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美玲
水碧沙明诉清怨
——论王夫之《潇湘怨词》的词风
□周美玲
王夫之的三组以湖湘文化为题材的《潇湘怨词》分别寄调《摸鱼儿》和《蝶恋花》,以寄托自己作为明室遗民的亡国哀思。前两组仿效辛弃疾《摸鱼儿》词体,其兴意寄托也略相似,但词风有明显的不同。三组词婉约哀怨中带着刚健豪迈,这样的词风是与其“以乐景写哀”等诗学思想主张以及儒家“哀而不伤”、“怨而不怒”的诗教有关的。
王夫之;《潇湘怨词》;哀而不伤;怨而不怒
王夫之被尊为明末清初三大思想家之一,他同时是三位思想家中唯一大量创作词的作家。“他并不像其他迂儒鄙薄填词为小道,而是寓以《风》、《骚》微旨,援引‘兴’、‘观’、‘群’、‘怨’的传统诗教,用来寄托其宏伟思想和爱国热忱,委曲以达其幽约怨诽不能显说之情的。”[1](P443)他的词现存280首,分别收入《鼓棹初集》、《鼓棹二集》及《潇湘怨词》中。其中《潇湘怨》一集“确出船山手订”[1](P456),以描写湖湘一带山水风物为题,寄寓自己的亡国之思。《潇湘小八景词》与《潇湘大八景词》寄调《摸鱼儿》,《潇湘十景词》寄调《蝶恋花》,《潇湘小八景词》作于“乙未春”(1655)年[2](P619),《潇湘大八景词》与《潇湘十景词》作于“十六年”后(1671年)[2](P622)。船山词的出现于明词的意义,况周颐曾指出:“洎乎晚季,夏节愍、陈忠裕、彭茗斋、王姜斋诸贤,含婀娜于刚健,有风骚之遗则,庶几纤糜者之药石矣。”[3](P111)
寄调《摸鱼儿》的《潇湘小八景词》与《潇湘大八景词》都是“敩辛稼轩‘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体”[2](P619),采用“君莫”、“君不”的句式。这两句在船山词里起着很关键的作用。《摸鱼儿》两组词体大多以此二句作为转折,二句之前绘景,之后多用典抒情,之前所绘之景大多明丽旷达,之后所写沉痛无奈。如:
“启琳宫暖回溪畔,江南共道春早。桃花新雨溶溶后,谁把琼浆酿造。壶天老,正望中茶烟几线萦僧橑。燕泥香扫。快翠泛铜瓶,膏凝玉琖,鱼眼调香脑。
添胜迹,百道奔泉回报,暗萦绿荇芳藻。泠泠碎玉夜声中,花院晨钟轻捣。君莫恼,君不见玉礬落尽瑶京道,王孙芳草。纵百丈络丝,万条罗带,难系春光好。”(《摸鱼儿·花药春溪》[2](P621))
此词上阕的“琳宫”、“江南”、“桃花新雨”、“琼浆”、“茶烟”、“燕泥”、“花院晨钟”等景物无一不给人带来闲适舒缓的联想,展现的春光正当旖旎,“君莫恼”句却似一声断喝,急转直下,提醒着春残花落、韶光难系的结局。
船山这三组词中写景不乏传统的移情及物的手法。他提倡情景的统一和谐,其《姜斋诗话》云:“情、景名为二,而实不可离。神于诗者,妙合无垠。巧者则有情中景,景中情。”[4](P72)《唐诗评选》评岑参《首春渭西郊行呈蓝天张二主簿》云:“景中生情,情中含景,故曰景者情之景,情者景之情也。”[5](P185)三组词中不乏景物“献愁供恨”的例子,如“浮萍轻狂旧梦迷残絮”、“风狂雨妒”(《摸鱼儿?东洲桃浪》[2](P620))、“露冷金飙骤”(《摸鱼儿?西湖荷花》[2](P621))、“碎玉鏦铮、金铃淋沥”(《摸鱼儿?潇湘夜雨》[2](P623))、“南来猿鹤悲清夜”、“天孤月寡”(《摸鱼儿?洞庭秋月》[2](P623))、“三更月落催哀唳”(摸鱼儿·平沙落雁》[2](P624))、“哀雁啼更,孤篷打雨”(《摸鱼儿·渔村夕照》[2](P625))、“瘴雨迷衰草”(《摸鱼儿·山市晴岚》[2](P625))、“泪竹阴森”、“天际迥”、“寒宵暝”(《蝶恋花·舜岭云峰》[2](P627))、“水弱罡风疾”(《蝶恋花·浯溪苍壁》[2](P628))、“空潭流怨”(《蝶恋花·昭山孤翠》[2](P628))、“江黑云昏”《蝶恋花·铜官戍火》[2](P629))等。但是这些哀婉侧艳的句子并不能概括整首词写景的基调,因为词中大多数景物是与主观心境并不相合的,对这些景物的描写集中在词的前半部分。这是由于船山独特的诗学主张决定的。《姜斋诗话》云:“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4](P10)《诗广传》卷三评《小雅·采薇》亦称:“当吾之悲,有迎吾以悲者焉;当吾之愉,有迎吾以愉者焉,浅人以其褊衷而捷于相取也。当吾之悲,有未尝不可愉者焉;当吾之愉,有未尝不可悲者焉,目营于一方者之所不见也。故吾以知不穷于情者之言矣:其悲也,不失物之可愉者焉,虽然,不失悲也;其愉也,不失物之可悲者焉,虽然,不失愉也。导天下于广心,而不奔注于一情之发。是以其思不困,其言不穷,而天下之人心和平矣。”[6](P75)“以乐景写哀”是王夫之的独创见解,他也在实际创作中进行了运用。
词中对这些景物的描写,有些色彩十分鲜艳,如《摸鱼儿·山市晴岚》:
“俯江浔滩临危磴,屏拥青蓉回报。小桥流水平田迥,绿浪风生畦稻。当晴昊,散溪云、轻松一抹飞烟巧。清帘缭绕,有白笋黄鱼,红虾绿酒,装点旗亭好。
兰舟泊,正及江南春早,玉山何惜倾倒。桃花留客红垂晕,幂历轻绡笼罩。”
有些通过动词如“飞”、“射”、“开”、“卷”等的使用使得诗歌极有张力,如《摸鱼儿·洞庭秋月》上阕:
“展平湖一片玻璃,何处天围四野。金风轻卷千波雪,阵阵落晖低亚。真潇洒,渐西晶、连天接住东光射。冰轮上也,见镜吸空明,练飞霜影,一荡清无罅。”
又如《蝶恋花·岳峰远碧》上阕:
“见说随帆瞻九面,碧藕花开,朵朵波心现。晓日渐飞金碧颤,晶光返射湘江练。”
景中的声音是宏大的,如《摸鱼儿·山寺晚钟》:
“涵轻霭,渐潮声、鱼音梵呗喧金界。霜林惊籁。更百八绵连,噌吰奰发,流响空青内。深院锁,谁放鲸吟出海,澄江欻腾澎湃。”
景物的重量也多是轻的,如“垂幕笼轻碧”(《摸鱼儿·雁峰烟雨》[2](P619))、“金风轻卷千波雪”(《摸鱼儿·洞庭秋月》[2](P623))、“舞轻桡、橛头车子相随逐”(《摸鱼儿·渔村夕照》[2](P624))、“散溪云、轻松一抹飞烟巧”(《摸鱼儿·山市晴岚》[2](P625))、“涵轻霭,渐潮声、鱼音梵呗喧金界”(《摸鱼儿·山市晴岚》[2](P625))等。这些景物无一不给人以豪放轻快或明丽爽朗的印象,是潇湘美景,也是足以令人见而忘忧的乐景。
船山作《潇湘小八景词》时,正当永历小朝廷避居肇庆,昏庸无能,志士瞿式耜、严起恒等相继被害,湖南遭遇沦陷,他本人报国无门,又必须为躲避清兵的搜捕而度过三年逃隐于零陵、常宁、晋宁、兴宁一带的流亡岁月,《潇湘大八景词》与《潇湘十景词》更作于南明灭亡十年之后,旧交金堡、方以智及患难中生死相依的郑孺人等相继离世,境况更为惨淡[7](P66)。《潇湘小八景词》序写于乙巳(1665)年,《潇湘大八景词》及《潇湘十景词》序皆作于辛亥(1671)年,“‘水碧沙明’‘二十五弦’之怨,当有过者”、“深山春尽,花落鹃啼,乃不敢重吟此曲”[2](P619)、“云中渺渺,北渚愁予。九疑修眉,烟秋不展”、“怨紫塞之归禽,唁苍山之吊鸟”[2](P622)、“吟际习于哀响,不能作和媚之音,应节为湘灵起舞曰:非我也,有臣妾我者存也”[2](P626),从序言里,就可以窥知船山哀南明之灭亡、愤清廷之暴行的心境。
船山境遇如此,较之南宋辛弃疾面对的半壁江山更为凄凉。但这三组词并不像辛弃疾《摸鱼儿》那样激愤哀婉。这一方面与他“乐景写哀情”的主张有关,另一方面也反映了他不同于辛弃疾的性格与作为儒生的思想主张。
辛弃疾“自湖北漕移至湖南”,不受重用而赋《摸鱼儿》,词中的“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等句词意凄绝,“蛾眉曾有人妒”、“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8](P68)又形同诅咒:黄苏《蓼园词选》就说其“辞意过于激切,第南渡之初,危如累卵,斜阳句一耸听之意耳!”[9](P229)他的词只发挥了诗一名三训“志”、“承”、“持”中的“承君政之善恶,述己志而读书”的一面,而没有做到“持人之行,使不失队”(郑玄《诗谱序》)[10](P6)。这样看来,《鹤林玉露》称“寿皇见此词颇不悦,然终不加罪,可谓盛德也已”[8](P70)的评价倒是比较合适的了。船山词中另有二首词意承此词而来,并步辛词原韵,即《摸鱼儿·辛幼安伤春词悲凉动今古,惜其蛾眉买赋之句未忘身世,为次其韵以广之》和《摸鱼儿·辛词烟柳斜阳之句宜其悲也,乃尤有甚于彼者,复用韵写之》(《鼓棹二集》)[2](P601),从词题意即可看出,船山词较辛词所咏立意更为广大,始终立足在国家民族的出发点上。
船山词由于对景物这样的描写,使得他的词作同时具有豪迈与婉约的风格。例如,二十六首词中有一首是以思妇为主要描摹对象的,即《摸鱼儿·远浦归帆》:
“接长江西上三巴,东下海门万里。高楼思妇天涯梦,昨日金钱送喜。春归矣,倩啼莺、遥催彩鹢乘风起。危阑闲倚,望碧浪参天,斜阳低树,片影浮空水。
玩其词意,同于温庭筠的《梦江南》与柳永《八声甘州》下片: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11](P1018)
“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12](P194)
船山此词中的“高楼”、“金钱送喜”、“天涯梦”、“啼莺”、“危阑闲倚”等语会自然让人联想到“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曹植《七哀》)[13]、“众中不敢分明语,暗掷金钱卜远人”(于鹄《江南曲》)[14](P3498)、“打起黄莺儿,莫叫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金昌绪《春怨》)[14]、“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乐府《西洲曲》)[15](P253)、“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李璟《浣溪沙》)[16](P16)等哀婉的名句。词中的思妇也望尽千帆,直到天黑,尚未等到归人,是典型的婉约派闺怨题材的词。但此词的尺幅很大,“接长江西上三巴,东下海门万里”、“碧浪参天”,天地是宽阔的,而并非左思“出门无通路,枳棘塞中涂”(《咏史诗》其八)[15](P209)或孟郊等人“出门即有碍,谁谓天地宽”(《赠崔纯亮》)[17](P101)的局促感受。啼莺也不再是让人生怨的形象,而是“遥催彩鹢乘风起”的、类似于“青鸟”的使者形象。这些句子使得整首词有一种超迈清旷的特点,全不同于作意差别不大的温词与柳词。彭靖在《分明点点深——论王船山词》中称:“船山词的风格特征可以说是亦豪亦婉,亦放亦约。豪以婉出,放以约见。”[18](P435)这首《摸鱼儿·远浦归帆》恰可证明这点。
晚年的王夫之虽伤明室之灭亡,哀“生民以来未有之祸”[19],但对前途仍是乐观的,对未来仍是积极向上的,如:“涪翁漫道风波险,似此风波亦快哉。”(《鹧鸪天?藤蓑词》其五,《鼓棹初集》)[2](P548)“但遣愁城坏,不怨霜荷败,情知腊尽雪须消,耐!耐!耐!未必他生,还如今日,长年禁害”(《醉春风?遣病》,《鼓棹初集》)[2](P549)、“脆绿怜弱干,勿为霜雪侵,春风动雷雨,须长一千寻”(《敔筑土室,授童子读,题曰蕉畦,口占示之》,《七十自定稿》)[2](P275)、“因君莞尔加餐饭,不问参苓托死生”(《翠涛过草堂间病》其一,《七十自定稿》)[2](P267)。
他在《黄书·后序》中也说:
“延首圣明,中邦作辟,行其教,制其辟,以藩扞中区,而终远夷狄,则形质消陨,灵爽亦为之悦怿矣!岁德在丙,火运宣也。斗建为辰,春气全也。文明以应,窃承天也。太原之系,世胄绵也。”[7](P68)
他并未一蹶不振,相反的,而是“自潜修以来,启瓮牖,秉孤镫,读十三经、二十一史及朱张遗书,玩索研究,虽饥寒交迫,生死当前而不变,迄暮年,体羸多病,腕不胜砚,指不胜笔,犹时置楮墨于卧榻之旁,力疾而纂注颜于堂曰‘六经责我开生面,七尺从天乞活埋。’于四书及《易》、《诗》、《书》、《春秋》各有稗疏,悉考订草木鱼虫,山川器服,以及制度同异,字句参差,为前贤所疏略者”(王敔《行述》)[20](P138),并拒绝选择金堡、方以智等人逃禅的选择:“方密之阁学逃禅洁己,受觉浪记莂,主青原,屡招余将有所授,诵‘人各有心’之诗以答之,意乃愈迫,书示吉水刘安士诗,以寓从臾之至。余终不能从……”[4](P191)终身以儒学自励。其自题墓志铭云:“抱刘越石之孤愤,而命无从致;希张横渠之正学,而力不能企。”[20](P127)著书立说,成为他晚年得以生存的支柱,这也体现了他乐观向上,希望以文化存国的理想。
这种积极向上的态度是儒家文化固有的一部分。《论语》里孔子要求弟子要“为君子儒,毋为小人儒”[21](P58),要做到“君子固穷”,避免“小人穷斯滥矣”[21](P159)的状况即是渊源,船山受儒家浸染多年,这种乐观积极的态度自然也成为他性情品质的一部分。
《潇湘怨词》敩稼轩体,也继承了辛词中多隶事属典的特点。组词中最常用的是屈原的典故。“君莫拟,君不见楚骚歌阙兰蘅死。灵修邈矣。”(《摸鱼儿?潇湘夜雨》[2](P623))“云中渺渺,北渚愁予。九疑修眉,烟秋不展。望里盈千,目飞无际,续歌爰九,魂授尤勤。……岂但此哉,而只以寄情于畔岸耶!”[2](P622)等句子都可以看到屈原及《楚辞》的影子。词也沿用《离骚》中以男女喻君臣的写法,如《蝶恋花·君山浮黛》歇拍:“忆自嬴皇相借问,尧女含嚬,兰珮悲荒磷。泪竹千竿垂紫晕,宾鸿不寄苍梧信”即是。他也曾自比屈原:“进酒自吹松粒曲,裁诗恰赋芰荷裳。萧森天放湘累客,得倚商歌待羽觞。”(《留守相公六衮仰同诸公共次方密之学士旧韵》其一,《五十自定稿》)[2](P167)后人沿此,亦常以屈原许之,叶恭绰称:“故国之思,体兼骚辨,船山词言皆有物,与并时批风抹露者迥别。”(《广箧中词》)[22](P22)朱祖谋云:“苍梧恨,竹泪已平沈。万古湘灵闻乐地,云山韶濩入凄音。字字楚骚心。”[22](P24)生于屈子之乡,湖湘文化少不了屈原和《楚辞》的渗透。屈原代表的是爱国忧民的形象,是上下求索的形象,这些都与船山的境遇与心灵有某种程度上的契合。
船山论用典,推崇“用古入化”、“得古入化”[23](P20),追求“用事无用事气,收落自然”[23](P209)的境界。《唐诗评选》评杜甫《琴台》云:“人间世、日暮云,用古入化。凡用事,用成语,不能尔者,无劳驱役。”[5](P128)《古诗评选》评徐防《赋得蝶衣草》也说:“使事翻入,则即事为情,不为事使矣。”[24](P125)其典故或涉及亡国之君如“渔阳挝断霓裳宴”(《摸鱼儿·石鼓江山》[2](P620))、“景阳旧恨台城改”(《摸鱼儿·山寺晚钟》[2](P625))、“帝女祠东,昭王潭北”(《摸鱼儿·山寺晚钟》[2](P625))等,或涉及神话故事如“百花桥阻玉壶远,谁倩鸳鸯低唤”、“华表鹤归,天台人返,怕见人民换”(《摸鱼儿·朱陵仙洞》[2](P622))、“羲轮无系西流速”(《摸鱼儿·渔村夕照》[2](P624))、“鲛人蜃客迷三岛”(《摸鱼儿·山市晴岚》[2](P625))、“苍水仙踪,雾锁灵文篆”(《蝶恋花·岳峰远碧》[2](P628))等,或涉及孤臣隐士如“黄沙汉使”(《摸鱼儿·雁峰烟雨》[2](P619))、“芦中人老成萍梗”、“羊裘滩上”(《摸鱼儿·青草渔镫》[2](P622))、“登楼何处依刘表”(《蝶恋花·昭山孤翠》[2](P629))等,大多切合所描绘的景点、景物,又能将自己的家国之恨,遗民之哀抒写出来。如《雁峰烟雨》“黄沙汉使无消息”是苏武的史实,后演化为鸿雁传书的典故,也绾合衡阳回雁峰的故实,用在这首词中既合境合情,又与“满城春滑笙歌腻,消尽银釭夜色”对比,制造了强烈的反差。又如《东洲桃浪》“桃根已失江南渡”、“便万点落英,几湾流水,不是避秦路”,用了桃叶渡和桃花源的典故,切合此词的景点,“万点落英,几湾流水”不仅是《桃花源记》中的景物,也与所描绘的“浮萍”、“残絮”、“花雨”等景物契合,同时也暗喻了江南的陷落、清廷的残暴与人民无处避祸的悲惨境遇。可以说,这些典故都做到了“用古入化”,“即事为情,不为事使”,增加了词作的艺术感染力。
王夫之这三组词词意似隐似显,不免让人觉得饶有影射、寄托,这种现象的形成与其所用典故相关,也与其似乎有象征意味的景物如“浮萍轻狂旧梦迷残絮”、“风狂雨妒”(《摸鱼儿·东洲桃浪》[2](P620))、“玉礬落尽瑶京道”(《摸鱼儿·花药春溪》[2](P621))、“野棠花边,鹧鸪声里,瘴雨迷衰草”(《摸鱼儿·山市晴岚》[2](P625))、“暝色遥笼烟树”(《摸鱼儿·江天暮雪》[2](P626))等有关系。这些景物与辛词中的“休去倚危阑,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一样,被后人认为有象征时局危亡的意味,但难以明确其所指,读者不易强作解人,认为其词有隐射讥讽的嫌疑,似也不必为其钩沉索隐,船山本人就极为反对在诗文等作品中采用影射的手法。他并非不欣赏隐晦寄托的写法,如其《古诗评选》评阮籍《咏怀诗·夜中不能寐》曾云:
“且其托体之妙,或以自安,或以自悼,或寄疾邪之思,意固径庭,而言一致,信其但然,而又不徒然,疑其必然,而彼固不然,不但当时雄猜之渠长,无可施其怨忌,且使千秋以还,了无觅脚根处。盖诗之为教,相求于性情,固不当容浅人以耳目荐取。……人固自有分际,求知音于老妪,必白居易而后可尔。”
如此盛赞阮籍《咏怀诗》的“厥旨渊放,归趣难求”[25](P69),但却反对诗人进行影射法进行创作,他曾在《姜斋诗话》中说:
“诗教虽云温厚,然光昭之志,无畏于天,无恤于人,揭日月而行,岂女子小人半含不吐之态乎?《离骚》虽多隐喻,而直言处亦无所讳。宋人骑两头马,欲博忠直之名,又畏祸及,多作影子语,巧相弹射,然以此受祸者不少。既示人以可疑之端,则虽无所诽诮,亦可以加以罗织。观苏子瞻乌台诗案,其远谪穷荒,诚自取之矣。”[4](P127)
“诗有必有影射而作者,如供奉《远别离》,使无所为,则成呓语,其源自左徒《天问》、平子《四愁》来;亦有无为而作者……宋人不知比赋,句句为之牵合,乃章惇一派舞文陷人机智。……瞎尽古今人眼孔,除真有眼人迎眸不乱耳……俗目不知,见其有叶落、日沉、独鹤、昏鸦之语,辄妄臆其有国君危、贤人隐、奸邪盛之意,……既已显自命题,则但有讥非,正当直指,何至埋头畏影效小人之弹射乎?”[5](P122)
“种豆种桃”[8](P70),船山揭明了古往今来不少文字冤狱的形成原因,所以他并不提倡作这种用影射来讥讽的诗词。
《潇湘怨词》之所以没有写得激昂刻露,是与船山的诗学主张及儒家修养有关的。此词集题名为“潇湘怨”,据其《潇湘小八景词序》,是出自钱起的《归雁》一诗:“潇湘何事等闲回,水碧沙明两岸苔。二十五弦弹夜月,不胜清怨却飞来。”(钱起《归雁》)[14](P2688)“怨”字是其诗歌的主要情感。王夫之曾多次讨论《论语》里提到的《诗经》的“兴观群怨”作用,如《四书训义》中称:“诗之泳游以体情,可以兴矣;褒刺以立义,可以观矣;出其情以相示,可以群矣;含其情而不尽于言,可以怨矣。”[4](P6)这种观点在其评论其他诗歌的时候也是通行的。如其《古诗评选》评陆厥《中山孺子妾歌》云:“可以群者,非狎笑也;可以怨者,非诅咒也。不知此者,直不可以语诗。”[24](P50)评傅玄《秋兰篇》云:“《短歌行》怨甚矣,尚有怨容。此无怨容,其怨益切。”[24](P30)总而言之,即是儒家“乐而不淫,哀而不伤”[21](P30)、“怨而不怒”[5](P144)、“诽而不伤”[5](P209)的传统诗教的理论。船山于永历朝君臣不能说绝无微词,但秉持这一诗教理念,他不可能采取直接讪谤的方式表达。同时他也反对谩骂诅咒一类的诗歌:“杜陵败笔有‘李瑱死歧阳,来瑱赐自尽’、‘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一种诗,为宋人谩骂之祖,定是风雅一厄。”[5](P65)“长庆人徒用谩骂,不但诗教无存,且使生当大中后,直不敢作一字。”[5](P84)所以他虽然对清政府视为“夷狄”、“异类”,但诗词中却极少谩骂语,而是通过指代、用典等较为含蓄的方式表达,这是与诗歌委婉含蓄、优柔和缓的体裁特点相合的。船山虽无词学理论著作流传,但观其所作词,属于苏辛“以诗为词”、“以文为词”一路,这些诗学主张自然也可以推之及词。
《潇湘怨词》作为王夫之写景词的代表作,秉持了儒家诗学思想中的“哀而不伤”、“怨而不怒”的传统,形成了豪放婉约并存的风格。“其景愈吟愈广,其情愈写愈深,其用意次第见于三词自序,无非即潇湘一隅,以寄其风景不殊故国山河之感。”[26](P179)三组词反映了王夫之嗣响《离骚》的忧思,写景、抒情都达到了相当的高度,是晚明词史上的一抹劲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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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5-17
上海大学文学院,上海,200444
周美玲(1990- )女,安徽旌德人,上海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清代诗学及中国古典文献学。
I207
A
1008-8091(2017)01-0095-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