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尔顿之死
——论威廉·布莱克《弥尔顿》中的“死亡本能”

2017-03-21 20:34
关键词:海利弥尔顿布莱克

曾 静

(重庆交通大学 外国语学院,重庆 400074)

弥尔顿之死
——论威廉·布莱克《弥尔顿》中的“死亡本能”

曾 静

(重庆交通大学 外国语学院,重庆 400074)

威廉·布莱克的《弥尔顿》是一首富有想象力、充斥着晦涩意象、思维跨度很大的长诗,也是一部难得的幻想式作品。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是不少布莱克学者剖析该诗的理论依据。与既有观点不同,认为隐藏在《弥尔顿》诗文中的潜意识动机不是力比多,而是死亡本能。本文试图通过剖析布莱克潜意识中死亡本能在诗文中的投射,追溯致使该本能泛溢的刺激源,破解此诗之意蕴。

威廉·布莱克; 弥尔顿; 精神分析学; 死亡本能; 刺激源

一、引言

威廉·布莱克(William Blake)的诗作富有想象力,长于象征表现手法,即便是《天真之歌》和《经验之歌》中的小诗也足以让人管窥到“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的诗意境界。相对于这两部小诗集,布莱克后期创作的《四佐亚》(《The Four Zoas》)、《弥尔顿》(《Milton》)和《耶路撒冷》(《Jerusalem》)等几首史诗鸿篇巨制,野心勃勃,“想象力的运用似乎是达到了极致”[1],展现出布莱克更为成熟的诗艺,以及他精心构筑的庞大而复杂的神话体系。然而这些诗在我国布莱克研究领域里得到的关注却不及那两部小诗集。尤其是篇幅最长的《弥尔顿》,目前国内仅有几位学者对之进行了专门探讨,主要是从宗教和后现代视角作出的建设性研究*详见:唐梅秀.《布莱克对弥尔顿的误读》载《天津外国语学院学报》2005年第11期57-61页;区鉷,陈尧.《威廉·布莱克与后现代主义》载《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3期34-41页。。总的来看,关注程度与其重要性略不相称。实际上,布莱克在写给托马斯·巴茨(Thomas Butts)的信中提道:“(这首诗)由大量的诗行组成,聚焦于一个宏大的主题,与荷马的《伊利亚特》和弥尔顿的《失乐园》相似。”[2]275可见,布莱克相当看重此诗,一定程度而言,此诗是理解另几首长诗的重要一环。

要剖析《弥尔顿》这首长诗,方法尤为重要。在布莱克研究领域,利用精神分析学来破解其意义,是不少布莱克学者的选择。戴安娜·H·乔治(Diana H. George)率先利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对布莱克其人和作品进行了剖析,著有《布莱克与弗洛伊德》(《Blake and Freud》)一书。她认为布莱克关于人类心理的认识是经典弗洛伊德式的,在这一点上,布莱克甚至“比弗洛伊德更超前”[3]。随后,布伦达·韦伯斯特(Brenda Webster)在专著《布莱克的先知心理学》(《Blake’s Prophetic Psychology》)中遵循弗洛伊德的理论,对布莱克的预言进行了阐释,认为女性阻碍了布莱克的想象力,令他无法全面感受创造和流溢与个体和社会的真实关系*详见:Brenda Webster. Blake’s Prophetic Psychology. London: Macmillan Press,1983。。此后,玛格丽特·斯托奇(Margaret Storch)借助弗洛伊德的学生米兰妮·克莱恩(Melanie Klein)的理论撰写了专著《儿子与敌人:威廉·布莱克和D·H·劳伦斯作品里的女人》(《Sons and Adversaries: Women in William Blake and D. H. Lawrence》),深入地探讨了无法消除的“母婴冲突”[4]所造成的广泛影响,它不光影响个体的心理机制,同样影响着社会文化。此外,尼尔森·希尔顿(Nelson Hilton)在文章《一些性暗示》(《Some Sexual Connotations》)里指出,布莱克孩提时期在家庭中所经历的敌意和冲突给他的心理造成了创伤和挫折,这些都转化成为其作品中“两性之间复杂的情色关系”[5]。上述研究不同程度地倚重弗洛伊德的力比多(libido)理论,对不少作品都作出了极具说服力的阐释。笔者认为,即便是基于弗洛伊德学说,仅从这一个角度出发是无法对《弥尔顿》作出全面解释的,还需要结合弗洛伊德在其后期学说中提出的“死亡本能”,才能充分理解布莱克的创作意图以及诗歌本身的意蕴。

① 原文参见:Blake, William. William Blake: The Complete Illuminated Books[M].London:Thames & Hudson,2001.以下凡引布莱克诗文,均为笔者自译,皆出自此书。

二、死亡本能

《弥尔顿》是一首长篇叙事诗,该诗意象晦涩,内容庞杂。诗中“我”见证了神话人物络思(Los)创世的全过程;在这个世界里,其他布莱克式神话人物如络思之妻尹妮萨梦(Enitharmon),其子帕拉玛布隆(Palamabron)、撒旦等因为利益争端而大动干戈,奸猾的撒旦在混乱中占了上风,把以帕拉玛布隆为首的阵营踩在脚下;本应安享平和的弥尔顿意识到这与自己曾经的作为大有干系,于是自愿牺牲永生,进入“永恒的死亡”,回到世间去纠正曾犯下的错;失去肉身的弥尔顿为返回人间,选择与诗人布莱克合为一体,在络思的引领下游历艺术之城戈尔贡努萨(Golgonooza)后,在“我”的花园里遭遇前来阻挠的撒旦,弥尔顿与前来寻他的神女欧龙胧(Ololon)合二为一,战胜撒旦,获得最终救赎。

综观全诗,想象迤逦,意象繁复,是一首难得的幻想式作品,不啻为布莱克作为艺术家所做的一个“白日梦”。弗洛伊德在1908年《作家与白日梦》的演讲稿里提到:“这些愿望我们又必须对自己隐瞒,所以它们受到压抑,被压入潜意识之中。这种受压抑的愿望及其派生物,只得以一种极其歪曲的形式表现出来。”[6]这里的“极其歪曲的形式”指的是呈现于读者面前的作品,即作家的“白日梦”。在弗洛伊德看来,“艺术创作的原动力是艺术家被压抑的种种本能愿望”[7]。布莱克创作《弥尔顿》的原动力正是他被压抑的本能愿望,《弥尔顿》即是“一种歪曲的形式”,是他的“白日梦”。

既然《弥尔顿》是“梦”,就应具有两层含义:梦的显相和梦的隐义。简单地说,该诗讲述的故事里的所有意象、场景、人物和事件等都是这个梦的显相。然而,这些意象、情景所掩饰的真实本能和欲望,即“梦的隐义”是什么呢?弗洛伊德认为要破译作为“白日梦”的艺术作品的至深意蕴,须剥去梦的伪装,剖析隐藏于艺术家潜意识领域中受到压抑的种种欲望冲动如性欲,以及“生存本能(生存冲动)”和“死亡本能(死亡冲动)”。正是这些本能冲动刺激了艺术家的创作。同样,布莱克不自觉地将自己的潜意识动机隐藏在了《弥尔顿》的诗文里。本文要强调的是,在这些潜意识本能中,死亡本能起的作用比性欲更大。

死亡本能,又称死亡冲动,英文译文为“death instinct”或“death drive”,是“一种趋向死亡,自我毁灭和回归无机状态的冲动或本能”[8]。这个概念最初是弗洛伊德在1920年出版的《超越快乐原则》(《Beyond the Pleasure Principle》)中提出的,它与生存本能(冲动)(eros)相对。在弗洛伊德看来,人与死亡的关系是人心理经验的最主要的“组织者”[9]23,正是由于死亡在人的潜意识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人会不自觉地对死亡着迷。值得一提的是,这里的死亡并不单是指生理意义上的死亡,还指情感和心理上的死亡,即遗弃、孤独、失去[9]24等心理。所以人对死亡的着迷除了表现在对死本身的着迷之外,还表现在对遗弃、孤独和失去等心理的着迷。

三、死亡本能的投射

《弥尔顿》诗文里含有大量指涉死亡和死亡之其他形式的暗示:全诗死(death / dead)共出现约110次,其中death 84次、dead 26次;长眠 / 熟睡(sleep)约24次;黑暗(dark / darkness / black / blackness)约66次;暗影(shadow / shade)约55次,其中shadow 44次、shade 11次;幽灵(spectre)约33次;深渊(deep / abyss)约29次,其中deep 22次、abyss 7次。布莱克的意识似乎无法遮蔽潜意识的死亡本能,致使它以多种方式浸润于文字符码中。全诗开篇就卷着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

永世伟大而圣洁的人性铸建了他的天堂,

而里面驻留的却是亡者的幽灵,幻化成甜蜜的模样

与他何其相像[10]431。

从这里开始,代表死亡的“幽灵”和“亡者”就缠绕在诗人的笔端,不论诗歌如何发展,死神的投影总能见诸纸上。即便是络思创世造人时,整个创造的过程都充斥着黑暗(dark / darkness)和密闭的(closed)深渊(abyss / deep),流露的不是生的喜悦,而是陷入混沌的无助和痛苦,字里行间无不透露出浓烈的孤寂感。甚至连尹妮萨梦在编织“生命之网”时都笼罩着死亡的阴影:

震耳欲聋呼啸着络思的大锤,响彻云霄旋转着尹妮萨梦的纺轮

她的织机伴着温情颤动,从亡者的尘灰里

编织着生命之网[10]432

络丝的创世和尹妮萨梦的苦心经营并没有给世界带来平和。由于其膝下子女的利益争端,整个宇宙都陷入了混乱,撒旦趁机占了上风。弥尔顿目睹了这一切,意识到自己对此有不可推诿的责任,于是他决意放弃永生,坠入“永恒的死亡”去实现救赎。

当“我”与弥尔顿在络思的引领下游历永恒之城戈尔贡努萨时,也无法回避死亡的气息:

种子不再植入大地

当所有的酿酒时节已经过去,所有的收获已经完毕

当北斗七星滑过所有的国度

苦难和沉闷的响雷滚上山巅

魂灵在戈尔贡努萨的大厅周围大声哀号

哭喊:哦,神啊!超度我们上天堂或转世人间,

让我们能宣扬正义,用死来惩罚罪孽[10]439

“收获完毕”实际上是世界末日、最终审判的一种隐喻。不再撒播种子意味着亡魂不再有新生赎罪的机会,本应为永恒之城的戈尔贡努萨却被死亡包围,这一切让人不寒而栗。

四、死亡本能的刺激源

依据上面的例证不难看出,布莱克的《弥尔顿》掩饰着潜意识中的死亡本能,但这种本能通常被压抑在潜意识中,怎么会渗透到由意识控制的文字里呢?弗洛伊德认为潜意识的内容在前意识的“审查”作用下是无法被意识感知的,更不可能让意识借文字去暗示。他在《释梦》里提到:“在大多数梦中,躯体刺激和精神刺激(不论是未知的还是已承认的白天兴趣)是共同工作着的。……梦的来源——可以是多种多样的,躯体刺激和心理兴奋同样都可以成为梦的刺激物。”[11]也就是说,如果人的精神受到相应的刺激和伤害,潜意识的内容就有可能突破前意识的审查,以梦的形式释放出来。如此说来,找到布莱克在这个白日梦之前所受过的相应刺激就十分重要了。通过对其生平及诗文的考察和分析,刺激极可能源自如下三方面。

(一)显性刺激:与海利的冲突

通过考察布莱克的生平,发现他创作《弥尔顿》是在1804—1810年间,在此之前,布莱克的生活出现了不寻常的变化。他与妻子凯瑟琳于1800年9月搬到了南撒克逊一个叫费尔梵(Felpham)的村庄居住。当时,诗人威廉·海利(William Hayley)就住在这里,正在撰写威廉·考柏(William Cowper)的传记,正是他出于好意想让布莱克通过给别人的诗歌刻版画来赚取钱财。然而,布莱克预期的却是在这期间能完成自己的一些画作和诗歌。两人初衷的迥异致使布莱克越来越感到海利对他持有屈尊的姿态,甚至认为海利是出于对他创作天分的嫉妒,想把他改造成一个简单的版画工人。莫顿·D·佩利(Morton D. Paley)对此评论道:“(布莱克)在费尔梵与日俱增的抑郁却换得了大量的幻想经历, 让他确立了作为一个诗人、艺术家的身份。”[12]335可见,布莱克是带着这样的心理寄望去费尔梵的,即希望在海利的帮助下完成自己的画作和诗歌。现实却让这种心理受挫,海利似乎并不是欣赏他的艺术才华,仅仅是出于怜悯,帮他寻觅生计。海利将其当作简单版画工人的现实与布莱克自认为诗人艺术家形成心理落差,极可能让布莱克产生“自己是孤独的”心理暗示。海利让布莱克所做的事的确能够让他赚取生计,说明海利是顺应时代要求的,是当时社会的主流势力;而布莱克对海利持有不同的态度,则说明他与当时的文化工业是不同质的,这极有可能让布莱克感到曲高和寡,形单影只,生成一种“自己遭到了遗弃”的心理暗示。盖缘于此,在此诗的前言里,布莱克才写下了这些激昂的文字:“醒来吧,哦,新世纪的年轻人!扬起你们的额头,去顶撞那些愚昧的佣工们吧!在教会,宫廷和大学里都有这些佣工:他们竭力延续世俗的论战,试图永远压制精神的世界。画家们!雕塑家们!建筑师们!我召唤你们!那些随大流的蠢货企图利诱你们去做可鄙的工作,吹嘘这些工作可以赚取多少钱财,他们不过是在压制你们的天赋,别再忍受他们了!要相信基督和他的信徒们,要相信,有一群人他们的欢悦在于破坏。我们不需要用希腊罗马做样本,只要我们忠于自己的想象,就能在永恒的世界里永生。”[10]431

十分明显,文中的“佣工”正是威廉·海利所属的强势群体,而画家、雕塑家、建筑师和“我”所代表的诗人们正试图在社会的边缘发出挑战的声音。可以说,这段文字实际上是在折射布莱克心理上所承受的强烈冲击。

(二)刺激加剧:审判

就在布莱克创作《弥尔顿》的前夕,1803年的一桩官司使他的心理遭受了更为剧烈的刺激,甚至可以说让他的心理从此留下了新的创伤。据载,布莱克曾与一名醉酒的士兵发生口角,他把士兵从自己家的花园赶了出去,结果却遭到起诉,罪名是辱骂国王和散布煽动性言论[12]335。这两个罪名在当时量刑都不轻,“这些都是严重的罪名,尤其是当国家遭受入侵的威胁,所有人都绷紧着神经时,它们更是变得危险。如果布莱克被判确实有散布反叛言论罪,虽然他不会像叛国贼那样被带走处以分尸的极刑,但也免不了牢狱之灾和缴纳罚金”[13]。若非海利帮他请了律师,让他最终得以无罪释放,可能布莱克会更直接地面对死亡威胁。莫顿评论道:“即便布莱克被无罪释放,但他却被这次经历深深地震撼了。”[12]335这次审判对布莱克的心理不只是一次强烈的刺激,强化了“自己是孤独的”“自己遭到了社会的遗弃”两种心理暗示,更是让他间接看到了死亡的威胁,产生了心理创伤,以至于“这次案件中的原告、法官和海利都变化了身份出现在他的两部野心勃勃的版画书里”[12]335。细品此诗,布莱克不仅回忆了整个审判的情形,而且还给它罩上了华丽的想象外衣。然而,想象的外衣无法遮掩诗人在审判时受到的惊吓,对死亡的恐惧从此成为他挥之不去的阴影。

(三)深层刺激:至亲之死

这样看来,布莱克的意识的确是在外部强烈刺激下,心理挫败感和痛苦的感受削减了前意识的检查作用,让潜意识的死亡本能以一些具体的形式渗透到了意识领域。虽然死亡本身是人的一种生理本能,埋藏于潜意识中,但人要意识到死亡的存在和威胁,对它产生恐惧,通常都要经历严重的心理创伤,而心理创伤通常指的是异常痛苦的经历给人的心理机制造成的无法痊愈的伤疤[9]23。是什么痛苦的经历给布莱克的心理造成了死亡创伤,让他潜意识里明明对死亡感到恐惧,却不自觉地受到死亡本能的驱使,对死亡产生了扭曲的着迷,从而对遗弃、孤独、失去等心理如此敏感,以至于在《弥尔顿》的诗文里也难以掩饰呢?

实际上,布莱克在创作《弥尔顿》之前曾三次直面亲人的死亡,失去至亲的痛苦无疑对他造成了巨大的冲击。第一次是在1784年,他正27岁,他的父亲詹姆斯(James)去世了;第二次是在1787年,其弟罗伯特病逝;第三次是其母凯瑟琳(Catherine)1792年去世*详细记载参见:Osbert Burdett. William Blake. Montana: Kessinger Publishing, LLC, 2003. p.3。。从精神分析学角度来看,生者的潜意识从亲人的死亡中获得的不仅是对死亡的恐惧,还会产生“被抛弃”和“失去”等心理创伤。正是这三次时隔并不算久又痛苦异常的经历,激发了布莱克潜意识中的死亡本能,其中弟弟的死对他造成的创伤最大。

关于这一点,亚历山大·基尔克莱斯特(Alexander Gilchrist)写道:“在1787年年初,这位艺术家(威廉·布莱克)平静的幸福生活受到了严重的干扰,因为他最喜爱的弟弟不期死亡了,时年25岁,二月葬于邦希尔·菲尔德。”[14]48布莱克这位早亡的弟弟在他心目中的地位非常高。根据基尔克莱斯特记载,当布莱克还在学版画的时候,罗伯特不仅是他的玩伴,还跟他一起学习了绘画和雕刻。此间,罗伯特也像布莱克一样尝试诗歌和艺术创作,虽然它们看起来显得“天真,形式守旧;绘画显得粗糙,犹豫,有点孩子气,还有点荒诞,但却有着与布莱克相似的情感和意图,简而言之,非常像他哥哥的作品”[14]47。布莱克把罗伯特的作品保存下来,辞世后留给了他的遗孀。可见,布莱克是把他看作一个有艺术天赋的艺术家,一位志同道合的知音。

然而,罗伯特却在1787年初病逝。在他临走前的两个星期,布莱克夜以继日地守在他的病榻前,眼睁睁地看着弟弟的生命遭受死亡的折磨。生命最后的痛苦必然让布莱克记忆深刻。死亡带给他的焦虑让他无法入睡,十四天的紧张、焦虑和恐惧在弟弟走的那天终于压垮了布莱克的心理防线,“在最后肃穆的时刻,幻觉的眼睛看到了被释放的灵魂‘拍着双手’,穿过凡间的屋顶向天堂飘去”[14]47。此后他因为疲惫昏睡了三天三夜[14]48。这种情况下,介于潜意识和意识间的前意识检查作用最薄弱,对死亡的焦虑和恐惧无疑激活了死亡本能。罗伯特的死从此在布莱克的心理留下巨大的创伤,因为罗伯特不仅是亲人,而且是知音,他不论是否真去了天堂,会让布莱克觉得自己遭到了他的遗弃,自己在人间因为失去了知音而感到孤独。这在他为《弥尔顿》雕刻的版画里有着微妙的体现。在第二十九块版画上雕刻的是一位躯体舒张向后仰起的男子,双手展开;从头的姿势来看,眼睛注视着正上方,背景昏暗难辨,男子上方注有人名“WILLIAM”,也就是布莱克自己的名字;从整个构图来看,画像中的人似乎已失去重心,行将倒下,令人联想到人受重创后倒地身亡的情景。而在第三十三块版画上刻画的另一男子,除了面朝的方向和所处的背景外,形体、姿势与前一男子惊人的相似,不过其上方的人名却是“ROBERT”,也就是他弟弟的名字[10]276。这种镜面设计暗示了布莱克是将弟弟罗伯特视为自己的另一半,罗伯特的离世使得他的生命像版画中的画像那样不再完整,孤独的痛苦无声地浸润在这两块版画中,耐人寻味。

这种痛苦是如此难以摆脱,以至于多年之后布莱克还是无法淡忘。他在决定去费尔梵创作《弥尔顿》之前,曾于一封书信中写道:“十三年前我失去了我的一个兄弟,而我的灵魂却与他每时每刻都在交流,在我的记忆里,在我的想象一隅,我总能看见他。我常常听到他的建议,即便是现在,我也是听着他的声音书写的。”[2]99不难看出,布莱克自罗伯特死后长期被死亡阴影困扰,《弥尔顿》的创作也不免感染了浓郁的死亡气息。

五、死或生:对抗

因亲人死亡造成的三次心理创伤,在费尔梵受到的刺激,都突破了意识的管控,宣泄在《弥尔顿》的诗文里。然而,意识的存在使布莱克在创作时虽无法驾驭死亡本能,却总在与焦虑和恐慌进行抗争,这在弥尔顿与撒旦的对峙中表现得最为明显:

弥尔顿鼓足勇气,坚不可摧的勇气

自东方苍穹降临铺满宝石的小径;

降临于我的村舍花园

披着黑暗,严肃又默然,他降临了。

撒旦的幽灵站立在咆哮的海上

看着肉身里的弥尔顿!哆嗦着,战栗着

他,一个二十七维力大无比的恶魔,站在海浪上

光辉又美丽:他的响雷振聋发聩,滚向弥尔顿

撒旦声如巨雷,洪大又黑暗,在费尔梵温暖的岸上

不敢碰他哪怕一丝一毫,只能在海上咆哮[10]444。

此时的弥尔顿已成为布莱克意识的投影,与之对峙的撒旦实则是他潜意识中诱惑他的死亡本能。一番抗争之后,撒旦终归未能得逞:

撒旦听后,在他的躯壳周围哆嗦,转悠

极度的战栗和震惊,他哆嗦着

他的幽灵饥肠辘辘围着这个肉身嚎叫

但却害怕一旦碰了任何地方

自己的痛苦和折磨难以忍受:他不能吞噬[10]445

撒旦无法吞噬弥尔顿,说明后者已经超越了死亡,实现了由生入死、死而复生的涅槃。全诗以此作为尾声说明危机已经过去,在回忆、游历过去所遭受的种种苦痛后,生者终于看到了解脱的希望:

我站在溪谷里,随着那非凡的声响,恐惧袭来

浑身连骨头都在发抖。四肢僵直摔倒在小径上

不一会儿,我的灵魂回归尘世

在肉身里守候重生和最后的审判[10]446

六、结语

综上所述,布莱克的长诗《弥尔顿》的确涵纳着诸多“梦”的本质,可以说是诗人对梦境的追忆和再现。“白日梦”并非无中生有,而有着深层的刺激源,这个根本的刺激正是“死亡本能”,是它带动了整个梦的机制的运作,它像是一台抽象的机器,生产了这一首奇异的“死亡”之诗。若剥离所有的幻想要素,全诗展露的是布莱克生命中的一系列痛苦经历和影响:弟弟罗伯特和其他亲人的死亡对布莱克造成了深重的心理创伤,令他对死亡产生了既惧又迷的纠结心理。这是死亡大量渗透在《弥尔顿》里的基本原因。通过诗歌和艺术对死亡的重现,布莱克宣泄了对死亡的恐惧,抚慰了心理创伤,像诗中的弥尔顿那样,心理终于得以净化,这首萦绕着浓厚死亡气息的诗篇最终指向了生的可能和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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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弗洛伊德.释梦[M].孙名之,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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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GILCHRIST A.The life of William Blake[M].Charleston:Nabu Press,2009.

(责任编辑:张 璠)

Milton’s Uncanny Death On “Death Instinct” in William Blake’s “Milton”

ZENG Jing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Chongqing Jiaotong University, Chongqing 400074, China)

William Blake’s longest poem “Milton” is filled with imagination, loaded with abstruse images, with an intellectual dimension wide and deep. It is also a valuable work of fantasy. Among the established approaches, psychoanalysis is often chosen for illuminating Blake’s intentions for his artistic innovations. Different from other arguments, it is argued that among the subliminal drives the dominant drive is not libido but death instinct. Through analysis of the projections of Blake’s death instinct, the stimuli that prompt the stated instinct is excavated in an attempt to unravel the entangled meanings of the poem.

William Blake; Milton; psychoanalysis; death instinct; stimuli

2016-10-09 基金项目:全国外语教学科研项目“后现代视野下的英国‘浪漫主义’时期诗歌研究”(CQ-0003-A);重庆交通大学外国语学院科研项目“布莱克诗歌中的身份问题研究”(2016WY09)

曾静(1981—),男,重庆人,重庆交通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英语语言文学博士,研究方向:英语诗歌。

I106.2

A

1674-0297(2017)03-009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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