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明应
(扬州大学 文学院,扬州 225009)
萧梁王室与荡舟记忆
——兼释经史与文学意象的互文性
辛明应
(扬州大学 文学院,扬州 225009)
《梁书》叙昭明太子萧统之死,颇为简略,《南史》补叙“摘芙蓉荡舟”与“埋鹅厌祷”两事,遂启后世质疑之端。《资治通鉴》取材二史融为一说,影响深远。千载之下,邈难复辨,然征之南朝文献与文化,对于《南史》补叙“摘芙蓉荡舟”轶事的史笔渊源,犹可寻绎。本文试图从南朝,尤其是萧梁宫廷文学中“荡舟”与“采莲”意象的风行与新变入手,结合历史文本与儒家经书以及文学经典的互文特性,探寻隐匿在历史记忆背后的文学之心。
萧统 荡舟 采莲 宫廷文学 互文
在中国传统文化层面,历史叙事与文学的关系向来暧昧不明。从本源上说,中国的历史叙事,不论是口头形式还是文本形式,其叙事性从一开始就种下了文学的种子,蕴涵着文学阐释的无限可能。尤其是那些历经了时间淘洗而成为经典的历史著作,大多被后世接受、推举为文章的典范。早期经学与史学经典,如《尚书》《左传》及“前四史”,不仅为中国史学创立了典则,也为中国文学制定了法度。经史与文学互相关涉,而又投映于文人、史家的心中与笔下。文学意象取材经史的现象,即所谓隶事、用典之法,最易为博闻多识的注疏家所察觉,而文心的绾合之妙,却有极其精微隐秘之处。“虚美”与“隐恶”向来是中国史学的潜在力量,与秉笔直书式的“史德”相抗,构成了中国史学的基本张力之一。
这一张力之所在,亦可为“互文性”理论下一转语。“互文性”(Intertextuality)是法国符号学家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于1960年代提出的概念,其大旨谓“任何文本都是一些引文的马赛克式构造, 都是对别的文本的吸收和转换”*Julia Kristeva, “Word, Dialogue and Novel,” eds. Toril Moied, The Kristeva Reader (New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86) 37.。这一意蕴深刻而颇具阐释潜力的观念一经提出,受到西方学界的广泛讨论。经由罗兰·巴特、里法特尔、热奈特等学者的深入研究,互文性逐渐成为一套包罗甚广的理论体系。虽则其理论立足之基在于后现代的解构式的文学观念,悬搁了作者对文本的原创权,从而宣称“任何文本都联系着若干篇文本,并且对这些文本起着复读、强调、浓缩、转移和深化的作用”*菲力普·索莱尔斯(Philippe Sollers)语,转引自[法]蒂费纳·萨莫瓦约著,邵炜译:《互文性研究》,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5页。,大有统摄一切文本之意,因此不免有泛滥无归、大而无当之嫌。然而其理论霰弹所向自有射中鹄的之处,尤其表现在其理论对于中国文学中的拟古、用典等现象颇具阐释力,为中国学者所运用。即就用典层面而言,不同的若干典故在同一篇文本中的共存交映,无疑是互文性的表征,而深入其内里,则展现为文学文本越度时空的力量。这种力量,体现于将现实的过去、现在与未来同列并置,从而展现作者对文化的集体记忆的认同,并积极地将自己的记忆纳入其中。
举例言之,初唐诗人骆宾王所作《棹歌行》中有两句诗:“叶密舟难荡,莲疏浦易空。”*陈熙晋:《骆临海集笺注》卷二,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32~33页。清代陈熙晋为“荡舟”作注,溯其用典为三,其一为《左传》襄公三年蔡姬荡舟事,其二为《南史》昭明太子摘芙蓉荡舟事,其三为萧纲《采莲赋》“荡舟心许”句。这一注释视野是很明通的,因为不仅《左传》是“荡舟”记忆的源头,而且萧梁时代以颇为鲜活的文化与文学力量,延伸出“荡舟”与“采莲”意象的新的记忆价值。《左传》一书既是经史之典范,又具文学化之历程,由此,《左传》与梁代相关文本的互文现象,就展示了文学意象融炼强化的丰富资源和复杂样态。由此生发,从萧梁王室与荡舟记忆的挖掘,也可以对萧统死因的历史叙事切入文学层面的理解。这种理解不止于文本互文性现象的发现与描述,如果将文本喻作织物的话,更有意义的恐怕还在于进一步探求文本经纬的编织形式与方式。
在南朝梁代历史上,昭明太子萧统之死是一个重要的事件。颇负盛德之名的太子死后,晚年的梁武帝不立长孙而立次子为储君,不仅在国内酿成“废嫡立庶海内噂”*李延寿:《南史》卷四三《梁武帝诸子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312页。的局面,更使敌国执“立废失所”*杜弼:《檄梁文》,《文苑英华》卷六四五,北京:中华书局,1966年,第3311页。为征伐的口实之一。而关于萧统的死因,不同史书的记载却颇有差互。据《梁书》载,太子萧统自梁中大通四年(532年)三月卧病,不愿武帝萧衍知晓病情,稍后病笃而不告,却说“云何令至尊知我如此恶”。历一月而辞世,年三十一岁。《梁书》不言太子因何起病,何为“如此恶”,留下很多记述的空白。对此,“以博采见长”*赵翼:《廿二史札记》卷十“《南史》增删《梁书》处”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193页。的李延寿《南史》补充了两则轶事,一是“摘芙蓉荡舟”,二是“埋鹅厌祷”。
在赵翼《廿二史札记》的“《南史》增《梁书》有关系处”和“《南史》增《梁书》琐言碎事处”两条札记中,埋鹅厌祷之事见于前者,而摘芙蓉荡舟之事,两条札记皆不采录,*《廿二史札记》卷十,第196页。可以看出赵翼对“摘芙蓉荡舟”这则轶事未加重视。“埋鹅厌祷”之事,缘于太子之母丁贵嫔死,选定墓地,有道士说墓地有邪气,不利于太子,可以用一些术数手段镇住邪气,于是宦官魏雅为太子镇邪。后有人向武帝告发此事,武帝派人暗中掘墓,果然挖出蜡鹅等物。武帝大惊,想彻查此事,因徐勉谏,只是杀了道士了事。太子因此“迄终以此惭慨,故其嗣不立”*李延春:《南史》卷五十三《梁武帝诸子传》,第1312~1313页。,《南史》虽未直接指明太子是因厌祷之事而死,却认此为太孙不得立为储君的直接原因。
《南史》增补的“埋鹅厌祷”之事,对后世影响颇大,以至于对太子的死因渐渐形成一种主流的意见,即太子是因厌祷之事惭愤而死。最具代表性的是司马光《资治通鉴》:“由是太子终身惭愤,不能自明。及卒,上征其长子南徐州刺史华容公欢至建康,欲立以为嗣,衔其前事,犹豫久之,卒不立。”*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一百四十五《梁纪》一,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4808页。此段几乎删润《南史》而成,司马光改动《南史》所用“惭慨”为“惭愤”,表面上只是一字之差,实际上有其笔义。凡《资治通鉴》书“惭愤”(或“惭恚”)的,几乎全因获疾而终*《资治通鉴》除记萧统而外,书“惭愤”处凡九次,皆因此而病死,无一例外。。在论赞中,司马光更明言萧统是“身以忧死,罪及后昆”。司马光采录此事,对萧统死因作了定论,并持批判态度,录以垂戒后世。
与《资治通鉴》的笔法不同,《南史》的行文其实是把“摘芙蓉荡舟”而溺水当作太子的直接死因:
三年三月,游后池,乘彫文舸摘芙蓉。姬人荡舟,没溺而得出,因动股,恐贻帝忧,深诫不言,以寝疾闻。武帝敕看问,辄自力手书启。及稍笃,左右欲启闻,犹不许,曰:“云何令至尊知我如此恶。”因便呜咽。四月乙巳,暴恶,驰启武帝,比至已薨,时年三十一。*李延寿:《南史》,第1311页。
姬人荡舟,使太子落水,伤了大腿,由此病情急转变恶。在叙事中,《南史》也并未对“埋鹅厌祷”之事作任何道德评判。
比较《梁书》《南史》与《资治通鉴》的叙事,哪一种更接近于历史之真?至少在司马光心中,有一套道德评判的绳尺,使他选择了“埋鹅厌祷”之事,并赋予垂戒的意义,而对荡舟之事阙记,应当暗示着他对于此事的真实性有所怀疑。对于“荡舟摘芙蓉”之事,南宋王观国明确地质疑:“三月未有芙蓉,史误记其月也。”*王观国:《学林》卷三“史讹”条,清武英殿聚珍版丛书本。从季节感上批评《南史》记事不实,而将“史讹”归结为“记月”的失误,似乎又对事件本身未敢轻意否定。相较而言,曹道衡据《南史》与《梁书》关于萧统从寝疾至去世的时间一致这一点,判定“《南史》所说得病时间是可信的,但情节可能有些出于传闻,三月刚是春末,无摘芙蓉之理”*曹道衡:《兰陵萧氏与南朝文学》,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136页。,则更为可信。现代学者论及萧统之死,对《南史》所增二事颇有辨析,如穆克宏认为埋鹅之事,犹可信从,荡舟之事,疑不可信。萧统之死或即因埋鹅之事心生忧惧,又因其母丁贵嫔之死而痛心疾首,至于死亡。*参穆克宏:《萧统〈文选〉三题》,《滴石轩文存》,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1994年,第93~96页。穆克宏认为“埋鹅”事件为真,有三条证据,见穆克宏:《萧统研究三题》,《文学遗产》2002年第3期。曹道衡、傅刚则以为《南史》之增文是由于萧统死后,许多怀念他的人对于他的死有许多猜测和传闻,李延寿著《南史》,采取了这些民间传说,因而埋鹅之事很可能是可信的,只是李延寿说武帝因心衔埋鹅之事而不立萧欢,就是李延寿的附会之言了。*曹道衡、傅刚:《萧统评传》,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82~86页。林大志、卢盛江经过考证,也认为埋鹅事件大体上是可以信从的,*林大志、卢盛江:《“蜡鹅事件”真伪与昭明太子后期处境》,《文学遗产》2004年第6期。而对于荡舟一事,历来辨析者甚少。
总之,《南史》相较《梁书》,于萧统传中增补埋鹅、荡舟二事,使昭明太子的死因变得扑朔迷离,更使之蒙上一层文学与神秘的意味。至于历史之真究竟如何,已不可复得,然而在历史真实与叙事的罅隙之中不无余韵,史家之心,犹应可寻。
作为叙事文本的历史,本来就与文学无异,关于历史的叙述,即便是虚构的,一旦被广泛传播与接受,切实地发生影响,那么就可以说这个故事是真实的。《南史》之增荡舟故事,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对萧统之死的文学化表述,于历史不必为真,于文学则真实不虚。若对《南史》的这一段叙事作疏证式的考辨,不难照见史家搦管濡毫、罗织史事的用心用意所在。
这种用心体现在李延寿关于萧统临终叙事。史书中关于文人的临终叙事,所见不鲜,其中颇有利用传闻而作文学加工的例子。因为史家、文人在撰写传记或记录传说时,对于著名人物的物故,可能存在着合理的推想,这些推想又不可凭空而得,须在当时文献中寻找模糊的证据。关于诗人之死的传说,如李白死于饮酒过度摘月落水而死,*《旧唐书·李白传》:“竟以饮酒过度,醉死于宣城。”刘昫等:《旧唐书》卷一百九十下《文苑传下》,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5054页。王琦《李太白年谱》引《摭言》:“李白着宫锦袍,游采石江中,傲然自得、旁若无人,因醉入水中捉月而死。”王琦等编:《李太白年谱》,《李太白全集》,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612~1613页。可能源自杜甫《梦李白二首》和项斯的《过李白墓》诗*参松浦友久撰,刘维治译:《关于李白“捉月”传说——兼及临终传说的传记意义》,《北京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5年第5期。李子龙:《李白溺死说的来龙去脉》,《中国李白研究》,2001年。。杜甫之死于“食白酒牛炙”,李贺之临终昼见绯衣人邀上白玉楼*李商隐:《李贺小传》,见刘学锴、余恕诚校注:《李商隐文编年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2266页。,或许正如松浦友久所说:
“捉月”传说之所以成为李白诗及其人生鲜明的象征的直接原因,是将羁旅、饮酒、月光这些主要题材加以集中概括、典型加工所致。进而言之,是由于将构成“李白诗人形象”基调的一系列抽象观念、形态上的东西,借人生临终场面使其可视化、形象化。传说及传说的形成、继承原因,仅就客观方面看,更多的是取决于“作品”和创作作品的“作者”性格本身。*参松浦友久撰,刘维治译:《关于李白“捉月”传说——兼及临终传说的传记意义》,《北京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5年第5期。李子龙:《李白溺死说的来龙去脉》,《中国李白研究》,2001年。
李白、杜甫、李贺之死的传说,与萧统的死因一样,都是由传说进入正史的例子。《南史》对萧统死因的记载也是一种临终故事编织,可以从互文性的视角下找到这个故事的动机与文本来源。
从互文性的意义上看,萧统之“荡舟”可视为过去的记忆,或者说是一个母题的复现,这个母题就是《左传》的荡舟故事。《左传》僖公三年及四年传云:
三年,……齐侯与蔡姬乘舟于囿,荡公。公惧,变色;禁之,不可。公怒,归之,未之绝也,蔡人嫁之。四年春,齐侯以诸侯之师侵蔡。蔡溃,遂伐楚。*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修订本),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285~288页。此事亦被《史记·齐世家》《史记·蔡世家》《史记·十二诸侯年表》《韩非子·外储说》《管子·大匡》和马王堆出土的《春秋事语》等书采录,其文互有差异,各依其所需表述的道德取义而采取了不同的叙事策略。如《韩非子·外储说》云:“蔡女为桓公妻,桓公与之乘舟,夫人荡舟,桓公大惧,禁之不止,怒而出之,乃且复召之,因复更嫁之,桓公大怒,将伐蔡。”王先慎:《韩非子集解》卷十一《外储说左上》,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275页。
对读《左传》和《南史》所用文词,可以发现,《南史》所叙“姬人荡舟”四字取于《左传》的“齐侯与蔡姬乘舟于囿,荡公”一语。需要注意的是,当史书作这样的书写时,就不仅仅是作历史事件的描述,而是暗中使用典故,以寄寓褒贬的意义。《南史》“姬人荡舟”之前的“游后池,乘彫文舸摘芙蓉”等十字,取材于《左传》的“齐侯与蔡姬乘舟于囿”,只是地点从作为泛指的“囿”明确为特定地点——“后池”,所乘之舟增添了“彫文”的修饰。值得注意的是,《左传》所记蔡姬荡舟事,发生在僖公三年,而萧统之“姬人荡舟”事,发生在中大通三年,可能也是李延寿在勾连两则故事之时发生联想的一个原因。
萧统荡舟之“后池”一词又是来自何处?这应当是取自《梁书·昭明太子传》的一段记述:
性爱山水,于玄圃穿筑,更立亭馆,与朝士名素者游其中。尝泛舟后池,番禺侯轨盛称“此中宜奏女乐”。太子不答,咏左思《招隐诗》云:“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侯惭而止。*姚思廉:《梁书》卷八《昭明太子传》,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168页。
《南史》亦录此事,当是袭自《梁书》。由此可知,《南史》在叙述太子之落水时所说的“游后池”,即本于《梁书》所记“尝泛舟后池”而作。之所以作此论断,是因为《梁书》中“后池”仅此一见,而在《南史》中,仅两见。后池之所在,由“于玄圃穿筑”可知,当在建康的宫囿玄圃之内。可以想见,李延寿为了安置此次溺水事件的地点,便因《梁书》旧文,以太子“尝泛舟后池”,故书“游后池”。
后池这一地点亦可考。后池之“后”,是方位词,指宫城之后方,凡帝宫、太子宫、诸王宫、诸州廨之后有池,皆可称后池。*有后池,亦有后湖,如颜延之有《三日侍游曲阿后湖诗》,故知“后”乃方位词,一般指北方。南朝时,玄武湖称后湖,在宫城之北。今北京有后海,亦同此例。梁简文帝曾召集侍从游览山池,作《山池诗》,鲍至、徐陵、庾肩吾、王台卿都有《山池应令》之作,其中徐陵诗有“何时入后池”句(《艺文类聚》卷九),可知帝宫之池可称后池。又据《南朝宋会要·苑囿》有“扬州后池”“永嘉郡后池”等,可知州廨亦有后池。昭明太子所泛舟之池,当为东宫内之后池,东宫在梁武帝所居台城之东,建于萧统立为太子之后五年。*《梁书·武帝本纪》云:“武帝天监五年八月辛酉,作太子宫。”《南史》“太子宫”作“东宫”。玄圃即南朝宋之东宫旧址中的玄圃园。昭明太子在玄圃园中穿池筑山,建立庭馆,可知此后池即在东宫之内。南宋景定《建康志》以为此池名善泉池,又名九曲池:“善泉池,一名九曲池,在台城东东宫城内,周回四百余步。”并引《金陵故事》云:“梁昭明太子所凿,中有亭榭洲岛,曲尽幽深之趣。太子泛舟池中,尝曰:何必丝与竹,山水可忘情。”*马光祖修,周应合纂:《景定建康志》,《宋元方志丛刊》第二册,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1602页。
至于“摘芙蓉”,是这段叙事中最为核心的意象。正如李白的摘月、杜甫的食牛酒、李贺的白玉楼一样,故事的编造者将“摘芙蓉”凝练定格为萧统临终叙事的最具代表意义的画面,以至于罔顾三月不当有芙蓉的现实抵牾,使芙蓉敷与于弥漫着文学意味的暮春后池之上。
芙蓉这一意象的出现,恐怕是受了南朝的佛教与符瑞兴盛的双重影响。南朝梁时佛教盛行,而莲花是佛教的圣物之一,南朝齐已有莲花供佛之事*《南史》载齐武帝第七子晋安王萧子懋母病笃,萧子懋献莲花供佛为母祈福而莲花不萎之事。见《南史》卷四十四,第1110页。,而萧梁最重佛教,梁武帝尤有佞佛之名。萧统与其父一样,兼通儒佛*《南史·萧统传》云:“三岁受《孝经》《论语》,五岁遍读五经,悉通讽诵。”又云:“太子亦素信三宝,遍览众经。”《南史》,第1308页。,故《南史》谓之摘芙蓉,或即与此有关。
更富可能性的,“摘芙蓉”之故事的产生有南朝符瑞盛行的文化背景。沈约《宋书》首创《符瑞志》,多记嘉祥之事,备叙从传说中的三皇五帝一直到刘宋时期的祥瑞,如龙、凤、嘉禾、甘露等。到了刘宋时期,“嘉莲”成为一种主要的符瑞,并一直延续到齐梁时代。嘉莲,即异于平常的莲花,特征为“二莲一蒂”*又称“双莲同干”“二莲合华”“异花同蒂”等。。据《宋书·符瑞志》记载,宋文帝元嘉七年(430年)至明帝泰始八年(471年),出现嘉莲之祥凡22次。此祥瑞最早出现于文帝元嘉七年七月乙酉的建康頟檐湖上,其后,庐陵郡、永嘉郡、吴兴郡、太子西池、鱼邑、玄武湖、豫州等地都有嘉莲的祥瑞献纳于皇帝。值得注意的是,莲花所生之地多与“后池”有关:
元嘉十九年八月壬子,扬州后池二莲合华,刺史始兴王浚以献。
元嘉二十年夏,永嘉郡后池芙蓉二花一蒂,太守臧艺以闻。
元嘉二十年七月,吴兴郡后池芙蓉二花一蒂,太守孔山士以闻。
元嘉二十年扬州后池,芙蓉二花一蒂,刺史始兴王浚以献。*《宋书》卷二十九《符瑞志》,第834~835页。
南朝的扬州刺史,治所在首都建康,地位显要,刺史多为宗室子弟*刘裕代晋之前,曾为扬州刺史,徐穆之对刘裕说:“扬州,根本所系,不可假人。”见《宋书·刘穆之传》。。此外,有嘉莲生于太子之宫的记载,如:
元嘉二十二年七月,东宫玄圃园池二莲同干,内监殿守舍人宫勇民以闻。
泰始六年六月壬子,嘉莲生东宫玄圃池,皇太子以闻。
泰始七年六月己亥,东宫玄圃池芙蓉二花一蒂,皇太子以献。*《宋书》卷二十九《符瑞志》,第834~835页。
在南朝宋代,太子所居为玄圃园,园中屡有嘉莲之瑞,而此祥瑞出现以后,太子理当献闻于皇帝。梁代因袭宋代东宫之所在,昭明太子所居即为玄圃园,依照宋代以来的祥瑞风气,昭明太子之入后池摘芙蓉,是完全合情合理的,其目的很可能是采献祥瑞,只是“三月”之时节不合常理。
考察梁代历史,亦多有嘉莲的记载。据《梁书·武帝本纪》,天监十年(511年)“六月乙酉,嘉莲一茎三花,生乐游苑”*见《梁书·武帝本纪中》,第51页。《南史》阙载。百衲本影宋蜀大字本及殿本《梁书》“乙酉”前直承五月之事,其下又云“秋七月”,皆不书“六月”,今考五月无乙酉,点校者据《建康实录》“乙酉”前有“六月”补。其年六月乙酉为二十一日。《册府元龟》卷二百二及《玉海》卷一百九十七“祥瑞”,皆据《梁书》系此事于天监十年五月之下,皆误。,乐游苑是武帝宫中苑囿,其年萧统十二岁。萧衍曾作《子夜四时歌》,其中《夏歌》其五云:“江南莲花开,红光覆碧水。色同心复同,藕异心无异。”*见《玉台新咏》卷十。《艺文类聚》卷四十三所引末句作“异心无异菂”。在《萧统集》中也有《咏同心莲诗》一首,“同心”二字或即用萧衍之意。萧统诗云:
江南采莲处,照灼本足观。况等连枝树,俱耀紫茎端。同踰并根草,双异独鸣鸾。以兹代萱草,必使愁人欢。*见本集卷二,《诗纪》卷六十六。
细读此诗,可知此诗当与符瑞有关。观《宋书·符瑞志》,宋代的22次嘉莲记录中,有20次皆为“二花并蒂”,另两次称“嘉莲”。诗中所称“连枝树”“并根草”“独鸣鸾”,皆祥瑞。连枝树即木连理,武梁祠画像石中有祥瑞石,其中有木连理画像,并有榜题曰:“木连理,王者德泽纯洽,八方合为一则生。”*参[美]巫鸿著,柳扬、岑河译:《武梁祠——中国古代画像艺术的思想性》,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第93页。与《宋书·符瑞志》所记相同。并根草当即芝草,《宋书·符瑞志》:“芝草,王者慈仁则生,食之令人度世。”又举例云:“汉武帝元封二年,甘泉宫内产芝,九茎连叶。”即指此。“独鸣鸾”之鸾或许可以有两解。一是鸾可训为铃,佛图澄有无风而独铃鸣的故事。二是为鸾鸟*《山海经·西山经》:“(女床之山)有鸟焉,其状如翟而五采文,名曰鸾鸟,见则天下安宁。”郭璞:《山海经传·西山经》,《四部丛刊》影明成化本。,《宋书》无此瑞,《南史》卷六《梁武帝本纪》则有之:“(天监元年八月)癸卯,鸾鸟见乐游苑。”*《南史》卷六《梁武帝本纪上》,第186页。而独鸣鸾,即独鸣之鸾鸟,当指孤鸾鸣之典故,见南朝宋范泰的《鸾鸟诗》序:
昔罽宾王结罝峻邜之山,获一鸾鸟。王甚爱之,欲其鸣而不能致也。乃饰以金樊,飨以珍羞,对之愈戚,三年不鸣。其夫人曰:“尝闻鸟见其类而后鸣,何不悬镜以映之?”王从其意。鸾睹形悲鸣,哀响中霄,一奋而绝。*范泰:《鸾鸟诗序》,《艺文类聚》卷九十,第1560页。
这个故事流传甚广,比昭明太子小六岁的徐陵,就有“山鸡映水那自得,孤鸾照镜不成双”*徐陵:《鸳鸯赋》,徐陵著,许逸民校笺:《徐陵集校笺》,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3页。的句子,萧统当亦知此典。“同踰并根草,双异独鸣鸾”之用“同踰”和“双异”,是对仗互文见义,同与双指同心莲,踰与异皆是动词,故此句意在说同心莲比并根草和鸾鸟还要稀见、灵异。由此可知萧统所咏同心莲,仍是二花并蒂者。
关于此诗诗旨,亦可作简略的探寻。根据末句“以兹代萱草,必使愁人欢”,可以推想,此诗可能是写于生母丁贵嫔死后,萧统思母而作。《梁书》称丁贵嫔于普通七年十一月庚辰(527年1月3日)薨,当时萧统26岁。因母丧,太子哀毁过甚*哀毁之状具见《梁书》及《南史》本传。穆克宏认为丁贵嫔之死是导致萧统病重的主要诱因。见穆克宏:《萧统〈文选〉三题》,《滴石轩文存》,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1994年,第93~96页。,愁思难遣,即便是用以忘忧的萱草*萱草在古代亦常作母亲之代称。,亦不足以疗救悲怀,遂借咏同心芙蓉,并及连枝树、并根草、鸾鸟等祥瑞灵异之物*市川桃子认为:“在赋的领域里,相当长的时间内,荷是被当作灵异的植物来描写的。”参市川桃子:《荷衰芙蓉死——审美意识的变迁》,见蒋寅编译:《日本学者中国诗学论集》,南京:凤凰出版社,2008年,第232页。,以稍遣愁思。二花并蒂的同心莲,在梁代朱超《咏同心芙蓉诗》中也有“未及清池上,红蕖并出房。日分双带影,风合两花香”*《艺文类聚》卷八十二,第1401~1402、1043页。之句,所见应与萧统所咏者相同,或为类似的祥瑞。
李延寿在《南史》中记录昭明太子之死,增添后池摘芙蓉的情节,或许正是受到南朝符瑞思想盛行的影响。论述至此,仍然未能解决的问题是,为什么昭明之死一定要与采莲相关,而不是符瑞中常见的其他祥瑞,如嘉麦、嘉瓜或是嘉禾?一个简单的理由是,太子是因落水而寝疾,所以史书写摘芙蓉会比较可信。然而李延寿编纂《南史》,断不至于向壁虚造,其所载录之事必有所本。《南史》中“摘芙蓉荡舟”的情节,当是有所依据。曹道衡、傅刚认为《南史》所增荡舟故事,是采用了时人追思太子而作的传闻,这是一个合理的推断*曹道衡、傅刚:《萧统评传》,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85~86页。。传闻的制造者想为太子寝疾编织这样一个洋溢着诗情画意的缘由,定然不会随意附会,而是出于对昭明太子生平、创作的理解之同情。进而论之,这则故事的情节是基于萧梁王室对采莲这一文学主题的钟情与书写。
关于采莲的诗歌,在六朝以前为数不多,代表性的有《子夜四时·夏歌》的“朝登凉台上,夕宿兰池里。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莲子”、《采莲童曲》之“泛舟采菱叶,过摘芙蓉花。扣楫命童侣,齐声采莲歌”*《乐府诗集》卷四十七,第685页。等。此类诗歌的主要特征是歌咏采莲的烂漫快乐,而又以“莲子”关“怜子”、以“藕”关“偶”等书写爱情主题。
南朝时期关于采莲的诗赋尤多,而以梁代最为突出。萧梁王室中的梁武帝萧衍、昭明太子萧统、简文帝萧纲、元帝萧绎及各自属下的文学团体皆有讽诵之什,其文词多浮绮艳冶,其风格远绍于曹植《芙蓉赋》“于是狡童媛女,相与同游。擢素手于罗袖,接红葩于中流”*《艺文类聚》卷八十二,第1401~1402、1043页。,大抵仍是江南情味的咏歌之什。萧统亦作《芙蓉赋》,其残句见于《艺文类聚》:“色兼列彩,体繁众号。初荣夏芬,晚花秋曜。兴《泽陂》之徽章,结《江南》之流调。”*据《艺文类聚》,此赋仅存此数句,张溥编《梁昭明集》即据此收录。见《艺文类聚》卷八十二,第1402页。从残存的数句中,可以看出其风味与曹植为近。
萧衍于天监十一年改制西曲,作乐府《江南弄》七首,可视为梁代采莲诗歌之嚆矢*《乐府诗集》卷五十“清商曲辞七江南弄上”引《古今乐录》云:“梁天监十一年冬,武帝改西曲,制《江南上云乐》十四曲,《江南弄》七曲:一曰《江南弄》……三曰《采莲曲》。”见《乐府诗集》,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726页。。其中《采莲曲》及《采菱曲》云:
游戏五湖采莲归,发花田叶芳袭衣。为君侬歌世所希。世所希,有如玉。江南弄,采莲曲。
江南稚女珠腕绳,金翠摇首红颜兴。桂棹容与歌采菱。歌采菱,心未怡。翳罗袖,望所思。*《乐府诗集》,第727~728页。“侬”,《百三名家集》本作“艳”。
可以看到,《采莲曲》可以算作一系列乐曲的点题之作。这两首都是富有江南风情的乐曲,从歌词中可以看出江南女子之美艳与水乡菱歌的丰韵,清新如芙蓉出水,全无脂粉气。虽然旋律不可得闻,仍可从遣词用字中探听彷佛;但看歌词所用的韵脚,《采莲曲》前三句用微韵的归、衣、希三字,已见芳菲依稀的霏微之致,后四句由微韵转烛韵的玉、曲二字,节奏便从缅邈而转为铿尔的绿玉惇笃之声。最巧妙的是,在玉和曲之间着一个“弄”字。弄字在东韵,在上古与玉、曲二字所在屋韵对转,在中古亦可以视为入声烛韵的缓声。因此,后四句的每句之末虽然用了三个仄声字,却能形成两层舒促的对应,可见萧衍驱遣音声的高妙之境。
反观《采菱曲》,从用韵上即可以看出与《采莲曲》的歌曲之异。前三句用蒸韵的绳、兴、菱三字,虽皆舒缓,却不如微韵的细微,而自有蒸蒸升腾之致。后四句由蒸韵转入之韵,是非常平缓的过渡。在上古音中,蒸部与之部可以对转,在中古亦可将之部视为蒸部的舒缓而音稍细,故后四句的“心未怡”与“望所思”,便接续了前四句之蒸蒸升腾,平缓淡出迟迟垂眉之状。与《采莲曲》异曲同工而微有不同的是,第六句用“袖”字过渡,幽韵去声的袖字有决断之声,与前后的三个平声字形成对比,使最后一句的“思”字愈形哀婉悠长。一言以蔽之,兼从文词与韵律来看,《采莲曲》可谓乐而不淫,而《采菱曲》庶几哀而不伤。
萧衍的这两首乐府,与古朴质直的古诗十九首和《读曲歌》等民歌都显出不同的趣味。一方面可以看出南朝文学对文字的音声之美的追求,但从另一面看,可见出这两首词在内容上对前代文人采莲诗歌的新变。
明艳秾丽的风格,固然是齐梁文学的特点,缘情绮靡的气态,也当然是宫廷酬唱的特征。除此之外,在齐梁宫廷君臣的采莲书写中,开始捕捉到时间的流动,在荡舟的情态上,也有了更为精细的描摹。齐梁时代对于采莲主题的新变,首先是对秋季荷叶衰残之美的发现。市川桃子认为对衰荷之美的发现之功,应归于齐代的谢脁《治宅》诗之“风碎池中荷,霜翦江南菉”,在梁简文帝的《秋夜》《采莲曲》及其文学侍从的创作中,逐渐将此审美取向定型。这是在汉魏以来对夏季的荷花或莲叶之清新审美之外,别开对秋季衰荷残莲的审美取向。试观简文帝《采莲曲》云:“桂棹兰桡浮碧水,江花玉面两相似。莲疏藕折香风起。香风起,白日低。采莲曲,使君迷。”*《乐府诗集》卷五十,第729页。此曲为《江南弄》三首其一,承继其父之作,而写出新的内容,即“莲疏藕折”的凄清萧瑟之美*参市川桃子:《荷衰芙蓉死——审美意识的变迁》,见蒋寅编译:《日本学者中国诗学论集》,第234~238页。。
也许同样出于对物态在时序流转中的敏感体察,除了在节候上的自夏徂秋的审美发现,梁代对采莲旧题的发明,还表现为一日之中的光阴暗换——诗人对采莲活动的书写,从白昼延展到了傍晚。早先虽已有《子夜四时歌·夏歌》“朝登凉台上,夕宿兰池里。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莲子”*《乐府诗集》卷四十四,第647页。之句,然而其意实为借采莲农事而暗指夜下幽会,而非实指采莲,也没有景物的细致描摹。曹魏文人集团多有公宴夜游的雅好,曹植“秋兰被长阪,朱华冒绿池”的名句,便是对秋夜芙蓉的代表性书写。这种对宫室苑囿的水域的书写,被萧梁王室成员有意识地承续下来了。对荡舟采莲主题的钟爱与书写,不是萧梁王室成员所独有的,在以四萧为中心的几个文学团体中,对荡舟采莲主题的书写屡见不鲜,蔚为风气。试举其要,如属于萧衍文学团体的江洪、沈约、吴均等,属于萧纲文学团体中刘孝威等,以及属于萧绎文学团体的刘缓、朱超等人,都有采莲或咏芙蓉之什。其中尤以四萧为代表。如萧纲的《山池》云:
日暮芙蓉水,聊登鸣鹤舟。飞舻饰羽毦,长幔覆缇紬。停舆依柳息,住盖影空留。古树横临沼,新藤上挂楼。鱼游向闇集,戏鸟逗楂流。*《艺文类聚》卷九,第172页。
此诗首句实变用曹植“逍遥芙蓉池,翩翩戏轻舟”句,而点名日暮,观其所写之景,却未曾写到芙蓉,只是与“鸣鹤舟”之用《西京杂记》典故一样,“芙蓉水”只是借邺下之旧景以写眼前的山池而已。其况味大抵与曹丕《芙蓉池作》、曹植《芙蓉池》诗相类。与这种王公贵胄冶游禁苑的况味相判的,是得之民歌天然之声的江南流调,二者审美之别,正如《诗经》中的大小雅与国风之别,是宫禁之乐与民间之娱的分际。这种对晚日采莲的审美之笔,在梁代的宫廷诗人团体之中层见迭出,而真正开始书写这种情味的诗人当首推萧纲。他的《江南思》二首其一云:“桂楫晚应旋,历岸扣轻舷。紫荷擎钓鲤,银筐插短莲。人归浦口暗,那得久回船。”*《乐府诗集》卷二十六,第385页。写傍晚荡舟采莲之情状。又如其《采莲曲》:
晚日照空矶,采莲承晚晖。风起湖难渡,莲多采未稀。棹动芙蓉落,船移白鹭飞。荷丝傍绕腕,菱角远牵衣。*《乐府诗集》卷五十,第731页。
如果单看诗韵,可以发现这首《采莲曲》与萧衍《采莲曲》所用韵部相同,都是微韵。从内容上看,这首诗也可以视为前作的接续。萧衍所写,为采莲归时,有采莲之歌,而萧纲则是在写采莲而未归。他的观照角度,并不同于以往书写白昼采莲的明艳清新,而将视角移向晚日落照之中,呈现出晚晖采莲的另一番景象。值得注意的是“风起湖难渡,莲多采未稀”一句,写晚归风起之状,在他的《采莲赋》中亦有类似描写,可视为互文。
与这种采莲晚归的情味相照应的,是齐梁采莲主题诗赋的另一个新变——对近乎游戏的荡舟行为之危坠的描写。萧纲的“风起湖难渡”句已肇其端,直至宋代李清照之《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仍是这种日暮泛舟而有危坠之虞的情味之回响。此种情味在萧绎与萧纲的《采莲赋》中最为代表。萧绎的《采莲赋》云:
紫茎兮文波,红莲兮芰荷。绿房兮翠盖,素实兮黄螺。于时妖童媛女,荡舟心许。鹢首徐回,兼传羽杯。棹将移而藻挂,船欲动而萍开。尔其纤腰束素,迁延顾步,夏始春余,叶嫩花初。恐沾裳而浅笑,畏倾船而敛裾。故以水溅兰桡,芦侵罗鞯,菊泽未反,梧台迥见。荇湿沾衫,菱长绕钏。泛柏舟而容与,歌采莲于枉渚。歌曰:碧玉小家女,来嫁汝南王。莲花乱脸色,荷叶杂衣香。因持荐君子,愿袭芙蓉裳。*《艺文类聚》卷八十二,第1404页。
细读此赋,其中“妖童媛女”一词,乃径采于曹植的《芙蓉赋》,而以“荡舟心许”继之,可见是沿袭了古乐府中采莲书写的爱情主题。萧纲与萧绎始变咏芙蓉为赋采莲,赋题一改,内容与韵味也由宫廷游宴之远观而进于民间农事之亵玩,遂使人与自然的距离更加接近,书写的空间也大大增多。最可注意的是,赋中的“荡舟心许”四字,勾画出了天真无邪的氛围,而将典出《左传》的“荡舟”一词本身带有的游戏意味化用无痕。而“夏始春余,叶嫩花初”,正是夏历三四月之交,与《南史》所记萧统摘芙蓉之月正相暗合,其后的“恐沾裳而浅笑,畏倾船而敛裾”,则写出了荡舟游戏之中的“恐”与“畏”的心态。
公元531年四月初六,萧统薨,而当年立夏在阴历四月初四、初五之间,不正是萧绎《采莲赋》所说的“夏始春余,叶嫩花初”吗?那么,“恐沾裳而浅笑,畏倾船而敛裾”中的“倾船”,与太子的堕舟之间若合符契,难道真的只是冥契而已吗?结合萧纲的《采莲赋》,或许这段历史叙事的书写动机会更为明显。其赋云:
望江南兮清且空,对荷华兮丹复红。卧莲叶而覆水,乱高房而出丛。楚王暇日之欢,丽人妖艳之质。且弃垂钓之鱼,未论芳萍之实。唯欲回渡轻船,共采新莲。傍斜山而屡转,乘横流而不前。于是素腕举,红袖长,回巧笑,堕明珰。荷稠刺密,亟牵衣而绾裳。人喧水溅,惜亏朱而坏妆。物色虽晚,徘徊未反。畏风多而榜危,惊舟移而花远。謌曰:常闻蕖可爱,采撷欲为裙。叶滑不留,心忙无假熏。千春谁与荣,唯有妾随君。*《艺文类聚》卷八十二,第1404页。
或许是出于对300年前曹植所作经典诗赋的影响的焦虑,萧纲接续曹植《芙蓉赋》之止于采莲,而更进一层,写尽物色已晚,徘徊未归之致,遂能在继踵前人的同时翻出新意。其中“物色虽晚,徘徊未反。畏风多而榜危,惊舟移而花远”一句之前,皆如前人诗作,极写荷花莲叶之状、采莲游女之盛,兼写舟上荡漾喧闹之趣。而终以天晚之后,夏风渐起,移舟而远。行舟畏风,害怕失坠落水的“畏”与“惊”的情趣,于前人的采莲作品中尚不多见,正是其体察入微的新变之处。此种新变亦有其本源。因摘芙蓉而有畏心,这个意象的来源可以追溯到《楚辞》。《九章·思美人》:“令薜荔以为理兮,惮举趾而缘木。因芙蓉而为媒兮,惮蹇裳而濡足。”*洪兴祖:《楚辞补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49页。芙蓉与薜荔得名于一源,本义盖为花叶舒张之貌*王念孙云:“大抵双声迭韵之字,其义即存乎其声,求诸其声则得,求诸其文则惑矣。”见《经义述闻》卷三十一《通说上》“无虑”条。见王引之:《经义述闻》,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730页。复按徐振邦认为,汉语中作“*P-L-”形态的联绵词多有“分离”义,证之亲属语言如藏语、缅语等有复声母[pl]者义近。见徐振邦:《联绵词的一个重要来源——复辅音声母的分立》,《社会科学战线》1997年第5期。所举例子有霹雳、仳离等。今按芙蓉、薜荔亦构成同源关系。且薜荔被成为木莲,花的形状相似,古人命名或以音转为之。。屈原因薜荔与芙蓉之有灵而欲以之为媒,“又恐污浞,被垢浊”*王逸注语。见《楚辞补注》,第149页。。这种情趣被萧梁王室重新发现。萧纲《采莲赋》中的“物色虽晚,徘徊未反。畏风多而榜危,惊舟移而花远”,以及萧绎《采莲赋》中的“妖童媛女,荡舟心许……恐沾裳而浅笑,畏倾船而敛裾”的书写,与《南史》“摘芙蓉,姬人荡舟,没溺”的叙述,也构成互文性的关系。细思其意,“榜危”“倾船”之心思,岂非“濡足”之虑?“移舟”“敛裾”之用意,实即“蹇裳”之忧。
前文曾提到,梁天监十年五月乙酉,有嘉莲生于乐游苑。次年,萧衍改西曲,御制乐府《江南弄》七首,有《采莲曲》。祥瑞的出现与御制乐府之间或许有着微妙的关系。萧衍制作《采莲曲》的行为本身,使得梁代王室子弟及其文学侍从兴起了对采莲意象的审美与书写的风气。在此影响之下,梁代宫廷对芙蓉的审美于公宴赏玩之外,更移向民间采莲之趣,对这种采莲之趣的审美也愈加深入和细致。可以说,荡舟采莲的意象是萧梁王室共同的审美情趣,在王室成员各自的文学团体对此意象反复书写,隐隐地也有争胜的意味,遂形成了别具兴味的梁代对芙蓉的审美取向。这种取向表现虽多,但集中体现于对衰颓之美的发现,以及对荡舟的游戏性与危险性的审美偏好。
书至此,再看《南史》叙述萧统之死时的摘芙蓉荡舟的情节,就有了三重背景:一是佛教,一是符瑞,一是萧梁王室对荡舟采莲主题的书写与新变。李延寿《南史》所用的文词“摘芙蓉”“没溺”等,其来源也由此历历可寻。需要附笔的是,没溺致死,在传统礼学的教化之中,是非命的横死,乃至有不合吊哭之恶。《礼记·檀弓》曰:“死而不吊者三:畏、厌、溺。”*孙希旦:《礼记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182页。畏是受谤而死,厌即压,是被崩坠之物压死,溺是溺水而死。以其忘孝而自处于危险之中,故不吊哭。《南史》“没溺”的来源,应当是呼应于《梁书》“我如此恶”之语,遂编织溺死“恶”事,不然,《梁书》之“如此恶”便无从着落。
李延寿关于昭明太子的临终叙事,在历史真实性上容有疑义,在文学的表现上却无疑是成功的。这一叙事扣紧荡舟、摘芙蓉等核心意象,编织出萧统临终的历史画面,将《左传》的历史记忆与萧统的时代联络起来,形成了经史的互文。进而言之,李延寿叙述萧统之死的心态与历程大略亦可推知。首先,当编织故事时,亦必有其动机与道德要求。这个动机,正如后世之人传言李白、杜甫、李贺等诗人的临终故事,是要用一个最富形象化、意象化、诗化的场景,把萧统之所以为萧统的抽象要素浓缩地呈现出来,这个核心的意象就是“摘芙蓉”。可以说,摘芙蓉意象,或曰采莲意象,在梁代兼具宗教、符瑞、文学等多重意蕴,最能以神话般的诗意概括萧统的形象,而萧统的太子身份使他担负着进献祥瑞的文化职责。“姬人荡舟”这一意象,则是李延寿借用《左传》而对萧统死因传闻的文学讳饰,亦可作经史互文的溯源。
其次,李延寿撰《南史》,于太子之死因,或是采取传闻,纂为定本;或是别有依据,载录成文,作者为谁,暂无定说。但是,死生为大事,以意逆志而论,对李延寿来说,为近代历史上像萧统这样德行、文学皆有很大影响力的人物作传,述及死因时,应当是有所依据的。这个依据来源甚多。如上所论,“摘芙蓉”这一意象和文词,脱胎于楚辞、古乐府与萧统以及其他王室成员和文学侍从的诗文。
这一核心意象确定之后,在文词上,与源自《梁书》“游后池”、源自《左传》“姬人荡舟”和“寝疾”、可能源自《诗经》《周易》的“动股”连缀成文,构成情节,遂编入正史,成为史实。“摘芙蓉荡舟”的故事进入正史以后,这一形象遂与萧统合而为一,成为昭明太子的标志形象。因荡舟这一词语的牵系,春秋故事与萧梁故事的历史记忆被勾连起来。由此也可以更好地理解,陈熙晋注骆宾王“叶密舟难荡,莲疏浦易空”之句,而将《左传》《南史》与萧纲《采莲赋》并置而观,看似覶缕典故而已,实则无意中窥见了李延寿的史家之文心。
史梦兰有咏昭明太子宫词一首云:“雕文舸子荡池心,玄圃禽鱼寄兴深。丝竹不须宣女伎,自来山水有清音。”*史梦兰:《全史宫词》卷十一,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188页。可见,因为《南史》的记载,“雕文舸”“摘芙蓉”“后池”等一系列意象,都成了昭明太子独有的标志,在后人的历史记忆中延续,而拥有了恒久的文化生命力。
[责任编辑罗剑波]
TheRoyalFamilyoftheLiangDynastyandtheBarge-rowingMemory:Concurrentlyontheinter-textualityofConfucianClassicsandLiteraryImages
XIN Ming-ying
(SchoolofLiberalArts,YangzhouUniversity,Yanzhou225009,China)
The death of Prince Xiao Tong narrated in theLiangShu(Book of Liang) is a brief story and it is expanded with two pieces of anecdote, namely “rowing a barge while gathering lotus” and “burying a goose to suppress evil” in theNanShi(History of the Southern Dynasties). The validity of the two anecdotes had been challenged ever since until the compilation ofZiZhiTongJian(History as a Mirror), in which the anecdotes were examined and rewritten by Sima Guang, thus forming a historical narration of verdict and making a profound influence on later ages. After nearly a thousand years, it’s not easy to authenticate the anecdotes, while the resources of which the historians made use could be subtly observed if we carefully refer to the culture and literature of the Southern Dynasties. This dissertation intends to start with investigating the prevalence and innovation of the two imageries or motif, “boat-rowing” and “lotus-gathering” in the Southern Dynasties, especially in the palace-style literature of the Liang Dynasty. Based on this, the relation between history and literature could be uncovered by inspecting the intertextuality of historical text and Confucian canons as well as literary classics. This effort will make it possible to explore the mind of historians hidden behind the historical memory.
Xiao Tong; Book of Liang; History of the Southern Dynasties; barge-rowing, lotus-gathering
辛明应,文学博士,扬州大学文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