从钱钟书的《围城》看中西方文化精神的融汇

2017-04-05 08:23高旭东
山东社会科学 2017年2期
关键词:方鸿渐围城钱钟书

高旭东 戴 波

(中国人民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2)

·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研究·

从钱钟书的《围城》看中西方文化精神的融汇

高旭东 戴 波

(中国人民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2)

注重中西文化类同与会通的清华传统对钱钟书的美学追求产生了重大影响,并体现在《围城》的创作中。钱钟书在《围城》中既表现了存在主义等西方现代意识,也呈现了中国传统的道家精神。在叙事策略上,《围城》不仅汲取了西方小说的叙事技巧,更体现了中国古典小说的叙事传统,从而铸成了钱钟书的文体创新。作为一部融汇中西方文化精神的小说,《围城》无论在内容上还是在技巧上,都体现了钱钟书“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的美学观念。

《围城》;存在主义;道家;叙事;比喻;中西融汇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仅有鲁迅等极少数作家具有一种超越时代与众不同的个性,而倡导“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的钱钟书无疑是在这极少数之列的作家。钱钟书与现代文学的主潮不同,他钟情于旧体诗而讽刺新诗,他的旧体诗从少年写到晚年,而白话文学创作并不多,仅有一部散文集、一部短篇小说集与一部长篇小说。然而,即使是他的白话小说,与现代小说的主潮也表现出明显的差异。我们将从中西文化融汇的视角,来审视《围城》在艺术表现上的独创性。

一、吐纳中西:存在主义的“围城”主题与传统的道家思想

钱钟书的小说除了未写完而自认为会比《围城》好一点的长篇小说《百合心》*钱钟书:《围城·重印前言》,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外,就只有收了四个短篇的《人·兽·鬼》和长篇小说《围城》。然而除了短篇小说《灵感》是对一个作家的讽刺之外,其余的全部作品都是以描写爱的“围城”来表现人生的悲剧。而正是在其一以贯之的“围城”主题的艺术表现中,表现了具有存在主义色彩的现代意识与传统道家思想的汇通。

短篇小说集《人·兽·鬼》中的《上帝的梦》讲了这样一个故事:按进化原理,至高全能的上帝该是进化最后的产物,所以当他产生之后,人类早消失了。然而上帝却感到了独居的乏味,要一个伴侣来崇拜、赞美自己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驱除广漠世界的孤寂。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造了一男一女。上帝满足他们的要求,他们也赞美上帝。“日子长了,这一对看惯了他的奇迹,感谢得也有些厌了,反嫌他碍着两口子间的体己。”*钱钟书:《人·兽·鬼 写在人生边上》,海峡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第7页。原来上帝已成为在这对男女间插足的“第三者”,“他诧异何以这女人对巍巍在上的造物主老是敬而远之,倒和那泥土气的男人亲密。”*钱钟书:《人·兽·鬼 写在人生边上》,海峡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第7页。自己造出他俩来,“谁知道他俩要好起来,反把他撇在一边。”*钱钟书:《人·兽·鬼 写在人生边上》,海峡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第7页。上帝嫉妒着想惩罚他俩,正巧女人背着男人要求上帝再给她造一个好一点的男人,男人背着女人要求上帝再给他造一个好一点的女人,被妒火中烧的上帝愤怒地拒绝了。而这对男女意识到有失去对方的危险,反而更亲密了,这气坏了上帝,降灾治死了他俩。他俩被治死后,上帝便后悔了,因为他并不想治死他俩,只想治得他俩屈服而全心爱自己。这篇小说不但显示了人与神、人与人之间的彼此隔膜和无法沟通,而且借助神话将之永恒化了。佛学阐发的道理在这篇小说中也没有过时,即有欲求便有痛苦,得不到自然是痛苦的,但得到了又何尝不痛苦呢?不但无聊以致厌烦,而且得到的往往不是自己想要的,即令“上帝”,其创造品不是也化作一种异己力量与自己疏离了吗?这篇小说令人想到茅盾的《创造》,至少在创造物与创造者疏离的寓意上,二者是有相似之处的。因此,夏志清以“轻浮寓言”来否定这篇小说*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香港友联出版有限公司出版社1979年版,第380页。,就不太高明,因为这篇放在《人·兽·鬼》开卷之首的“轻浮寓言”,其实是钱钟书小说的总“寓言”,是钱钟书以小说探究人生的要旨所在,其余几个短篇《猫》、《纪念》等都表现了人与人无法沟通的“围城”主题,它们仿佛是为《围城》表现人生吹响的前奏。不过在《围城》中,爱的“围城”却扩展深化,乃至升华为形而上的本体高度,用以揭示普遍而深刻的人与人的隔膜、厌弃与冲突,在喜剧的讽刺与反语中,表现了永恒而普遍的人生悲剧。

《围城》自始至终都着力于表现爱的“围城”。在回国的航船上,追求方鸿渐的是苏小姐,但他却与鲍小姐发生了关系。方鸿渐还谈不上爱鲍小姐,但航程中的枯燥与鲍小姐的妖艳终于诱惑了他。然而当鲍小姐下船扑入丈夫的怀抱时,方鸿渐的“遭欺骗的情欲、被损伤的骄傲”,却又令他痛苦。上海的春天使他孤独烦闷,方鸿渐又想去看苏小姐,“明知也许从此多事,可是实在生活太无聊,现成的女朋友太缺乏了!好比睡不着的人,顾不得安眠药片的害处,先要图眼前的舒服。”*钱钟书:《围城》,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49页。在苏小姐的客厅里,方鸿渐一见钟情地爱上了唐小姐,为她迷得像生了热病;然而方鸿渐却被当成苏小姐的钟情者大遭赵辛楣等人的排斥,连苏小姐也以为方鸿渐在爱着她。方鸿渐的无抵抗应付终于使恋着他的苏小姐逼他作出非分举动。他不得不以实情相告,而这真实却使得遭到伤害的苏小姐向唐小姐说了船上的真实,以离间他俩。方鸿渐不得不以眼泪面对唐小姐的斥责,无言以对而走,然而唐小姐却被在大雨中发呆的鸿渐所感动,“想一分钟后他再不走,一定不顾笑话,叫用人请他回来”*钱钟书:《围城》,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110页。。但当唐小姐要用人去请他的时候,他却转身走了。唐小姐还是不舍而打电话给他,却又被他当成苏小姐的电话而骂回去了。有趣的是,二人决裂的时候,正是爱对方最深的时候,因而都以生病来纪念这种荒诞的分手。

苏小姐遭方鸿渐拒绝后,并未嫁给追了他十几年的赵辛楣,却出人意料地嫁给了曹元朗。嫁给曹元朗之后,她又想把赵辛楣往自己身上栓了。方鸿渐失恋后与赵辛楣成了好友,并与几个人一起赴三闾大学。一同来的孙柔嘉爱上了方鸿渐,并编织罗网要罩住方鸿渐,但方鸿渐对孙柔嘉只有好感而无爱情。在三闾大学,范小姐发疯似地追赵辛楣,而赵辛楣爱的却是与苏小姐模样相近的汪太太。方鸿渐对孙柔嘉的好感,在别人追求孙柔嘉的情况下却变成了嫉妒,因而在谣言声中接受了孙柔嘉的爱,并结了婚。订婚之后方鸿渐才发现孙柔嘉是个很有主见的女人,于是孙柔嘉的主见便与方鸿渐的主见发生了激烈的冲突。叔本华所谓的意志的交战给人生带来的无穷无尽的痛苦与烦恼,在方鸿渐与孙柔嘉的“金漆鸟笼”中发生了。二人都想待对方好,但偏偏事与愿违,只有谁也制服不了谁的意志冲突是永恒的,冲突的结果自然是“鸟笼”的破裂。

因此,爱的“围城”就被扩展深化为人生万事的“围城”。作者借方鸿渐的口说:“我还记得那一次褚慎明还是苏小姐讲的什么‘围城’。我近来对人生万事,都有这个感想。譬如我当初很希望到三闾大学去,所以接了聘书,近来愈想愈乏味,这时候自恨没有勇气原船退回上海……狗为着追求水里肉骨头的影子,丧失了到嘴的肉骨头!跟爱人如愿以偿结了婚,恐怕那时候肉骨头下肚,倒要对水恨惜这不可再见的影子了。”*钱钟书:《围城》,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141-142页。方鸿渐同鲍小姐、唐晓芙、苏小姐、已故未婚妻一家、自己家人、大学同事,以至自己妻子先后疏离,深刻表现了人与人之间的无法沟通。而且人的盲目的生命意志表现为欲求,但“有求皆苦”,因为“求不得”——像方鸿渐之求唐晓芙、苏文纨之求方鸿渐、赵辛楣之求苏文纨,自然是痛苦的,然而即使求得了,像孙柔嘉之求方鸿渐,也会发现所得并非所求,而且生命意志的碰撞与交战会给人带来更深的痛苦。纵使所求即所得,所得符合所求,那么又会感到无聊、厌烦、空虚,所以容易到手的东西反觉不珍贵,如方鸿渐之于苏文纨。

《围城》在人生表现上显然与西方存在主义是相通的。存在主义以“存在先于本质”,强调人的存在的偶然性和荒诞性;《围城》中方鸿渐的出场即船过红海而在大洋上行驶作为一种象征,正如一个被偶然抛在大海上的孤独者,这孤独者在人与人的“围城”中深深体味到充满偶然性与荒诞性的悲剧人生。方鸿渐已洞察到人生万事的“围城”,却仍要在“围城”内外奔逃,不正是加缪在《西西弗斯的神话》中所表现的荒诞主题吗?存在主义强调人的流变及其不可重复性;方鸿渐说:“不管你跟谁结婚,结婚以后,你总发现你娶的不是原来的人,换了另外一个。”《围城》将结尾,方鸿渐想到重逢唐小姐,木然无动于衷,“缘故是一年前爱她的自己早死了,爱她、怕苏文纨、给鲍小姐诱惑这许多自己,一个个全死了。”*钱钟书:《围城》,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343页。萨特认为,不可能有一种互为主体的“我你关系”,因而别人永远是威胁着“我”的自由主体的东西——尽管“我”可以把别人化为“我”的客体,别人随时也可以把“我”化为他的客体。于是,“地狱——就是别人”,恋爱也就变成了一场无休止的力图消灭对方主体性的搏斗,婚姻是争吵不休的“围城”。方鸿渐与孙柔嘉的关系,不正是这么一场力图消灭对方主体性的搏斗吗?这也就是方鸿渐所说的:“天生人是教他们孤独的……聚在一起,动不动自己冒犯人,或者人开罪自己,好象一只只刺猬,只好保持着彼此间的距离,要亲密团结,不是你刺痛我的肉,就是我擦破你的皮。”*钱钟书:《围城》,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214页。而存在哲学的逻辑起点正是孤独的个人。因此,如果说王蒙的《春之声》、茹志鹃的《剪辑错了的故事》等许多新时期的所谓“现代主义”作品是以现代技巧表现传统内容,那么,钱钟书的《围城》则是以传统技巧表现现代意识。这并不是说表现技巧与内容无关,方鸿渐就比萨特《自由之路》或者加缪《局外人》中的主人公有理性得多。

不过,《围城》的现代意识具有地道的中国本色。方鸿渐与西方存在主义作品中的主人公的侵犯性、个人膨胀与精神扩张不同,没有强力意志,而表现出一种人格的怯懦和精神的收缩,从而与中国的道家有某种相似。方鸿渐的“一个个该各归各,老死不相往来”的唏嘘感慨可以说是与老子“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一脉相承的。方鸿渐在苏文纨家对其表妹唐晓芙一见钟情,得知唐小姐学政治,遂取悦说:“女人原是天生的政治动物。虚虚实实,以退为进,这些政治手腕,女人生下来全有。……男人在社会上做的事该让女人去做。……女人不必学政治,而现在的政治家要成功,都得学女人。……把国家社会全部交给女人有很多好处,至少可以减少战争。……她们忙着干国事,更没工夫生产,人口稀少,战事也许根本不会发生。”*钱钟书:《围城》,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53页。这些戏谑之言,虽滑稽幽默,却也与老子的“贵柔守雌”、“兵者,不祥之器”以及“小国寡民”等观点颇为相通。面对求学、爱情、工作、婚姻等接连失意,方鸿渐淡泊名利、消极逃避,亦具“道家”风范。在国外留学四年中,方鸿渐换了伦敦、巴黎、柏林的三所大学;而且“随便听几门课,兴趣颇广,心得全无,生活尤其懒散”*钱钟书:《围城》,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9页。,一派“道家”“清静无为”作派。方鸿渐贬低博士头衔,后不想让父亲和挂名岳父失望购买了一张假博士文凭,但在三闾大学的履历表上只写明自己是游学生,这与伪造学历、招摇撞骗的假洋博士韩学愈泾渭分明,方鸿渐正直、与丑恶不肯同流合污、淡泊名利的一面跃然而出。由于苏文纨的挑拨,方鸿渐与唐晓芙的爱情无疾而终,对此他并没有主动出面解释,而是一味回避逃到了位于乡下的三闾大学,这与后世儒生们失意时多避世寄情于山水田园相似,都是“道家”消极避世的体现。在充满尔虞我诈、明争暗斗的三闾大学,方鸿渐算得上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保持着他一贯的善良与正直,俨然一种淡泊名利的独行状态。在三闾大学受到校长、同事的利用、排挤和诽谤,方鸿渐丢了工作,没有去找校长理论,而是又选择了消极逃避,与孙柔嘉结婚逃回了上海。这种人格的收缩是中国道家精神的表现,而与西方现代的存在主义人格扩张有着显著的差异。

不但如此,“围城”主题可以溯源于《红楼梦》中。中国古典文学甚少在恋爱婚姻的描写中显示出人与人之间的冲突与隔膜。首先,本质先于存在的世界观,使人成了观念的化身。虽然人与人各异,但是“道”与“天理”是相通的。这样,人与人之间的沟通就变成了观念的沟通。这就是以取消问题的方法解决了问题:人与人本质上是沟通的,也就不存在由寻求沟通而引起的内在冲突,尽管其代价是以假想的必然性(本质)窒锢了活生生的偶然的人(存在)。中国古典文学中确实不乏美好的爱情故事,《西厢记》、《牡丹亭》以及数不清的才子佳人小说,都是爱得和谐无间、没有冲突的,甚至两个以上的佳人同爱一个才子,也爱得没有嫉妒而和乐盈盈;即使男女间出现波折,那也只是外在的原因,到头来终于男女不变心而和谐团圆。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始乱终弃者,往往被丑化得没有良心、丧失人性,而完全不顾及人的心理复杂性。例外的只有《红楼梦》等个别作品,在通过爱情的描写显示人性的内在冲突这一点上,《红楼梦》显示出惊人的艺术表现力。在小说中占显要位置的宝黛爱情,并不像人们想象得那般和谐美好。宝玉和黛玉都反对让外在的必然性窒锢自己的个性,反对将活生生的个人纳入一种由观念而生的等级结构的行为规范中,因而在传统的文化框架中,他们多少表现出一种对个性自由的追求。相比之下,宝钗已经使自己的思想性格理念化、规范化了,因为宝钗作为一种理念很好理解,但是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就颇难理解——她居然可以面对宝黛的相亲相爱而无丝毫嫉妒之心;而黛玉却一点不掩饰自己对宝钗、湘云的嫉妒之情,敢于流露自己的自然天性。然而,正因为宝玉与黛玉不是一种观念的化身,不甘于到等级结构中寻找自己固定的位置,而是两个活生生的发展变化的个人,所以宝黛就需要寻求心灵的沟通,而正是寻求沟通的心情太切,才使宝黛的个性不断发生冲突与碰撞,心灵不断出现误解与隔膜,“既亲密,便不免有些不虞之隙,求全之毁”;甚至“将那求近之心,反弄成疏远之意了”。黛玉临死前,焚掉了宝玉送的东西和自己的稿子,表示与宝玉的决绝;然而决绝中又含有更残酷的不舍,于是黛玉喊叫着“宝玉”而气绝。然而这一切宝玉却都不知道,在凤姐偷梁换柱的掉包计下,宝玉还以为自己正在与黛玉成婚呢。人的彼此间的难以沟通,在这里得到了强有力的表现:黛玉至死还误解了宝玉!自然,人们可以把宝黛爱情想象得很和谐,而把不和谐的原因归罪于旧的社会制度和伦理规范。这不仅削弱了《红楼梦》透视人性的深度,而且也无法解释三十二回之前宝玉与黛玉的一连串冲突,因为这些冲突正是在没有外在压力而能自由交谈的情况下发生的。正是从这个意义上,《红楼梦》可以说是“围城”主题的先驱。

二、《围城》艺术表现的中西合璧

中西文化的会通也体现在《围城》的艺术表现上,我们先看《围城》在叙事技巧上是怎样吐纳中西文化的。从宏观的叙事技巧看,《围城》异于中国的《水浒传》、《三国演义》与《儒林外史》等传统古典小说,而类似西方的“流浪汉”小说。在七十回之前,《水浒传》采用了“百川灌河”式的叙事模式,以写人为主,一百单八将在一系列独立、互不干扰的故事中共赴梁山。《三国演义》采用了编年史的叙事模式,对董卓之乱、豪强争霸、官渡大战、三顾茅庐、刘备转战、赤壁大战、三气周瑜、刘备取川、争夺汉中、关羽之死、曹丕篡汉、夷陵大战、七擒孟获、六出祁山、九伐中原、曹魏灭汉等历史事件进行小说重塑,可谓是一部“蜀汉兴亡史”。《金瓶梅》、《红楼梦》采用了以一个男主人公网结诸多女性从聚到散的“春、夏、秋、冬”季节叙事模式。从《儒林外史》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的叙事结构,犹如“熊瞎子掰玉米,掰一个,扔一个,再掰一个”。相比之下,《围城》的叙事结构虽然有《金瓶梅》、《红楼梦》的营养,但更多与英国18世纪小说家亨利·菲尔丁(Henry Fielding)的《汤姆·琼斯传》(TomJones)相近,都属于恶汉体或流浪汉小说(picaresque novel)。

西方的流浪汉小说不大注重故事情节,多围绕着主人公一段一段的漂泊游历铺陈展开,同时刻画描摹社会各个阶层的人生百态:《汤姆·琼斯传》围绕着三个阶段展开——从汤姆出生起到他被逐出、汤姆从故乡漂泊到伦敦、汤姆在伦敦的经历和成功;《围城》是善良但不实用的方鸿渐的在回国船上、寓居挂名岳父的上海家中、与赵新楣等人从上海去往三闾大学途中、就职三闾大学和返沪途中等阶段的游荡旅程录。汤姆与方鸿渐的不同在于:汤姆诚实勇敢,是位正面的英雄人物形象,虽历经波折与磨难,有幸得到富绅奥尔华绥(Allworthy) 、青梅竹马爱人苏菲亚(Sophia)等好人的提携或帮助,最终被奥尔华绥立为继承人,并与苏菲亚有情人终成眷属;而方鸿渐是位毫无英雄气概的反英雄(antihero),消极逃避,在爱的围城中奔逃。他寄居在挂名岳父的篱下,与倾心自己的苏文纨上演了女真男假的“爱情”剧,遭遇了一批以赵新楣为首的 “风雅之士”的明枪暗箭。这些社会名流宴饮会客、论文谈诗,高贵优雅的外表下隐匿着极其空虚与庸俗的内在,如外表时髦、骨子里守旧的董斜川,“对雌雄性别最有研究”的青年“哲学家”褚慎明,自我标榜为“新古典主义”诗人的曹元朗。方鸿渐从上海来到了三闾大学,在这个小社会里,上自校长、各院系主任,下至职员、员工家属、学生,都互相倾轧、勾心斗角:“训导长”李梅亭满口仁义道德、满腹男盗女娼,假洋博士韩学愈外形木讷、内心龌龊,校长高松年是个道貌岸然、老奸巨猾的伪君子,陆子潇与顾尔谦之流等一心攀龙附凤、专事吹拍、浅薄猥琐。最后四处碰壁的方鸿渐走进了孙柔嘉设计的婚姻“围城”,但结果却事与愿违,失败的阴影再次罩住方鸿渐。因此,比起西方的流浪汉小说,《围城》更具有沉郁的现代意识。

不过,就叙事语言而论,《围城》与西方的现代小说相差甚大,而与《金瓶梅》、《红楼梦》开辟的小说叙事的语言技巧反而更近,这一点使其迥异于鲁迅开辟的以西方小说的叙事语言为师法对象的现代小说传统。鲁迅的小说《狂人日记》在写到狂人要劝转吃人的人不再吃人时,这样写道:

“大哥,我有话告诉你。”

“你说就是,”他赶紧回过脸来,点点头。*鲁迅:《狂人日记》,载《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429页。

《围城》中很少这种一句话就是一段,而且将话语放在前面,将说话人的说话方式放在后面的叙事技巧,而更像《金瓶梅》、《红楼梦》那样,一大篇对白不分段,人物对白多用“道”:

遯翁没听儿子说辞职,失声惊问。鸿渐窘道:“我正要告诉爹呢——你——你怎么知道的?”柔嘉道:“爸爸打电话给我的,你还哄他!他都没有辞职,你为什么性急就辞,待下去看看风头再说,不好么?”鸿渐忙替自己辩护一番。*钱钟书:《围城》,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351页。

这一段前后还有很多文字,限于篇幅不能一一印证。当然,鸳鸯蝴蝶派小说一直运用这种叙事方法,而拒绝采用鲁迅开辟的师法西方小说的叙事技巧,但是鸳鸯蝴蝶派小说的情调也是传统的;而钱钟书、张爱玲在20世纪40年代却以这种传统的叙事方法表现了人的偶然性、荒诞性等现代意识,充分发掘了传统小说的现代活力,这才是钱钟书等人的文体创新。

在艺术表现上,钱钟书还是善于运用比喻修辞的大师,而在比喻的运用上他也兼得中西文化之长。钱钟书极力推崇“似是而非、似非而是”的比喻艺术在文学中的地位,在《读〈拉奥孔〉》一文中作了如下理论阐述:“比喻正是文学语言的根本”,指出“比喻包含相反相成的两个因素:所比的事物有相同之处,否则彼此无法合拢;又有不同之处,否则彼此无法分辨。两者不合,不能相比;两者不分,无须相比。不同处愈多愈大,则相同处愈有烘托;分得愈开,则合得愈出意外,比喻就愈新奇,效果欲高。”*钱钟书:《旧文四篇》,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37页。钱钟书在《通感》中旁征博引古今中外之例子详述了通感这种特殊类型的比喻:“在日常经验里,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味觉往往可以彼此打动或交通,眼、耳、舌、鼻、身各个官能的领域可以不分界限。颜色似乎会有温度,声音似乎会有形象,冷暖似乎会有重量,气味似乎会有锋芒。”*钱钟书:《旧文四篇》,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52页。

《写在人生边上》、《人·兽·鬼》、尤其是《围城》中宛如泉涌、犹如珠联的比喻给予钱钟书的“比喻”论有血有肉的丰满和充盈,使得理论与实践相得益彰。《围城》中一种重要的比喻是与饮食有关——以“肉”、“酒”、“水果”、“米面”、“油盐酱醋糖”等为喻体作喻。作品第一章开头部分将穿着绯霞色抹胸、海蓝色贴肉短裤和露出红指甲漏空白皮鞋的鲍小姐比喻为“熟食铺子”,原因是熟食铺子卖的熟肉与鲍小姐虽然合理却赤身露体的装束一样,都是把“肉”公开陈列出来。在英国人眼中,皮肤暗而不黑、具有肥腻辛辣的吸引力的鲍小姐是位地道的东方美人,周围同船出行的男学生也被鲍小姐合理却赤身露体的装束诱惑得心头起火、口角流涎。将鲍小姐喻成“卖肉”的“熟食铺子”也为下文其诱引方鸿渐享受鱼水之欢埋下了伏笔。挂名岳母得知方鸿渐身旁有苏小姐、唐小姐等女孩围绕,禁不住为自己死掉的女儿吃醋,说:“瞧不出你这样一个人倒是你抢我夺的一块好肥肉!”*钱钟书:《围城》,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106页。钱钟书讽刺三闾大学校长高松年是位老科学家,将科学家比喻成愈老愈可贵的酒,而科学则像老了便不值钱的女人。方鸿渐初次见到的唐晓芙天生着一般女性要花钱费时、调脂和粉来仿造的好脸色,是新鲜得使人见了忘掉口渴而又觉嘴馋的好水果;方鸿渐家乡的民风特点除了“铁的硬”、“轿子的容量狭小”外,还有“豆腐的淡而无味”;一见钟情爱上唐小姐的方鸿渐为爱辗转反侧,一夜醒来四五次,睡眠犹如没有粘性、拉不长的粳米粉线条;孙柔嘉第一次进方家,方鸿渐两位弟媳妇描眉画眼精心打扮,但是天气炎热出了汗,像半融化的奶油喜字蛋糕;方鸿渐、孙柔嘉回上海之前的吵架,随吵随好,如富人家不过夜的饭菜。

这些形象生动的饮食比喻与中国文化重视现世的特点不无关联。重视现世今生福祉的中国文化常被冠以“吃文化”之标签。虽然中国古代人并不偏废地认为“食色”、“饮食男女”是“人之大欲”或本性,但是在“饮食男女”之中,中国文化是更偏重于“饮食”的,所谓“民以食为天”。中国人有时将“性”也进行了“食”的处理,将女性的乳房比作馒头,将女性的红唇比作可以吃的樱桃,所谓“秀色可餐”。因而中国文化具有将“食”普泛化的特征,将人分成“生人”与“熟人”,在“熟人”面前“可以开口”,将找工作说成是“谋饭碗”,换工作说成是“跳槽”,说人受欢迎是“吃香”、“吃得开”。甚至中国的司法与审美与“吃文化”也密不可分,譬如将打官司说成是“吃官司”,将难读的作品说成是“难啃”、“不好消化”,将耐读的作品说成是“韵味无穷”……甚至在现代,在林语堂传遍世界的大同笑话中,是住英国乡村的房子,屋里有美国的水电煤气设备,有一个日本太太、法国的情人,还要有一个中国的厨子。这正是钱钟书的饮食比喻的深厚的传统文化根源。

如果说饮食比喻折射出了中国传统文化,那么动物比喻就为读者深刻领略钱氏“横贯中西、打通古今”的毕生追求提供了一个见微知著的平台与视角。诸如“饕餮”、“龙”、“牛”等动物喻体根植于中国文化。例如,夜晚船行驶在汪洋大海上,风起浪高,被比喻为饕餮贪吃的声音。饕餮是古代汉族神话传说中的一种神秘羊身人面的怪兽,其最大特点就是能吃,同时发出巨大声响。“点金银行”的王主任赞誉被国立三闾大学聘为教授的方鸿渐为非池中之物的蛟龙,啮合了中国文化的“龙”图腾与“龙”崇拜。“牛”之喻体多次出现,亦富含中国文化意味:方鸿渐求爱唐小姐遭拒而心痛不已的前后差异被作者形象地用牛反刍作比——方鸿渐最初在唐小姐家里遭到拒绝,情场失意,但只是囫囵吞地忍受着整块痛苦,没有功夫辨别滋味,第二天双方各自归还对方的信件后方鸿渐才开始不住的心痛,细嚼出深深没底的回味;赵辛楣牛眼、狮鼻,是贵宦之相;周家送四色路菜为方鸿渐前往三闾大学饯行,但是方鸿渐牛性,不吃周家送来的东西;在旅馆休整之后,赵辛楣等五人和寡妇及其用人又乘车前行,但寡妇没有抢到座位,远远地看着孙小姐,眼光如同牛或马向人请求的瞪眼。再如方家老大方鸿渐的“鸿”原指大雁,老三方凤仪的“凤”是中国古代传说中雄性的百鸟之王,老二方鹏图的“鹏”本是汉族神话传说中最大的一种鸟,由鲲变化而成,最早载于《庄子·逍遥游》。因此,“鸿”、“鹏”和“凤”都是传统文化的载体,包含着传统家里长辈对子女的殷殷期望。另一方面,“狐狸”、“青蛙”等喻体则撷取自西方文化。《伊索寓言》中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狐狸、没有尾巴遭到族群耻笑的狐狸、欲与牛争大而肚子迸鼓的母蛙、想抢水里自己影子衔的肉却丢掉自己口中肉的狗等动物形象,都“润物细无声”地融入作品当中:曹元朗娶了苏文纨,得到了丈人苏鸿业的帮助获得了“战时物资委员会”处长职位,从小就中意苏文纨并追求多年的赵辛楣讽刺曹元朗是“靠裙带得意、没有骨气”,方鸿渐笑他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狐狸”;除了方鸿渐以外,三闾大学所有的同事都收到校长新一期的聘约,包括韩学愈的白俄太太,这让方鸿渐顿感失落,觉得自己就像伊索寓言中没有尾巴、被大家排斥的狐狸;与方鸿渐等人同船回上海担任租界巡捕的法国警察原本都是寒窘可怜初出门的乡下人,但是经过大上海颇多油水生活的滋润,肚子肥凸,犹如鼓气的青蛙;方鸿渐认为苦恋苏小姐的赵辛楣是放弃真实的肉骨头而追求水里肉骨头影子的狗,因为赵爱上的是浪漫幻想中的苏,异于真实生活中的苏,如果赵辛楣追求成功进入婚姻就会发现那些为爱辗转反侧的感觉就是一碰即破的镜花水月,不过是狗吃到滋味稀松平常的肉骨头而已。此外,像刺猬、豪猪、野兽等比喻传达出的内涵与西方文学与文化中的人的疏离、孤独主题不谋而合,例如方鸿渐认为人天生是孤独的,好比一只只只能保持彼此间距离的刺猬,否则太亲密团结,只能你刺痛我的肉,我擦破你的皮;苏文纨昔日曾主动示爱方鸿渐,而在香港赵辛楣亲戚家里对方鸿渐却十分冷落怠慢,加上往日赵辛楣和方鸿渐算得上平起平坐、分庭抗礼,而如今赵辛楣的职位越升越高,方鸿渐以后还需倚靠仰攀,这迥然的差别让方鸿渐心情郁勃,像关在黑屋子里的野兽,对着墙壁狠命地撞、抓、打,仍然找不到出路;婚姻生活揭开了方鸿渐和孙柔嘉的伪装,方鸿渐脾气急躁的一面被孙柔嘉描述为像野兽咬人,不但不讲道理,而且没有情分。

三、钱钟书、《围城》与清华传统

“学贯中西、博古通今”可谓是钱钟书的毕生志趣和孜孜追求。家庭环境让钱钟书先生从小就受到中国传统文化的浸淫和熏陶,经祖父辈们的影响指点,钱钟书先生从小熟读国学经典。另一方面,钱钟书小学时接触了林纾翻译的外国小说,中学就读于桃坞、辅仁等教会学校,接着在清华大学攻读英文,后又留学英法。丰富的人生阅历造就了一个熟谙中西文化的钱钟书。于是,探索中西文化和人类的共通性与普遍性成为钱氏穷其一生的事业与追求。在1942年为《谈艺录》写的《序》中,钱钟书说:“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这16个字,差不多是钱钟书从《谈艺录》到《管锥编》的所有学问的总纲。在《通感》一文中他认为源自西方的“通感”在中国的“红杏枝头春意闹”等诗歌中得到了强力的印证,是中西文学经常使用的艺术表现技巧;在《诗可以怨》一文中他认为中国“诗必穷而后工”的诗歌传统与西方对悲剧精神的推崇是一致的。所以他在钟嵘的“使穷贱易安,幽居靡闷,莫尚于诗”中看到了佛洛依德的精神分析说。钱钟书往往是在讨论中国古代文化与文学的问题时,穿插进很多外国的例证,甚至直接引用英文或法文等西方文字,就是要使中西文化相互印证,从而达到文化会通的目的。而且与吴宓以文言写作一样,钱钟书的《谈艺录》和《管锥编》都是以文言文写成的。于是一个奇怪的写作范式便形成了:一方面是古色古香的文言文,一方面又夹杂着西方列国的洋文——《管锥编》以讨论中国古典学术为线索,广引英、法、德、意、西等多种语言文献,而作者便在这些文言文与洋文之间寻找共通的文化心理与审美共性,以便会通中西。

钱钟书代表了注重中西文化类同与会通的清华传统。1949年之前的北大与清华是两所对现代中国影响甚大的高校。北大是“戊戌变法”而设立的,50年代之前一直在沙滩红楼的皇城根下,拯救华夏的使命感就特别强烈。中西文化在现代的激烈撞击在北大人身上产生了撕裂性的作用,北大人在现代文化与文学中的选择是最激进的西化、革命与极端保守、保古的两极对立:一方面陈独秀、胡适、鲁迅等人为激进的西化选择找到了充足的理由,以为不西化就不能救中国;另一方面也是基于文化使命感,以黄侃、梁漱溟、辜鸿铭等人为代表的与激进西化思潮对立的保古守旧文化倾向,以为不保存古旧符号中国的文化血脉就会中断。但是在现代中国,激进的西化与革命思潮几乎完全淹没了保守复古的文化倾向,现代杰出的革命家里很少是清华毕业的,而毛泽东、邓中夏、张国焘、瞿秋白、罗章龙等共产党的高层领导人,都是从北大校门走出来的——他们不是北大的科班出身,就是北大的旁听生;相比之下清华则显得中庸稳妥。清华在现代中国的文化选择基本上是融通中西,把中国和西方连接起来加以融通,力图吐纳中西再造文明。这种思路首先与清华的建校环境有关。清华是美国利用庚子赔款建起来的,从进入清华接受英语教育(当时清华的教师很多都是美国人),到完全置身于英语的文化语境中,使得清华学生的爱国主义与北大学生将爱国主义同激烈的反传统联系在一起不同,而与肯定中国的文化符号密切联系在一起。清华学生又不可能与北大的保守势力那样,为保存中国的文化符号而反对西方文化,因为他们学习的就是西方语言文化,若是反对西方文化他们的饭碗就没有了。因此,跨文化就成为清华学生的宿命,融通中西就成为清华学生的不二选择。在中西文化冲突与会通的现代,北大更多体现了冲突的一面,清华更多地体现了会通的一面。正是在清华的传统下,钱钟书与其清华前辈吴宓、梁实秋等人几乎如出一辙,不看重中西文化的差异,而更注重中西文化的类同与会通。他的小说与散文都背离了现代中国文学主流的那种对时代性、民族性和阶级性的强调,而更措意于中西文化的共通性与普遍性。

《围城》的结尾写道:“这个时间落伍的记时机无意中包涵对人生的讽刺与感伤,深于一切语言、一切啼笑。”这一句点题的话仿佛不是写出来的,而是在“却道天凉好个秋”之后用牙咬出来的。老子说:“反者道之动。”钱钟书对人的隔膜与冲突的揭示,正基于一种博爱精神以及对整个人类命运的关心。钱钟书的创作特色与其学术研究是一致的,他的学术著作,往往是运用典雅的文言文,却致力于探讨一些属于现代的人类共通的文化心理和审美心理。这与大部分的中国现代作家和学者的努力方向略有不同,后者更偏于强调中国的独特性,因而强烈的感时忧国精神作为这些作家的特色,就压倒了对人类共同命运的关心。

(责任编辑:陆晓芳)

2016-09-25

高旭东(1960—),男,山东胶州人,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长江学者,主要研究方向为现代中国文学、比较文学与文化。 戴 波(1978—),男,河南长垣人,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博士生,首都师范大学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与文化。

I0-03

A

1003-4145[2017]02-0066-07

猜你喜欢
方鸿渐围城钱钟书
钱钟书清华园养猫
《围城》围住的从来都是心
赛珍珠受到钱钟书斥责原因探析
巨婴,方鸿渐的真实面目
年少莫学方鸿渐
钱锺书还是钱钟书?
“围城”内外
浅谈《围城》中方鸿渐的围城人生
钱钟书被女儿“难倒”
浅谈《围城》中方鸿渐的围城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