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园 园
【文学研究】
论叶适对《诗》的史学解读
刘 园 园
叶适认为,《诗》既是儒家经典,本质上又是史书,故对《诗》亦应从史学角度展开解读。他联系历史对小《序》进行辨误,试图还原诗教原貌;利用《诗》《序》、周史考补《诗》本事,意欲彰先圣教化,获得经世治国的教训与启示。叶适反对“孔子删诗说”显示了他对史实及《诗》文本的尊重。叶适以史解《诗》既为匡补汉、宋之学流弊,又反映了他兼顾经史、核义理与见事功并重的治学思路。叶适阐发的“经亦史”的观点代表了“永嘉学派”的经世致用观念,成为明清时期社会改革思潮的重要理论来源。
叶适;《诗》;《序》;历史
叶适是南宋“永嘉学派”的集大成者和南宋中后期文坛领袖,同时也是浙东史学之一家。叶适治《诗》与时人不同,他认为“经亦史”,“言周人之最详者,莫如《诗》”①,故治《诗》当兼顾经史,以免“专于经则理虚而无证,专于史则事碍而不通”②。叶适以史解《诗》主要表现为运用史料、史论观点和史学思维分析探讨《诗》《序》文本、《诗》的编纂等相关问题。目前学界论及叶适对《诗》的解读,多注重他从经学或文学视角的阐发,故本文选择叶适对《诗》的史学解读为研究对象,分析其内容、原因与意义。
叶适认为《序》和周史是解《诗》的重要依据。他对小《序》附会历史解《诗》以构建《诗》教体系的做法亦持肯定态度。但南宋废《序》之论汹汹,学者或视《诗》为单纯歌诗而不察其义,或废《序》以义解《诗》。此二者叶适均不赞同,他认为前者过于浅薄,“读是诗者,徒乐其词而不察其事,则于治道失之远矣”③;后者则太褊狭,小序虽有不足,在更多情况下又足为解《诗》之助:
作《诗》者必有所指,故集《诗》者必有所系;无所系,无以《诗》为也。其余随文发明,或记本事,或释《诗》意,皆在秦汉之前,虽浅深不能尽当,读《诗》者以其时考之,以其义断之,惟是之从可也。专溺旧文,因而推衍,固不能得《诗》意;欲尽去本序,自为之说,失《诗》意愈多矣。④
因此,叶适主张结合历史与《诗》文本,对《序》中不实之言进行辨疑与纠误,以完善《序》的解《诗》之功用。
在叶适看来,《序》之不妥无外乎两种情况:
第一,经师识史不精,论《诗》所涉历史有误。如《郑风·叔于田》和《太叔于田》两篇,《序》均称“刺庄公也”⑤,讽刺庄公不知约束共叔段的造反之心。叶适引《春秋》认为郑伯实属有意纵容共叔段,而非不知祸患将至,“叔段二诗,美其于田于狩,劝其释弸鬯弓,智者知其入于死亡之地矣,非为庄公忧也”⑥。后世史学家也多与叶适观点一致,叶适所论不谬。
再如论《秦风》,序者认为秦人粗蛮之日久,故不易接受王化德泽。
信如序《诗》之言,治国之道,仁义者美成,暴强者恶熟,积习渐靡,民之好尚久而犹存,后人虽欲转移,未易为力。⑦
叶适举唐尧之事予以反驳:“按序《诗》,晋谓之唐,本其风俗,忧深思远,俭而用礼,乃有尧之遗风。”⑧晋能续唐尧之风,而秦不能得宗周美德,序者的说法显然前后矛盾。叶适分析历史后认为真实情况是:
以《诗传》考之,周东诸侯之国,尚为王化所流,德声仁泽见于歌咏,蔼然不绝,安有宗周本根之地,千三百年教化之久,其去而为秦未数十年,而勇鸷劲强,轻斗喜杀,乃不复有文武成康之仿佛欤?盖民心无常,惟上所命,从古而然,圣贤所以兢兢业业,日慎一日,未尝以既成之治、有余之泽为可恃也。经师相传之论,出于想象,失其实矣。⑨
秦虽承宗周故地,但没有继承宗周教化以润泽民人,故民人必然会退回尚武好斗的状态。叶适这一观点,在论《左传》时也曾抒发:
伊川,王城近地,平王初迁,周之礼教不行,而辛有归过于野人,盖不切矣。至是百余年,秦晋乃迁戎焉,是周人终不能教;不惟不能教,且并弃其地而不能治也。载事者反记辛有之言以为验,然则所谓见微知著者固若是欤?⑩
非人不能受教,而是人主不持之以恒贯彻教化之事。叶适反驳《序》的依据,基于个人严谨的史学考察结论,所言不虚。
第二,序者不知《诗》义,比附历史有偏差。
再如《雄雉》与《匏有苦叶》二首,叶适以为序者误读诗义:
叶适总结称《诗》表达怨刺,都会直言其事。《雄雉》与《匏有苦叶》二首中未提及卫宣公之事,序者强为附会历史之举确属阐释失当。
叶适虽然不赞同序者的某些解释,但他的辨误仍以尊《序》为基本前提,其目的在于还原更为精准的圣教之说,以作为今人汲取治国经验的正确基础。
《诗》中文题俱全者305篇,另“笙诗”6篇仅存诗题。叶适认为305篇均有《序》载其事,6篇“笙诗”仅有数言,当考详其实,并称“其义已明而师传未讲”,相对容易考证。
其实《南陔》《白华》《华黍》由于缺文,已很难考证至具体何人何事,但叶适仍肯定地指出“当有”其事,以示对本事的笃信。《由庚》《崇丘》《由仪》三篇,叶适通过强调系诗者的“得”字,力证整诗绝非臆想的空言,并再次呼吁不要因缺文忽略对这些诗本事的关注。
“笙诗”之外,叶适认为《小雅》中有多篇本事不明的情况。例如《小雅·鹿鸣之什》中的《四牡》《皇皇者华》《伐木》《天保》《蓼萧》等篇,有论曰:
对《鹿鸣》《常棣》两首,叶适直接认定是周文王、召穆公事。
孔子整理《诗》《书》,以复其旧貌为目的,与删诗的行为有根本的不同。删诗说显然属于历史流传演绎中的讹误。
叶适联系史实讨论删诗的可能性,从人情常理和历史发展规律推论事物发展走向。虽然文本支撑较少,也可自圆其说。在讨论中还可以看到,叶适重视历史,在做学问中也形成了言之有据、敢于立论的风格。叶适一生尊崇孔子,奉孔氏学问为致道成德之要,但仍对“删诗”说保留了客观的态度,显示了他忠于文献、尊重历史事实的学术态度。叶适自称此论决非标新立异:
他很诚恳地表示,自己的真正目的是想纠正后世学者的一种误解,即“后世之学自孔氏始”。这种观点掩盖了孔氏“述而不作“的真相,造成了学术沿革的断层和偏误。孔子的贡献毋庸置疑,但就此忽略孔氏先人的作用,不但有失公允,更重要的是会造成泥古信古的错误导向。
首先,叶适以史解《诗》与个人的史学素养密切相关。叶适好史又邃于史,他虽然没有恢弘完整的史论见诸笔端,但在治史中形成的史学思想与方法,深刻地影响了个人的学术研究。“经亦史”就是其中一个重要内容,也是叶适以史解《诗》的理论支撑。叶适的史学思想并非凭空自现,它与浙东地区史学发展的影响密不可分。自金华吕祖谦、永嘉陈傅良起,“六经皆史”或“经亦史”的理论就已露雏形。如陈傅良为徐得之《春秋左氏国记》作序曰:
再次,与师承吕祖谦密不可分。叶适向吕祖谦问学较晚,时年已二十六岁,但吕氏殁后,叶适一度被陈亮、潘景愈提议为吕氏学问传人,其受教之深可见一斑。《诗》学亦是如此,在南宋学者纷纷趋向义理解《诗》的背景下,吕祖谦仍联系大小序及历史解《诗》。如:
《吕氏家塾读诗记》中通过称引二程、王安石、欧阳修尊序之语表达了对大小《序》价值的认可。吕祖谦对司马迁的删诗说同样予以否认:
显然,作为南宋为数不多的守序派,吕、叶二人有明确的承袭关系。不过需要注意的是,叶适只是在核心观点与方法上学习吕祖谦,二人的具体论述与解诗意图是有很大不同的。
在宋人疑经、改经思潮的影响下,宋代《诗经》研究怀疑《序》说、指斥毛郑,轻训诂而重义理。进入南宋以后,诗经宋学代替汉学成为主流。叶适反对汉学训诂的细碎,但与其师吕祖谦一样,也反对郑樵、朱熹等人的废《序》解经模式。周予同在《经学历史·序言》中论汉学与宋学治经之不同,所指流弊与叶适的观点相似,足见叶适论断的前瞻性与合理性。
叶适进一步指出,重视与史结合可以弥补汉、宋两学不足。以今人眼光来看,叶适采纳史论解《诗》,确实有助于深化《诗》义,纠正理学家妄自附会义理的毛病。叶适所采之史论,也都很有见地。如论《叔于田》中郑伯事,与吕祖谦《东莱博议》中观点一致。论秦史与孔子删诗,则依据个人治史所得,皆是深思熟虑后的论述。
综上可知,南宋诗经学由汉入宋虽是大势,但叶适清醒地认识到汉宋不足,与北宋欧阳修、王安石、南宋吕祖谦一样,不盲目弃《序》解经。同时亦不空谈义理,论《诗》以图经世致用并构建永嘉学术体系,言而有据、多有创获。不过叶适所论在诗经学上影响有限,笔者以为原因有二:第一,叶适身处南宋,以朱熹《诗集传》为代表的诗经宋学逐渐取得主导地位,之后的元代至明代中期皆是如此。而晚明至清代,大致上是一个由推崇宋学到反思宋学,最终汉宋兼采的过程。史学从来不是主流方法,多被学者作为引证之资料。如南宋郑樵引史料讨论问题,但他实质上反对小《序》附会历史的方法。清代史学家崔述是真正意义上的以历史为出发点,然而他侧重论证历史真实,与叶适又不同。第二,叶适虽欲以史学弥补汉宋解《诗》之弊,但从实际效果上看,只是不采训诂之法,并修正了《序》中谬误与不详之处。而且因过于尊《诗》,某些评论显得不够客观,论《鲁颂·駉》就是一例:
注释
责任编辑:行 健
Discussing on Ye shi′s Interpretation of the Book of Songs from Historical Angle
LiuYuanyuan
Ye Shi thought thattheBookofSongsbelonged to Confucian Classics, but it was a history book in essence. Therefore, it should be analyzed from historical perspective. He corrected some mistakes aboutXiaoXucombining with history, attempted to restore poem teaching′s original appearance. He investigated and supplemented content oftheBookofSongsby usingtheBookofSongs,Xu, and Zhou period, intended to carry forward the humanization of ancient sages and achieve the lessons about management of the country. Ye Shi opposed the remark of Confucius′s DeletingtheBookofSongs, which indicated his respect of history andtheBookofSongs. Ye Shi′s proving poems by historic literature corrected Han Leaning and Song Leaning. And, it reflected his research methods: consider the classics and history, as well as pay equal attention on meaning and utilitarianism. The view of Confucian Classics Being History and practical principle of Yongjia School became the important theoretical source of social reform thoughts in Ming and Qing periods.
Ye Shi;BookofSongs;Xu; history
2015-10-19
刘园园,女,南京大学文学院博士生(南京 210023)。
I207
A
1003-0751(2016)01-0144-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