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晶
孔子“一贯之道”释说
□王 晶
“一以贯之”的记载见于《论语·里仁》篇与《论语·卫灵公》篇,分别是孔子与曾子、子贡的对话。孔子回应曾子侧重于修身、为人处事方面,对子贡的回答侧重于学习方法,古来学者对此二篇进行大量考证,力求把握孔子“一以贯之”的真精神。但诸家说法不一、颇有异同。本文认为孔子“一以贯之”思想的主线有:思想核心的“仁”、“忠恕”之道、“仁”之方以及“中庸”之道,笔者在对前人疏释整理的基础上,进一步阐发孔子微言大义之思想。
一以贯之;忠恕;中庸;仁
《论语》作为研究孔子思想学说的主要资料,每一篇章的准确释义对把握孔子思想都意义重大。《里仁》篇曾子用“忠恕”二字概括“夫子之道”。朱熹在《大学》章句序中称赞曾子道:“三千之徒,而曾氏独之传得其宗。”亦见曾子对孔子思想把握之精细精微程度,《论语》其他篇章亦未有对曾子回应存有争议的记载。可见,曾子用“忠恕”来概括“夫子之道”得到了其他弟子的认同。《卫灵公》篇孔子与子贡的对话中,孔子用了“一以贯之”纠正子贡的看法,在此具体的语境孔子所谓的“一以贯之”是“温故而知新”的知识方法。那么,“一以贯之”的内容究竟怎样理解?我们需要思考几个问题:“一以贯之”的“一”与“贯”作何解?二是“忠恕”的内涵把握,以及“一贯之道”的意义。
解释“贯”的字义,需要联系“道”进行理解,《论语》中“道”并未具体所指为何,不同的语境有不同的含义。如“道之以政”中可作“治理”;“任重而道远”作“道路”;“邦有道不废”作“政治清明”的含义;《中庸》“率性之谓道”中,“道”应为仁义礼智之性;“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忠恕违道不远”,此处“道”又作人与人之间的将心比心来理解。《论语·卫灵公》篇中虽未有“道”字来,但出现“一以贯之”,必然是无形之“道”来贯通后得以纵观万物。那么此处“夫子之道”作何解?笔者认为,在这里“夫子之道”应是一种精神状态,不断通过仁的扩而充之以及穷理、正心功夫来实现,把知识的积累归结为人格升华方面。
邢昺《论语义疏》中云:“吾道一以贯之者,贯,统也。”在这里,邢疏作“统”。
何晏《论语·卫灵公》篇谓:“善有元,事有会。天下殊途而同归,百虑而一致。知其远,则众善举矣,故不待多学而一知之。”[1](P5467)何晏认为宇宙间事物都有同一归属地,再多的思虑头绪也有章可循,有条理可贯。
朱子《四书章句集注》中:“贯,通也…圣人之心,浑然一理。”朱子在这里将“贯”解释为“通”,“通”者何物?“理”也。“性者,人所受之天理”,“性”是连接人与天的纽带,“性”应理解为朱熹所释的“通”。
王念孙《广雅疏证》在《释诂二》“贯,行也”,又有注“一以贯之,即一以行之也。”王念孙将“贯”解释为“行”,其附和者解释为:“忠即是一,恕即是贯”[2](P278),“忠”与“恕”分开讲,把本属“一”的观念割裂解释,“忠恕”概念分开作解,实属欠妥。
何晏思想多受老子影响,《老子》一书中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将“一”理解为万物的起源,万物之始,一以统物。朱子释为“圣人之心,浑然一理”与儒学理学化的倾向有关。若如王念孙之解“贯”为“行”义,儒学本就强调实践、强调行,“行”的学问在当时已经非常流行了,为什么不直接说“吾道一以行之”呢?而用较为生僻的“贯”呢?王念孙的之释,仍缺充分的论据。
焦循在《一以贯之解》中曾释:人惟自据其所学,不复知有人之善。故不独迩言之不察……终逐自小其道,近于异端。使明于圣人一贯之指,何以至此?[3](P69)焦循提出已之看法,认为这样的解释是据门户之见。他解释“一以贯之”:孔子言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忠恕而己矣。”然则一贯者,忠恕也,忠恕者何?成己以及物也。孔子曰:“舜其大知也与!舜好问而好察迩言,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孟子曰:“大舜有大焉!善与人同,舍己从人,乐取于人以为善。”舜于天下之善,无不从之,是真一以贯之,以一心而容万善,此所以大也。[3](P69)焦循亦是用“通”来解释“贯”,但焦循所揭解释的“贯”是“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防“过与不及”,强调成己与成物,乃是真正的“贯”。焦循解释的“一以贯之”注重成己及人,把握孔子思想的实质,不似朱子偏重“理”。
《说文解字》:“忠,敬也,从心,中声。”[4](P264)对“恕”解释:“仁也,从心如声。”“忠恕”之道,北宋二程作了如下解释:“忠者,无妄之谓也。忠,天道也。恕,人事也。忠为体,恕为用。”[5](P124),二程将“忠恕”理解为“天道”与“人事”,“忠恕”理解为体用之关系,这就把“忠”与“恕”的“二“合为“一”,两位先生对“仁”和“恕”两个概念作了区别性解释:其将“仁”解释为“以己及物”,而将“恕”解释为“推己及物”[5](P124),“以己”和“推己”的区别在于:前者是自然而然的到“及物”,而后者需要人为的“推”,人为作用辅助,认为“一以贯之”之道是“仁道”,“忠”与“恕”合二为一的便是“仁”,此解释贯穿孔子整个思想学说,是对孔子仁道思想的概括。
朱子对此作了更加系统的解释:“一者,忠也;以贯之者,恕也。体一而用殊。”[6](P77)在朱子看来,“忠”是“一”,“恕”是贯穿的“万用”,朱子将“忠”的地位提高,“忠”为体来贯穿“恕”。朱子也说“‘忠’字在圣人是诚,‘恕’字在圣人是仁。惟‘忠恕’二字相粘,相连续,少一个不得。”[6](P77),在朱子看来,“忠恕”之道的实现就是需要“诚”与“仁”结合,以此来作为自己一贯的行事方式,“忠”就是以诚待人,真诚相待,尽己之心,竭尽全力完成自己的责任。
章太炎在《订孔》中说:“心能推度曰恕,周以察物曰忠。故夫闻一以知十,举一隅而以三隅反者,恕之事也。……周以察物,举其征符。而辨其骨里者,忠之事也。”[7](P91),章太炎论“忠恕”为根本方法,在这里,将“恕”解释为“推论”的含义,“忠”用现代语解释为察其质,推其极。道不离学,章太炎理解的“忠恕”是要人们学会“举一反三”“闻一知十”,是一种学习的方法。知识论角度,“一贯”的“一”是与“多”相对的,“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多见阙殆;慎行其余,则寡悔。”(《论语·为政》),多闻多见就是与“一”相对。“学”到“思”的过程中,能发现“多”中之“一”,此“一”便可贯穿“多”。
章太炎在《订孔》中把“忠恕”理解为闻一知十的方法论,可见“忠恕”不仅是修身秉仁,也与学道有关。孔子的知识观讲究举一反三,启发与思虑,《论语》中说“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论语·学而》),无论是学说还是学术,都离不开学与思的结合,学思结合,孔子的“学”是在生活经验中,更是“朝闻道,夕死可矣。”的精神状态。孔子评价自己说“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而求之。”孔子的学是读书,学古先圣王的精神仁德。“忠恕”并不仅仅是自我穷理、正心或者是通过人与人之间良好的关系就能实现的,也与学的精神态度有关,孔子“吾十有五志于学”,学的过程也是个人道德修养不断塑造的过程,“忠恕”以“贯之”充分表明孔子守道的执着与信念。
《中庸》开篇讲“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性”为何物?凡物与人皆有性,“天降生民,莫不与之仁义礼智之性”[8](P1),天赋与人的仁义礼智四端之性,需后天扩而充之,通过后天的教化或者自我实践的“慎独”来形成儒家所要求实现的是一种稳定的社会秩序,天道秩序是古代先秦知识分子的信仰,“忠恕”便是儒家致力于弘道之士应该秉守的必要方法。“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论语·卫灵公》)恕者,仁之要道。《论语·为政》篇亦有:“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强调为人要真心真意,不能欺诈妄为,亦不能一意孤行,而不处身实际彼此考虑。曾子曰:“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论语·泰伯》),此章虽未直接言忠恕,但重言仁,与忠恕之道相关。人生的责任在于弘道,弘扬的是成己成物的精神状态。我有欲,人亦有欲,强加己之欲于人,便是贼人贼物,是将别人放于有害的处境。“生斯世也,为斯世也善,斯可矣。”人生一世,最应秉持善道,尽心尽性,在尽己义,在人分寸勿犯。自反者,即忠恕之道,即弘毅之道,即仁道也。[9](P97)
孔子对曾子和子贡两次说到“一以贯之”,过去注家多以为是对不同的对象教以不同的教诲。朱熹则指出:对子贡,“乃是圣人就知识学问语之”;对曾子,则是“就行上语之”。换言之,对“曾子是以行言,子贡是以知言”,两者“语脉各不同”[10](P132)。曾子在回应夫子“吾道一以贯之时说是“忠恕而已矣”,近人钱穆先生认为:“忠恕之道即仁道……而言忠恕,则较言仁更使人易晓,因仁者高之德,而忠恕则是学者当下之功夫,人人可以尽力也”。[11](P405)可见,孔子提出的“忠恕之道”与博大的“仁”学思想是紧密结合的成为贯穿其思想脉络的核心内容。
《中庸》记载“忠恕违道不远。”可见,“忠恕”离道很近,但不应该如曾子说的仅是“而已矣”。《中庸》讲“忠恕”“仁”的实现需秉持“中庸之道”,也即道德伦理约束机制,需“允执其中”,防“过”和“不及”,子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论语·八佾》)一方面强调不过于喜乐和忧伤,得性情之正,另一方面又实现了乐之和,这亦是《中庸》之道。“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8](P17)孔子在称赞舜时说“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他强调,无论是为政者还是平常百姓,做人做事不应该走偏执路线,更不应该固执己见,要适度中道,适可而止,偏离“中”会偏离路线,偏离正道,无异于民间流传“异端虚无寂灭之教”带来的危害:“功乎异端,斯害也已。”强调“毋意、毋必、毋固、毋我”的为人处事方式,不能自以为是,固执己见。儒学的世界观要求人们着眼人世情感、人际关系,强调俗而美的状态,应是一种温、良、恭、俭、让的适中生活。
“仁”字,从二人,言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仁人须有仁心行仁道,“巧言令色,鲜矣仁。”人之相处最重要的是真情实意,流露真实情感,虚伪假意的人,非仁人,更无仁道。子贡与孔子的对话中:“子贡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博施于民”之人亦以我之好恶推人之好恶,以我之心推人之心,不仁者则多功利、是非、求媚于人,人受其害。“仁”亦是孟子所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也是儒家常说的“立爱自亲始,立敬自长始”,仁心的人不仅亲爱“吾之兄”“吾之父”同样亲爱“人之兄”“人之父”。但又不单指“爱人”,还包括“克己复礼为仁”,“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的为人之道。孔子讲“博之以文,约之以礼”,这是“礼”贯穿于“博文”中,“言忠信,行笃敬”,“忠信”与“笃敬”贯穿言行之中。“仁”有多个层次,致力于追求多闻多见时,“仁”贯穿的便是追求知识的态度,也是做学问应有的态度。“仁”在政治关系中又如何表现呢?《大学》中讲:“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父,止于慈;为人子,止于孝;与国人交,止于信。”王者不仅有位,更要有德,要“知其所止”,也就是“知其所当止”。君臣、父子、夫妇、朋友人际关系中,每个人应该找准自我的身份认知,知道哪些该做哪不该做,社会精英守规矩、安本分,必先使之知礼仪,知礼而后教国人,国人明白自我身份,即知晓自己在社会中的位置后,处事还要用“义”来衡量己之欲望,“义者,宜也。”衡量行为是否恰当,是否合适、适宜。
“一贯之道”即为仁道,在现实社会中,仁道的实现不仅在于家庭伦理关系的父慈、子孝、兄良、弟悌、夫义、妇听、长惠、幼顺更含有社会中不同角色地位的人要慎其独,知自己身份地位,承担自身角色的自我认知,亦是学习生涯中持之以恒的学习态度,学习精神与学习方法。孔子把仁的标准说的如此之高,凸显仁的难度,又说在生活实践中来实现仁,“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只要有志成为仁人,尽心、发善、明德,就可以成为一个仁者。那么如何将高远的口标与真诚的善良愿望相结合,并转化成民众的日用常行呢了孔子提出了仁学的实践方法,即“忠恕之道”。[12](P6)
通过对“一贯”与“忠恕”的训诂与释义,我们知道“一贯之道”的核心是“仁”,“忠恕”是“一贯之道”必不可少的一部分。诚如孟子所说:善推其所为,“忠恕”是“亲亲而爱人”的人际观念,亦是学习进程中闻一知十的学习方法与学思结合的精神状态,更是各安其分,知其所当止的角色定位。儒家追求“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论语·宪问》)实现一种稳定的社会秩序,实现一种人我和谐的相处模式,此三条是守“忠恕”实现孜孜以求的大同理想目标之方,天道秩序是古代先秦知识分子的信仰,“忠恕”便是儒家致力于弘道之士应该秉守的必要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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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2-05
曲阜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山东 曲阜,273165
王 晶(1993- ),女,河南洛阳人,曲阜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先秦中国儒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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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8091(2017)01-011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