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喻的施喻者主观性研究

2017-03-16 07:17郭焕平
吕梁学院学报 2017年5期
关键词:喻体主观性相似性

郭焕平

(吕梁学院 外语系,山西 离石 033001)

一、语言的主观性

上个世纪以来,自然科学迅猛发展,并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受此激励,人们主张把自然科学的研究方法也应用于语言学,即排除外部因素,将研究对象客观化。20世纪前半叶,以索绪尔为代表的结构主义语言学家认为语言是独立的、自足的封闭系统,主张排除语言的外部因素,研究语言的内部结构,为研究语言而研究语言;到了20世纪后半叶,形式主义语言学兴起,并逐渐引发了研究热潮。以乔姆斯基为代表的形式主义语言学家,也采取了类似的研究方法,持“语言自治论”,认为语言的句法是一个独立、自足的形式系统,主张摒弃系统之外的其他因素,仅从形式的角度研究语言。这种排除外部因素,进而明确研究对象并将研究对象客观化的方法使语言研究具有了科学的性质,使语言学脱离了对其他学科的从属地位而真正成为一门科学,并在一个世纪以来取得了长足的发展。

然而,随着研究的深入,这种研究方法的缺陷及其理论的薄弱环节很快就暴露出来。“缺陷之一便是它排除了语言中的人因素,消解了主体”[1]。人们逐渐认识到,语言兼具自然和人文属性,在语言研究中,自然科学的研究方法和人文学科的研究方法应该并举而不应当排斥。随着功能主义语言学、社会语言学、认知语言学、语用学等学科的兴起,语言的主观性日益受到关注。“主观性”是与“客观性”相对而言的。语言的“主观性”(subjectivity)是指语言的这样一种特性,即在话语中多多少少总是含有说话人“自我”的表现成分,也就是说,说话人在说出一段话的同时表明自己对这段话的立场、态度和感情,从而在话语中留下自我的印记[2]739。语言的功能并不是“客观地”表达命题。Benvenist指出,“语言带有的主观性印记是如此之深刻,以致于人们可以发问,语言如果不是这样构造的话究竟还能不能名副其实地叫作语言”[3]226。因此,在语言的使用过程中,除了表达概念意义外,还体现言者的个体意义,包括其立场、态度和移情倾向。但意义是靠形式来承载的,因此形式的选择本身就具有主观性,特别是非一致的选择更加突显了语言使用者的主观性。

二、隐喻的本质

传统修辞学认为隐喻是一种修辞手段,随着认知科学的发展,人们越来越深刻地认识到:隐喻本质上是一种思维方式、认知工具,人们借助喻体(通常是具体的、熟悉的事物)来理解本体(通常是抽象的、陌生的事物),将喻体的某一或某些特征映射到本体。本体和喻体是两类本不相同、不相似或本无甚关系的事物或事件。如我们时常说“他的生活很空虚”,其中便蕴含了“人生是容器”这样的根隐喻(root metaphor),将喻体“容器”的特征经过认知互动映射到本体“人生”。由此可衍生出一系列的相关隐喻,如“Her life is crammed with activities.”(她的生活安排的满满的);“There is not much left for him in life.”(他的生活中没剩下什么有意义的东西了);“Live your life to the fullest.”(过最充实的生活)等等。如果做进一步的探究即可发现,喻体的某一或某个特征是通过作为认知主体的人而作用到本体之上的,本体和喻体之间的相似性是在人的认知作用下产生的。然而通常情况下,隐喻思维往往不被意识到,主要有几个方面的原因:其一,认知的无意识性。事实上,即便是一个简单话语的理解都会涉及到相当复杂的认知过程和神经加工过程,但是,这一过程似乎需要明显的人为努力,可以自动地、快速地发生,致使人们忽略了隐喻思维的主观性。其二,“死隐喻”的广泛存在和普遍使用。如“桌面”、“瓶颈”、“启动脑筋”等,由于长时间的反复使用,本体和喻体之间的张力消解,人们普遍意识不到其中蕴含的隐喻思维。

近年来,“隐喻热”一直在持续,但是,隐喻主观性方面的研究较少。因此,有必要对隐喻的主观性进行探究,通过对隐喻主观性的诠释,进一步逼近语言本质,探讨语言中主观性的普遍本质,更为全面地认识隐喻。

三、隐喻的主观性分析

认知语言学的认知论基础是体验哲学(Embodied Philosophy),与结构主义语言学和形式主义语言学不同。认知语言学认为,语言不是一个自足的体系,语言的形成和发展与人的身体经验和认知密不可分。隐喻是语言主体觉知到一个现实的或想象中的事物与本体有同一性,语言主体通过心智活动对本体、喻体事物进行心物同构,以联系词“是、像、若、疑”等或零位联系词建构的[4]。 首先,“语言觉知主体”、“想象中事物”、“心智活动”、“心物同构”等关键词都一再强调了作为认知主体的人在隐喻建构过程中的作用,因此,隐喻建构会带上主观性。其次,隐喻实现的基础是语言主体“觉知到”事物之间的同一性或相似性。这种相似性是人在认识过程中创造出来的,是主观相似性而非客观相似性。换言之,某一语言主体觉知到的同一性或相似性,对于另一语言觉知主体来说,很可能根本就不存在。隐喻的建构基础是心理相似性而非客观相似性,因此,隐喻的建构一定会具有主观性。Edward Finegan认为主观性主要表现在说话人的视角、说话人的情感、说话人的认识三个方面[5]1-15。

(一)隐喻表达言者的情感

情感包括情绪和感情两个方面,前者主要包括喜怒哀乐等情绪表现,后者则主要包括爱恨亲疏、褒贬等人际情感。隐喻是认知主体借喻体(vehicle)来理解本体(tenor),将喻体的某一或某些特征向本体映射和映合的过程。通常,喻体是是人们熟悉的、具体的事物,本体是人们陌生的、抽象的事物,但也并非一定如此。一个完整的隐喻是由四大要素组成的:本体、喻体、喻底、喻词,以关于婚姻的隐喻为例,其隐喻建构可分析为表1:

表1 婚姻隐喻的建构分析

在此,需要特别强调的是,心理相似性是认知主体经过自己的主观能动性对“本体”和“喻体”建立的,而不是客观相似性。那么,我们可以说,在利用隐喻这一思维工具认识本体时,认知主体选择此事物而非彼事物一定是有目的的,虽然可能是有意识的、也可能是无意识的。在上述两个隐喻中,待认知的概念域是相同的,即“婚姻”,但喻体不同,“婚姻简直是毫无自由的牢笼”,认知主体对婚姻的态度是消极的、抵触的、逃避的;“婚姻是爱的殿堂”显然表明认知主体对婚姻的态度是积极的、肯定的、向往的。言者在使用的喻体不同,感情色彩也截然不同。

事实上,即便喻体相同,感情色彩也有可能不同,如:

③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汝,莫我肯顾。

《诗经·硕鼠》

④年少时,为郡小吏,见吏舍厕中鼠,食不絜,近人犬,数惊恐之。斯入仓,观仓中鼠,食积粟,居大庑之下,不见人犬之忧。于是李斯乃叹曰:“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

司马迁《史记·李斯列传》

在隐喻③中,虽然隐喻的本体和喻词都未出现,但众所周知,诗人是以肥胖的大老鼠隐喻那些不劳而获、靠剥削他人以自肥的贪官污吏,其喻底是“不劳而获、靠剥削他人而自肥”,言者表达憎恶之情,是一种完全消极的情绪。

隐喻④中,构成隐喻的四大要素都出现了:“人”是本体,“鼠”是喻体,“如”是喻词,喻底,即相似性是“贤不肖,在所处耳”,人就像老鼠,如果处于好的平台上,就能生活得安逸舒适、衣食无忧,就像呆在粮仓的老鼠;反之,连生活都会有问题,就像呆在厕所的老鼠。李斯通过日常的所见情景言说,体现的是对人的悲悯情怀。

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言者的情感性质取决于喻底,出于不同的情感表达需要, “使隐喻成为隐性的评价手段”[6]11。隐喻的选择完全服务于情感表达的需要。另外,作为一种有趣的隐喻现象,“粗俗语和詈骂语几乎全部是隐喻”[7],如骂人“地头蛇”、“懦夫”、“垃圾”等,很显然,这类隐喻并不是在客观地陈述命题,而主要侧重于表达人际功能,说话人用以发泄情绪,表达强烈的情感意义。

(二)隐喻体现言者的视角

视角就是认知主体对客观情状的观察角度,或是对客观情状加以叙说的出发点。这种视角主观性经常以隐晦的方式在语句中体现出来。[8]事物的特征是多样的,人们观察事物的视角不同,会产生不同的认识。客观事物或客观现象通过语言直觉主体的描述后,会带上主观视角的印记。请看下面的对话:

⑤“How is bread made?”

“I know that!” Alice cried eagerly.

“You take some flour……”

“Where do you pick the flower?” the White Queen asked.“In the garden,or in the hedges?”

“Well,it isn’t picked at all,” Alice explained; “it’s ground—”

“How many acres of ground?” said the White Queen.

分析上述对话,双方对话的幽默效果来源于语音隐喻,即用一个概念域(同音)激活另外一个概念域,针对“面包是如何做成”这一句话,呈现出三种视角:第一种视角来自于Alice,大致推断,应该是女仆,“flour-ground(面粉—磨碎)”。第二种视角来自于White Queen(怀特女王),“flower-ground”(鲜花—土地)。其中flour-flower 在英语词汇学中属于homophone即发音相同、词汇形态和词义都不同;ground属于homograph,词汇形态相同、发音相同而词义不同。第三是作者视角。从对话主体双方的视角看,由于身份地位的不同,针对相同的发音“/flau/-/graund/”,Alice的认知视角是“面粉—磨碎”;而White Queen的意义指向是“flower-ground”(鲜花—土地)。认知视角不同,对同一现象产生截然不同的认知路径,从而将事物置于不同的认知域中,产生不同的理解。

现在来分析第三个视角,即幽默创作者的视角。言语行为理论(Speech Act Theory)认为,言者在说话时可能同时实施三种行为:言内行为(Locutionary Act),指说出词、短语和分句的行为,通过句法、词汇和音位来表达字面意义;言外行为(Illocutionary Act),指表达说话者的意图的行为;言后行为(Perlocutionary Act)是通过某些话所实施的行为或讲某些话所导致的行为,它是话语所产生的后果或所引起的变化,它是通过讲某些话所完成的行为。显然,这段对话从言内行为(Locutionary Act)与White Queen和Alice的视角是吻合的。但如果将研究的侧重点置于创作者的角度,探析作者的目的意图(即言外行为)可发现,蓄意的答非所用、前言不搭后语,是为了产生幽默效果。幽默效果的产生是因为使用的语音隐喻(Phonetic Metaphor),“/flau/-/graund/”以相同的发音激活了不同的语义,即“通过一个音义关系激活另一个音义关系”[9]433。

隐喻作为一种思维手段,是借助一个概念域事物来理解另一个概念域事物,通过语言的形式呈现形式即为“甲是乙”,是一种非一致的表达——因为在本质上,“甲绝不是乙”,只是在一定程度上心理相似性,或者说是感觉上、体验上的相似性,这决定了隐喻映射模式在一定程度上具有任意性和多样性。因此,在隐喻的建构过程中,语言知觉主体选择此特点而非彼特点作为心理视点,很大程度上与认知主体的认知需要有关。仁者见仁、智者见智,针对某一客观现象,由于视角不同,可以产生完全不同的认识。隐喻的建构过程中,语言觉知主体的个人因素起了很大作用,认知主体的注意力、认知能力、思维定势、审美取向、知识储备、社会风俗、人群惯例等各种因素,都会影响言者视角的形成,从而影响隐喻的建构,隐喻的生成受限于认知主体的主观视角。言者不同,视角有可能不同,认知路径因此也不同,从而使我们能够更加全面地认识世界、感受生活。

(三)隐喻体现言者的认识

隐喻的主观性体现在言者对客观事物的“认识”上。“认识”指的是对客观事物、情状的描述,涉及时间、空间、层级、因果、取舍等因素。针对一个特定的事物或现象,其客观存在是唯一的,然而,对该事物的描述并不是唯一的。如果一种描述都是认知主体的认知方式,如果形成客观态势,就属于客观性认识;如主体意识渗透、干预、影响后的自觉性态势,就属于主观性认识。在隐喻的建构过程中,认知主体对本体和喻体心理感受上的相似性,是建构隐喻的基础。由于先天的禀赋气质悟性和后天个人的人生体验差异,不同的认知主体对于同一客观事物或现象可能有不同的认识。如下例:

⑥操屯兵日久,欲要进兵,又被马超拒守;欲收兵回,又恐被蜀兵耻笑,心中犹豫不决。适庖官进鸡汤。操见碗中有鸡肋,因而有感于怀。正沉吟间,夏侯惇入帐,禀请夜间口号。操随口曰:“鸡肋!鸡肋!”惇传令众官,都称“鸡肋”。

行军主簿杨修,见传“鸡肋”二字,便教随行军士,各收拾行装,准备归程。有人报知夏侯惇。惇大惊,遂请杨修至帐中问曰:“公何收拾行装?”修曰:“以今夜号令,便知魏王不日将退兵归也:鸡肋者,食之无肉,弃之有味。今进不能胜,退恐人笑,在此无益,不如早归,来日魏王必班师矣。故先收拾行装,免得临行慌乱。”夏侯惇曰:“公真知魏王肺腑也!”遂亦收拾行装。于是寨中诸将,无不准备归计。

《三国演义》第七十二回

在此,一个核心的隐喻是“战争局势是鸡肋”。涉及到的关键人物有三个:隐喻的建构者,曹操,即言者(speaker);直接受话者,夏侯惇(hearer1);间接受话者,杨修 (hearer2)。从情景语境看,他们处于同一个情景(situation),但认识不完全一致。隐喻研究认为,一个隐喻可包括本体、喻体、喻底、喻词这四大基本要素,喻体是必须出现的,其他三者可与喻体组合出现。从时间顺序上看,四大要素的补全过程如下:

①鸡肋!(喻体)

②目前的战争局势是鸡肋。(①+本体+喻词)

③目前的战争局势特点是“进不能胜,退恐人笑,在此无益,不如早归”;鸡肋的特点是“食之无肉,弃之有味”;战争局势就是鸡肋。(②+喻底)

其中,①只有喻体,本体、喻体、喻词都未出现,是曹操的认识,“有感于怀”却秘不外宣,因此“沉吟”;②是杨修悟到的,见传“鸡肋”,结合当时情境,立即明白“鸡肋”喻指战争态势,相当于找出了本体;夏侯惇最为迟钝,虽然他是直接受话者,但并未领悟其中深意,只是依令从事,经杨修点拨,即③,将本体及其特征、喻体、喻底全部托出,夏侯惇才醍醐灌顶,彻底明白。

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隐喻体现言者的认识。隐喻由认知而起,又是认知的结果,推动了认知的发展,对于人类认识世界、形成概念、发展知识、进行思维、做出推理具有至关紧要的意义。

隐喻不是直接的语言表述,作为人类重要的认知工具,隐喻是借助一个概念域事物来理解另一个概念域事物,本体和喻体之间的相似性不是客观存在的,而是由认知主体在个体体验基础上产生的心理相似,在将喻体特征向本体映射的过程中,某些特征被突出、强化,而另一些特征被弱化、遮蔽,是认知主体的主观选择。因此,隐喻必然会带上认知主体主观性的印记。隐喻的主观性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即隐喻表达认知主体的情感、视角和认识。需要强调的是,言者的主观性情感、视角和认识是密切相关的,而不是孤立的、互相排斥的。

[1]李洪儒.试论词层级上的说话人形象——语言哲学系列探索之一[J].外语学刊,2005(5).

[2]Lyons,J.Semantics [M].Cambridge: CUP,1977.

[3]Benveniste,E.Problems in General Linguistics [M].Miami: University of Miami Press,1971.

[4]徐盛桓.隐喻的起因、发生和建构[J].外语教学与研究,2014(3).

[5]Finegan,A.Subjectivity and Subjectivisation: An Introduction [C]∥Dieter Stein & Susan Wright,Subjectivity and Subjectivisation: Linguistic Perspective.Cambridge: CUP,1995

[6]Charteris-Black,J.Corpus Approaches to Critical Metaphor Analysis [M].New York: Palgrave,2004.

[7]桂永霞.隐喻的人际功能 [J].中国外语,2014(3).

[8]沈家煊.语言的“主观性”和“主观化”[J].外语教学与研究,2001(4).

[9]王寅.认知语言学[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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