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号街车》的“酷儿”①解读

2017-04-03 15:51赵冬梅
关键词:街车斯坦利异性恋

□赵冬梅

《欲望号街车》的“酷儿”①解读

□赵冬梅

《欲望号街车》是美国剧作家田纳西·威廉斯的经典之作。自该剧首映以来,剧中主人公布兰奇则成为备受争议的人物。从“酷儿”叙事策略的角度解读《街车》,我们则发现:布兰奇并非同性恋者;布兰奇这一形象的设置在剧中有两个重要的功能——一方面是剧作家将其作为同性恋者的复仇对象,通过布兰奇的毁灭向敌视同性恋的异性恋发起挑战;另一方面是将其作为同性恋的同情者,通过其悲惨境遇的描绘来宣泄自身在现实中所受不公正待遇。

田纳西·威廉斯;酷儿;复仇;宣泄

一、引言

《欲望号街车》(A Streetcar Named Desire,1947)是美国剧作家田纳西·威廉斯(Tennessee Williams)的经典之作。该剧自1947年12月3日首映成功之后,剧中优雅、脆弱、而又敏感的女主人公布兰奇·杜布瓦立刻成为威廉斯研究者们关注的焦点。同时,随着威廉斯的同性恋身份逐渐为世人所知③,以及他不止在一个场所宣称“我就是布兰奇·杜布瓦”(Londre, 1979:21),布兰奇往往被一些威廉斯研究者,如斯坦利·海曼(Stanley Edgar Hyman)、南希·迪斯勒(Nancy M. Tischler)、戈登·罗格夫(Gordon Rogoff)等,解读为“易装者”(drag queen),一个做过变性处理的男人。

斯坦利·海曼借用马塞尔·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提出的“阿尔伯特造阿尔贝蒂”(Albert makes Albertine)理论④来分析《街车》,认为布兰奇就是威廉斯变性处理的一个男人。南希·迪斯勒完全赞同海曼的观点,她进一步得出“易装者”布兰奇其实就是同性恋者威廉斯。戈登·罗格夫认为威廉斯故意在剧中使得主人公的性别模糊化,以吸引他的观众对自己的性生活发生兴趣,继而引导他们在他的剧中发现关于同性恋的蛛丝马迹。比如,在《街车》中,布兰奇·杜布瓦正是一个“乔装的男人”(转引自Stanton, 1977:3-5)。

以海曼为代表的威廉斯剧作的“易装”解读对当时乃至现在的威廉斯评论界具有相当大的影响,却引起了威廉斯本人的极大反感。在接受纽约时报访问时,他曾直言反驳评论家们对他的女主人公性别的扭曲,“(对于

我)最拙劣的批评就是认为我不能在舞台上塑造真正的女性人物。一个真正的同性恋并不喜欢我所塑造的女性。我是为观众,而并非为同性恋观众而写作……关于我的作品最愚蠢的观点就是认为我塑造的主人公是‘易装者’。她们绝对只是女人……我(只是)常常用一个女人而并非一个男人来表达我的感情……”(Williams, 1975:131,231)。

综上,尽管“易装”解读为威廉斯研究提供了一个独特的视角,但是我们不能忽略剧作家对他作品的女主人公的性取向的定位。在此,我们不妨按照剧作家的本意,把布兰奇解读为一个纯粹的女人,一个异性恋者,而并非一个“易装者”。她在剧中对她的同性恋丈夫艾伦的喊声“你让我恶心”也就得到了合理的解释。

然而,布兰奇的喊声却让她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她的喊声导致了敏感而脆弱的艾伦开枪自杀;艾伦死后不久,布兰奇踏上了一条通往毁灭的不归路——她和营地的士兵们以及许多在火烈鸟(Flamingo)宾馆投宿的陌生人有性乱行为、和一位17岁的中学生发生关系被任教的学校开除并被市长逐出劳瑞尔城(Laurel)、投奔妹妹斯蒂拉却被妹夫斯坦利强奸,继而因精神失常被送进精神病医院。关于布兰奇的毁灭,罗杰·博克西利(Roger Boxill)认为这是她自我惩罚的结果:从小接受严格的清教教育的布兰奇排斥艾伦这个社会的“异端”;艾伦的死使她意识到清教对她的思想的“毒害性”;她必须放纵自己的性欲以反叛清教。(Boxill, 1987:82)

罗杰·博克西利的见解用来解释上述布兰奇“主动”的堕落不无道理,但是却无法解释布兰奇最终的“被动”的毁灭,即被斯坦利强奸而精神失常这一事实。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斯坦利也是艾伦之死的复仇者”(转引自Stanton, 1977:124)。斯坦顿言外之意告诉我们斯坦利只是艾伦的复仇者之一。那么,除了斯坦利之外,还有谁也参与了艾伦之死的复仇计划?艾伦在剧情展开之前就已经死去,究竟是谁赋予了艾伦如此大的“号召力”?

二、 艾伦:同性恋者、复仇

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的美国充满了对同性恋者的歧视和仇恨。同性恋者们处于非常危险的境地,他们被当作社会的异端,被草率地拒之于公民就和从军服役计划之外,被剥夺了以家庭为基本单位的社会福利的许多利益,也被迫承担了不相称的高额的医疗费用,在税法和继承法中也处于不利的地位。与此同等真实的是以下事实——同性恋者缺乏异性恋者所享受的充分的组织权利和保护—所导致的后果,也不允许参加任何宗教活动。在许多辖区,他们因为有一致的性要求而受到迫害;在更多的地方,他们受到袭击和伤害,而袭击者却不受任何惩罚。(Bruze, 1997)他们甚至被当作精神病患者在医院里接受电击、厌恶疗法、甚至脑垂体切除等“治疗”。生活在异性恋者的恐惧、厌恶、声讨中的许多同性恋者试图通过接受心理治疗转化为异性恋者。(Tyson,1999:319)在《街车》中,艾伦向他的妻子布兰奇发出的绝望的求救,正是一些同性恋者痛苦地力图挣扎出同性恋的世界,向异性恋转化的真实写照。

对于同性恋者所处的现状,威廉斯深感担忧。他在关注并同情同性恋者时,态度显得极为悲观。在他的作品中,同性恋者往往在故事情节还未展开之前就已经死去,如《欲望号街车》中的艾伦、《热锡皮屋顶上的猫》中的斯基普以及《突然间,那年夏天》中的塞巴斯蒂安。

既然威廉斯无法改变歧视同性恋的异性恋主流文化,他只能对作品进行技巧处理,悄悄地释放自己对导致同性恋者死亡的异性恋者的仇恨,并在作品中对其进行致命的报复。因此,在《街车》中出现了一大批为艾伦复仇的男人。他们以各种各样的身份和方式出现,却目标一致地摧毁布兰奇。

艾伦的复仇者们对布兰奇发起进攻的第一步就是要把她变成一个美国社会的主流文化所不容许的“堕落者”,让她也陷入和艾伦相似的处境,让她品尝被社会边缘化的滋味。既然布兰奇认为自己是个“规矩人”,她极端地厌恶同性恋者,那么,只有“异性恋”男人才会对她具有性魅力。于是,一连串的异性恋男人们出现在了布兰奇的生活中。首先和布兰奇发生性乱行为的是一批在离杜布瓦家族的庄园“美丽的梦”(belle reve)不远处的营地接受培训的士兵们。每到星期六晚上,那些士兵们就会进城去喝酒。在回来的路上,他们就会跌跌撞撞地跑到布兰奇家的草坪上叫她溜到外面去和他们厮混。(Williams, 1959:120)在庄园“美丽的梦”完全丧失之后,没有任何栖身之地的布兰奇住在了名叫“火烈鸟”的二流旅馆里。在那里,她又陷入和来往的男性客人的性乱交之中,后因生活极度荒淫而被驱逐出旅馆。不久,一个年仅十七岁的男学生引起了布兰奇的兴趣,他们发生了关系。此时的布兰奇已经得了严重的狂想症,“(在和男孩的关系中)她以为自己就是艾伦,她在想象着艾伦和男孩子发生关系的情景”(Stuart, 1980:6)。由此可见,艾伦已经成了布兰奇生命里挥之不去的阴影。后来,男孩的父亲找到了学校,布兰奇因“师德败坏不适合任教”(Williams, 1959:118)被学校开除。接着,她被市长驱逐出劳瑞尔城。失掉了爱人、家、工作、以及名誉的布兰奇只好来到新奥尔良这个新型的北方工业城市,投奔妹妹斯蒂拉。

在斯蒂拉家中,妹夫斯坦利的好友米奇的出现让布兰奇萌生了改过自新的愿望,但随着布兰奇声名狼藉的过去被曝光,米奇完全充当了艾伦的复仇者,他无情地堵死了布兰奇要变成一个“规矩人”(straight)的唯一出路,把布兰奇逼上了死亡的边缘。

在斯坦利的朋友中,布兰奇认定米奇“是个优等人”(Williams, 1959:49)。米奇的母亲将要不久于人世,他忧郁的表情吸引着布兰奇。和米奇约会的一个傍晚,他们谈论起了“死亡”、“孤独”、和“爱情”,这使得布兰奇回想起了艾伦,她嫁给他时只有十六岁,她深深地爱着他,根本不知道他其实在向她求助,直到有一天她看到“他和一个年长的男人在一起,他们已经在一起很多年了……”(Williams, 1959:95)。他们三个人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开车去了‘月亮湖娱乐场’,喝得酩酊大醉。在舞池,布兰奇再也控制不住,冲艾伦喊道,“我看到了!我知道!你让我恶心”(Williams, 1959:96)!布兰奇情绪的失控导致艾伦开枪自杀。这是布兰奇和米奇第一次最诚恳的交谈。此刻的布兰奇如同当年的艾伦,她在向米奇求助,期盼着米奇能够把她转化成一个“规矩人”,不要让她也向艾伦一样走上毁灭之路。米奇同情布兰奇的遭遇,他温柔地把她拥入怀中,亲吻着布兰奇,“你需要(有人爱你)。我也需要(有人爱我)。布兰奇,你和我——有可能吗”(Williams, 1959:96)?米奇的真诚让布兰奇感动,她已经把米奇当成了救世主,“有时候,上帝他——来得太快了”(Williams, 1959:96)!

然而,米奇并不是布兰奇假想中的救世主。在第九场,当米奇通过斯坦利知道了布兰奇过去颓废糜烂的生活后,他马上直白地拒绝了布兰奇想要嫁给他的请求:“我想我不会娶你了……因为你不够纯洁,你没有资格和我的母亲住在一起。”此时的米奇一改常态,对布兰奇异常残酷。他一下子变成了艾伦,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正如布兰奇当年拒绝艾伦一样,他粉碎了布兰奇想要转化成一个“规矩人”的梦想,无情地把布兰奇推向了死亡的边缘。

如果说在布兰奇毁灭的进程中,米奇起到了加速布兰奇灭亡的作用,而斯坦利则是艾伦的复仇者中最具有杀伤力的重量级人物。斯坦利和布兰奇的矛盾冲突贯穿于《街车》的始终,在双方斗争中,斯坦利始终处于强势地位。斯坦利并不欢迎从密西西比来新奥尔良“探亲”的布兰奇,在布兰奇初到斯坦利家的第一场,斯坦利就把布兰奇视为“入侵者”,提醒她此处是“他的领地”。斯坦利厌恶布兰奇使用“他的浴室”、听“他的收音机”、饮“他的酒”,拉拢“他的妻子”斯蒂拉,并妄想嫁给“他的好朋友”米奇。为了保护自己的利益不受侵犯,他千方百计地把布兰奇驱逐出去。他让一个居住劳瑞尔城多年的熟人调查布兰奇,详细地了解到布兰奇声名狼藉的过去,然后公布给米奇和斯蒂拉。他不费吹灰之力地使米奇疏远了布兰奇。在布兰奇生日那天,他明确地向布兰奇下了逐客令。不仅如此,他利用斯蒂拉去医院待产的机会,粗暴地强奸了布兰奇,导致布兰奇丧失神智,被送到精神病医院。关于斯坦利和布兰奇之间的矛盾冲突,威廉斯研究者们往往从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角度将其解读为北方新兴的工业阶级和南方没落的种植园经济之间斗争的表现和反映,并得出旧南方种植园经济的没落是历史和社会发展的必然。

其实,“酷儿”解读这一作品,我们发现斯坦利之所以在和布兰奇的斗争中取得胜利,正是威廉斯有意识地赋予了他某种力量。斯坦利显然是威廉斯非常欣赏的一个人物。在威廉斯的笔下,斯坦利是一个粗鲁、但具有无限阳刚之气的性感美男。斯坦利正是利用他所特有的勃发的雄性和活力来征服并摧毁布兰奇。在第一场,斯坦利初次见到布兰奇时就当着她的面脱去衬衫。布兰奇立刻被斯坦利所展示的男人气所折服,她很不自信地说,“要想一直看起来气色都那么好真难。我还没洗洗甚至还没简单地扑扑粉什么的,你就来了(Williams, 1959:30)”。在第二场,当布兰奇身穿红色的睡袍刚从浴室走出来时,她很自信,试图挑逗斯坦利,却受到了挫败:

布兰奇:喂,斯坦利。我在这儿呢,既清爽又诱人,自己感觉换了个人似的!

斯坦利:那就好。

……

布兰奇(躲在帷布后面):帮我扣背部的扣子,你可以把手伸进来。

(斯坦利郁闷地把手伸进帷布里)

我看起来怎样?

斯坦利:还可以。

……

布兰奇:哦,当我年轻的时候,我是众人瞩目的焦点。现在看着我!(她冲着他媚笑)

难道你不认为我仍然有可能被认为——比较有魅力吗?

斯坦利:你的容貌还可以。(Williams, 1959:38)

在斯坦利的眼里,面色苍白、举止矫揉造作的布兰奇无任何魅力可言,他所关心的是他的妻子能从布兰奇那里分得多少杜布瓦家族的家产。当得知杜布瓦家族的产业完全丧失时,斯坦利对布兰奇的反感程度则愈加强烈,而布兰奇对粗犷的斯坦利则持鄙视态度。在第三场,布兰奇和斯蒂拉的一次交谈中,她辱骂斯坦利“他行为举止像个动物,有动物的习性!他吃东西、走路以及说话都像动物!……他有些像古猿,像我在人类学家的书房里看到的图片……”(Williams, 1959:40)。斯坦利显然听到了布兰奇对他的辱骂,但他毫无退缩,而是蔑视地望着布兰奇,信心十足地抱起他的女人斯蒂拉离去。此时的斯坦利和“女人气”十足的同性恋者艾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布兰奇的那句“你让我恶心”让艾伦带着屈辱死去。而此时的斯坦利则是被威廉斯赋予了男性力量的性感猛男。她的辱骂丝毫动摇不了他作为一个男人可以征服女人的信心。在第十场,“强奸”情节的设置则使得斯坦利圆满地完成了为艾伦复仇的计划,即从精神和肉体上把曾经时时刻刻都标榜自己高人一等的布兰奇彻底地摧毁。

艾伦的复仇者们就这样完成了剧作家所秘密地赋予他们的使命。他们都以异性恋者的身份出现在布兰奇的生活中,然而他们的出现非但没使布兰奇品尝到异性恋情的快乐,却使得她身败名裂,最终走向了灭亡。

三、威廉斯:同性恋者、宣泄 ⑤

威廉斯在剧中把布兰奇的命运安排的如此悲惨,显然是为同性恋者艾伦复仇的需要。按此推论,布兰奇应该是威廉斯非常痛恨和厌恶的人物。然而,他却不止一次地宣称,“我就是布兰奇·杜布瓦”(Londre, 1979:21)。不仅如此,他在《回忆录》中也有类似表述,“我常常用一个女人而并非一个男人来表达我的感情.....”(Williams, 1975:131)。在1970年,威廉斯接受著名的电视节目主持人大卫·弗洛斯特(David Frost)采访时坦言自己是个同性恋者。然而,在1975年,他接受纽约时报(New York Times)的采访时却说,“的确,我的本性具有两面性……我想我可能像女人一样结束自己的生命”——“和一个女人,”(Williams, 1975:131)他纠正道。显然,威廉斯前后话语是不一致的:他既表现出一名同性恋者面对公众时的无所畏惧精神,又因惧怕被公众当作一名同性恋者而遮遮掩掩、含糊其辞。

威廉斯35年的老友、著名小说家兼批评家戈尔·维德(Gore Vidal)也是一位同性恋作家。他曾说:“在很深程度上,田纳西·威廉斯真得相信身为同性恋是有罪的,而异性恋的性向才是正确的”(Savran,1992: 83)。威廉斯也曾说:“我认为社会强加给同性恋们一种罪孽感,使他变得神经过敏,使我们全都变得有些神经过敏”(Hicks,1986: 322)。向同时代的许多同性恋者一样,威廉斯也曾经接受医生的建议,试图通过接受心理治疗转化为异性恋者。

从上述威廉斯对于布兰奇的态度的矛盾性以及对于自身性别认定的非自信性可以看出他在那个时代所遭受的来自外界和自身的巨大的精神压力。身处窘境的威廉斯深知处于社会边缘地带的同性恋者无力和异性恋主流文化进行抗衡,他只能借助于文学创作来“宣泄”自己多年的积怨。这就足以解释他为什么把造成同性恋者艾伦死亡的异性恋者布兰奇的命运安排的如此惨烈。

同时,剧作家还迫切需要“宣泄”自己作为一名同性恋者所经受的个人感情生活的压抑。于是,布兰奇,一位优雅而又脆弱的女性出现在了《街车》中,把威廉斯所处的窘境在舞台上展示的一览无余。

毋庸置疑,剧中的布兰奇一直深爱着她的同性恋丈夫艾伦。当16岁的布兰奇坠入爱河时,她感到年轻诗人艾伦的出现就像是在黑暗中燃起的火焰,一下子照亮了属于她的整个世界。艾伦长得极其俊美。“布兰奇不仅爱他,而且崇拜他所走过的每寸土地!她敬仰他,认为他完美得几乎不是凡人……”⑦(Williams, 1959:102)。然而,艾伦是同性恋的现实无情地打破了布兰奇心目中的“艾伦神话”。她对着艾伦大喊“我看到了,你让我恶心!”这喊声既揭示了她和艾伦截然不同的性别取向,即分属异性恋和同性恋,也反映出那个时代的异性恋者对同性恋者的歧视和仇恨。正是布兰奇对于艾伦的语言暴力导致了艾伦开枪自杀。艾伦死后,布兰奇的世界突然变得暗淡无光(Williams, 1959:96)。她逐渐意识到她和艾伦的婚姻其实是艾伦向她发出的绝望的求救,即希望她把自己转化成异性恋者。她百般懊悔自己对艾伦的无情的言语中伤,内心空虚而又慌乱。正是这种慌乱和不安使布兰奇投入了一个又一个陌生男子的怀抱(Williams, 1959:118),直至被妹夫斯坦利强奸后精神失常。

其实,布兰奇的悲惨遭遇正是同性恋剧作家的个人情感生活的真实反映。据班尼克(Abraham Banerjee)所著的“田纳西·威廉斯游记”记载,威廉斯视他的私人秘书弗兰克·梅罗(Frank Merlo)⑥为一生心爱的恋人,与他相守的14年是威廉斯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梅罗是意大利西西里岛人,长得相当帅气。他聪明敏感、勤勉向上、精心地照顾威廉斯的日常生活,是威廉斯的秘书、保姆和厨师。威廉斯则“深深地、细致入微地、无条件地爱着梅罗”⑧。与梅罗厮守的这段日子,威廉斯的身心状况俱佳,其创作成果颇丰。然而,威廉斯对于自身性别认定的非自信却导致了两人感情一度破裂。威廉斯曾经听取了他的心理医生的建议,力图转化为异性恋者。受他的心理医生的影响,他也认为同性恋情是“孤独、不健康、无果的”。他怀着能转化成异性恋者的侥幸心理,无情地和梅罗决裂。直到梅罗患癌症生命垂危,威廉斯才幡然悔悟,照顾他心爱的恋人,陪他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梅罗病逝后,悲痛的威廉斯陷入了情感恐慌期,长久沉醉于性乱、毒品和酒精之中麻醉自己以缓解失去梅罗之痛。

从上述我们可以看出:艾伦之死前后的布兰奇以及梅罗之死前后的威廉斯对待同性恋者的截然不同的态度。他们显然从同性恋的仇视者彻底地转化成为同性恋的同情者。

四、结语

综上,我们可以看出威廉斯对当时同性恋恐惧症(homophobia)笼罩的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的美国社会的妥协和无奈。然而,作为同性恋者的威廉斯又不由自主地在其作品中涉及“同性恋”这一主题。为了屈从于美国社会的主流文化和美国当时充满对同性恋敌意的戏剧审查原则,他把作品的创作主旨模糊化,把《街车》创作成一个貌似讲述“南方淑女”布兰奇因为对爱情的幻灭而走向毁灭的悲剧,令观众对其寄予深刻同情。从“酷儿”理论的角度解读《街车》,我们则对剧作家的窘境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并发掘出布兰奇这一形象的设置在剧中的两个重要的功能:一方面是剧作家将其作为同性恋者的复仇对象,通过布兰奇的毁灭向敌视同性恋的异性恋发起挑战;另一方面是将其作为同性恋的同情者,通过描述其悲惨境遇来宣泄自身在现实中所受不公正待遇,并渴望在那些宣称痛恨同性恋的人们心中唤起爱心。

注 释:

①“酷儿”(queer)由英文音译而来,原是西方主流文化对同性恋的贬称,有“怪异”之意,后被性的激进派借用来概括他们的理论,含反讽之意。酷儿理论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在西方兴起来的一种关于性与性别的理论,其主要内容包括五个方面。本文主要运用酷儿理论的第一个方面的主要内容——向异性恋和同性恋的两分结构挑战,向社会的“常态”(异性恋制度和异性恋霸权)进行挑战来解读《街车》。详见:罗宾·格尔. 酷儿理论[M]. 李银河译. 文化艺术出版社, 2003。

②“易装者”(drag queen):女人打扮的男同性恋者。

③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末,威廉斯是一位同性恋者的事实已经确定无疑(Hale, 1997:21)。1970年,威廉斯接受著名的电视节目主持人大卫·弗洛斯特(David Frost)采访时则坦言自己是个同性恋者。

④“阿尔伯特造阿尔贝蒂”(Albert makes Albertine),马塞尔·普鲁斯特的评论家们解读其代表作品《追忆逝水年华》提出的理论, 这种理论要求必须把一个男孩做变性处理,变成女孩,再让男主角卷入和这个已变成女孩的男孩的关系当中。详见Santon, Stephen S. “Introduction.” Tennessee Williams: A Collection of Critical Essays. ed. Stephen Santan. Englewood Cliffs, NJ: Prentice-Hall Inc., 1977。

⑤“宣泄”(abreaction):心理学术语,指排解或释放紧张情绪的过程,此种紧张与抑制冲突、记忆或观念有关,常伴有对痛苦经历的回忆。

⑥弗兰克·梅罗(Frank Merlo),田纳西·威廉斯的男友,也是他的私人秘书。两人于1948年相识,1950年,在基韦斯(Key West)开始共同生活,之后长久居住于邓肯街(Duncan Street)的一处住宅。1963年梅罗病逝。

⑦这段话出自布兰奇的妹妹斯蒂勒。在当时的美国社会,同性恋为美国的异性恋主流文化所不齿,所以同性恋者艾伦被斯蒂勒称为堕落之人。

⑧指1961和1962年,威廉斯和梅罗曾两次短暂分手。1963年,当威廉斯得知梅罗身患绝症,又重新回到他身边。

[1] Boxill, Roger. Tennesee Williams[M]. London: Macmillan,19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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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Tyson,Lois. Critical Theory Today: A User-Friendly Guide[M]. New York & London: Garland Publishing, 1999.

[11] Williams, Tennessee. Memoirs[M]. New York: Doubleday, 1975.

[12]Williams, Tennessee. A Streetcar Named Desire [M]. New York: Penguin Books, 1959.

[13] 张中载,王逢振,赵国新(编).二十世纪西方文论选读[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 2002.

2016-12-20

天津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天津,300204

赵冬梅(1975- ),女,山东泰安人,天津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英美文学。

H315

A

1008-8091(2017)01-012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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