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放
(四川大学中文系,四川成都 610064)
写愁文学发凡二论
张 放
(四川大学中文系,四川成都 610064)
论屈原写愁开风气
屈原在我国文学史上首次将愁与愁的词组写入文学作品楚辞中,开创了汉语“愁”字入诗的风气,丰富了文学作品的思想感情与表现手法。在他之前,文学作品表达愁苦悲情主要书写“忧”字(这兴许是当时的雅言),以及与忧字关联的词组。屈原将口语愁字运用于楚辞作品并派生系列新词组,演绎新义,随其文学作品深入人心,后世写愁用愁字连词加以形容蔚然成风。从文学悲剧主题与审美情怀看,有影响深远与标志性的创作意义。
屈原;写愁;楚辞;开风气
我国文学作品历来擅长书写与表现愁情悲意,有“道不尽许多愁”“载不动许多愁”“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问君哪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等脍炙人口的诗词修辞藻饰,文论中也向有“欢愉之词难工,愁苦之词易巧”的说法,这从某方面说明写愁次数多,颇能引起共鸣,从而达到“易巧”的地步。诗人往往能信手拈来,表达思想感情,“愁苦之词”的文学信息,也许远大于“欢愉之词”。王国维《人间词话》有论:“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1]350忧愁悲苦的情感在我国文学中常能代表“真感情”,创作出“有境界”的作品。所谓“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人生难逢开口笑”“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等等不一而足。翻阅古典文学,书哀写愁的情景最为常见。从《诗经》《楚辞》到近世的黄景仁、苏曼殊、王国维等人从未中绝,最典型莫过于唐杜甫,他身遭乱世,诗歌作风“沉郁顿挫”、悲愁满纸。即使浪漫派的李白,也一样长于写愁,如“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呼儿将去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等,无不渲染得淋漓尽致。
这种写愁寄悲的文学源流发生很早,似见诸书面文学的发生与出现。屈原是我国第一位署名诗人,有系列作品称世,最后因忧愤哀愁投江而死。生前最后时期行吟江泽,“形容憔悴”,我考其作品,“愁”字直接、首次见诸他的诗句中,而在他以前的诗文大多书写“忧”字,即以忧代愁、通愁、言愁。估计在先秦时期,“忧”是书面语言,即所谓“雅言”,如今普通话。孔子时代倡导雅言,所谓行之可远,莫过于“文”,他说:“言之无文,行而不远。”估计在中原以及广大北方地区口语中忧字使用也较为普遍。至今“忧”字仍然常用于人们的口语表达,如“心忧”,或与愁连属称“忧愁”。愁字在先秦少见于书文,有两种可能:一不是雅言、文言、北方话;二本源自南方地区口语,一度属于方言。从春秋战国时代以降,自楚国屈原开始,我国有了著名诗人,有系列作品流传,形成书面体系,表达手段更丰富,文学也呈现新体式——“楚辞”(也称“骚体”),这无疑得自屈原的开风气写作。屈原将愁字入诗,与忧字并用,合撰新词,连绵深广地抒发胸中的哀愁忧愤与失望,代表作《离骚》,有解为离愁,有解为牢骚,大都与愁苦悲愤相交接。愁字与愁词的书面化、丰富化、诗意化,是屈原之功,由他创作而扩播开来,屈赋风靡天下,愁字也多见诸我国诗文,方为常态。这应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从隶属方言的愁字得到文坛广泛认可,多援引使用,这有榜样的力量,也适应了文学自身的发展规律,即对语言丰富化的要求以及口语化的发展趋势。当然更要肯定屈原作品的大胆尝试与成功范例,他鼓励了人们大胆书写心中的积怨与哀愁,发出不平之鸣。南朝刘勰第一个比较系统地从文艺学角度讨论屈原及其作品,对其评价甚高,如《文心雕龙·辨骚》云:“奇文郁起”“与日月争光可也”“雅颂之博徒,词赋之英杰也”“取镕经意,自铸伟辞”“气往烁古,辞来切今”“衣被词人,非一代也”“顾盼可以驱辞力,咳唾可以穷文致”等等[2]35-36,其中刘勰特别强调文学“辞力”的开拓与创新,所谓“自铸伟辞”,这有诗歌作品内容意境的创新,也有行文字词的大胆创新。
书写愁字与愁情,文学史上如屈原作品那么直接、丰富的,在先秦文学典籍中比较少见。钱锺书论《离骚》有指:“忧思难解而以为迁地可逃者,世人心理之大顺,亦词章抒情之常事,而屈子此作,其巍然首出者也。”[3]892又:“即身离故都而去矣,一息尚存,此心安放?江湖魏阙,哀郢怀沙,‘骚’终未‘离’而愁将焉避!”[3]893写忧愁的原因,可谓一语道破。屈原宁可与愁苦同在,不肯麻醉逃避,他最后以身投江殉国,这愁的深广无限,可以想象。去今二千三百余年,屈原开创的忧愁双声连绵叠韵词并用,以一贯之,早已成为书面语言与口语形态常见之词,雅俗共赏,是汉语文学感情表达常见与频繁使用的惯用词型。以下不妨略作列举,以加参证。
一、愁字以前显然多用“忧”字
屈赋写愁以前,文学文本常见忧(憂)字词。如《诗经》“黍离”篇云:“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北门”篇:“出自北门,忧心殷殷。”“采薇”篇:“曰归曰归,心亦忧止。”等等。“四书”中《论语》有:“君子不忧不惧”“人不堪其忧”等。《孟子》“滕文公章句”:“圣人以忧之”(按:此篇行文一连叠用若干忧字);《庄子》“则阳”篇第二十五:“忧乎知而所行恒无几时,其有止也若之何!”《庄子》“山木”篇:“去君之累,除君之忧。”类似例子,比比皆是。
与忧是同义词的愁,起源于何时呢?《周易》:“卦三十五 晋”篇:“晋如愁如,贞洁,受兹介福于其王母。”许慎《说文解字》解愁字:“愁,憂也。从心,秋声。”“段注”“乡饮酒义”解曰:秋之为言愁也是。”[4]544言愁与言忧义同。钱锺书《管锥编》说《九辩》述及:
虽历来旧说如《礼记·乡饮酒义》“秋之为言愁也”,《白虎通·五行》:“秋之为言愁亡也,”然物逐情移,境由心造,苟衷肠无闷,高秋爽气,岂遽败兴丧气哉?[3]958
意思是秋天也不一定就败兴和发愁,也有秋高气爽的时候。人之所以发愁,还是心中有事搁不下。显然愁的造字不单指秋天扫兴,其实秋景也有丰富的寄寓。但愁字带有因季节衰退(生命凋谢)从而加以感叹这一情绪还是不能否认。《易》与《礼记》见载愁字,兴许是最早的成句文献?就实际而言,先秦忧(憂)字广泛见书载群籍,愁字比较冷僻少见。《说文解字》“段注”对“憂,愁也”注解:“愁,憂也;此云憂;愁也。二篆互训。不知何时浅人尽易许书憂字。”[4]544并举《诗经》例子皆书忧云。二字“互训”显然是没有问题的,指责后人“不知何时浅人尽易许书憂字。”我们不可赞同。并不是什么“浅人”将《说文解字》中的忧(憂)字句型都混淆、改写为愁字词,而是愁字在历史语言文学中得到地位,在文字文学史上与忧可行通用,并加以自由组合、合理运用、迭出新意,这显然更接近时代读者,文意更加丰富。如果写忧不写愁,固守正宗,那不是文学丰富化的路径。所以段注指的“浅人”,其实正是时代的风气使然,由艰深而浅显、而高深而通俗,是文学发展普及的方向。钱锺书《管锥编》言及屈原悲秋写愁,引譬连类,列举后人作品如庾信《愁赋》、司空图《春愁赋》、陆游《春愁》等[3]893,都说明屈原之风山高水长、影响深远。钱先生有感:“或咏愁虑缭萦而成‘忧茧’……斯意在吾国则始酣畅于《九章》。情思不特纠结而难分解,且可组结而成文章。”[3]943“组结而成文章”,正是屈原写愁的功效,故刘勰《文心雕龙》有赞:“其衣被词人,非一代也。”
二、“屈赋”写愁成为一种范式
“屈赋”即传说屈原所写诗赋(骚体,楚辞)作品,当时去“诗三百”篇大约有二三百年时光,间隔不算太远,在屈原的作品中,包括楚辞中,忧愁连用,直书愁字的例子俯拾皆是,这也是文学发展必然,援引如下: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湘夫人》)
结桂枝兮延伫,羌愈思兮愁人。愁人兮奈何,愿若今兮无亏。(《大司命》)夫人自有兮美子,荪何以兮愁苦?(《少司命》)
吾不能变心以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涉江》)
心不怡之长久兮,忧与愁其相接。(《哀郢》)
愁叹苦神,灵遥思兮。(《抽思》)
宁溘死而流亡兮,不忍此心之常愁。……愁郁郁之无快兮,居戚戚而不可解。……愁悄悄之常悲兮,翩冥冥之不可娱。(《悲回风》)
离芳霭之方壮兮,余萎约而悲愁(《九辩》)
独悲愁其伤人兮,冯郁郁其何极!(《九辩》)
……
“忧与愁其相接”,词型与表现手法丰富化。《九歌》中也大量使用“忧”“悲”“哀”“伤”“劳”“苦”“穷困”“屯郁”“太息”“掩涕”等同义词、近义词,字词不时串用、合用、转用、互用,结合新词,如上引“愁人”“愁苦”“常愁”“悲愁”等。“忧愁”这一双声叠韵连绵词于后世颇为常见,这与屈赋悲愁一脉相承。忧愁句例如:“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古诗十九首》)“沉阴结愁忧,愁忧为谁兴?”(徐干《室思》)“别有忧愁(一作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白居易《琵琶行》):“能几许,忧愁风雨,一半相妨。”(苏轼《满庭芳》)等等。“忧愁”或许在屈原时代已经是南方楚国的方言口语,因为屈原的大胆创作,从而推陈出新,化俗为雅,得到广泛认同。写愁的风气绵延不绝,甚至到了后人要“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地步,这和写愁的文学先例成功并蔚然成风是分不开的。
从写愁事例来看,屈原写作用了一些楚地方言口语,但大体还是采用有普及规范意义的雅言创作。如姜亮夫先生云:“凡此种种,无一而非因依于楚之故习,此所以成其为爱国诗人者耶?试更端言之,则楚之语言为屈子所习用者,与土殊科,考屈赋所用语言,基本与北土大同而小异,大同以见其同源,小异以示其异流,故举其小异而明之,则亦其民族与北土同源异流之小殊而已尔!”[5]225郭沫若先生也持近同看法:“有许多人谓南方文学与北方文学有很大区别,说《雅》《颂》是北方文学的代表,《楚辞》是南方文学的代表。这种区别根本错误。其实《雅》《颂》体不限于北方,《楚辞》体不限于南方。它们的不同不是由于地域的不同,而是由于时代的不同。春秋以前的诗文,系贵族装饰品,当时的官样文章,脱离一般生活和一般语言。《楚辞》与周秦诸子的散文所代表的,系另外一个时代,充满新兴气象,更同社会生活接近。语文接近是南北皆然,并没有地域之异同……事实上南方的《楚辞》只是大诗人屈原把《国风》加以扩大了而已。”[6]2-9汤炳正先生对“时代的原因”说得更具体:“对偶与散句、长句与短句、联绵词与叠音词……交替出现,互相为用,达到了节奏变化之极致。它不仅把诗人的愤懑引向了高潮,而且也把屈赋的错落美推向了高峰。”[7]396
三、写愁文学的象征意义
屈赋的创作特色,前人评述已多,无需辞费。这里仅就屈原写愁的文学象征与进步意义略加申论。忧愁连用、结合派生,是文学语言发展尤其是诗歌体裁丰富化、大众化使然,也是文学审美习惯选择。徐志摩先生对“愁”字曾经赞美有加:
中国字形具有一种独一的妩媚,有几个字的结构,我看纯是艺术家的匠心:这也是我们国粹之尤粹者之一。譬如“秋”字,已经是一个极美的字形;“愁”字更是文字史上有数的杰作;有石开湖晕,风扫松叶的妙处,这一群点画的配置,简直经过柯罗的画篆,米仡朗其罗的雕圭,Chopin的神感;像用一个科学的比喻——原子的结构,将旋转宇宙的大力收缩成一个无形无踪的电核;这十三笔造成的象征,似乎是宇宙和人生悲惨的现象和经验,吁喟和涕泪,所凝成最纯粹精密的结晶,满充了催迷的秘力。你若然有高蒂闲(Gautier)异超的知感性,定然可以梦到,愁字变形为秋霞黯绿色的通明宝玉,若用银槌轻击之,当吐银色的幽咽电蛇似腾入云天。[8]8
愁字会意“秋心”,表现了中国人对时光季节流逝轮换、生命珍惜以及家园距离的重视,相应产生惆怅、惜别、感怀等情愫。屈赋对悲剧题材的开拓、书写,尤显功力,开启与促进了悲剧精神情调文学的发展。从某方面讲,突破了儒家道统“君子不忧不惧”“小人长戚戚”“哀而不伤”“怨而不怒”“悲而不愁”“克己复礼”等“中庸”化的审美禁忌条约,在作品中更多率真奔放与激烈的表现,展露鲜明的头角个性,别开生面,刺激后世文学求新求真,如屈子“上下而求索”“虽九死而未悔”的勇气。
屈赋、楚辞忧愁书写,审美通用,寄寓理想,激励人间向善情怀,诚如游国恩先生所论:“其文忧愁幽思,曲折往返,激楚苍凉,如怨如诉,斯乃迫于情之弗容己,与夫世之无病而呻吟者异也。”[9]4林庚将屈原题为“知道悲哀以后”[10]44,这都深刻揭示了悲剧精神与审美意义的时代性,乃至世界性。
屈原文学还首蹈文学自传体例,将个人的身世、遭际、内心情感直言不讳,公之于众,如鲁迅先生所指,“抽写哀怨,郁为奇文”,“放言无惮,为前人所不敢言”[11]69。也如其他学者所指:“其语言色彩斑斓,其结构回环往复,想象丰富奇特,抒情自由奔放,都充分表现了屈原高洁不群的品格和卓绝才华。可以说,屈原作为我国历史上第一位有名姓记载的诗人,他一登诗坛,立即放射出耀眼的光辉,有如太阳,永照后人,凡历史上有所成就的诗人,无不从屈原的诗歌里吸取丰富的营养。”[12]前言“那迫切的悲愁,渲染了每一个人的思虑,唤醒了每一个人的心灵,而不再是偶然的发现了……既揭出了生命的悲哀,也认识了生命的美丽。”[10]91-92
以上援引都足可证明,屈原写愁书忧,组词造句,推陈出新,开风气之先,其影响经久深远,有必然性,也有合理性。
[1] 王国维.人间词话(六)[M]//王国维文学美学论著集.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1987.
[2] 刘勰.文心雕龙[M].周振甫,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
[3] 钱锺书.管锥编(二)[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
[4] 段玉裁.说文解字段注(上)[M].成都:成都古籍书店,1981.
[5] 姜亮夫.楚辞学论文集·简论屈子文学[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6] 郭沫若.郭沫若古典文学论文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7] 汤炳正.屈赋新探[M].济南:齐鲁书社,1984.
[8] 徐志摩.印度洋上的秋思[M]//徐志摩散文全编.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1.
[9] 游国恩.离骚纂义[M].北京:中华书局,1980.
[10] 林庚.中国文学史[M].厦门:鹭江出版社,2005.
[11] 鲁迅.摩罗诗力说[M]//鲁迅全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12] 屈原.楚辞·前言[M].陈苏彬,译注.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6.
“边愁”试说
摘 要:“边愁”是乡愁主题文学的一个领域范畴,作为定型的语词冠名甚至更早于“乡愁”。在边塞诗中,“边愁”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掘与表现,深化与丰富了乡愁主题文学的内涵与外延。边愁所反映出来的文学诉求与现实意义,有多种因素,但精神层面的引申意义尤其值得我们关注。这一传统甚至持续发展到现代。
关键词:边愁;边塞诗;引申意义
“边愁”是边塞诗中一个比较突出与常见的题材领域。边愁显然联结乡愁情怀,属于乡愁情绪系统中的一环,因守边望乡、怀乡,从而加深“边愁”。这是乡愁意指的一个特定区域与代指。“边愁”的发生地往往是指边疆地区,或边缘文化区域,诗人产生生命的珍惜、人生的忧惧、处境的哀伤等等复杂情感,加之战时的现实忧患、怀疑、苦楚、无奈等等,凡此种种,构成“边愁”特指。
边愁一词来源于今已不难查考,它更多得益于历代杜甫诗歌的详注与研究,杜甫《秋兴八首》言及“边愁”,以后注释家不绝于途[1]69。“边愁”注释出处首见于南朝陈时苏子卿《南征》诗:
故乡梦中近,边愁酒上宽。
另唐初杜审言、盛唐王昌龄等诗人,都有写及与言及。如王昌龄《从军行》之二:
撩乱边愁听(一作弹)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
这一联脍炙人口。边愁作为边塞诗中常见的领域题义,表现无疑得力于唐诗边塞派诗人的出现与盛行。虽然边塞诗人不一定都直接使用边愁词型(如乡愁一样有多种词型,包括同义、近义甚至暗示义),但那种渲染边疆、边地、边缘地带精神与物质双重困苦的思想感情题旨书写,则颇为接近,都能给人强烈的、深刻的打动,从时间、处境、气候、民俗与距离等方方面面,形容毕至、渲染如画。林庚先生曾有形容:“那异乡的情调,浪漫的气质,都是少年心情的表现。这正是一个文坛全盛的时候,作家中趋于粗豪一面的则有李颀、高适、岑参等,他们都各自在不同的杰作中,完成了男性的表现……男性的文艺时代,为诗国的高潮增加了无限的声势……所谓旅人之思,正是这时诗国的主题。”[2]167-171豪迈之外,边愁随生,且与时俱增。往往交织着雄关如铁、垂老边荒的哀思情愁,积极与消极两相冲突与互文,更显张力。汉唐以来封建君主开边用武、好大喜功,促使边塞诗派发展成熟,英雄主义固然时时跃动,但怀疑主义也不禁滋生,特别是身临其境的无谓牺牲征伐与大量痛苦消耗,都触发现实的悲哀与人性的悲怆,成为边塞诗派更多更浓厚的情调。唐边塞诗派代表为高适、岑参,杜甫当时对二人有“高岑”并称(“高岑殊缓步”,见杜甫诗《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适虢州岑二十七长史参三十韵》),后人称呼继之,可见其代表性。如宋代严羽《沧浪诗话》卷四:“高岑之诗悲壮,读之使人感慨。”边塞诗甚至也有直接以“高岑诗派”来代指与概括[3]前言3。再从王昌龄到李颀、李益及至宋朝词坛的范仲淹等,以一贯之,将边关战争的豪情、艰困、苦难、悲壮乃至哀矜、郁愤等,和盘托出,抒发到极致。总而言之,边愁的情怀主要缘于并体现于以下几个方面:
一、惨烈悲壮,身陷其间,旷日持久,不能自拔
高适代表作《燕歌行》可证:
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大漠穷秋
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身当恩遇恒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
二、叹世无英雄,渴望得胜凯旋
这也是边愁题材中比较突出的表现。久战不决,胜利看去渺茫,甚至正在走向优势的反面,显然陷入了一场无端、无终结的消耗与牺牲中,恨不能起前朝传说中的英雄神将,一战奏凯,班师还朝,回家团聚。这方面首屈一指的代表作无疑是王昌龄的《出塞》歌:“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世相传诵,表现了怀古与对英雄救世的渴望,间接抒发了对现实中指挥庸懦无能的不满与愤懑。类似作品还有如高适:“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燕歌行》)杜甫:“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悲笳数声动,壮士惨不骄。借问大将谁?恐是霍骠姚。”(《后出塞》)王维:“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使至塞上》)无名氏:“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哥舒歌》)神人猛将常胜都是传说,最终无不一一落空,成为一厢情愿,梦总被现实击得粉碎,一场战争往往付出的代价是成千上万乃至数十万人的生命。
三、文化乡愁
因地域气候、生活习尚、文化传统等各方面有所不同,加之羁留异地看不到希望,将士的边愁与日俱增,不免每有风吹草动,天籁地声,也足可触发悲愁的情怀。例如以音乐演奏为线索起兴怀乡的诗篇,令人动容。这方面有王之涣《凉州词》、王维《陇头吟》、李颀《古从军行》、杜甫《后出塞》等作品,描写音乐人情,渲染边愁,不尽苍凉之感!如王昌龄:“烽火城西百尺楼,黄昏独坐海风秋。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从军行》)岑参:“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长路关山何日尽,满堂丝竹为君愁!”(《送卢举人使河源》)
较为集中地通过音乐演奏抒发边愁的是李益的诗歌作品,如:
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一作下)月如霜。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夜上受降城闻笛》)
繁霜一夜坠关榆,吹角当城片月孤。无限塞鸿飞不度,秋风卷入小单于。(《听晓角》)
天山雪后海风寒,横笛遍吹行路难。碛里征人三十万,一时回首月中看!(《人军北征》)
面对全球的能源环境问题,许多具有创新性的设计理念应运而生,如被动式建筑、零能耗建筑及绿色建筑等概念被广泛推广。在建筑规划和设计时,根据气候条件的影响及建筑物所在具体环境的特征,主要利用自然环境来创造良好的建筑室内气候,尽量减少对各种电子设备的依赖。建筑的规划与设计要符合合理的建筑形体设计,并充分利用建筑室外微环境来改善建筑室内微环境,主要通过建筑构件的结构设计和建筑内部空间的合理分隔设计得以实现。
李益还有:“燕歌未断塞鸿飞,牧马群嘶边草绿。”(《塞下曲》)“几处吹笛明月夜,何人倚剑白云天?”(《盐州过胡儿饮马泉》)等等。皆能“情动于中而形于言”,使人咏之闻之无不愁肠百结,不尽千里相思。李益文学造诣正如专家所评:“他称得上是继高适、岑参之后的又一位著名的边塞诗人!”[4]2
四、艰难困苦、无计可施
战争的消耗与旷日持久,生活上的艰难困苦、无计可施,常引发边愁。李益妻兄卢纶也是边塞诗高手,他的名作如:“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塞下曲》其三)不仅写出边疆战地气候环境的恶劣,更写出无计可施、将士坐地无奈的内心悲切愤懑。
岑参《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天山雪歌送萧治归京》、《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等,后一首如:“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历来被称作千古绝唱、奇句警新,学诗者无不习诵。但这首诗的后段也不容忽视:“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写景具现,“愁云惨淡万里凝”,如同画出。诗中的形容取材将军帐幕生活,广大下层士卒的艰难困苦,坐以待毙情状,哀愁痛苦可知!
战争中即使敌营一方日子也不好过,甚至一样艰苦。李颀诗有:“胡雁哀鸣夜夜飞,胡儿眼泪双双落。”(《古从军行》)形容边疆原住地区戍边将士,怀乡念家,厌恶战争,亦形象逼真。
王维的“关山正飞雪,烽火断无烟。”(《陇西行》)“关西老将不胜愁,驻马听之双泪流。”(《陇头吟》)“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使至塞上》)等诗,都刻画苍凉、悲壮,包容曲折、悲辛!李白:“戍客望边色,思归多苦颜。”(《关山月》)得自亲身见闻。杜甫“三吏三别”及《北征》《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等,其中描写战争发边细节也可称淋漓尽致,无不勾起千万里之外的哀思。
五、前途渺茫,处于被边缘化的感喟
战争消耗国力,更消耗将士的宝贵生命,离散数以千万计的家庭。种种沉痛的现实,在边塞诗里反映突出。杜甫《兵车行》触目惊心:“或从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营田。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头白还戍边。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安得壮士挽天河,净洗甲兵长不用!”(《洗兵马》)这是愿景,也是愤辞。杜甫生前诗歌不大被官方重视,落选当时权威选本,重要原因即在于他的创作手法不假掩饰,近于现代的报告文学、特写,其逼真叙事,惊心动魄,当时人尚不敢、不习惯面对。直到中唐以后,才被如元稹、韩愈等高度重视,引发时人以及后世密切关注。杜甫写国家宏大叙事的同时,也长于以自身为例,表现漂泊落难的边愁情怀,有丰富的象征意味。如其写于川东三峡地区的《秋兴八首》其六:“瞿塘峡口瞿江头,万里风烟接素秋。花萼夹城通御气,芙蓉小苑入边愁。”钱谦益注释:“禄山反报至,上欲迁幸,登兴庆宫花蕚楼,置酒,四顾凄怆,此所谓‘入边愁’也。”[1]69这解释固然不错,但写诗时杜甫是在川东三峡白帝城荒山野水之间,久被朝廷疏远甚至遗忘,远离中原政治文化中心,“倚人”“仗友”度日,不免回忆从前,也曾身置中心,一度有过热闹,而今国乱家破、流离失所,其家国情怀的边愁,也历历在目、丝丝入扣。《旅夜书怀》《登高》《诸将五首》《咏怀古迹五首》等,都极陈零落孤独之状。“关内昔分袂,天边今转蓬。”(《寄司马山人十二韵》)“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登高》)“关塞极天唯鸟道,江湖满地一渔翁。”(《秋兴八首》)极度的边缘化以及生命的自我流放,“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杜诗中的边愁有其特殊性。
北宋范仲淹词《苏幕遮·碧云天》《渔家傲·塞下秋来风景异》等亦是抒发边愁的杰作,如《渔家傲》: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抒发边愁情怀的文学题材在我国文学中颇为常见,历代不绝。虽然于唐宋边塞诗高峰后渐至低落,有多种原因:一是文学题材的兴盛、多样化,特别是市井文学的兴起有所取代,逐渐取代士大夫文学;另一方面的原因则是,愈到近代,愈有亡国之忧患,需要倡导鼓励英雄主义、爱国主义,哀愁不免渐次让位高昂悲壮、勇敢鼓舞乃至牺牲精神的英雄文学,如志在收复、捍卫、统一的主题,岳飞、辛弃疾、陆游、文天祥、戚继光等相继涌现即其显例。
乡愁是人类家园意义的一种长久主题,边愁即其一环,文学史上始终未有中断。即使到了新文学时代也有继承发扬,对边愁作新的引申与指代、象征,更多渲染文化乡愁、家国情怀,以及游子、孤子的天涯、海外情怀。如“五四”时代的留学生文学,当代台、港、澳与海外华文文学等。素有“乡愁诗人”之称的余光中,有“边愁”题名的散文集,也有边愁诗篇抒发连接这一古老的主题:
栏干三面压人眉睫是青山
碧螺黛迤逦的边愁欲连环
叠嶂之后是重峦,一层淡似一层
湘云之后是楚烟,山长水远
五千载与八万万,全在那里面……[5]226
更多倾向文化乡愁以及乡愁的现代性书写,台湾诗作还如覃子豪《海洋诗抄》、郑愁予《错误》《水手刀》、洛夫长诗《漂木》等,这多是建构于乡愁与边愁的现代性双重话语上的集中书写与体现,当另文论之。
参考文献:
[1] 仇兆鳌.杜少陵集详注(三)[M].北京:文学古籍刊行社,1955.
[2] 林庚.中国文学史[M].厦门:鹭江出版社,2005.
[3] 贾伽,周道贵.高适岑参诗选[M].成都:巴蜀书社,2001.
[4] 范之麟.李益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5] 余光中.沙田山居[M]//鬼雨——余光中散文.广州:花城出版社,1989.
(责任编辑:郑宗荣)
On Qu Yuan’s Leading a Sentimental Mood of the Times’ writing
Two Theses on the Beginning of Sentimental Literature
ZHANG Fang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Sichuan University, Chengdu, Sichuan 610064, China)
Qu Yuan was the first one who wrote worries and sorrow expressions in his literature work, which created a sentimental atmosphere in Chinese poems and enriched the literature thoughts and feelings and artistic expression. The literary works before his had mainly expressed worries and worry-related phrases (as a form to show gracefulness. Qu Yuan added spoken melancholy character in The Songs of Chu and derived a series of new words and breed new meanings. With the popular of this literature work, the later books wrote worries by using sentimental modifiers come into fashion. From the tragedy theme and aesthetic inclination of literature, this trend of writing has a deep and remarkable significance in literature.
Qu Yuan;Write sad Chu Poetry;To create a trend of the times
I206.2
A文章编号:1009-8135(2017)04-0067-04
I206.2文献标识码:A
1009-8135(2017)04-0071-04
Causerie on “Frontier Sorrow”
2017-05-13
张 放(1957—),男,四川汶川人,又名张叹凤,四川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现当代文学。
Abstract:“Frontier Sorrow” is a subcategory of nostalgia in the literary field. However, as its stereotyping title, it is even earlier than the appearance of “nostalgia”. Specifically, it has been incisively excavated and expressed in the frontier poems, thus it enriches the connotation and denotation of the literature genre of nostalgic as well. Significantly, there are many factors accounting for literary demands and realistic significance reflected in the Frontier sorrow, while the associative meaning of the spiritual dimension is particularly worthy of our attention. More importantly, this tradition has continually developed into modern times.
Keywords:frontier sorrow; frontier poems; associative mean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