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日本传统的金属神话——以金屋子神话为中心

刘 琳 琳

(北京大学 外国语学院，北京 100871)



试论日本传统的金属神话
——以金屋子神话为中心

刘 琳 琳

(北京大学 外国语学院，北京 100871)

金屋子神话是流传于日本的中国地区冶铁业领域的神话，该类型的神话文本中金属神的名字经历了从金铸儿神到金山姬、金山彦的变化，金属神的形象采用的是荼吉尼天型稻荷神的形象，这两个特点背后折射出地方性信仰文化受到中央的正统神道的影响，金属神的名字、身份和形象变化的动因在于地方神道人群依据正统神道知识对地方性信仰进行改写，试图把民间传承纳入正统神道。金屋子神话中存在着与正统神道不同的死亡崇拜因素，其根源与冶金业本身技术和组织的特点有关，反映了金属锻冶与农业之间不可分离又有对立的关系，以及金属锻冶业在传统农业社会中非日常的性质和边缘的地位。

金属神话；金屋子神话；锻冶；神道教；死亡崇拜

一、引言：从《幽灵公主》说起

看过宫崎骏的动漫《幽灵公主》的读者，一定对破坏环境的“铁镇”印象深刻。“铁镇”当然是冶金生产的基地，隐喻的是现代大工业破坏环境的渊薮。《幽灵公主》有着非常明显的神道教色彩，那么日本金属产业存在着怎样的神灵信仰呢？实际上在这个领域人们信仰的神灵相当多，仅举其中主要的就有5种，包括金山神(金山彦、金山姬)、稻荷神、天目一个神、三宝荒神、金屋子神。金山彦、金山姬是记纪神话中出现的分别代表男性和女性的对偶神，是伊弉诺尊用剑劈死火神之后，火神的血溅在岩石上而化生的神。稻荷神最初是古代移民秦氏的氏神，也是农耕神。除此之外稻荷神也具有锻冶神的性质，最早显示稻荷与金属锻冶有关的史料是室町时代的能乐作品《小锻冶》。狐狸、特别是白狐被认为是稻荷神的使者或代表。天目一个神和三宝荒神与本文关系不大，拟今后另文专述。本文重点考察的金屋子神信仰出现在中世末期到近世，在5种金属神中是最晚的，但是近代随着日本钢铁工业的飞速发展，其影响力大大增强，后来居上，成为钢铁工业中最重要的神灵。

对于日本的金属或者冶金的行业神，中国的研究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起步。日本对于金屋子神的研究起始于明治末年，其契机是1912年出版《铁山必用记事》(又名《铁山秘书》)，该书作者是江户末期冶铁学者下原重仲，成书于1784年。书中记载了丰富的金屋子神的神话传说，包括著名的《金屋子神祭文》，这引起了一些民俗学者的兴趣。二战前主要的研究者有石冢尊俊、中山太郎等。二战期间出云的高殿式冶铁工业的复兴进一步带动了金屋子神传承的研究，学者们在日本的中国地区(以下简称“中国地区”)陆续发现了更多的以金屋子或者金山姬命名的金属神话。但是学界长期倾向于把《铁山必用记事》作为基础资料，对于后来发现的文本关注度远远不够。这种局面在进入21世纪后得到改观，窪田藏郎、目次谦一、岛崎亮等学者开始注意《铁山必用记事》以外的金属神话，2004年迎来了一次高潮，出版了本领域的集大成著作《金屋子神话的基础研究》。

现在我们能够看到的日本金属锻冶方面的信仰与仪式，是由自古至今不同时代不同地区形成的诸多神话传说与相应仪式或行为习俗重叠堆积而成，其中包含着多样的观念内涵。比如金屋子神信仰就与金山二神、稻荷神有着密切而复杂的关系。因此研究金屋子神，需要把它放到金属锻冶信仰的大背景中，才能对具体的神话形成整体性的认知。本文的任务是对多个金屋子神神话文本的叙事单元进行解析，探讨金屋子神的特点，同时结合供奉该神的金屋子神社的历史，探求金屋子神话中正统神道、佛教和民间信仰等不同文化要素之间的互动关系，发掘以高殿式冶铁为代表的日本冶金业的文化观念和社会生态，进而把握冶金业以及广义的金属产业在传统社会中的位置。希望笔者的努力能够带来抛砖引玉的效应，对神道教与日本神话、民俗研究的进一步深化有所裨益。

二、金屋子神话概观与金屋子神的早期形象

现代日本很多地方都有供奉金屋子神的神社，但它最初是中国地区高殿式冶铁业中产生的地方性信仰，其时间最晚可以追溯到中世末期。冶铁业带来的金属神信仰的广泛传播，表现之一是与金属生产有关的神社数量很多。有的神社供奉金山神，也有的供奉金屋子神。位于岛根县安来市的西比田金屋子神社是日本全国所有金屋子神社的本社。近代以来以岛根县为中心，中国一带和九州的西北部，陆续发现了讲述金屋子神与冶铁业起源的神话或者民间传说，其中很多文本的内容与西比田金屋子神社有关。日本学界习惯上把这一类神话称为“金屋子神缘起”，本文称之为“金屋子神话”。经过学者们几十年的发掘，目前已找到大约10个金屋子神话文本，其中绝大多数文本是江户时代到明治时代形成的，但是有一个文本可以上溯到中世末期的天文10年(1541年)，即安艺山县郡壬生村(今广岛市山县郡壬生町)的神职世家井上家保存的《山伏祭文》。以下把主要文本按照成文时间排列如下：

《山伏祭文》(1541年)

《诸真言曰》(17世纪后期，简称《真言》)

《金屋子神略记》(1681年以前，简称《略记》)

《金屋子神祭文》(1784年以前，简称《祭文》)

《金屋子缘记抄》(1825年，作者石田春律)

《金屋子神秘录传》(1856年)

《金山姬宫缘记》(近世后期)

《三国金山姬因缘》(1860年)

这些神话文本对于金屋子神的叙述既有重叠的地方，也有很多不同，最明显的问题是在故事情节方面也存在多种叙事。笔者从中梳理出4种类型的叙事单元：

(1)金属神在印度铁围山的岩石中间诞生(佛教性叙事)；

(2)日本记纪神话中的金山二神传授冶金技术(神道性叙事)；

(3)金属神到中国，化身为莫邪进行铸剑等活动(中国文化叙事)；

(4)金属神降临到出云的比田一带，被安部家的人发现，向安部家传授冶铁技术(本文称之为“地方性叙事”)。

这些神话文本中并非每一个都有以上4种叙事，特别是(1)和(2)之间存在矛盾关系，如果采用了金属神佛教起源的说法，往往就无法采用起源于日本神话的叙事模式。笔者以下在对金屋子神话错综复杂的情节进行梳理的基础上，结合当地近世冶铁生产规则与仪式习俗，考察近世中国地区金属神的特征。

通过对比神话内容发现，神话的主角——金属神的名称和由来有多种说法，包括“かない子”(kanaiko或kanaigo)、金屋子神、金山子大明神、金山姬等。其名称有多种不同的说法，而且往往声称这些神都是西比田金屋子神社的祭神。其中采用“金山姬”说法的最多，有《略记》《金屋子神秘录传》《金山姬宫缘记》《三国金山姬因缘》等4个，在《诸真言曰》中是“金山子大明神”，而在《山伏祭文》中则是“かない子”。金屋子与其他神之间的关系也是有几种不同的说法，如《金屋子祭文》中采用的是金屋子神又名金山姬或金山彦的说法，而在《金屋子缘记抄》中金屋子神被作为金山彦与金山姬夫妇的孩子。总之此类金属神话的主体存在着芜杂的又相互牵扯的多种说法。不过笔者通过梳理发现，这个地区信仰的金属神绝大多数是女神，只有1个文本是例外，即《祭文》中声称金屋子神是男神金山彦。在成文最早的《山伏祭文》中，金属神诞生部分是如下叙述的：

须弥山之南有大铁围山和小铁围山，……其中有大磐石。按照佛的指示打碎岩石，发现里面有九十九个女子。于是问她们是什么人，回答说：“我们是‘かない子’神。金银铜铁都服从我们。众生若把我们视作‘かない子神’来尊崇，我们就会赐予他们三世功德……”*千代田町政府.千代田町史:古代中世史料編[M]. 広島県千代田町，1987:499-505.

山崎亮指出，在中世相关史料中“かない子”用汉字写作“金铸儿” 或者“金铸护”， 与金屋子神(かなやご/かなやこ)发音极其接近，因此它就是金屋子神*山崎亮.金屋子神縁起類の諸相――《金屋子略記》と《金山姫宮縁記》をめぐって[J]．社会文化論集，2015(2)：115-116.。柳田国男也早就证实在中国地区有很多地名叫作“カナイゴ”，用汉字写有表示为“金铸儿” 或者“金铸护”等多种写法，但发音都一样，他认为“カナイゴ”就是金属锻冶的守护神。笔者赞同山崎亮的观点，很明显，“かない子”其实就是这一地区金属神早期的名称(本文将该词的汉字书写统一为“金铸儿神”)，后来因谐音而变成“金屋子神”。另外《山伏祭文》显示，99个“金铸儿神”分为三类，第一类掌管铁的冶炼；第二类与铸造行业有关，叫“铸造师金铸儿神”；第三类专门掌管剑、矛、刀等武器类，叫“锻冶金铸儿神”。这样看来此文本中的金铸儿神即金屋子神其实不是一个神，而是多达99个，是与金属有关的一个群体。

不管此类神话中金属神的名字叫什么，神都有共同的特征，即都是女性。由此可以明确，中国地区的人们，特别是冶铁群体所信仰的金属神最初是一个女神。考虑到正统神道中最早的金属神是男女对偶神、并且以男性为主等情况，可以说女性金属神是该地区金属神话的独特之处。

三、从佛教叙事到神道叙事

几个版本的金屋子神话在内容上都或多或少涉及两大主题，第一是金属神的由来，第二是金属神传授金属冶炼技术的事迹，特别是在日本各地行走、传授技术的情况。但是每一个文本对于这两个主题的叙述模式有不少文化上的差异。具体而言，在神的来源方面，存在着基于佛教的印度起源叙事和基于记纪神话的日本叙事。在金属神传授冶炼的事迹方面，也有两个叙事模式，一是金属神在中国化身为莫邪的叙事，二是在日本各地传播冶铁的叙事。有的文本两者都有，有的则只有在日本的情节。笔者发现，《山伏祭文》的特点是只有金铸儿神在印度诞生的情节，没有在日本的情节，金铸儿神从名字来看并非正统神话中的神。笔者认为这反映了该神话早期的形态，即纯属中国地区特别是安艺一带的民间信仰，而且这一信仰是植根于佛教的世界观框架内的，与中央的神道关系不大。而以后各个文本都有神降临到出云国能义郡比田村、被安部家的人打猎时发现、进而教给他冶铁的一系列叙事。这表明它是金屋子神话的核心叙事，日本现有的研究认为这个叙事的起源就在西比田金屋子神社，传说中的主要相关人物，也是该神社的神职——安部家族很可能是该神话的主要编创者，笔者由此把这个叙事称为金屋子神话的地方性叙事。

笔者注意到，金屋子神话的核心叙事既是在西比田一带产生的地方性传说，但同时也被放置于正统神道的框架内来展开。与《山伏祭文》对比，可以发现金属神传播冶金技术的叙事存在佛教型和神道型两种不同的模式，并且存在着从前者向后者转变的趋势，笔者称之为民间信仰的正统神道化。其表现首先在于神的名字，从《诸真言曰》开始所有文本中的金属神都带有“金山”字样，即把本地的金属神等同于金山神，从而与记纪神话的神灵体系联系起来。《略记》已经是彻底的正统神道化的文本，叙事从天地开辟、最初的神国常立尊出现开始，到伊弉诺尊生金山彦、金山姬，金山姬降临比田的安部家，以及吉田神主从安部家劝请金屋子神等*山崎亮.木ノ下金屋子神社の成立と《金屋子略記》[M]∥島根県雲南市：雲南市教育委員会.田部家のたたら研究と文書目録 : 田部家文書調査報告書(上)．2012：147.。其叙事中完全没有金属神在印度出现的情节。山崎亮认为《略记》从成文时间和内容来看应该最接近该神话的早期形态，因此《略记》的地位非常重要。《金屋子神祭文》也有大致相同的情节，从宇宙最初的国常立尊开始讲起，叙述了神话中男女二神用长矛在大海里搅拌等，生育日神、月神、素盏呜尊，此后是金屋子神在播磨国岩锅和出云国比田降临的情节。《祭文》的特异之处在于金屋子神的名字既是金山彦，同时又是天目一个神(记纪神话中另外一个与金属冶炼有关的神)，结合《铁山必用记事》中其他关于金屋子神的资料相互印证，可以确定《祭文》中的金属神是男性，这是目前已知此类神话中唯一的男性金属神的事例。

笔者认为，总的来说，中国地区的金屋子神信仰较早出现于中世，是在采矿和冶铁业发展的基础上形成的，早期关于此神的观念由于受到佛教的影响，采用佛教框架来形成神话叙事，如金屋子神诞生于印度的铁围山等。但是到了近世，西比田的神道家族安部氏在当地冶铁业中势力崛起，逐渐编创了以本地和本家族为主要内容的金屋子神降临神话。安部氏表现出一种神道本位主义的态度，脱离了佛教框架，按照正统神道的世界观和历史观重新编写了该神话的情节，同时保留了当地既有的金屋子神话的地方文化因素，如当地冶铁业崇尚死秽的习俗。金屋子神的金山姬化，体现了地方上的神职秉承正统神道观念，以及接近中央的取向，即地方民间信仰的正统神道化倾向。实际上，到了近世中期以后，这一倾向进一步加强，体现为从女性神变为男性神。《祭文》中金屋子神的别名变成了金山彦或者天目一个神，就是这一趋势的鲜明体现，因为在正统神道中，对偶神一般都是以男神为主，女神为辅。如金属业界的著名神社南宫大社，其主祭神是金山彦，附属的祭神才是金山姬。另外，资料显示，安部家长期和京都的摄关家之一九条家有比较密切的关系。1662年(宽文2年)九条家出身的关白曾经向金屋子神社进献神灯。1753年(宝历3年)关白九条尚实赠送给该神社一块匾额，上面就写着“金山彦尊”，神社中这种匾额一般都是用于展示主要祭神的名字*鉄と日本刀を訪ねる：出雲編(中編その7)[M/OL].http:∥hobbyland.sakura.ne.jp/Kacho/tabi_yukeba/2013/2013_0322_Izumo2/2013_0322_Izumo(2016-12-01)。这样金属女神被改为男性神，甚至加上本来与当地信仰毫不相干的天目一个神，一方面反映了地方上的人们特别是神道家族安部家有着使地方传承文化适应正统神道的意图，另一方面，中央的贵族九条家在金屋子神的男性、正统神道化过程中的推动作用也非常重要。

金屋子神话正统神道化的另一个表现，在于金屋子神的视觉形象方面。岛根县现存的近代以前的金屋子神画像一般是一个骑着白狐的女神，身穿“唐衣”，肩上挂着“领巾”。左手拿着宝珠，右手握着宝剑。有的画像中白狐的尾巴上也有宝珠。如金屋子神话民俗馆收藏的“金屋子神乘狐挂图”*鉄の道文化圏[M/OL].http:∥tetsunomichi.gr.jp/history-and-tradition/environmental-facts/part-2/ (2016-12-01)。石冢尊俊指出，现在这一地区能看到的金屋子神图像都是骑白狐的女神，并进一步提出，这是受到稻荷神的一种类型——荼吉尼天型稻荷形象的影响*石冢尊俊.金屋子神の信仰とたたら[M]∥鉄の道文化圏推進協議会.金屋子神信仰の基礎的研究.東京：岩田書院，2004:71.。荼吉尼天本来是印度神话中的“荼吉尼”，汉译佛经中又有“荼枳尼”“吒枳尼”等多种译法。荼吉尼本来是夜叉的一种，有三个头，喜欢吃人的尸体和心脏，因此印度的荼吉尼画像是三头六臂、手拿人的残肢或者心脏，总之是与死亡有关的恐怖女神。另外需要注意的是，印度的荼吉尼是不骑狐狸的。日本大约从平安时代末期，形成了骑白狐的荼吉尼观念，认为这个神是天部之一，因此称之为“荼吉尼天”。到了中世，日本化的荼吉尼天又与稻荷神融合起来。很多稻荷神的图像就是骑白狐、一手拿宝剑、一手拿宝珠的形象。前文提到稻荷神在中世发展出了锻冶神性质，笔者认为金屋子神骑白狐的形象同样表明了地方文化接近和依据中央正统神道文化来自我定位和诠释的取向，即以女神特征为契机把金屋子神与稻荷神(荼吉尼天)接合起来。

四、死亡崇拜与金属产业的边缘性

厌恶“死秽”和“血秽”是神道非常明显的特点，但是金屋子神话却大有不同。绝大多数金屋子神话都包含死亡主题，其中有的叙述金屋子神本身的死亡，有的是经营冶铁的首领(“村下”或安部氏)死亡。不论死亡的主体是谁，都有死后被供奉在高殿内的情节。大致内容是金屋子神或者村下死后，冶铁生产遭遇困难，沙铁不能熔化成铁水。人们尝试着把死者的尸体竖立在高殿的大柱(“押立柱”)上，此后居然顺利流出铁水。人们于是把尸体埋在高殿内，供奉它，称之为“金屋子神”*下原重仲.鉄山必要記事[M]∥谷川健一.日本庶民生活史料集成：第10卷，金属の文化诰.東京：三一書房，1970:550-551.。

对于现代人来说，这无疑是相当恐怖的故事，有作家就评价包含此类叙事的《金屋子祭文》是一篇“鬼气森森的恶文”*山崎亮.金屋子神縁起類の諸相——《金屋子略記》と《金山姫宮縁記》をめぐって[J]．社会文化論集，2015(2):118.。在这种神话的基础上，出云、石见等地的铁山形成了不忌讳死秽的独特生产习俗。比如：山内(高殿冶铁集团集体居住的地方)举行葬礼的时候，要求葬礼队伍绕着高殿走一圈，或者把棺材的木板或者残片和炭一起燃烧，烧炭过程就会很顺利*石冢尊俊.金屋子神の信仰とたたら[M]∥鉄の道文化圏推進協議会.金屋子神信仰の基礎的研究.東京：岩田書院，2004:72.。安部家还传承一种神秘的占卜方法，“要占卜炉内冶炼情况好坏，可以对着古时的村下的骷髅祈祷，骷髅的颜色就会发生变化，由此可以预知冶炼是否成功。”*下原重仲.鉄山必要記事[M]∥谷川健一．日本庶民生活史料集成：第10卷，金属の文化诰.東京：三一書房，1970:550．

日本学者一般认为，这是神道和早期生产活动中常见的人身牺牲的一个反映。 古代社会在建筑工程、冶金铸造甚至祈雨的时候往往要奉献人身牺牲，后来随着人们观念的进步逐渐废除了这一残酷的习俗。日本很多地方流传着一些传说，建造大工程的时候需要人身牺牲，称为“人柱”。如建造城堡的时候，需要把人埋到石头下面。笔者同意“人身牺牲说”，同时想强调的是，金屋子神信仰中不忌死秽甚至主动利用尸体的做法，与正统神道有着关键性的区别。众所周知，日本传统信仰，特别是神道教是非常忌讳死亡的。正统神道经过佛教不杀生精神的长期影响，早在平安时代就基本放弃了人身牺牲。而作为地方性社会的中国地区，其冶金业还保存着变相的人身牺牲习俗，这表明边缘地区容易保持文化的原始性。另一方面，死亡崇拜也强化了冶金业在农业社会中的边缘而又神秘的地位。

笔者认为，金屋子神话中保留人身牺牲因素的原因，与冶金业本身技术上的高风险、劳动的高强度以及组织的封闭性有关。与社会主流的农业相比，冶金业的找矿、采矿、冶炼加工无疑需要大量人力财力的投入，同时技术层面的高风险也是不言而喻的。冶金过程非常容易给劳动者带来健康损害，即使在现代也是容易出现工伤事故的行业。就冶金业的社会组织形式而言，从事采矿冶金行业需要特殊的技术和产业组织方式，这是普通农民难以了解的。在农业社会，冶金业者属于边缘人群，这在很多国家的神话和民间传说中都有表现。比如，《铁山比用记事》收录了一则“向踏鞴人员宣布之事项”，即参与冶铁经营的所有人员的注意事项。其中有严禁外来旅行者和“非人”进入高殿、更不允许在高殿住宿；开工过程中禁止让商人进来做买卖；禁止山内的工人与农村地区的人们交流；甚至冶铁经营者对于自己下属的工匠拥有治外法权，连领主都无法干涉*館充.現代語訳鉄山必用記事[M]. 東京：丸善出版社，2001:44-46.。所有这一切，一方面显示了冶铁经营者对于工人的压榨与人身控制，另一方面也说明，日本传统的锻冶群体是一个封闭性非常强、与外界隔绝的世界。不单是日本，伊利亚德在《锻冶师与炼金术师》中指出，世界很多地方的金属人群都形成了孤立的社会集团，例如，在非洲锻冶人群被认为是一个特殊群体，有的地区把他们视为污秽的下层团体，有的地区则与秘密结社关系密切，形成“孤立的部族”，也有的地方把他们神圣化。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金属人群都不同于普通人。而且锻冶工匠被认为有特异功能，不能随便得罪，否则会招致奇怪的报复，所以其他职业的人们也不愿与锻冶人群结成婚姻关系*エリアーデ(伊利亚德).鍛冶師と錬金術師[M].東京：せりか書房，1981:75-78．。因此笔者认为，冶金业(也包括整体金属行业)从技术到社会组织层面都具有明显的非日常性。

金属产业非日常性的社会基础在于它与农业之间既对立又相互依赖的关系。人类的金属制造活动对自然造成不可避免的破坏。工业时代采矿冶金业带来的环境破坏已经人所共知，其实在农业社会，此类活动同样引发环境问题，只是不像现在如此严重。如出云地区的铁矿开采以采集土壤中的沙铁为主，方法是在含铁量较高的山崖周围开挖水沟，把山体凿开，让大量的泥土倾泻到水沟里。然后利用铁比重大于土的特点，采用比重选矿法，让铁在水流动过程中逐渐沉淀下来。这种采矿方法在当时叫作“铁穴流”。江户时代很多冶金文献都提到“铁穴流”对农业造成的各种危害。如大量的泥沙流入河川，下流的河水变得浑浊不堪。用这种被污染的河水灌溉田地，会影响水稻的生长。泥沙沉积在河底，会渐渐抬高河床，容易冲破堤坝引发洪水。或者堵塞水田的取水口，致使水稻无法灌溉。还有洪水过后水稻因长时间浸水而最终腐烂……因此江户时代中国地区的采矿冶金产业导致了农民的强烈不满，农民与冶金业者之间的冲突也接连发生。《金属的文化志》一书中就记载了伯耆地方日野郡、美作地方田羽根等三个村庄的农民与铁山经营者之间的纠纷*谷川健一.日本庶民生活史料集成：第10卷，金属の文化诰[M].東京：三一書房，1970：310-311．。冶金业的环境破坏是问题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人类又离不开冶金业，且不说人们日常生活须臾不可离的锅碗瓢盆，战争时使用的各种武器，即使农业生产本身也当然需要金属工具。农耕既依赖金属锻冶，也容易因无序的金属产业而遭受损害。考虑到冶金业给环境造成不可避免的破坏以及冶金与农耕之间的矛盾，从主流的农业文化视角看，金属人群以及金属文化本身就是带有一定的奇异甚至恐怖色彩的边缘文化。农业人群对他们无法深入了解，有隔膜感，甚至视为异端，也是可以理解的现象。

要言之，在以稻作农业与死秽禁忌为主要内容的日本信仰文化中，金屋子神话中的死亡崇拜，反映了冶金文化在日本传统社会的边缘地位，以及与农业之间的紧张关系。

五、结 语

金屋子神话是日本近代以前地方社会的特定行业中形成的民间口传文学，包含了丰富、多元而错综的文化因素，这启示给研究者两个问题：第一，民间的、地方性的知识文化与中央、正统、官方的知识文化互动的问题；第二，传统农业社会中金属锻冶行业的性质与地位问题。

本文以发端于草根社会的金屋子神话为切入点，发现这一类型的神话文本有两个特点：一是金属神的名字经历了从金铸儿神到金山姬、金山彦的变化；二是形象上采用荼吉尼天型稻荷神的形象，这两个特点的背后折射出地方性信仰文化受到中央的正统神道(记纪神话)的影响，金属神的名字、身份和形象变化的动因在于地方神道人群依据正统神道知识对地方性信仰进行改写，试图把民间传承纳入正统神道。而与正统神道明显对立的死亡崇拜习俗，则与冶金业本身技术上的高风险、劳动的高强度、产业组织的封闭性、以及对环境和农业生产的破坏性有关，反映了金属锻冶与农业之间不可分离又有对立的关系，以及金属锻冶业在传统农业社会中非日常的性质和边缘的地位。

〔责任编辑：都 媛〕

On metallic mythology of traditional Japan——Taking Kanayago mythology as the center

Liu Linlin

(SchoolofForeignLanguages,PekingUniversity,Beijing100871,China)

Kanayago mythology spreads in the field of metallurgy industry in Tyugoku of Japan. In this type of mythology text, the name of the metal god changes from Kanaigokami to Kanayamahime and Kanayamahiko. Dakini Inarikami is used for the image of the metal god. These two features reflect that local religious culture is affected by central orthodox Shintoism. The motivation of changes of the name, identity and image is that local people rewrote the local religion according to orthodox Shintoism knowledge, trying to incorporate folk succession into orthodox Shintoism. There is a death worship factor in the Kanayago mythology, which is obviously opposed to the orthodox Shintoism. The root of the opposition is related to the technical and organizational feature of metallurgy industry. It reflects an inseparable and oppositional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metal-forging and agriculture and reveals the non-daily and marginal status of metallurgy industry in the traditional agricultural society.

metallic mythology; Kanayago mythology; forging; Shintoism; death worship

10.16216/j.cnki.lsxbwk.201704098

2016-11-10 作者简介：刘琳琳(1973-)，女，山东济宁人，北京大学副教授，博士，主要从事日本神道教与中日文化交流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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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1751(2017)04-0098-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