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光锐
(滁州职业技术学院,安徽 滁州 239000)
《水心文集》存诗共计380首,古诗152首,五律88首,七律49首,七绝91首。作品数量在理学家中不为少数,体例也较为完备,有重视古诗的倾向。考察叶适诗歌的内容,其中赠别诗最多,有103首,标明为送别之作有近80首,其他标题为“赠”或“寄”的诗,有的是赠别,也有的是单纯的寄赠之诗,并非送别之什,但数量很少;仅次于赠别诗数量的是挽诗,共68首;其次就是亭台楼观的题纪之诗,计30多首。以上三类诗均与“人事”关系密切,内容丰富,这些应酬性质明显的诗歌艺术性可能相对较弱,其中也不乏真情发露之作。叶适还有一些类似组诗的作品,如在浙西提刑司干办公事任上所作吟咏苏州风物的诗和吟咏永嘉端午风俗的诗。叶适还很重视乐府诗的创作,并且能对乐府古题加以改造和创新,《白纻词》、《橘枝词三首记永嘉风土》等作品对后代诗人产生一定影响。
叶适103首赠别诗主要反映朋友之情和师生之谊,反映骨肉亲情的作品较少,叶适乾道元年(1165)就离开家乡永嘉县,时年才十六岁,并且从此一直过着求学、为官的漂泊生活,直到庆元四年(1198)庆元党禁后才回到永嘉定居,已年近半百,长期抛家别亲的情感经历叶适都没有用诗歌来宣泄,这似乎让人难以理解。其中一个原因可能是叶适这一阶段为生活所迫,集中精力钻研科举时文,无暇作诗。他曾经在《题周简之文集》中回忆过自己耽于作诗被长者斥为“外学”,转而专心时文的事,但是,从现存诗歌数量来看,叶适并非不作诗,只是没有把主要心力投入其中,主要原因可能还是受其“文关教事”的文学观和宋代士大夫胸怀天下的思想境界的影响,统观叶适的诗歌纯粹写景抒情,吟风弄月之作尤为少见,即使是赠别友人、弟子,也以劝勉为主要内容。所以叶适仅存2首关涉亲情之作。其一《赠高竹友外姪》诗云:
娶女已为客,参翁又远别。相随小书卷,开读短灯檠。野影晨迷树,天文夜照城。须将远游什,题寄老夫评。[1]106
叶适妻姓高氏,此高竹友外姪当是其妻之侄女婿,在临别之际,叶适并没有关怀他的路途劳顿,奔波之苦,而是叮嘱他远游也要以书卷相伴,短灯伴读,并继以晨昏,且督促他将途中所作及时寄回,自己将要加以评点。这是赠别诗中别有风味者,作者以长辈的身份,行老师的职责,明言对外姪之作是“评”而不是“赏”,想来高竹友必是好学后生,否则叶适这一番临别赠言对他来说,显然是督促过于关心了。联想到叶适在浙西提刑司任上无时不以书相随的情形,他对高竹友作如此交代就是情理之中了。
叶适之于高竹友为尊长,寓爱于严不难理解,当妻子离世后,面对短暂离开自己的妻弟,叶适不禁黯然神伤,在《送高仲发》诗中我们感受到另外一种情绪:
细君吁久寂,季弟犹长贫;弃我涉远道,策策伤心神。舍西三亩畲,作急老自耘;稻熟曾未割,归趁秋风新。[1]69
细君即指叶适的妻子高氏,首二句是说妻子已经去世很久了,留下贫困的小弟与作者相伴。叶适的妻子死于嘉定四年(1211),年过花甲丧失人生伴侣对他打击不小,妻弟相伴左右对他的孤寂也是一种安慰,所以才会让他特别依恋,因而高仲发的离别让叶适几乎情不能堪,在结尾时忍不住催促高仲发一定要在秋风乍起之时趁早归来,期盼之情溢于言表。
这种离别感伤情调在他与友人和弟子离别的时候虽然不是很常见,但是有的作品也较能感人,往往是将送别友人与伤吊自己相对比,使离愁别绪的内涵双重叠加。但是叶适的赠别诗更多的时候是以鼓励、劝勉对方,表达愿望、理想为主。他希望为政者能勤政爱民,为学者发扬学统,体现出叶适兼具学者和官员的双重身份特点。比如他对永嘉学术先驱郑伯熊极为尊崇,先后创作《送郑丈建宁五首》和《送郑景望二首》共七首诗。在这两组诗中叶适都表达对郑景望领导学术的期待,他说:“一时诸老尽,多见大名难”;[1]90又说:“江左诸贤尽凋落,迩来名字未深知。愿公年德加前辈,救世勋庸莫后时”。[1]111他提醒将赴知县之任的蔡子重:“莫轻小县深谷里,续丝运轸琴方调”。[1]76希望他不要认为县小人稀不能施展抱负,即使地处僻远的小县也需要尽心尽力才能做到民富俗淳。他告诫丁子植不要沉湎于诗酒吟咏,要体谅民情民意:“吟情且勿放,民隐谅少摅”。[1]57在《送赵景明知江陵县》中,将自己一意恢复的宏愿寄托在将赴前线的友人身上。其诗云:
吾友赵景明,材绝世不近;疏通无流连,豪俊有细谨。尤精人间事,照见肝鬲隐;忽然奋须髯,万事供指准。汉士兴伐胡,唐军业诛镇;久以受褒封,谁能困嘲摈!四十七年前,时节忧患尽;去作江陵公,风雨结愁蕴,昔称长官贵,今叹服老窘;夜光傥无因,早晦行自引。田园多遁夫,未必抱奇蕴。勉发千钧机,一射强虏殒。[1]36
这首诗主要是激励,从诗中“四十七年前,时节忧患尽”一联推算,当作于1174年前后,正是叶适作《上西府书》的时候,本诗表现出来的抗金报国的志愿与《上西府书》是一致的。而赵景明将要出知的江陵县那时正处于宋金交界,叶适自己没有报国的机会,赵景明正好可以实现自己的这个愿望。他认为赵景明作为朝廷命官,就应该像汉将讨伐匈奴、唐军平定藩镇一样抗击金兵,收复失地。结尾处化用苏轼“西北望,射天狼”的句意,颇有气势。
叶适作为当时大儒,并且以工文著称于世,门人弟子众多,与此相关的送别之作也很多。在这些诗中,叶适多劝勉弟子重道学文,鼓励学道之作大多枯涩寡味,诗意不浓,但也个篇章短小精悍,内含警语,如《送陈粮料》云:“万里渥洼出,行天绝比伦。能参大关键,莫用小精神。种鼎身虽贵,箪瓢道未贫。梅情兼雪意,留住恰芳春。”[1]92有的送别之作就是在谈诗论文。例如《题刘潜夫诗什并以将行》则以评诗代替了送别,诗云:“送来南岳第三稿,穿尽遗珠簇尽花。几度惊教祝融泣,一齐传与尉佗夸。龙鸣自满空中韵,凤咮都无巧后哇。庾信不留何逊往,评君应得是行家。”[1]121对刘克庄诗赞叹不已,以致于送别之事不及一词了。《送潘德久》诗云:“每携瘦竹身长隐,忽引文藤令颇严。闻道将军如郤榖,不妨幕府有陶潜。江当阔处水新涨,春到极头花倍添。未有羽书吟自好,全提白下到诗奁”。[1]113潘德久即潘柽,叶适认为他是永嘉四灵的先驱者,所以对他的诗也极为推崇,故而这首诗也以论诗为主,不言送别情事,这在古今送别之作中也不多见。叶适虽然有时会在给师友、弟子的赠别诗中感叹自己的老迈衰朽,似乎对所送别之对象心存钦羡之情,但是他实际的用意是激励和推挽后进,自己甘为护花的春泥,滋养众芳。
叶适有时也会以送别之作抒发内心郁愤,虽属少见,但却引人注目,如《送刘晋卿》诗:
草黄木脱何所适?使我感叹生百疾。天骥屡为驽骀笑,良玉空遭碔砆黜。少年壮志思绝尘,只今作计常后人。明堂巨栋吾何有?护竹养花甘隐沦。[1]64
全诗由第一句引发感叹,且所发感慨并非是仅为刘晋卿而发,似也是叶适自叹身世。以天骥、良玉的不平遭遇喻指怀才不遇的友人和自己,这里抒发的不是别情离意,草黄木脱的荒凉背景触发和加剧作者的郁愤,刘晋卿此行估计也是心怀郁闷,或许正与叶适当时心境不谋而合,叶适经历坎坷,不论是庆元党禁还是开禧北伐失败被黜,都是他人生的低谷,虽然不能确定上诗作于何时,但是应该就是这两次打击中的某一次。
和赠别诗的内容丰富情感多样相比,叶适的68首挽诗从无论是内容还是情感都显得单一和缺少变化。诗题或为“挽诗”,或为“挽词”或为“挽歌词”,大同小异,其中部分是作为葬礼中挽歌仪式提供歌词文本而作,但是肯定已经存在只是徒诗,未必与葬礼直接相关的作品。与墓志铭墓主范围广大,身份庞杂不同,挽诗哀挽的对象主要是皇室和朝廷官员,这是因为从汉代开始形成的挽歌礼仪主要是供官员享受,并且级别不同,规模、待遇也不一样。从体例上看,唐代挽歌几乎全是五言律诗,这种情况到了北宋嘉祐年间有所变化,七言挽歌开始大量出现,叶适的挽诗几乎各体兼有。从内容上比较,唐代挽歌诗注重对丧葬礼仪中的细节描写,比如对乐器、棺饰、幡帐等葬礼中使用之物经常出现在诗中,意象频密,宋代以来,这种情况有很大变化,宋人挽诗几乎将这些全都掠去,只是注重对丧者生平、业绩的概括,诗风疏淡。叶适的挽诗也显示出这种特色,在他挽诗中几乎很少见到“泪”字,反映出南宋文人善于克制情感的性格。可以《徐灵渊挽词》为例:
自卜西南宅,始闻幽赏多。山供映门树,水献卷帘荷。近局棋频赌,邻蒭酒屡歌。谁云祕此乐,抛掷与流梭![1]100
徐玑一生周旋于州县小吏,政绩略无可述,作为四灵之一,他追求生活环境和生活情趣的“幽赏”,与其诗歌品味契合。全诗几乎不见哀伤之情,只是在最后一联蜻蜓点水,稍示惋惜之意。
与此相类似,叶适悼念潘柽的诗也是如此,请看《诗悼路钤舍人德久潘公》三首中的两首:
诗人冥冥去何许,花鸟相宽不作愁。耆旧只今新语少,九原唤起韦苏州。风骚阃域自难亲,随世声名未必真。更远更疏应不在,山谣水语记精神。[1]125
这两首诗是对潘柽诗歌艺术特点的归纳,诗中指出他的诗在当时为“新语”,艺术上学习中唐山水诗人韦应物的风格,潘柽所作诗歌内容多为“山谣水语”,与当时江西诗派末流以书本为诗、以议论为诗,确实是一种鲜活的诗风。潘柽于永嘉四灵为先辈,他钟情山水,学习韦应物的诗学路径当对四灵有过启发。《宋诗纪事》即说:“叶适为之序云:‘德久十五六,诗律已就。永嘉言诗者,皆本德久’。”[2]1500潘柽学习韦应物,四灵步趋贾岛、姚合,略有差别,但是将寻觅诗情的目光转向山水自然却是一致的,这两首挽诗实际上可当做追溯永嘉诗学源流的诗论来看。
叶适还能在挽诗中反映那个时代的政治主题,比如抗击金虏,光复旧疆就是他在挽诗中经常涉及的。即使在为高宗、孝宗创作的挽诗中,他也用婉转的手法表达其恢复之志。现各举一例:
何止超前代,功隆道更尊。几同造区夏,还复外乾坤。黄屋尧年度,青山禹穴昏。遗民犹望幸,泪血洒中原。(《高宗皇帝挽词二首》其一)
昔年叨上殿,叹息动宸襟。岂不人思奋,其如天意深。帝王犹遇合,南北限升沉。尚有登遐日,诸军特赐金。(《孝宗皇帝挽词二首》其一)[1]89
挽高宗皇帝诗中,前面三联以赞颂为主,但是第四联笔锋陡转,突出北方遗民血泪纵横,渴望王师北伐的迫切之情,将之前的歌颂冲淡,委婉批评高宗专守和议,无意出师。
叶适在淳熙十四年曾有《淳熙上殿劄子》,抗言恢复,让孝宗为之震动,但是孝宗由于符离之败和高宗掣肘等多方原因,已经不复有北定中原的锐气,以致宋金陷入长期对峙的状态,叶适对此也是不能释怀的。
与哀挽情绪的淡化相对应,叶适的挽诗体制也不再以典重肃穆的律诗为尚,有时以歌行体写挽诗,如《翁诚之挽词》:
西方之人美无度,眷此南邑朝阳鸣。如锥出囊拟砭国,似璞有价空连城。三仕郎官老将及,一去郴州唤不应,朔风吹潮没复涌,渡口野梅飞碎琼。[1]56
全诗以叙事口吻怀念翁诚之徒具美质高才,三仕郎官而终的卑微一生,音节的流畅打破了律诗体挽歌的程式化和仪式感,可以推测这种挽诗在葬礼上被入乐而歌的可能性不大,这可以算是不入乐的徒诗挽歌在宋代出现的一个佐证。
叶适的亭台楼观题纪之诗多应人之请,多为书斋之作,往往敷衍成篇,佳构不多。且宋人多以寓含义理的语词作为书院、私宅之名,叶适也只能附和题意,谈理论学,流于艰涩。但是也有气韵流畅之作,如《送陈寿老》、《魏华甫鹤山书院》,《还远堂》一诗厚重典实,有以诗存史的用意。
祖后昔尊御,忠邪初混茫;诐行扬于庭,直词招自旁。尽鉏新法秽,还拯疲民康。白头失路者,冠服煇以煌。尤工抑外家,减官卑输箱;累然两孤侄,赋禄只团防。赐书课熟读,敛衽常敬壮。盘筵化蒲苋,歌舞讳姬姜。堂开瞰远野,惟见条山苍。不知天何意,反掌异存亡?何人致颠覆,使我同披猖?胡云半点黑,汴水千里黄。飘萧离宫殿,零落趁伧荒。三吴通苇岸,中禁隔龙光。曾孙更寂寞,泥里弄耕桑。风掀炊饁灶,雨烂晒禾场。稍复卓墟墅,渐能满囷仓。旧居重回首,欲诣川无梁。哀哉血腥涴,狐兔久埋藏!想其屡易主,指说故侯王。时运从代谢,形神终惨伤。翁今垂八十,健悍嗔扶将。句中青玉案,壁上乌丝行。细抄四檐动,绕看三伏凉。渚清莲叶晓,露净菊枝芳。鹤笼翅羽阔,鱼艓波浪长。凛凛南狩日,骇溃非一方。当由后请命,所以再隆昌。竽俊虽草莽,象贤本虞唐。不应女尧舜,早已坠簪裳。劝翁善眠食,神道分否臧;会须诏飞下,洗沐朝建章。[1]68-69
这是叶适集中少有的叙事怀古长篇,怀远堂是北宋元祐宣仁高太后的后裔所建,高氏即叶适妻族,南渡后定居永嘉。宣仁太后支持元祐旧党,辅政九年,去世后哲宗亲征,新党重新得宠,主政时期曾经受到宣仁太后贬斥的人对高氏一族的后人自然不可能予以善待,高氏一族便就此衰落。叶适认为高氏后裔没有显宦贵族的主要原因还是高太后在位之时有意识抑制自己的亲族,即所谓“尤工抑外家,减官卑输箱”。诗中因此也对新党误国表达了不满,只是不便明斥,“何人致颠覆,使我同披猖?”一问发人深思,宋室南渡之祸罪过固然不能算在王安石变法本身,但崇宁、大观蔡京专权,败坏朝纲加速北宋的覆亡应该是不争事实。叶适以怀远堂为叙事抒情的缘起,以高氏宗族的荣衰为线索,以宣仁太后抑制宗族与新党结党误国排斥异己相对照,有厚重的历史感。在《朝请大夫司农少卿高公墓志铭》中,也有于此诗相类似的叙述。其文曰:“宣仁后临朝九年,尤抑远外家,不私以官。……宣仁绍姜女胥宇之烈,嗣太任思齐之圣,复还尧、舜仁义道,为宋延无疆大历服,本于至公大义而已,岂顾外家区区恩爱厚薄哉!闻于长老,元祐之政,奸邪小人特不便,故高氏不得志于绍圣、崇观,用事者惴惴几不全”。[1]307此处明言高氏一族在宣仁太后去世以后就受到“奸邪小人”的恶意压制,但是叶适并非仅是计较高氏一族的兴衰成败,他是以此为例,对整个宋朝命运前途发出忧虑和感喟!
留意民风民俗的是叶适诗歌内容的特色之一,有少量具有组诗性质的诗作,比如他庆元党禁后定居永嘉所作的《水心即事六首兼谢吴民表宣义》集中描写闲居在家的生活情状,虽有淡淡的忧郁,但是总体上还是以描绘乡村的淳朴民风民俗为主,有闲适格调,试举其中三首为例:[1]124
生姜门外山如染,山水娱人岁月长。净社倾城同禊饮,法明阖郭共烧香。
听唱三更啰里论,白榜单桨水心村。潮回再入家家浦,月上还当处处门。
吴翁肥遁逾七十,术老芝荒手自锄。惠我篇章成锦字,西邻得伴亦堪书。
山水如画,民歌悠扬,从政治风暴的漩涡中心突然回到桃花源般山明水秀、民风淳朴的家乡,叶适应当深切体会到陶渊明《归去来兮》的境界了。还有用乐府诗体写成的《橘枝词三首记永嘉风土》也清新可喜,并且是对乐府诗体例的创新。
他还存在一题多咏的情况,比如他有4首吟咏端午节的诗,包括《端午行》、《后端午行》、《永嘉端午行》和《端午节思远楼小集》,虽然组诗特征不够明显,但都是反映吴越地区每逢端午竞赛龙舟的习俗,叶适是这样描述的:
一村一船遍一乡,处处旗脚争飞扬。祈年赛愿从其俗,禁断无益反为酷。喜公与民还旧观,楼前一笑沧波远。日昏停棹各自归,黄瓜苦菜夸甘肥。[1]51-52(《后端午行》)
这首诗描绘一派和乐景象,从前引《醉乐亭记》中我们知道叶适主张有节制的游观,所以他赞同乡民在端午节通过竞龙舟的方式祈求来年好年景,认为如果禁断村民表达这种美好的祈愿,不但无益,反而是官吏苛酷的表现。末二句描写尤为真切,村民在竞赛龙舟愉悦身心过后,平常的园疏野菜显得分外甘甜。
但是在金兵侵扰不断,人民日不聊生的境况之下,村民们要么没有经济能力,要么没有闲适心情,端午节竞渡的习俗因之逐年衰减了。
行春桥头峙岩北,大舫移来住无隙。立瓶叵罗金价踊,冰衫雪绔胭脂勒。使君观客亲付标,两朋予夺悬分毫。起身齐看船势侧,桡安不动涛头高。古来净水斗胜负,湖边常赢岂其数。岸腾波沸相随流,回庙长歌谢神助。只今索莫何能为,败鼓搅壕观者稀。千年风土去不返,醉里冤仇空辗转。[1]51《永嘉端午行》这首诗描写的赛龙舟场面更为生动,观战的大船挤满河道,酒价因之暴涨,衣着华丽的游女涂脂抹粉,使君亲自参与并启动比赛,龙舟奋进,观众起身,船身也因之倾侧,比赛结束之后,胜负只在分毫之间,河岸沸腾,胜者回庙谢神。但是这种热闹景象已经一去不返了,兵荒马乱、民生凋敝,哪里还有能力达到这种盛况呢?“败鼓搅壕观者稀”是真实的写照,借酒消愁也辗转难眠。
《端午思远楼小集》则是抒写叶适自己遭到贬黜之后的悲愤心情,与村民的端午狂欢形成对比,诗中写道:“土俗喜操楫,五月飞骇鲸。鼓声沉沉来,起走如狂酲。不知逐臣悲,但恃勇气盈。衰翁茧帐卧,南风吹作棱”。这里的逐臣既指屈原,也指叶适自己,叶适两次退居永嘉,都是在遭到贬黜之后。虽然叶适对屈原用《离骚》来宣泄自己内心不平的做法并不认同,认为那不符合温柔敦厚的诗教观,但是屈原忠而被谤的事实与他自己确有几分相似,千百年来每逢端午纪念屈原的习俗就是对这种忠臣受冤的理解和同情,叶适在另一首《端午行》中也记录了这种端午悼念屈原的情形:
仙门诸水会,流下瓦窑沟。中有吊湘客,西城南北楼。
旗翻稻花风,棹涩梅子雨。夜逻无骚音,绛纱蒙首去。[1]83
诗意略显朦胧,但是“吊湘客”所凭吊对象必是屈原是明白无误的。叶适的这组诗借助端午节竞赛龙舟和祭奠屈原的民俗,将国仇和己怨融入其中,内容充实角度新颖,是节气诗中的佳作。
与同时代的诗人相比,叶适没有像朱熹那样用创作大量的拟陶诗来寻求解脱,也不像陈傅良苦于应酬,多为和韵、次韵之作。叶适的诗歌大多作于中后期,主要以作者晚年的平静生活为背景,以作者忧世念国为情感基调。罢职赋闲,但没有沉溺于隐逸情怀、诗酒放纵,而是融入乡村,亲近乡民,迎来送往之中寄寓作者的殷殷情谊;留意风俗,感怀古今寄托治世情怀;偶有感慨之词,但不做怨愤之态。稍显平淡的诗歌内容反映叶适深沉、博大的内心世界,代表了宋代士大夫特有的理性和宽容的气质,与唐代文士的感性和躁动形成鲜明对比。
[1](南宋)叶适 撰,刘公纯,李哲夫,点校.叶适集[M].北京:中华书局,1961.
[2](清)厉鹗 撰辑.宋诗纪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15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