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雪霏
试探《论语》的结构性
——以《微子》篇为例
□董雪霏
学界一般认为《论语》没有结构性,是随意编排而成的。如果抱着《论语》有结构性的心理去读《论语》,可以层层推导出其中的义理以及蕴含的孔子精神。通过分析《论语·微子》篇的结构,可以看出此篇是孔子一生的一个隐喻式缩影,体现了孔子“一以贯之”的信念。
《论语·微子》;结构;义理
《易》有言:“天下同归而殊涂,一致而百虑。”[1]《论语·微子篇》是这句话的代表性阐释。此篇涉及众多历史人物,他们身处不同的时代,拥有不同的身份,追求不同的人生理想,但都做到了坚守与体悟。从《论语》的文本表面直接解读必然会认为《论语》的编排是杂乱无章的,而且某些章节显得突兀难解,比如《微子》篇最后一章“周有八士”。如果带着《论语》有结构性的心理去读,就会发现一些表面底层的东西,有种“你参黑字,我读白纸”的乐趣。故事只是达到目的的手段,而不是目的本身。《老子》云:“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2]本篇论文对《论语·微子篇》进行了简单的结构分析,希望可以更好的理解《论语》所隐含的思想。
《汉书·艺文志》记载了《论语》的编写过程:“《论语》者,孔子应答弟子、时人及弟子相与言,而接闻于夫子之语也。当时弟子各有所记,夫子既卒,门人相与辑而论纂,故谓之‘论语’。”[3]清人赵翼解释“论语”为:“语者,圣人之遗言;论者,诸儒之讨论也。”就字面直译,论语就是经过整理、撰次的对话。然而从古至今学术界的主流观点是《论语》是没有结构的,“语录体”的特征就是随意编排孔子及其弟子的言行,如一个个生活碎片,很多都没有时空背景。刘宝楠在《论语正义》首篇曰:“古人以漆书竹简约当一篇,即为编列,以韦束之,故孔子读易,韦编三绝。当孔子时,诸弟子撰记言行,各自成篇,不出一人之手,故有一语而前后篇再出也。”[4]按照一般逻辑,孔子的弟子及其再传弟子集体编纂《论语》时一定有编书的总纲领,文本一定有其内在联系性且编排时的心境必然是既恭敬又谨慎的。孔子一生所论甚多,《论语》所载之“语”必然是精华中的精华。而刘宝楠所说的《论语》中前后篇重复的章节,可能是错简或服务于各篇主题而选录的。大多数学者都专攻于《论语》的章句,放弃了对其整体结构的探究。《论语》编纂者的智慧郁而不彰。有些学者注意到《论语》的篇名为此篇的主题思想,篇次的排列有其逻辑性。如皇侃在《论语义疏》中解释了《论语》的“论”读为“伦”的原因:“既方为世典,不可无名。然名书之法,必据体以立称。……舍字从音为‘伦’,说者乃众……一云‘伦’者,次也,言此书事义相生,首末相次也。”[5]他解释了篇目编次的理由,如《学而》篇:“以学而最先者,言降圣以下皆须学成,故学记云: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是明人必须学乃成。此书既遍该众典,以教一切,故以学而为先也。”
也有一些学者认为《论语》二十篇本来是一篇篇独立的文章,但大多都从思想性的角度阐释《论语》或把《论语》按孔子的思想做分类。黄怀信在《白话孔子集语》序里回顾了学者将《论语》分类的尝试:“孔子的言论除去六经及《论语》、《孔子家语》等专书外,其他各种传记百家书中,几乎无不有载。有必要将这些散见的材料辑集成册。梁武帝萧衍是进行这一工作的第一人,他曾辑有《孔子正言》二十卷,已不存在。……清嘉庆晚期,孙星衍‘博搜群籍,综核异同’,纂辑为《孔子集语》。”[6]孙星衍的《孔子集语》将《论语》按思想分为劝学第一、孝本第二……寓言下第十五。过于拘泥于章句往往容易忽视文本本身要传递的思想,汉儒们对《论语》繁复的注解也使《论语》的本意渐渐模糊。现代学者李泽厚就主张不重章句而注重《论语》的历史性,他在《论语今读》中说:“《今读》不重《论语》章句的特殊的历史内容,虽然讲话均有某具体的历史背景、情境、条件、人事和对象,大多数无法确定或讲不清楚,过去大量的注疏、争辩已说明这点。本读重视的恰好是超一时一地的长久价值,这才是真正我所强调的历史性(积淀性)。”[7]南怀瑾认为《论语》每篇都是一篇文章,整个二十篇《论语》连起来,是一整篇文章。他尝试着分析了《论语》每一篇的结构,下面我们以《论语·微子篇》为例看看这些学者是如何具体解析的。
《论语·微子篇》共有十一章。皇侃在《论语义疏》里说“微子篇”:“明其亲纣凶恶必丧天位,故先拂衣归周,以存宗祀也。所以次前者,明天下并恶,则贤宜远避,故以微子次阳货也。”[5]皇侃认为“微子篇”表明了当时礼崩乐坏的局势,贤者应该远避。邢昺的《论语注疏》说:“正义曰:此篇论天下无道,礼坏乐崩,君子仁人或去或死,否则隐沦岩野,周流四方,因记周公戒鲁公之语,四乳生八士之名。以前篇言群小在位,则必致仁人失所,故以此篇次之。”[8]邢昺的观点与皇侃基本一致。朱熹的《论语集注》对此篇开篇只有一句总注解:“此篇多记圣贤之出处。”[9]之后解析了此篇蕴含的孔子思想“此篇孔子于三仁、逸民、师挚、八士,既皆称赞而品列之;于接舆、沮、溺、丈人,又每有惓惓接引之意。皆衰世之志也,其所感者深矣。在陈之叹,盖亦如此。三仁则无间然矣,其余数君子者,亦皆一世之高士。若使得闻圣人之道,以裁其所过而勉其所不及,则其所立,岂止于此而已哉?”朱熹从此篇出现的人物出发,点明了孔子以“三仁”为典范,比隐士们的境界更高。日本汉学家白川静认为《微子》篇是《论语》成书所不可缺少的部分,具有金声玉振的意义,能看出与庄周学派的来往。他在《孔子传》中诉说:“楚狂并不是儒教的批判者,相反,却可以说保持了儒家学派的一面。由于加上了这一篇《微子》,《论语》有了从法则世界中解脱出来的意图,并有了约定走向新的精神的可能。……在受到了法则化侵蚀的贱儒那里,原始儒家的精神已经被歪曲,类似这样的楚狂之徒的文章却使得孔子及其使徒们所倡议的精神得到了微弱的继承。”[10]他认为《微子》篇传递出原始儒家的精神。当代学者秋风认为此篇是一种隐喻,代表孔子想培养学生来重建社会秩序。以上的解读只说明了此篇的主题或思想,而不是结构。
坚持《论语》有结构性的南怀瑾认为“《微子》第十八篇和第八篇《泰伯》有相呼应的作用,两篇是连续的。记载的都是与孔子当时的学说思想有关的事情……记载一些与孔子思想有关的个人历史。”[11]南怀瑾儒释道贯通,站在比较高的视角理解《论语》,分析了《微子》篇章节间的联系与隐含的思想。下面我们简要的看一下南怀瑾解释此篇结构的思路。“微子、箕子、比干是殷商的贵族。提他们与最后一章对应,周朝兴盛是因为有贤人辅助。……柳下惠的这几句话,等于是为上面三个人的事,作了一个注解。……第三章与上两章意义相同,人生要坚持自己追求的理想而不屈服于现实。……说完了孔子离开齐国,再说孔子为什么离开鲁国。孔子离开鲁国后,周游列国,为文化而努力。……都是在忧世的,问题只是做法两样。所以我们知道孔子走的路线,比这些隐士们走的路更难。明知道这个担子挑不动的,他硬要去挑。………逸民这一段,等于是历史人物报道,也反映出立身处世的道理,一种走入世的路,一种走隐逸的路。但都是有所待的。……下面讲时代之乱。整个历史时代的光辉或暗淡,都是人的问题。……上面讲了当时文化集中地的鲁国,到了孔子时代已经开始衰微,这里又推溯记载鲁国开国之初周公。……因此就可以看出一个道理:很多隐逸的人是被环境逼走的,这就关系到政治上做领导的问题了。孔子经常提到周朝之德,所以下文就以周朝之人才济济作一小结。”[11]可以看出南怀瑾的解读只能把《微子》篇某些章节联系起来,似乎每章都为了表达同一件事,但他不能把整篇串成一条线。而且其解读带有现代人的心理特征与色彩,并没有点出此篇表面之下的思想之“核”。
第一章孔子称赞微子、箕子、比干为“仁”。马融注曰:“微子,纣之庶兄。箕子、比干,纣之诸父。微子见纣无道,早去之,箕子佯狂为奴,比干以谏见杀。”[4]刘宝楠《论语正义》曰:“仁者爱人,三人行异而同称仁,以其俱在忧乱宁民。”[4]《论语》论及“仁”处多达109次,没有一条总结性定义。孔子也很少称赞某人为“仁”,可见微子、箕子、比干在孔子心中做到了“仁”,为君子典范。因此第一章是竖起一杆旗帜。第二章写柳下惠三黜而不去,据《卫灵公》篇“臧文仲其窃位者与”推论,柳下惠是鲁僖公定公时人,与孔子同时代。此章展现了当代君子的做法,与古代君子不同,如后面孔子所说,是“降志辱身”的。这里是一次时空的转变,让人感受到强烈的对比。
下面从第三章到第七章描述孔子的遭遇,几乎勾画出了孔子的一生。齐景公不重用孔子,季桓子受女乐三日不朝,两次出现“孔子行”,这是孔子对理想的坚持,对古代圣贤伟大人格的坚守,由此也牵引出孔子周游列国的“小行”与为“道”之延续的“大行”。下面出现的隐者的形象是值得细细推敲的。楚狂接舆故意在孔子面前唱歌又飞快离去,不愿与孔子交谈。孔安国注:“接舆,楚人。佯狂而来歌,欲以感切孔子。比孔子于凤鸟,凤鸟待圣君乃见,非孔子周行求合,鼓乐衰。以往所行,不可复谏止;自今以来,可追自止,辟乱隐居。已而已而者,言世乱已甚,不可复治也。再言之者,伤之深也。”[4]接舆的绝望跃然纸上,他也出现在《庄子》中,是有明确的身份且与孔子贴身而过的隐士。第二对隐士长沮、桀溺,貌似在耕田隐居,实则对天下局势十分了解与关心,他们都知道孔子在“知其不可而为之”。长沮一句“是知津矣”打发了子路,透露出一种嘲讽,桀溺则奉劝子路隐居避世。这对隐者与接舆比离孔子远了些,没有直接接触而是远远观望。第三个隐者是丈人,他说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至今仍有争论,结合《孔子家语·五仪解》颜回说的“回闻薰莸不同器而藏,尧桀不共国而治,以其类异”[12]来理解,丈人似乎在暗讽孔子及其弟子看不清天下局势而盲目周游,他对孔子所做之事的怀疑态度十分明显。《论语》词约义丰,这里的“子路拱而立”暗示了直爽的子路追随孔子多年以来在孔子教化之下的性情之变。丈人虽然质疑孔门,仍然“止子路宿,杀鸡为黍而食之,见其二子焉”,期间发生的一大块空白我们可以通过想象来填补。子路必然将孔子的遭遇与为人说与丈人,丈人态度骤然转变,不仅以礼相待而且让自己两个儿子出来见过子路。有些学者认为这里表现了丈人的人情味,与其说人情味不如说丈人已被孔子的志向与坚持打动,让儿子们出来拜见孔子的弟子,让他们知道如此乱世还有如此大仁大义敢于担当的人。而子路再回去时丈人已离开只能说明丈人由怀疑孔子到敬佩到无颜面见的转变。丈人与前面的隐者比离孔子更远了,连面都没见上,也没有留下名字。这几章通过由近而远的隐者的形象烘托了孔子的形象。齐景公与季桓子的随性、接舆的绝望、长沮桀溺的嘲讽、丈人的质疑、孔子的坚持与担当,显示出个人境界的高低不同。用《论语》中孔子说的话来映证:“譬如为山,未成一篑,止,吾止也。譬如平地,虽覆一篑,进,吾往也”和“人能弘道,非道弘人”。真正的失败是未曾尝试,孔子两次去鲁,在外奔波十多年,正是基于对“道”的追寻,这也正是他高于隐者之处。
第八章是对此篇的总结。孟子对伯夷与柳下惠做的评点应该接近孔子原意:“伯夷,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是故诸侯虽有善其辞命而至者,不受也。不受也者,是亦不屑就已。柳下惠不羞污君,不卑小官……援而止之而止者,是亦不屑去已……伯夷隘,柳下惠不恭。隘与不恭,君子不由也。”[13]孔子明确表示只要内心坚守,“无可无不可”,如《孟子·公孙丑上》曰:“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孔子也。”[113[12]孔子本身是推崇用婉言隐语规劝的方式,孔门学子自然也运用自如。礼崩乐坏,乐师们纷纷逃散,这是当时的局势。通过回忆周公对伯禽的治国告诫与周朝依靠贤士们兴盛的历史来风谏当时的君主。因此此篇是孔子人生的一个隐喻式缩影,思路如下:古代典范——当代典型——孔子遭遇——总结纲领——隐喻讽谏。从开头的“三仁”的“亡”到结尾周的“存”,体现了孔子思想的升华。而他的一生就是明证,守经达变,“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此篇是“一以贯之”的,这个“一”就我目前的理解是孔子的信念。
《易经·系传》有云:“书不尽言,言不尽意。”[1]言与意之间的关系异常复杂,尤其对经文中的“言”而言。《论语》一书,似浅实深。每一章每一句不放到整篇去揣摩、不结合自己的亲身体验是理解不到位的。通过对《微子》篇结构的简单分析,可以看出编书者的用心与智慧,犹其是最著名的隐士的那三章,让读者从内心深处对孔子伟大的人格肃然起敬、心向往之。在《孔子家语·贤君》里孔子回答哀公关于忘性大的人的事时说:“昔者夏桀贵为天子,富有四海,忘其圣祖之道,坏其典法,废其世祀,荒于淫乐,耽湎于酒;佞臣谄谀,窥导其心;忠士折口,逃罪不言。天下诛桀而有其国,此谓忘其身之甚矣。”[12]忘记祖宗代代传承的传统,忘记了自身,才是最大的忘性。也许这段是解读此篇最好的历史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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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2-17
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山东曲阜,273165
董雪霏(1990- ),女,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I2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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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8091(2017)01-0115-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