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丹阳
[摘要]早期的忧患意识源自人对未知的忧惧、对责任的认知和对天命的敬畏。忧患意识在先秦时期完成了进化为系统政治哲学的理论准备,具备了被广泛认可和传承的社会基础,逐渐成为古代士人阶层普遍掌握运用的一种重要思想意识,对秦以降的历代治国理念产生了深远影响。忧患意识本身也随时代的发展不断变换主题,两汉的忠君之忧、魏晋南北朝的乱世之忧、隋唐的盛世之忧、两宋的先忧后乐、明代的变革之忧和清代的万民之忧无不体现其对治国理政特别是长期执掌政权的重要意义。
[关键词]中国古代;忧患意识;治国理念
中圖分类号:D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8410X(2017)01005406
忧患意识在中华文化中源远流长。一般认为,它始于殷商,成于孔孟,波及各家各派,延至历朝历代。居安思危是中华民族的民族性格,也是一种高超的政治智慧,源自人在认识世界的实践中做出的理性反思和经验总结,实际是一种肯定之中蕴含否定的辩证思维,主要表现为对风险的预判和防范,即所谓“思则有备,有备无患”(《左传·襄公十一年》)。
一、忧患意识的源起
(一)对未知的忧惧
上古时代,人的生存环境非常恶劣,“当尧之时,水逆行,氾滥于中国。蛇龙居之,民无所定。下着为巢,上着为营窟”(《孟子·滕文公下》)。人们智识初开,有许多靠自身力量不能解释的困惑和无法解决的问题,对一切未知的事物充满忧虑甚至恐惧。因此,人们创造了人格化的神,想象宇宙间的事物皆由其统治,通过求神问天减弱对未知的忧惧。殷墟甲骨文和商代中晚期青铜器铭文中有许多祈雨、禳灾这类原始的宗教性活动的记载,说明当时人们的忧惧还聚焦在个体生存层面,主动作为以改造世界的意识很弱。
(二)对责任的认知
随着生产力水平的提升,社会分工日益细化,管理性事务逐渐复杂起来。尧曾犹豫是否让鲧治水患,众人开解他“佥曰何忧?何不课而行之”(《楚辞·天问》)。尧忧虑的选人任事的问题,已经由个体生存层面上升到社会管理层面。鲧治水失败后,他的儿子禹继承父业,“劳身焦思,居外十三年,过家门不敢入”(《史记·夏本纪》)。后世对禹在治水过程中表现出的责任意识极为赞赏。禹对责任的认知,意味着被动忧惧具备了转为主动除忧的前提。禹的儿子启建立“家天下”的夏王朝后,责任意识又与家国意识相互交织,有机会参与政事的贵族为维护个人和氏族利益对统治者的理政情况时时进行监督,启的儿子太康“尸位,以逸豫灭厥德”,太康五个弟弟“咸怨,述大禹之戒以作歌”(《尚书·夏书·五子之歌》),这种监督进一步强化了统治者对自身所承担责任的认知。
(三)对天命的敬畏
夏末统治者“不肯慼言于民,乃大淫昏”,以致“天惟时求民主,大降显休命于成汤”(《尚书·周书·多方》)。第一次朝代更迭给商代统治者很大触动,他们觉得上天自有其意志,自己不能恣意妄为。成汤对夏的诸侯说,“天道福善祸淫,降灾于夏”,“俾予一人辑宁尔邦家,兹朕未知获戾于上下,栗栗危惧,若将陨于深渊”(《尚书·商书·汤诰》)。商代在位时间较长的几代王,无不因担忧有违天命,以非常谨慎的态度治理国家,中宗“严恭寅畏,天命自度,治民祗惧,不敢荒宁”,高宗“作其即位,乃或亮阴,三年不言,其惟不言,言乃雍”,祖甲“爰知小人之依,能保惠于庶民,不敢侮鳏寡”(《尚书·周书·无逸》),盖因“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诗经·大雅·荡》)。
商代延续五百余年,至帝辛重蹈夏桀覆辙。周人认为大邦殷被小邦周所灭,是因为“惟命不于常”(《尚书·周书·康诰》),上天不会永远眷顾哪一个王朝,“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左传·僖公五年》)。统治者只有始终保持对上天的敬畏,施以德政,才能“制治于未乱,保邦于未危”(《尚书·周书·周官》)。所以西周建立统治后,考虑的首要问题是怎样“予其惩而毖后患”(《诗经·周颂·小毖》),不再搞得天怒人怨。“虽然周人革了殷人的命,成为新的胜利者,但周初的文献看不出一般民族战胜后的趾高气扬的气象,而是饱含忧患意识”,这种忧患意识“不同于原始宗教动机的恐怖和绝望”,而是“发现了吉凶成败与当事者行为的密切关系,及当事者在行为上所负的责任”,所以“忧患意识乃是精神上开始有了人类自觉的表现”[1](P3233)。周初的忧患意识仅是统治者个人的精神自觉,尚未形成系统的政治哲学,更没有广泛社会基础的群体性意识。
二、忧患意识在政治领域的确立
(一)理论准备
“忧”和“患”起初并不连用,《辞源》和《故训汇纂》均采用“忧患”一词最早出自《易·系辞下》中“《易》之兴也,其于中古乎?作《易》者,其有忧患乎?”的说法。相传周易系辞为孔子所作,他曾评论:“《易》之兴也,其当殷之末世,周之盛德邪?当文王与纣之事邪?是故其辞危。危者使平,易者使倾。其道甚大,百物不废。惧以始终,其要无咎,此之谓《易》之道也”(《易·系辞下》)。周人在制立周邦过程中认识到“危者使平,易者使倾”,实质是一种朴素的辩证观。辩证观在春秋、战国时期的思想界被广泛运用,为忧患意识在当时成为一种实用的政治哲学提供了理论基础,所谓“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乱,是以身安而国家可保也”(《易·系辞下》)。
(二)社会基础
平王东迁后,周王室式微,逐渐失去对诸侯的控制,政治精英开始向民间流动,原本作为卿大夫家臣的“士”形成了一个新的社会阶层。“士”要成为“官僚士大夫”,就要向当权者推销自己,因而他们对修身、治国提出了多方面的主张,使这一时期的思想界空前活跃。在群雄并起、战乱频仍的大环境下,“以思患而预防之”(《易·既济》)作为一种实用主义哲学,也比较容易被统治者采纳,所以当时主流学派的主张或多或少都有些忧患思想,如庄子所说,“今世之仁人,蒿目而忧世之患”(《庄子·骈拇》)。
西周社会总的原则有两条:一条是“礼”,一条是“刑”[2](P150)。礼以褒贬控制贵族,刑以惩戒约束平民,所谓“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礼记·曲礼上》)。东周社会则发生了根本性变化,宁戚以饭牛而得仕于齐,百里奚以奴隶而仕于秦,君子和庶人的区别不再是绝对的了,法家为了适应这种新的变化,提出了“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史记·太史公自序》)的理念,表现出先进阶级对落后制度导致的社会失序的担忧。墨家以救世为志,不满现实中的不平等现象,谴责为政者的穷兵黩武,墨家的“兼爱”、“非攻”理念就源自对战乱频仍、百姓颠沛的担忧,庄子评价墨家学说“使人忧,使人悲,其行难为也”(《庄子·天下》)。道家追求个人精神上的解脱,秉持明哲保身的“安命”处事原则和超然的“无为”治国理念,看似消极,实质上是忧患过甚,转而采取了避世的态度,所谓“平易恬惔,则忧患不能入”(《庄子·刻意》),忧患意识“打上了‘隐者的沉痛退让的印记”[3]。
(三)系统论述
儒家对忧患意识的论述最具系统性。孔子讲“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论语·卫灵公篇》),孟子讲“君子有终身之忧,无一朝之患”(《孟子·离娄下》),曾子讲“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大学·第七章》),子思讲“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中庸·第二十章》),荀子讲“先事虑事,先患虑患”(《荀子·大略》),可以说儒家是忧患意识的集大成者。
孔子推崇周制,追慕周初德政,感慨“无忧者,其惟文王”(《中庸·第十八章》),对春秋以降的人心不古、世风日下有很深的忧患,所谓“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论语·述而篇》)。为复周礼,孔子提出“仁”的概念,让“礼”在个人身上有了落脚点,而“仁”的内涵非常丰富,颜渊等曾向孔子问仁,孔子分别做出了“克己复礼”为仁、“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为仁、“其言也讱”(《论语·颜渊篇》)为仁、“爱人”为仁、“能行五者于天下”(《论语·阳货篇》)(即恭宽信敏惠)为仁等解答,可见“仁”是儒家对个人修为的全面要求,也是儒家定国安邦、匡济天下的政治追求。正如孔子讲的“君子忧道不忧贫”(《论语·卫灵公篇》),仁是忧患意识的更深的表现,是中国思想家必有的性格[4](P100)。
孟子将“仁”在政治领域具体化,主张治理国家要实行“仁政”,进一步丰富和发展了孔子“仁”的理论。他讲:“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孟子·公孙丑上》)。“仁政”是继周初“德政”后,治国理念的再次进化和升华。孟子在时代的风云变幻中看到了人民的力量,提出“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孟子·尽心下》),劝诫统治者要顾及人民的忧乐,因为“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孟子·梁惠王下》)。他认为,国家治理好坏与外部是否有压力相关:“独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忧患也深,故达”(《孟子·尽心上》);“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孟子·告子下》)。
荀子兼取儒道墨法,集诸家之大成,是继孔孟之后又一位儒学大师。在他生活的战国后期,结束诸侯割据、建立大一统的中央集权国家成为时代的要求,思想领域的争鸣也趋向相互吸收和融合。荀子认为国家的治乱兴衰是为政者自己造成的,与上天无关,所谓“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荀子·天论》)。统治者要始终怀有忧患意识,并不为取悦上天,而是政治责任使然:“天子即位,上卿进曰:如之何忧之长也!能除患则为福,不能除患则为贼”(《荀子·大略》);“暗君必将急逐乐而缓治国,故忧患不可胜校也,必至于身死国亡然后止焉”(《荀子·王霸》)。
先秦是中华文化的元始阶段,也是忧患意识全面形成的历史阶段。诸子百家之所以能立足当时的政治实践,从各自角度论述忧患对治国安邦的作用,是因为士人处于社会的中间阶层,既洞悉统治者的想法,也了解老百姓的愿望,认为自己有责任通过提出各种对策解决现实的问题,所以“心之忧矣,疢如疾首;心之忧矣,不遑假寐”(《诗经·小雅·小弁》)。在这种责任感和使命感的驱使下,先秦士人把忧患意识从忧国君、忧国祚推广到忧黎民,升华为忧天道,为中华传统文化和历代治国理念打上了深深的“忧患”烙印。
三、忧患意识在历代治国理念中的传承
秦灭六国,使“中国历史上正式有了统一政府”[5](P6)。国家的政治体制逐步稳定下来,此后虽屡有朝代更迭,但制度未出现颠覆性变化,历代统治者秉持的意识形态和治国理念基本是在继承过往的基础上,不断加入新的时代元素,忧患意识的传承与发展亦然。
秦始皇为巩固国家统一,依照丞相李斯的意见,将除“医药、卜筮、种树”之外的其他文献收缴焚毁,推行“明主之国,无书简之文,以法为教,无先王之语,以吏为师”的政策(《韩非子·五蠹》),彻底荡除“百家”思想。这种简单粗暴的政策严重摧残了士人阶层,客观上也造成了帝国在意识形态领域的真空,实际上并不符合大一统王朝长远发展的要求,秦代也因而成为历代士人忧患暴政的反面典型。
(一)忠君之忧
秦历二世而亡。西汉统治者吸取教训,除秦苛法,与民休息。倡导“无为而治”的黄老之学一度盛行,但国家在经历一段休養生息后,毕竟还是需要一套指导发展的“有为”政治哲学,儒家学说就在这种背景下重回思想界的舞台中央。汉武帝采纳董仲舒的建议,正式宣布儒学为官方学说,给予“独尊”的地位,推行以儒学为基础的国家教育。儒家要巩固这个新获得的地位,也“需要用相当时间从其他对立的各家中择取许多思想,从而使儒学变得与先秦儒学很不相同”[2](P197)。董仲舒吸收法家、道家等将上天视为一个有意志的人格化的神的理论,将皇帝视为天子,宣扬君权神授。
国家命运既系于天子一人,忧国与忠君也就是一回事了。汉成帝的光禄大夫刘向提出“人臣之行有六正六邪”,“六正”中有“萌芽未动,形兆未见,昭然独见存亡之几,得失之要,预禁乎不然之前,使主超然立乎显荣之处,天下称孝焉,如此者圣臣也”,“明察幽,见成败早,防而救之,引而复之,塞其间,绝其源,转祸以为福,使君终以无忧,如此者智臣也”(《说苑》)。汉文帝的太中大夫贾谊也上书提醒皇帝,“抱火厝之,积薪之下而寐其上,火未及燃,因谓之安”(《汉书·贾谊传》)。东汉中后期,宦官外戚交替专权,皇位朝不保夕,国祚危若累卵,朝中有大臣“徒感王纲之不摄,惧天网之久失,故竭心怀忧,为上深计”(《资治通鉴·汉桓帝永兴元年》),汉献帝的侍中荀悦说过“尽忠有三术,一曰防,二曰救,三曰戒”,“先其未然谓之防,发而止之谓之救,行而责之谓之戒,防为上,救次之,戒为下”(《申鉴·杂言上》)。从主观上看,两汉时期的忧患意识源自儒家忠君思想,但客观上有益于国家和百姓。在两汉以降的漫长封建社会中,无论国家治乱兴衰,忠君始终是忧患意识的重要主题之一。
(二)乱世之忧
汉末百余年间,天下三分,又复归一统,曹氏篡汉,司马氏嬗魏,又历五胡乱华,晋室南渡,确是“变故在须臾,百年谁能持”(《赠白马王彪》)。频繁的战争和朝代更迭使得统治阶级内部权力斗争异常激烈,上至皇室宗族下至公卿大夫,无不终日惶惶、朝不保夕,这种险恶的政治环境深刻影响着士人的政治理念。有的士人远离政治,过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饮酒·其五》)的田园生活,“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归去来兮辞》);有的用一时之欢愉自我麻醉,“酿美酒,炙肥牛,请呼心所欢,可用解忧愁”(《西门行》)。那些不能或不愿抽身政治的,很多选择明哲保身、尸位素餐,“建安以后,中州士大夫只知有曹氏,不知有汉室”(《答刘子澄书》)。忠于故主的,则被视为不识时务,大多不得善终。
魏晋时期,在整个官僚集团中,形成了“立言籍于虚无,谓之玄妙;处官不亲所习,谓之雅远;奉身散其廉操,谓之旷达”(《晋书·裴頠传》)的士风。这种放达风雅的名士风度、玄之又玄的政治哲学,实质是士人从“有为”到逃避的无奈,是从满怀忧患到以乐慆忧的异化。虽然从政的环境很恶劣,很多士人还是存有治国安邦的理想,心中的忧患始终未能平复,“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咏怀诗》)。因此,乱世中忧患意识出现异化只是历史的插曲,不是中国古代士人忧患意识的主流。
(三)盛世之忧
隋朝的建立结束了自西晋以来近三百年的分裂,隋初二十余年的开皇之治有力推动了北方的民族大融合和南方的经济大发展。但隋仅两世即被李唐取代,唐太宗感慨“古来虽有时之丧乱,未有如隋日者”(《魏郑公谏录·卷二》)。他说过,“看古之帝王,有兴有衰,犹朝之有暮”(《贞观政要·政体》),所以在执掌政权后始终保持着警惕和忧患,非常注重借鉴历史教训,听从臣属规谏,以图实现国祚永续,即所谓“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旧唐书·魏徵传》),“安不忘危,治不忘乱,虽知今日无事,亦须思其始终。常得如此,始是可贵也”(《贞观政要·慎终》)。唐太宗常通过和侍臣探讨历史,检视自己的施政得失,说“朕每观前代史书,彰善瘅恶,足为将来规诫”(《贞观政要·文史》),多次问群臣“帝王之业,草创与守成,孰难”的问题,“守成难”难在“自古帝王,在于犹危之间则任贤受谏,及至安乐,必怀宽怠”(《贞观政要·君道》),所以“自古失国之主,皆为居安忘危,处理忘乱,所以不能长久”(《贞观政要·政体》)。
唐代在中国历史上堪称“盛世”,先后出现过贞观之治、开元盛世、大中暂治等几个升平时期。唐代也是在中国历史上政治制度“最大的转捩中枢”[5](P75),唐所开创的很多制度都为后世因循承袭。难能可贵的是,唐朝统治者并没有迷失在九州晏然的盛世中,懂得“福祸之来,皆起于渐”,“慎终如始,犹恐渐衰,始尚不慎,终将安保”(《贞观政要·规谏太子》)的道理,因而唐代比较重视总结利弊得失,提炼治国经验,修正政事偏差。成书于“开元盛世”的《贞观政要》系统总结了唐初统治者的治国之道,“居安思危”的理念贯穿全书,辽、金、元等少数民族王朝甚至将其译成本民族文字作为政治教科书使用。唐代的“盛世之忧”对以后历代政治家都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四)先忧后乐
中唐以后藩镇割据、战乱不断,社会重武轻文,佛教传入中原对儒学也形成了很大的冲击,士人阶层整体受到一定的压抑。北宋建立后,宋太祖赵匡胤一面“杯酒释兵权”,防止军事将领仿效自己“黄袍加身”,一面破除科举的门第限制,吸纳大批读书人进入政权,“用天下之士人,以易武臣之任事”(《宋史·陈亮传》),并立下家训要“尽量优假士人,不许开诛戮朝官之戒”[5](P81)。士人的处境大为改善,这极大地激发了他们复兴儒学、投身政治的热情,追求“不为良相,便为良医”。“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岳阳楼记》),成为这一时期整个士人阶层普遍坚守的价值取向。宋代士人甚至将是否具有忧患意识作为读书人和普通人的区别,所谓“人生识字忧患始,姓名粗记可以休”(《石苍舒醉墨堂》),“贤者不悲其身死,而忧其国之衰”(《管仲论》),正如钱穆先生所说,“终于有一辈以天下为己任的秀才们出来,带着宗教性的热忱,要求对此现实世界大展抱负”[6](P561)。
宋代是内忧外患很重的朝代,两宋都是局部统一,南宋更是偏安一隅,外部始终强敌环伺,内部又面临冗官、冗兵、冗费等诸多问题。朝中大臣忧虑国家内外交困,多次推动变法,以图革除积弊。北宋名臣范仲淹担任参知政事后,上书宋仁宗“国家革五代之乱,富有四海,垂八十年,纲纪制度日削月侵,官壅于天下,民困于外,夷敌骄盛,寇盜横炽,不可不更张以救之”(《鉴于诏条部东十事》),主持推行庆历新政;二十多年后的参知政事王安石,又上书宋神宗“顾内则不能无以社稷为忧,外则不能无惧于夷狄,天下之财力日以困穷,而风俗日以衰坏,四方有志之士,腮腮然常恐天下之久不安”(《上皇帝万言书》),再次推行熙宁变法,可惜两次改革都没持续下去。宋代士人无论自身处境如何,忧国忧民之心始终不改,居庙堂之高时,在其位、谋其政,为朝廷殚精竭虑祛除忧患,处江湖之远时,也能设身处地忧虑国家和民族的前途命运,“位卑未敢忘忧国”(《病起书怀》),是进亦忧,退亦忧。范仲淹因犯颜直谏、批评时弊,数次遭到贬谪,远离政治中心后还坚持“求民疾于一方,分国忧于千里”(《邓州谢上表》),把国家安危和百姓忧乐摆在自我之上,达到了先忧后乐的崇高情怀和全新境界。
(五)变革之忧
明代士人继承了宋以来胸怀天下、先忧后乐的情怀,但他们的忧患观中有的不仅是情怀,更有实践的理性和变革的远见。明朝建文帝的侍讲方孝孺曾借品评战国人物豫让,告诫皇帝要“销患于未形,保治于未然”,认为真正的忠臣不仅要敢于犯颜直谏,还要有政治远见,不能“扶危于未乱”,“而捐躯于既败者”,“不足以当国士”(《豫让论》)。明朝中叶,商业的发展使人们的生活志趣和价值取向发生了很大变化,富裕阶层开始追求现实享乐和个性自由,逐渐形成了轻视甚至挑战礼教束缚的市井文化,统治者的政治理念日趋保守。尽管宋明理学已与时代要求渐行渐远,却依然长期占据官方学说地位,阳明心学更是彻底沦为空谈,对解决日趋激化的社会矛盾毫无助益,当时便有人抨击“朱子道,陆子禅”[2](P303),主张改变坐而论道的官场风气,回归儒学经世致用的本质。
儒家以修齐治平为人生旨要,追求“内圣外王”,“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左传·襄公二十四年》)。立德是“内圣”,不断提高自身的修为,目的是为“入世”做准备,而观察社会的变迁、悲悯民生的疾苦、思考兴衰的规律、探寻治世的道路就是这种“准备”的应有之义。立功是“外王”,有了圣人之德就要举帝王之业,所以儒家学说具有鲜明的实践性。明末思想家顾炎武在反思明亡的教训时指出,“以明心见性之空言,代修己治人之实学,股肱惰而万事荒,爪牙亡而四国乱,神州荡覆,宗社丘墟”(《日知录》)。
(六)忧及万民
中国古代忧患意识在封建社会步入末期的清代发展到了顶峰。明末的宦官干政和激烈党争让士人看到了一个王朝在其生命最后阶段的黑暗和腐朽,清廷入关后在处理满汉民族矛盾中的霹雳手段又让汉族读书人对新的王朝产生幻灭,接踵而来的打击让他们对自身的使命和眼前的天下有了全新的认识,如清初思想家黄宗羲所说:“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读书人“出而仕也,为天下,非为君也;为万民,非为一姓也”(《明夷待访录·原臣》)。古代士人的忧患视角自此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虽然言语中还不乏“忠君”、“报国”,但实质上已变为心忧万民。
自汉代开放政权以来,中国一直是“士人政权”,权力基本掌握在读书人手里,从汉到明都是如此,唯独清代是“部族政权”[5](P140)。虽然清朝历代皇帝在弥合满汉之争、笼络汉族士人方面做了大量努力,但不改其政权的实质。汉族士人最初因为内心有隔阂,无法像从前一样站在忠君的角度心忧天下,后来渐渐发现满族皇帝治国并不比汉族皇帝差,他们身处康乾盛世,即便心中不情愿,也还是不由自主为国泰民安感到庆幸,并对这种局面能否持久有一种欲说还休的忧患,乾隆时期有诗云“千家笑语漏迟迟,忧患潜从物外知;悄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癸巳除夕偶成》)。为了规避“民族大义”问题,清代汉族士大夫的忧患意识往往以忧民的形式表现出来,郑板桥历经康雍乾三朝,在最贴近百姓的七品官职上做了十二年,他所作“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潍县署中画竹呈年伯包大中丞括》)很具代表性。
嘉庆、道光以后,国家面临的形势急转直下,外部列强环伺,内部矛盾激化。在西学东渐的风潮下,一批读书人开始“睁眼看世界”,他们满怀忧思,倡导变法维新,推动自立图强,更多是为救万民于水火,不再是维护一姓之天下。清末改良主义运动的先驱龚自珍说过:“一祖之法无不敝,千夫之议无不靡”;“抑思我祖所以兴,岂非革前代之敝耶?前代所以兴,又非革前代之敝耶?何莽然其不一姓也?天何必不乐一姓耶?鬼何必不享一姓耶?”(《乙丙之际著议第七》)。清末启蒙思想家魏源也说过,“不忧一家寒,所忧四海饥”(《偶然吟》),这种忧患观的变化是中国士人的政治理念从传统转向近代的重要标志。1840年,西方列强的坚船利炮打开了古老中国的大门,伴随整个中国古代历史的忧患意识,又在近代救亡图存和民族民主革命大潮中继续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中国古代治国理念中的忧患意识之所以历尽千百年不衰,因为它是执政者真正的大智慧,是執掌好政权的可靠保障,“只有忧患,可以把我们之精神,从一种定型的生活中解放出来,以产生一超越而涵盖的胸襟,去看问题的表面与里面、来路与去路”[7](P2);它也是执政地位坚实的基础,是长期执掌政权的重要资源,只有忧患意识才能在中国这片忧患最深的土地上,化为感召每个炎黄子孙投身民族复兴伟大事业的崇高旗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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