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王安石其人其诗的变与不变

2017-04-03 01:49邓莹辉邓艳华
关键词:王安石诗歌

邓莹辉, 邓艳华

(1. 三峡大学 文学与传媒学院, 湖北 宜昌 443002; 2. 巴东县第一高级中学, 湖北 巴东 443000)

论王安石其人其诗的变与不变

邓莹辉1, 邓艳华2

(1. 三峡大学 文学与传媒学院, 湖北 宜昌 443002; 2. 巴东县第一高级中学, 湖北 巴东 443000)

文学是人的内在心灵的外化,是个体情感的自由表达。王安石一生的心路历程可以透过他的诗歌得以清晰呈现。王诗尽管主题丰富,风格多样,但概而言之,可包括为变与不变。其变主要体现在随时运个人处境的变化,诗歌的内容、风格和情调亦发生相应改变。而持之以恒的坚守主要体现在崇尚道义、理性思维和洒脱情怀。

王安石; 荆公体; 变化; 持守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它是通过文字来塑造形象,表现情感,传达思想。“文艺的功用在表现作者的情感思想,传达于读者,使读者由领会而感动。就作者说,他有两重自然的急迫需要。第一是表现。情感思想是生机,自然需要宣泄,宣泄才畅通愉快,不宣泄即抑郁苦闷。……其次是传达的需要。人是社会动物,需要同情,自己愈珍视的精神价值愈热烈地渴望有人能分享。”[1]61人生的经历通过文字升华为艺术的表达,期间必然注入作者的情绪,而情绪的波动彰显出作者心态的变化轨迹。文学作为一种独特的艺术门类,与心灵的关联最为密切,所以诗中所描绘的山水草木、人情世态,都是诗人情致心灵的流露。因此,一方面我们可以通过认识诗人来理解作品;另一方面也可以借助作品来了解诗人。在诗与人之间,架构一座桥梁,通向一种美的境界。这种境界,有诗人的塑造,也是读者的建构。

北宋著名政治家、思想家、文学家王安石(1021—1086)有着波澜壮阔的一生,历史曾经非常任性地将他塑造成矛盾对立的概念化形象:或视其为封建统治的卫道者,或看作是不惜一切手段的政治操盘手,或夸赞为有情有义的正直君子……但从其诗歌中,我们看到的则是一个特别鲜活、具有七情六欲的平凡人,是一个生活在现实世界的生动存在,他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一定程度都透过其1600余首诗得以清晰呈现。和普通人一样,他也会因时而变:官职在变,身边的人在变,游历的地方在变;与此相应,他的思想在变,他的诗风在变,他的情绪也在变。在不断地成长中,他调整自己的心态,以艺术的形式记录人生的历程和心灵的感受,弥补人生的缺憾,当然这其中也有他穷其一生的不变。王安石以其变与不变构成了心路历程中最重要的两个部分。

一、变化的魅力

纵观王安石一生的主要经历,大致可以分为游学(23岁以前)、为官(23-57岁)、居乡(57岁以后)三个阶段。庆历二年壬午(1042)中进士之前为游学阶段。这一时期,他随父亲游学,其基本的活动范围,以家庭为背景。为官阶段即进士及第到熙宁十年丁巳(1077)57岁时,罢归江宁,这一时期,他主要的活动就是为官,其活动范围,以社会为背景。居乡阶段即归隐江宁以后,游山玩水、诗友唱和是他这一阶段的主要活动。从其文学创作经历看,他一生笔耕不辍,正如张培所言:“在王安石长达四十多年的文学生涯中,因其个人生活境遇和审美风尚的变迁呈现出明显的阶段性特征。从前期学韩愈雄豪恣肆、学杜甫之法格精严,到后期深婉不迫的晚唐风调,从诗文革新风潮下的效仿模拟,到晚年另辟蹊径的开拓进取,王安石的诗歌创作之路,始终与唐诗保持着千丝万缕的密切联系,他对唐诗审美特质、创作技法的关注,对其诗歌创作产生了一定的引导作用。”[2]2在其人生的不同阶段,其诗歌所表达的内容、诗的风格以及个人流露的情绪都不尽相同,这也是他心路历程不断变化的艺术呈现。

1.少有大志,质朴率真

王安石的少年时期是在随父亲王益仕宦四处漂泊中度过的。他先后在川西、韶州等地,过着“大抵从宦游,住居官舍”的生活,直到祖父去世,他才随父亲守制回到家乡江西临川。三年后即景祐三年(1036),他再次踏上四处奔波的征途,先后进京、赴建康,其《忆昨诗示诸外弟》云:“丙子从亲走京国,浮尘坌并缁人衣。明年亲作建昌吏(建昌应作建康),四月挽船江上矶。”直到宝元二年(1039)父亲去世。

从宦游的生活虽然颇多艰辛,但对王安石来说,却是一个广见闻、好读书、结友朋的绝佳机会。他自幼好学,其《与祖择之书》曾自述“某生十二年而学”。十八岁之前,安石大抵闭门独学,无师友。景祐三年(1036)入京师与曾巩定交,曾巩有诗相赠:“忆昨走京城,衡门始相识。疏帘挂秋日,客庖留共食。纷纷说古今,洞不置藩域。有司甄栋干,度量弃樗栎。始得读君文,大匠谢刀尺。”(《寄王介卿》)其文章、学问为时人所叹服。《宋史·王安石传》说他“属文动笔如飞,初若不经意,既成,见者皆服其妙”。这种功夫当是他年少独学所奠定的基础。不仅如此,更难得的是他少怀壮志,不以能文作为自己的追求目标,而是闭门勤学,以稷、契自许:“端居咸慨忽自寝,青天闪烁无停辉。男儿少壮不树立,挟此穷老将安归?吟哦图书谢庆吊,坐室寂寞生伊威。材疏令贱不自揣,欲与稷契遐相希。”(《忆昨诗示诸外弟》)①“此时少壮自负恃,意气与日争光辉,乘闲弄笔戏春色,脱略不省旁人讥。坐欲持此博轩冕,肯言孔孟犹寒饥!”(同上)从创作上看,王安石在此一阶段所留作品不多,有时间可考的共8首,其中4首写于其父王益离世之前,另外4首写于其父去世当年。据考证,王安石15岁开始写诗,题为《闲居遣兴》,作于父亲任职的江西临川。面对国家“南去干戈何日解,东来馹骑此时奔”的危局,一介少年竟然大声疾呼:“谁将天下安危事,一把诗书子细论!”鲜明表现出作者济世安邦的抱负和积极入世之心。其他如《叹息行》、《开元行》、《次韵和中甫兄春日有感》等,都是通过对历史和现实的反思与观照,表达自己对政治、民生等问题的关注,这为他以后进入仕途大量创作时事诗、政治诗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19岁遭受丧父之痛,王安石写下《杂咏四首》以表达自己对父亲离世的深悲剧痛:“故畦抛汝水,新垄寄锺山。为问扬州月,何时照我还?”“柴荆常自闭,花发少人知。”其丧亲之痛痛彻心扉,以至于不愿与外在世界接触,不知季节变换。陆机《文赋》有云:“诗缘情而绮靡。”诗歌的功能之一便是个人情绪和情感的表达与寄托。“一切艺术都是抒情的,都必表现一种心灵上的感触,显著的如喜、怒、爱、恶、哀、愁等情绪,微妙的如兴奋、颓唐、忧郁、宁静以及种种不易名状的飘来忽去的心境。”[1]213对王安石来说,失去父亲不单纯是父爱的丧失,更是物质和精神庇护所的失去,由此引起的不仅仅是伤心,更有对未来生活的恐惧。

总体说来,这一阶段的诗歌内容比较单纯,表达方式也相对简单直接,艺术技巧上尚无太多创新之处,但表现出诗人凌云壮志和不凡的人生追求。艺术上也以率真朴直、真实自然而著称。

2.中务济世,直抒胸臆

庆历二年(1042)进士及第到熙宁十年(1077)罢相判江宁府,可称其为为官阶段。这是王安石积极入世、将理想付诸实践的重要阶段,也是内心矛盾冲突最尖锐、激烈、复杂的时期。这些空前复杂的情感纠葛在期间所创作的800余首诗中得以多角度的呈现。

王安石从小就有远大的理想,随父宦游大江南北不仅开阔了他的视野,增加了他的阅历,也立下了“矫世变俗”的志向。所以当前辈欧阳修以“翰林风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赠王介甫》)称赞其诗文俱佳时,他则以“他年若能窥孟子,终身何敢望韩公”(《奉酬欧阳永叔》)答之,凸显其志向绝非仅做一个出类拔萃的文人骚客,而是“欲与稷契遐相希”,成为辅助明君建立有道世界的一代贤相。初入官场时,他意气风发,志向高远,意气风发:“飞来山上千寻塔,闻说鸡鸣见日升。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登飞来峰》)借登飞来峰自抒胸臆,寄托理想,堪称之后上仁宗皇帝万言书的先声,推行熙宁变法的前奏。由于醉心于仕途经济,欲辅佐明君建立三代不朽事业,王安石的注意力完全放在经邦济世的现实政治上,针对社会各种问题写下大量表达政见的诗作,如《和王乐道读进试卷》表达对诗赋取士导致“高论见屈,人才湮没”现实的不满;《兼并》对北宋王朝纵容土地兼并造成的严重问题予以揭露;如此等等都是为他后来的改革而张本。

然而,当丰满的理想遭遇骨干的现实时,执拗、坚韧的王安石也心力交瘁,痛苦不堪,诗歌便成为他发泄情绪的最佳载体。理想受挫之后,王安石的性格逐渐变得孤高,其无奈、愤懑之情跃然纸上,多利用咏史、咏物的方式表达自己的痛苦、失望情绪。如咏史名篇《明妃曲》二首通过汉元帝时王昭君的悲剧命运,表达自己的一腔热血不见容于当世的痛苦心情:“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汉恩自浅胡恩深,人生乐在相知心。”这类咏史诗自然以善于做翻案文章而著称,但更重要的是,它以极为简练的语言,冷峻而凌厉地揭示出亘古以来文人的普遍遭际和无法摆脱的悲剧命运。再如咏物诗精品《咏月》:“追随落日尽还生,点缀浮云暗又明。江有蛟龙山虎豹,清光虽在不堪形。”借“蛟龙”“虎豹”描写保守派对自己改革的阻挠,表达自己对现状的无奈心情。相比就事论事的议政诗,王安石的咏史、咏物诗等趣味性、审美性更强,更具文学的审美价值。

当然,从整体上看,由于他的主要精力用于实现济世的理想和应对各种现实矛盾上,且于文学特别强调其适用性:“所谓文者,务为有补于世而已矣。所谓辞者,犹器之有刻镂绘画也。诚使巧且华,不必适用。诚使适用,亦不必巧且华。要之以适用为本,以刻镂绘画为之容而已。”(《上人书》)因此,这一时期的诗多意气之作,在艺术上着力不多,像上面所引的艺术性较强的作品所占比例较小。对此,南渡前后的著名评论家叶梦得明确指出:“王荆公少以意气自许,故诗语惟其所向,不复更为涵蓄。如‘天下苍生待霖雨,不知龙向此中蟠’,又‘浓绿万枝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皆直道其胸中事。”[3]419当代国学大师钱钟书先生也认为:“公在朝争法,在野争墩,故翰墨间亦欲与古争强梁,占尽新词妙句,不惜挪移采折,或正摹,或反仿,或直袭,或翻案。生性好胜,一端流露。”[4]247这一时期的创作以政治诗为主,把自己对政治的思考和感悟、对民生的的体验和关切、对官场的经历和感受等用诗歌的形式宣泄出来。总体上看,这一时期的诗歌主要关注社会现实,理性分析各种问题,务求直抒胸臆,很少把精力放在形式技巧方面。

3.晚趋淡泊,精丽雅绝

数十年的政治生涯,王安石遭受了各种挫折。因变法而引起的新旧两大阵营的激烈矛盾使他的改革最终走向失败。政治上的不得志、爱子的早逝、自身的疾病缠身,使他的身心遭受极度创痛。当政治理想和现实发生剧烈冲突时,隐逸是文人选择的最好方式。于是他在二次为相一年以后的熙宁九年(1076)再次辞去宰相之位,从此退居江宁直到终老。曾经那样专注于文学“务为有补于世”的实用功能,而参破人生的半山老人却将这一切的是非在山水自然中化为烟云,在焚香默坐中随风飘散。他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对佛禅义理的研习和对诗艺的锤炼上。

王安石晚期的文学创作,尤其是诗歌创作发生了巨大转变,且这种变化是全方位的:第一,从题材内容上看,王安石早中期诗多关注政治、社会和人生等现实问题,以揭露时弊、直抒胸怀的政治抒情诗为主体。晚年则多“借玩山川消激愤”(《宝应二三进士见送乞诗》),创作了大量描写山水景物和参禅悟道的作品,前者如《北山》:“北山输绿涨横陂,直堑回塘滟滟时。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语言精巧,意蕴幽远;后者如《钟山即事》:“涧水无声绕竹流,竹石花木弄春柔。茅檐终日相对坐,一鸟不鸣山更幽。”动静相依,清幽夐绝。第二,从风格上言,早、中期直截刻露,不务涵蓄,以瘦劲刚健为主导,有“逋峭雄直之气”。晚年则清新闲适,雅丽精工,“寓悲壮于闲淡之中”,有“深婉不迫之趣”。如咏物诗《梅花》:“墙角数只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将悲壮激愤之情融于平淡闲适之中;《北陂杏花》:“纵被东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成尘。”借杏花的个性寄寓自己对高尚情操坚守的自赏之意。第三,从体裁上说,前中期因强调适用为本,关注现实矛盾和民生疾苦,多用五、七言古体,或乐府歌行。晚年潜心于诗歌艺术,创作了大量“雅丽”“精巧”的绝句,尤其是七言绝句自成一体,号“荆公体”;同时也创作了为数不少的六言绝句,是继盛唐王维之后艺术价值最高的一种艺术形式。

历代批评家对王安石的晚年诗歌多所称赞。据赵德麟《侯鲭录》卷七记载:“东坡云:荆公暮年诗,始有合处。五字最胜,二韵小诗次之,七言诗终有晚唐气味。”苏轼与王安石素为政治对手,但对其晚年的诗歌成就却赞赏有加;苏门弟子、江西诗派领袖黄庭坚《跋王荆公禅简》亦云:“暮年小语,雅丽精绝,脱去流俗,不可以常理待之也。”《漫叟诗话》:“荆公定林后诗精深华妙,非少作之比。尝作岁晚诗云:‘月映林塘静,风涵笑语凉。俯窥怜净绿,小立佇幽香。携幼寻新的,扶衰上野航。延缘久未已,岁晚惜流光。’自以比谢灵运,议者亦以为然。”[5]374宋季江湖诗派代表严羽在《沧浪诗话》中进一步将其“王荆公体”与“东坡体”、“山谷体”、“邵康节体”、“诚斋体”并列为宋代的“五大诗体”,并称许说:“公绝句最高,其得意处,高出苏、黄、陈之上。”[6]59

总体上看,王安石晚年闲居金陵所写的诗歌,从题材内容、艺术风格和审美取向等方面都表现出与早、中期判若两域的特点。由于他醉心于诗歌艺术,在绝句的手法、技巧方面精严娴熟,且对唐人绝句诗体多有突破与创新,其诗歌因其独特的风格而被后人称之为“荆公体”或“半山体”,从而成就了其作为宋代最著名的四大诗人之一的历史地位。

二、不变的守望

从人生经历看,王安石少随父宦颠沛流离,中经数任地方官员并两次入京拜相主持熙宁变法,最后变法失败而失意归隐,其一生可谓宦海沉浮,大起大落,变幻莫测。历史上许多诗人,往往随自我人生的起伏变化而导致诗歌表达情绪的迥然不同,如被视为一代文宗的中唐文学家韩愈也未能免俗:得意时以继承儒家道统、复兴古道古文为己任,“论事极谏,似不避斧钺”,慷慨激越,积极进取;而“至贬谪怨嗟,又若不堪穷苦”,前后表现出截然不同的品格与风度,以至于连对其颇为敬重称赏的欧阳修也不无责备地说:“每见前世名人,当论事时,感激不避诛死,真若知义者。及至贬所,则蹙蹙怨嗟,有不堪之穷愁,行于文字。其心欢戚,无异庸人。虽韩公不免此累。”[7]108相比之下,王安石诗中所表现出来的对现实所抱持的理性精神、独立不迁的道德人格以及旷达放逸的洒落情怀,都是他始终一以贯之、未曾改变的,而这种不变也恰是他对理想的一种坚守。

1.进退合道

王安石一生具有强烈的使命感,把养家、救民、许国作为自己的终生追求。与此同时,他又主张“进退之当于义,出处之适其时”(《贺韩魏公启》),无论仕或隐、出或处,都坚持自己的行为要合乎“道”。“饿显之高,禄隐之下,皆迹矣,岂足以求圣贤哉?唯其能无累于迹,是以大过人也。如圣之道皆出于一而无权时之变,则又圣贤之足称乎?圣者,知权之大者也;贤者,知权之小者也。昔纣之时,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此三人者,道同也,而其去就若此者,盖亦所谓迹不必同矣。《易》曰:‘或出或处,或默或语’,言君子之无可无不可也。”(《禄隐》)在王安石看来,只要合乎“道”“义”,无论是出而为仕还是归隐山林,都是正当的选择。所以他在《两马齿俱壮》诗中表达了如此态度:“两马齿俱壮,自骄千里材。生姿何轩轩,或是龙之媒。一马立长衢,顾影方徘徊;一马裂衔辔,奔嘶逸风雷。”同样是千里马,一选择“立长衢”“顾影徘徊”,一追求“裂衔辔”“奔嘶风雷”,只要是进退合道,就无可厚非。

王安石无论是在朝为官,还是主政地方,抑或归隐金陵,始终坚持“取舍、进退、去就必度于仁义”的原则,他认为,“在上不骄,在下不谄,此进退之中道也。”(《上龚舍人书》)当然,作为一个有志于“致君尧舜”的政治家,他更希望在现实中实现“道”的价值。从其人生经历看,王安石从小便胸怀大志,后受神宗重用,曾经两度拜相,主持著名的“熙宁变法”。但现实是残酷的,他在推行新法的过程中遇到来自各方的巨大阻力,改革举步维艰。面对理想与现实深刻的矛盾与冲突,他通过诗歌表达复杂的内心感受,如《飞雁》:

雁飞冥冥时下泊,稻粱虽少江湖乐。人生何必慕轻肥,辛苦将身到沙漠。汉时苏武与张骞,万里生还值偶然。丈夫许国当如此,男子辞亲亦可怜。

为了国家民族不惜牺牲个人享乐和家庭幸福,这种选择是符合儒家道义的,虽然最终也许难以达成目的,但大丈夫当杀身成仁,不能汲汲于稻梁之谋。再如《寄曾子固》:

斗粟由惭报礼轻,敢嗟吾道独难行。脱身负米将求志,戮力乘田岂为名?高论几为衰俗废,壮怀难值古人倾。荒城回首山川隔,更觉秋风白发生。

虽然有尽力王事的壮志豪情,无奈自己的美好理想却不为世俗所理解,正如“山鸡照渌水,自爱一何愚。文采为世用,适足累形躯”(《金陵绝句四首》其四)。种种挫折之后而归隐林泉,尽管与“才成霖雨便归山”的理想有很大距离,是一种黯然无奈的选择,但山水之乐毕竟也是他平生的夙愿:“梦想平生在一丘,暮年方得此优游。江湖相望真鱼乐,怪汝长谣特地愁。”(《寄吴氏女子》)徜徉在金陵山水之间,感受人与自然的契合,无可无不可。

王安石在大是大非面前意志坚定,从不拿原则做交易,因此给人以“执拗”的印象,时人称其为“拗相公”。但从本质上说,他的这种执着,是执着于道义,而非冥顽不化。

2.崇尚理性

人们在谈到唐诗和宋诗的不同时,比较一致的看法便是:唐诗以情胜,宋诗以理胜。宋诗具有的“以议论为诗”的特点,在荆公诗中体现得尤为显著。纵观王安石波澜壮阔的一生,适时、识时而知命既是其一以贯之的为人处世之道,也是其诗始终保持的理性内涵。在其人生的出处进退、社会现实等问题上,他有着极为丰富而独特的思考,表现出一个杰出政治家、思想家超越常人的睿智和才思。无论是政治诗、咏史诗,还是写景诗、述怀诗,其中往往蕴含着作者对宇宙自然、社会人生的独特认识。

作为政治改革家,王安石具有鲜明的个性和强烈的怀疑精神,他往往透过对历史人物和事件的描写有为而发,传达出自己精妙独到的看法,赋予其翻案诗歌深广的政治内涵。如《贾生》:“一时谋议略施行,谁道君王薄贾生?爵位自高言尽废,故来何啻万公卿?”一反历代文人同情贾谊仕途不遇的论调,强调汉庭尽力采纳其谋略议论,故而汉文帝待贾谊实为不薄。其中自然隐喻着作者自己与神宗之间微妙的君臣关系。再如《读蜀志》:“千载纷争共一毛,可怜身世两徒劳。无人语与刘玄德,问舍求田意最高。”此诗应是王安石经历熙宁变法纷争后,深感身心疲惫,于是产生归隐之意,故反用三国刘备、许汜的故事,表达自己的悲愤情绪和理性反思。其它如《明妃曲》二首、《赐也》、《乌江亭》、《读汉书》、《苏秦》等,都从不同角度对历史加以个性化的阐释。清赵翼曾言:“荆公专好与人立异,其性然也。”[8]166事实上,这类理性翻案诗歌多写于熙宁变法前后,皆是有感而发,有为而作。

除了与政治相关的作品外,王安石的理性思考也贯串于他的日常生活中。早在庆历七年丙戌(1047),年仅27岁的他便有《杭州修广师法喜堂》:“始知进退各一理,造次未可分贤愚。”《登飞来峰》:“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次年又创作出《寓言十五首》,这些诗涉及修身与道行、仁义与道德、术与论等诸多问题,集中体现了他处世的原则与所持的态度。如“仁义多在野,欲从苦淹留。不悲道难行,所悲累身修。”强调“修身”的重要性;“功高后毁易,德薄人存难。”辩证地告诫世人毁与存的道理。……有时他直接将理入诗,如《题朱郎中白都庄》“明时须共理”;《食黍行》中“富贵常多患祸婴,贫贱亦复难为情”传递了老子“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的辩证法思维;而《苏州道中顺风》“运数本来无得丧,人生万事不须谋”、《如归亭顺风》“人生万事反衍多,道路后先能几何”、《即事六首·其六》中“寒暑自有常,不顾万物求”等,无不是直接将人生哲理加以阐释,体现了王诗多于议论、长于说理的特点。

借自然言说义理是宋代诗人普遍采用的方式,王安石也不例外。他的山水风物诗虽然不乏如《次韵春日即事》“潺潺嫩水生幽谷,漠漠轻烟动远林”这样纯自然的描写。但诗人笔下的自然更多的并非对事物的简单呈现,而是包涵着深刻的意蕴,或是对人生的领悟,或是心情的寄托,或是观念的载体,这都是他理性思维的体现。如《太湖恬亭》:“槛临溪上绿阴围,溪岸高低入翠微。日落断桥人独立,水涵幽树鸟相依。清游始觉心无累,静处谁知世有机。更待夜深同徙倚,秋风斜月钓船归。”在清静的大自然中感受到心灵的澄净,可以观照宇宙自然的玄机。又如《江上》:“江北秋阴一半开,晚云含雨却低徊。青山缭绕疑无路,忽见千帆隐映来。”在一片低沉的景象中却忽见千帆隐隐驶来,可谓在失望中看到了希望,在黑暗中寻找到了一丝光明。这些景物诗,都是诗人对人生的思考和感悟,体现出王安石善于观察、勤于思考的个性特征。

三、个性洒脱

除了对道的坚守、理性精神的呈现外,荆公诗还有一个贯穿始终的特质,那就是襟怀洒落。作为一个颇受儒释道思想影响的思想家和传统文人,王安石自然懂得人生进退的道理。可贵的是,即便在其入世甚深之时,他也没有执着于俗世事物,而往往以更开阔的视野看待人生问题:“尚有戏红已可悲,更忧回首只空枝。莫暖身世浑元事,睡过春风作恶时。”(《越人以幕养花,游其下》二首其二)而从57岁二次罢相直至去世,十年隐居“半山”,远离纷扰的政治舞台,终日与山水花鸟为邻,陶醉于“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北山》)的逍遥生活,在静观冥想中体验自然蕴含的禅意,从而获得精神上的解脱。这类诗歌数量巨大,笔者仅以其诗频繁出现的“翛然”为例,窥一斑而见全豹。

“翛然”一词源于《庄子·大宗师》中对真人的描述:“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訢,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9]186大宗师即为宗大道为师,而这宗大道为师的人,就是真人,故而翛然可谓是真人具有的一种品格和境界。“翛然:无系貌(成疏);无拘束的样子。”唐陆德明说:“‘翛’,音萧。李音‘悠’。向云:‘翛然,自然无心而自尔之谓。’”[9]189如此可见,翛然是一种洒脱的个性,一种生活的情怀。

“翛然”一词在王安石诗中反复出现,从青春韶华到垂垂老矣,几乎从未间断。庆历三年癸未(1043),23岁的王安石在《还家》中写道:“何以忘羁旅,翛然醉梦间。”这是诗人初次离开家乡,饱受漂泊之苦后,回到家乡,享受那份自在与喜悦;33岁所写《寄题睡轩》有:“翛然即高枕,于此乐可知。”政治清明,百姓安居乐业,这是诗人一心向往的境界,得之即可翛然,高枕无忧;40岁时在《和净因有作》中有“禅客翛然感此辰”,这是对佛教中人一种状态的描写,当然也是诗人自己追求的一种境界;46岁时诗人闲居江宁,春日登山有“翛然杖屦出尘嚣”(《登中茅山》)之愉悦;48岁所作《纯甫出僧惠崇画要予作诗》中有“移我翛然堕洲渚”,57岁又在《次韵约之谢惠诗》中表达“翛然忘故约”的情怀,足见作者贯穿始终的洒脱和释然。

这种“翛然”式的洒脱在他彻底告别官场、归隐江宁之后表现得更为明显,也更为频繁。如《荣上人遽欲归以诗留之》:“道人传业自天台,千里翛然赴感来。”《与道原游西庄遂过宝乘》:“蕙帐铜屏皆梦事,翛然陈迹翳松萝。”《示永庆院秀老》:“禅房借枕得重欹,陈迹翛然尚有诗。”《次韵徐仲元咏梅二首·其一》中,他说:“玉笛凄凉吹易徹,冰纨生涩画难亲。争妍喜有君诗在,老我翛然敢效颦。”《同陈和叔游北山》:“春风荡屋雨填沟,东阁翛然拥罽裘。”《病中睡起折杏花数枝二首·其一》:“独卧南窗榻,翛然五六旬。已闻邻杏好,故挽一枝春。”《秋热》:“忆我少年亦值此,翛然但以书自埋。”《无营》:“物随扰扰集,道与翛然会。”《书八功德水庵》:“翛然无所为,自得而已矣。”《放鱼》:“捉鱼浅水中,投置最深处。当暑脱煎熬,翛然泳而去。”《午睡》:“翛然残午梦,何许一黄鹂。”从这些诗歌中,我们看到离开“魏阙”而“身在山林”的半山老人无官一身轻的生活状态和洒落襟怀。他通过对自然的观察和体验,将自身因改革失败而带来的深悲剧痛消解于山水景物,以此得到心灵的解脱。当然,这些看似闲淡的情趣后面,难免也隐藏着作者英雄失意的苦闷忧伤,只不过作者“寓感愤于冲夷之中,令人不觉”(高步瀛《唐宋诗举要》)[10]而已。

从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作为宋代成就最高、最有影响的四大诗人之一,王安石的诗歌以其内容的丰富性、艺术的创新性而独具面目,自成一体——“荆公体”,奠定了宋诗的基调,享誉宋代诗坛,沾溉后代文人。检视其一生的诗歌创作,我们能够深切感受到王安石不同阶段心理的变化历程和对诗艺的追求;与此同时,他对道义的坚持,他对理性精神的弘扬,他个性中执着而不固执所表现出的磊落洒脱,都在其作品中有充分呈现。王安石的传奇人生本身就是一篇恢宏壮美的叙事诗,充满既刚毅又恬淡的无穷魅力。

注释:

① 本文所引王安石之诗,见李壁笺注,高克勤点校的《王荆公诗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下同。

[1] 朱光潜.谈文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

[2] 张 培.王安石唐诗学研究[D].开封:河南大学,2014.

[3] 叶梦得.石林诗话:卷中[G]//(清)何文焕.历代诗话(上).北京:中华书局,1981.

[4] 钱钟书.谈艺录[M].北京:中华书局,1984.

[5] 魏庆之.诗人玉屑:卷十七[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6] 郭绍虞.沧浪诗话校释[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

[7] 欧阳修.与尹师鲁第一书[G]//吴文治.韩愈资料汇编.北京:中华书局,1983.

[8] 赵 翼.瓯北诗话:卷十一[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

[9] 陈鼓应.老子注释及评介[M].北京:中华书局,1984.

[10] 高步瀛.唐宋诗举要(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521.

2017-08-20

邓莹辉,男,三峡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教授,文学博士。邓艳华,女,巴东县第一高级中学教师。

10.13393/j.cnki.1672-6219.2017.06.009

I 206.2

A

1672-6219(2017)06-0039-06

[责任编辑:杨 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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