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应当如何确认自己的欲性?
——关于儒家生生伦理学逻辑起点的思考之二

2017-04-04 16:26杨泽波
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7年6期
关键词:智性李泽厚儒家

杨泽波

(复旦大学 哲学学院,上海 200433)

我们应当如何确认自己的欲性?
——关于儒家生生伦理学逻辑起点的思考之二

杨泽波

(复旦大学 哲学学院,上海 200433)

任何一种严格的学说都必须有自己可靠的逻辑起点,儒家生生伦理学将这一起点确定为内觉。所谓内觉,简单说就是在伦理学范围内人的一种自我觉知的能力。此前我通过这种方法确认了智性,欲性的问题也应这样处理。在儒家生生伦理学系统中,欲性是靠内觉发现的,内觉在逻辑上先于欲性,而不能反过来将欲性作为一个未经检验的事实首先确定下来。这看似只是孰先孰后的次第问题,实则关系到两种不同性质理论的分界。就此而言,我与李泽厚的“吃饭哲学”有原则性的不同。

儒家生生伦理学 内觉 欲性

在近年来建构儒家生生伦理学的过程中,我遇到了一个十分棘手的问题,这就是它的逻辑起点问题。经过认真反复的思考,我排除其他的可能,将内觉作为了这个起点,并在此前的文章《我们应当如何确认自己的智性?——关于儒家生生伦理学逻辑起点的思考之一》中对智性作了分析。*杨泽波:《我们应当如何确认自己的智性?——关于儒家生生伦理学逻辑起点的思考之一》,《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4期。本文再来处理欲性问题,以此作为对这个逻辑起点思考的继续。

先对欲性这一概念作一点说明。学界一般沿用西方哲学的方法,将有关物欲方面的内容称为感性。但西方哲学中的感性与儒家所说的物欲不完全一致。西方感性与理性一般是彼此对立的关系,而儒家物欲的内容与道德的根据主要属于价值选择关系,并不总是处于绝对对立之中。*杨泽波:《孟子评传》,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254~260页。如果将儒家关于物欲的内容称为感性,就很容易掩盖这种特质。因此,我从事儒学研究之始便不以感性指称儒家学说中的物欲,而是使用“欲性”这个说法。*杨泽波:《孟子性善论研究》(再修订版),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2页。所谓欲性,直白地说就是人在物质方面的欲望。需要注意的是,欲性这个用语也有一定的含混性。人的欲望很多,除物质欲望之外,还有认识欲望、道德欲望。这里所说的欲性特指人们对于物质方面的欲望,既不指认知欲望,也不指道德欲望。

一、 从恩格斯的一个著名说法谈起

谈到欲性我们可能会想,这个问题比较好办,在今天的条件下,没有人会否认物欲。因为大家都承认,人必须首先保证基本的物质生活条件,能够生存在这个世界上,才谈得上成就道德,而这也就是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原理。我们都非常熟悉的恩格斯在马克思墓前的讲话,其中一段是这样说的:

正像达尔文发现有机界的发展规律一样,马克思发现了人类历史的发展规律,即历来为繁芜丛杂的意识形态所掩盖着的一个简单事实:人们首先必须吃、喝、住、穿,然后才能从事政治、科学、艺术、宗教等等;所以,直接的物质的生活资料的生产,从而一个民族或一个时代的一定的经济发展阶段,便构成基础,人们的国家设施、法的观点、艺术以至宗教观念,就是从这个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因而,也必须由这个基础来解释,而不是像过去那样做得相反。*《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776页。

恩格斯在这里明确指出,人首先要吃、喝、住、穿,才能从事政治、科学、艺术、宗教等活动,因此,直接的物质生活资料的生产,才是整个社会生活的基础。社会发展必须以这个基础来解释,而过去的理论全都倒了过来,说反了。这个说法代表着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原理,为人们广泛征引。与大家一样,我完全接受这个结论,认为这个结论是正确的。人们在社会中生存,不能不要物质生活条件,不能不要物质生活资料的生产,整个政治、宗教、道德、国家设施、法的观点,艺术等活动,都必须以此为基础。相信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无法否认这个事实。

这一原理现在已经成为一个基本常识,其合理性甚至得到海德格尔的高度评价。在《关于人道主义的书信》中,海德格尔有这样一段论述:

因为马克思在体会到异化的时候深入到历史的本质性的一度中去了,所以马克思主义关于历史的观点比其余的历史学优越。但因为胡塞尔没有,据我看来萨特也没有在存在中认识到历史事物的本质性,所以现在现象学没有,存在主义也没有达到这样的一度中,在此一度中才能有资格和马克思主义交谈。*海德格尔:《关于人道主义的书信》,《海德格尔选集》(上),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第383页。

在海德格尔看来,马克思对历史问题的观察,有着坚实的基础,深入到了历史本质性的维度。这个维度不仅胡塞尔没有达到,后来的萨特也没有达到。马克思主义显现了其理论的深入性,远比现相学家们高明得多。

至此,情况已经十分明白了,人首先需要满足基本的物质要求,然后才谈得上成就道德,这是一个事实,一个无法否认同时又必须认真对待的事实。中国人很早就明白这个道理。《管子》中“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是一个极好的例证。马克思正是以这样一个事实作为基点,建构历史唯物主义整个大厦的。套用笛卡尔的方式,这个问题可以这样表述:我吃故我在,我喝故我在,我住故我在,我穿故我在;因为我是这种存在,所以才可以从事政治、科学、艺术、宗教等等工作,其中也包括成就自己的道德。道德必须以这个顺序来建立,而不能相反。

尽管如此,但如果我们把问题想得更细一点,又不得不看到,这个命题似乎隐含着一个问题:我是怎么知道自己有吃喝住穿这种要求的?这个问题是如此的重要,以至于我们必须面对它,不能轻易从其旁边绕过去。或许有人不以为然,他们会说:这是一个基本事实,一个无人能够否认的事实,除非他对此完全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有人可能还会说:这是通过逻辑证明出来的,在逻辑上没有破绽,我们必须接受。这两种回答表面看似乎都无懈可击,其实不然。前者的缺陷在于,我们在说这是一个事实的时候,实际上是以另外一个东西为前提的,而这个前提在论说这个话题的时候并没有把它揭示出来。也就是说,人必须首先吃喝住穿是一个事实,这不假,但我们是以什么为根据接受这个事实的这一点,并不十分清楚。后者的缺陷在于,无论怎样运用逻辑来证明,这些逻辑都是后来的,不是原初的。这就是说,当我们用逻辑来证明这个命题的时候,可能并没有意识到,有比逻辑更原初、更根本的东西,而逻辑推论掩盖了这个东西。

二、 关于“吃饭哲学”的质疑

这个问题与李泽厚也有关系。建立历史本体论,是李泽厚一生努力的方向,直到晚年仍在坚持,反复申说。在这个过程中,他对以牟宗三为代表的港台现代新儒家多有不满,认为他们高扬心性之学虽然也有意义,但没有将思想落在实处。与此不同,李泽厚特别强调社会生产生活的重要性,他这样写道:

何谓“生产物质生活本身”?何谓“现实生活的生产和再生产”?不就是人们的食衣住行吗?也就是我讲的“吃饭哲学”。何谓“人类器官的延长”?不就是生产工具吗?也就是我讲的“使用—制造工具的实践活动”。人们大众的食衣住行和它们的基础——使用—制造工具的活动,这就是“生产物质生活本身”“现实生活的生产和再生产”。它们作为历史本体论的主题,具有绝对性质。*李泽厚:《历史本体论·己卯五说》,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第21、21~22、8~9页。

在李泽厚看来,所谓“生产物质生活本身”、所谓“现实生活的生产和再生产”,其根本是一个食衣住行问题;所谓“人类器官的延长”,其根本是生产工具问题。而所有这些问题的核心,其实是人类如何生存的问题,也就是他所说的“吃饭哲学”。他特别强调这个问题的重要性,认为“吃饭”是中国的一个大问题,是解决其他诸多问题的前提。

另一段也是此意,言之更为具体:

食衣住行、物质生产对人类生存—存在本具有绝对性,但今天许多学人却轻视、忽视、蔑视这个基本史实。尼人(人类学家因其使用—制造工具承认其为“人”)死灭,多少已高度发展了的古代文明如埃及、巴比伦、玛雅、印加都不再存在,说明“生”——人类的生存、生活、生命及其延续很不容易。人们的吃饭(食衣住行健寿娱)很不容易。从这个角度来阐释孔老夫子的“未知生,焉知死”,阐明中国传统的“生生之谓易”、“天地之大德曰生”,我以为将更为合理而准确。*李泽厚:《历史本体论·己卯五说》,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第21、21~22、8~9页。

有些问题看起来很简单,没有什么价值,其实不然。吃饭问题就是如此。人们的吃饭,以及由此发展而来的食衣住行健寿娱,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事情,对于人类的发展具有绝对的基础性。历史上很多曾经高度发展的文明,如今都已不存在,正说明人类生存是一个极大的问题。孔子讲“未知生,焉知死”,古人讲“生生之谓易”、“天地之大德曰生”,都包含着这方面的意蕴,不容忽视。

为了进一步阐发这一思想,他还提出了度的概念:“人(人类及个人)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维持肉体生存,即食、衣、住、行。要食衣住行,就要进行‘生产’,所以,这个‘恰到好处’的‘度’首先便产生和出现在生产技艺中。”“‘度’并不存在于任何对象(object)中,也不存在于意识(consciousness)中,而首先是出现在人类的生产—生活活动中,即实践—实用中。”*李泽厚:《历史本体论·己卯五说》,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第21、21~22、8~9页。这就是说,无论是个体的人,还是整个人类,要生存下去,就必须从事生产。而要维持生产,就要尽可能使各个环节处于“恰到好处”的状态,这种“恰到好处”的状态就叫做“度”。“度”不存在于意识之中,也不存在于任何对象之中,而是存在于人们的生产和生活的具体活动之中,这才是文化发展最为基础性的东西。

坚持“吃饭哲学”可以说是李泽厚数十年来一以贯之的立场。在最近为《批判哲学的批判——康德述评》的英译本(英译本改名为《康德新解》)的序言中,他再次重申了这一看法:

几十年来,我坚持认为制造—使用工具的群体实践活动是人类起源和发展的决定性因素,从而,这也就是认同马克思、恩格斯所提出的制造工具、科技、生产力和经济是自古至今人类社会生活的根本基础。我认为这就是唯物史观的硬核(hard core),这一史观的其他部分,我并不接受。但我认为唯物史观的这一硬核是马克思、恩格斯留下的最可珍贵的遗产。而这恰好可以与重视人的物质生命、此世生存、现实生活的中国儒学非常一致。

李泽厚坚持认为,制造和使用工具的群体实践活动,是人类起源和发展的决定性因素,而这一思想的基础便来自马克思和恩格斯。马克思和恩格斯很早就提出,人类社会生活的根本基础是制造工具,是生产力的发展。这是历史唯物主义的核心观点(“硬核”)。这一核心观点决定了一定要重视人的物质生命、此世生存、现实生活。而这与儒家的看法非常一致。李泽厚进而提出,共产主义与儒学传统的大同理想可以沟通。儒家《礼记·礼运》的“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已;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已”,与共产主义的“各尽所能、各取所需”,可以相互联结,作为鼓舞人心、团聚人群、改变世界的情感信仰和“社会理想”,并成为中国传统的“宗教性道德”的组成部分和重要延续。“如果以这一标准来衡量,则我仍可以是马克思主义者,而且是儒学—马克思主义者。”*李泽厚:《儒学、康德、马克思三合一——〈康德新解〉英译本序》,《社会科学报》2016年12月19日。

我对李泽厚“吃饭哲学”的态度较为复杂。一方面,我并不认为这一思想主张的结论有什么不正确,甚至认为完全可以接受。不论从事什么行业,不论有什么样的学术背景,人们都没有办法否认自己必须首先吃饭穿衣住房行走,有了这个基础,才能从事政治、宗教、道德活动这样一个事实。历史唯物主义长期以来深入人心,广为接受,并非无因。就这一点来说,我和李泽厚没有区别。但另一方面,我又不接受李泽厚的方法。在我看来,虽然李泽厚“吃饭哲学”的结论并不算错,但在这个过程中,他忽视了一个问题:我们是怎样知道这个事实的?这样我们又回到了曾经面临的问题:我们是如何知道自己是有智性的?我们不能只是将其作为一种事实接受下来,也不能满足于逻辑的论证,必须找到更为基础性的东西。欲性也是一样。如果我们只是把人首先要吃穿住行才能生存作为一个事实接受下来,或只是把它作为逻辑证明所得出的结论接受下来,看似简单,在理论上也不会有根本性的错误,但很可能错失一个重要契机,从而将思路引向一个完全不同的方向。*我最近撰写了一组文章来讨论我与李泽厚思想的差异,除本篇外还有《仍是一偏:论李泽厚的新旁出说》(《探索与争鸣》2017年第7期)、《积淀说与结晶说之同异——我与李泽厚的分别之一》(将于近期刊发),敬请留意。

三、 通过内觉确认欲性

于是,我们不得不再次回到此前遇到的问题:我是怎么知道自己有吃穿住行这些物欲要求的?这其实就是《我们应当如何确认自己的智性?——关于儒家生生伦理学逻辑起点的思考之一》遇到的问题,只是角度略有不同,那里讨论的是智性,这里探讨的是欲性。

在那篇文章中,我用了很大的力量对笛卡尔“我思故我在”这一命题进行了分析,指明“我思”有不同的含义,既可以指“我正在思考”,又可以指“我感知到我正在思考”,还可能指“对前两种情况的进一步反思”。这些含义中,与此处密切相关的是第二种含义,即“我感知到我正在思考”。这种“我感知到我正在思考”也是一种思,然而是一种直觉式的思,而不是逻辑推论式的思。“我思故我在”的确切含义是指,我并不需要借助其他方式,仅仅通过直觉即可以感知到我正在思考。因为我感知到我正在思考,这一点是自明的、不可怀疑的,笛卡尔由此便找到了一个自明可靠的阿基米德之点,而不再像其他学说那样,暗中蕴含其他前提。

胡塞尔特别重视笛卡尔思想,敏锐地看到了这个问题的重要性。胡塞尔认为,意向指向对象即是构成一个意向对象,前者是能指,后者是所指。整个现相学就是在这个能指与所指的关系中建立起来的。奇妙的是,在能指指向一个对象的同时,能指自身有一种能力可以感知到这种指向正在进行。换句话说,意向的指向性不是靠其他方式告诉行为者的,而是行为者自己感知到的——我的意识意指一个对象,而我同时也可以感知到这种意指活动正在进行。这种自我感知的能力,即是“内意识”或“自我意识”,也就是我所讲的“内觉”。通过这种内觉,行为者可能知道自己正在进行意指活动。

佛教唯识宗的看法同样有借鉴意义。唯识宗认为,人有眼、耳、鼻、舌、身、意、末那、阿赖耶识八识,这其中眼、耳、鼻、舌、身、意识都可以对外物有影响,通过见分形成相分,从而形成对外部对象的认识。有趣的是,与此同时,人还有一种自证分,在通过见分形成相分的同时,对此有所感知。这样就有了唯识宗的三分之说:自我一方面有见分,由此形成相分,达成对世界的认识;另一方面,在同一时刻,自我又有一种特殊的自证分的能力,可以感知到自己在从事这项活动。因为承认了自证分,所以由见分指向对象从而构成相分,自我可以感知到,并不需要另外的力量来告知。

我对欲性问题的处理就是沿着这个思路走的。欲性在传统学说中特指人的食色。“食色性也”虽然是告子的话*“告子曰:食色,性也。仁,内也,非外也;义,外也,非内也。”(《孟子·告子上》第四章),但儒家同样承认,认为人有食色的要求,是天生的,只不过儒家不以此为性,只以道德本心为性罢了。*孟子曰:“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声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谓性也。仁之于父子也,义之于君臣也,礼之于宾主也,知之于贤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谓命也。”(《孟子·尽心下》第二十四章)既然食色是天生的,那么人自然有食色的需要。人生下来就有吃喝住行的要求,否则没有办法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这是非常自然的事情,没有人能够否认。问题在于,此前我们对于欲性的肯定过于简单了,虽然结论没有错,但过程不严格。还是那个问题:要确定人有欲性,不能另以其他条件为前提,否则整个系统的起点就不牢固。这里所说的不牢固一般指两种情况。一是将其作为一个事实接受下来,二是将希望寄托在逻辑证明(包括其他学科的证明)之上。这两者都有问题。如果是前者,必然引出这个事实的来历问题。如果是后者,必然将整个系统建立在逻辑推论基础上或其他学科的证明之上,从而使哲学丧失了自己的基础。既然这两条道路都有困难,我们就必须另想他法。这个新办法就是内觉。《我们应当如何确认自己的智性?——关于儒家生生伦理学逻辑起点的思考之一》已经证明,人有一种内觉的能力,这种能力非常奇妙,可以发现自己具有智性。同样道理,内觉还可以觉知到自己有吃喝住行的要求。换言之,人有吃喝住行的要求,是自己当下觉知到的。比如,我饿了,想吃东西,这是一种物欲的要求,这种要求并不是别人告诉我的,不是通过逻辑证明的,而是自己当下觉知的。同样道理,我渴了,想喝水,这是一种物欲的要求,这种要求并不是别人告诉我的,不是通过逻辑证明的,而是自己当下觉知的。这种觉知的能力,即为内觉。换言之,所谓内觉就是在伦理学范围内人的一种自我觉知能力。由此说来,内觉不仅可以用于智性方面,而且可以用于欲性方面。用于智性,我们不需要通过其他途径便可以确认自己有智性的能力;用于欲性,我们同样不需要通过其他途径即可以肯定自己有欲性的能力。更加重要的是,内觉不仅先于智性,而且先于欲性,只有它才能成为儒学生生伦理学的逻辑起点。

这个问题看似简单,但蕴含极深,沿着这个方向走,很多过去习以为常的观念都可能发生转变。马克思主义关于人们首先必须吃、喝、住、穿,然后才能从事政治、科学、艺术、宗教等等,直接的物质的生活资料的生产,一个民族或一个时代的一定的经济发展阶段,是国家设施、法的观点、艺术以至宗教观念的基础的观点,的确是一个事实,由此出发可以引出很多重要的结论。但不能对比僵化理解,正如有人所指出:“旧唯物主义是物本化的思维,这样一种思维模式最多只能客观地研究、而不能从主观上理解人的精神意识活动。然而,如果不能内在地理解人的意识活动,也就不可能真正把人的精神意识活动‘研究’清楚。”*邹诗鹏:《虚无主义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460页。正是考虑到这个问题,考虑到这个问题所具有的基础性和严峻性,我才不畏曲折,不怕麻烦,希望通过内觉的方法来解决这个问题。以前我们没有怀疑地接受了这个事实,结论是对的,但少了内觉这个环节。这个缺失影响重大。内觉是一种直指人心的方法,这种方法在过去常常被打入唯心主义阵营,因而不被关注,使我们不大重视对自我进行深入考察,对唯心主义的内在价值也缺乏同情的了解。我们过去的诸多失误,从哲学高度分析,或许都与此有关。如果我们能够通过内觉来重新审视这个问题,就等于将这个观点的基础向前挪了一步,对马克思主义有了更深入的理解。

这就可以明白我为什么不赞成李泽厚的“吃饭哲学”了。李泽厚公开承认,虽然他与马克思主义在很多方面都有区别,但其“吃饭哲学”的立场仍然是马克思主义的。学界也普遍认为,李泽厚的思想是历史唯物主义、中国传统思想、美国实用主义的一个综合,因而不少人并不看好,批评者众多,李泽厚对此也颇为无奈。如果我们这里提出的问题确有价值,能够为人们接受,那么便可以找出李泽厚思想的不足,从而改变思路,不再直接以接受一个事实的方式,而是通过内觉的路线确认欲性,重视人的物质层面的生存,尽管结论没有发生任何改变,但其哲学的立场、意义甚至味道已全然不同了。

这样一来,我们既以内觉确定了自己的智性,又以同样的方法确认了自己的欲性。这种肯定不是借助所谓的事实,也不是借助逻辑的推证,而是通过人原本就有的内觉能力进行的。这种做法不会使结论发生原则性的更改,同样是将欲性作为成就道德的一个不可或缺的因素确认下来,但因为多了内觉这个环节,致思的逻辑起点得到了彻底的改变。因为有了这个环节,整个理论便有了一个扎实的入手之处,不是像之前那样悬在半空而不自知。更为重要的是,因为多了内觉这个环节,我们就多了一次观察内心的机会。哲学史的大量资料足以证明,这种观察对于培养人的哲学素质具有极高的学理价值,不可小觑。*通过内觉可以肯定欲性,但还留下一个问题没有解决,这就是所谓内觉的真实性问题。但这个问题明显已超出了本文的范围,当另文详述。

[责任编辑晓诚]

HowtoConfirmOurYuxing:ThinkingontheLogicalStartingPointoftheShengshengEthicsofConfucianism,PartII

YANG Ze-bo
(SchoolofPhilosophy,FudanUniversity,Shanghai200433,China)

Any precise theory is bound to have its reliable logical starting point, and it was resolved as the “inner perception” in the shengsheng ethics of Confucianism. Briefly, the inner perception is a self-conscious ability of human beings in the field of ethics. In the previous article, I proved that we have the function ofzhixing(intellect), and the same method could be employed to deal with the problem ofyuxing(material desire). In the system of the shengsheng ethics of Confucianism, theyuxingis perceived on the inner perception, which is logically prior to theyuxing. It is unacceptable to regard theyuxingin the first place as an unexamined fact. It seems that the relationship of the two concepts is merely a problem of sequence, but it actually concerns the boundaries of two different types of theory. In this respect, what I have proposed is totally different from the thoughts of Li Zehou, which is characterized as “the philosophy of eating”.

shengsheng ethics of Confucianism; internal perception;yuxing

杨泽波,复旦大学哲学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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