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星寰, 祁瑞雅
(辽宁师范大学 文学院,辽宁 大连 116081)
在历史和现实的“镜像”中寻找真实
——俄罗斯作家特里丰诺夫《老人》解析
傅星寰, 祁瑞雅
(辽宁师范大学 文学院,辽宁 大连 116081)
俄罗斯作家特里丰诺夫的《老人》采用历史与现实两条线索交错的方式架构文本结构。一方面,通过“老人”的回忆,再现同时代人在国内战争时期的道路选择,批判受“狭隘的教条主义”影响而“异化”的一批人,同时对在混乱时代中仍保持清醒头脑的人表达敬意和缅怀;另一方面,通过展现现实生活中“老人”的子辈们,为了争夺一幢别墅所引发的关于人性和道德思考,批判那些为了利益不择手段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同时赞扬坚守道德底线的“高尚的理想主义者”。作者将人物的价值判断和道德选择置于历史与现实的场景中,形成或显性或隐性的“镜像”对比,旨在说明在开放的时间流程中,历史虽然看似在不断演进,但这种演进却在封闭的空间中彰显出某种似曾相识的重复性。“镜像”的设置既是从历史中预见未来,又从现实中映射“历史”,作者试图在如此循环反复的历史中,揭示历史“真实”和人的良心“真实”。
特里丰诺夫;《老人》;历史;现实;镜像;真实
俄罗斯作家特里丰诺夫的作品《老人》中的主人公巴维尔·叶格拉福维奇是一个参加过十月革命但已垂垂暮年的老人,深爱的妻子已经去世,不争气的儿女为了一幢别墅闹得不可开交,他们请来了律师为争夺房子出谋划策,甚至多次强迫老人去和他不愿意打交道的别墅管理员普里霍杰柯谈一谈。妻子的死亡,加之现实的纷争使巴维尔心力交瘁,而此时远在他乡的老友阿霞寄来的信使他多年来积蓄在忧郁情绪背后的情感死灰复燃——他不愿意为了一幢别墅而去打官司,而一桩已然过去55年的历史冤案——“米古林案件”却成了他魂牵梦绕的一个心结。“米古林案件”是主人公巴维尔在1919年作为革命军事法庭的记录员所经历的审判米古林的案件。受审者哥萨克军长米古林对革命事业忠心耿耿,却得不到以托洛茨基为首的共和国革命军事委员会和南方方面军革命局势委员会的支持,因而以所谓的“叛变革命”的罪行被军事法庭判处死刑。这55年来,巴维尔一直在思考是什么造成了米古林的悲剧,是米古林个人原因,还是当时压抑紧张的政治氛围,抑或是领导阶层意识形态的异化。对“米古林案件”的探究是巴维尔对现实生活的不满而逃避当下的一种手段,也是他终于敢于坦然面对过去的自己,面对自己在情感和政治双重环境下的“异化”的审视。本文着重对小说中“米古林案件”和“争夺阿格拉菲娜别墅”两件分属不同时间线的事件进行解剖,试图通过对历史和现实事件中的“镜像”分析,揭示历史中由于“狭隘的教条主义”所酿成的悲剧和现实中由于“精致的利己主义”所造成的纷争,从而探究作者置身于新旧交替时代中的价值取向,探究其对自我内心的解剖和对隐藏其中的“真实”的追寻。
“镜像”是平面镜成像的缩写,当你照镜子时可以在镜子里看到另外一个“你”,镜子里的“人”就是“像”。本文所探讨的“镜像”是指现在与过去出现的或相似或相反的空间和人物。《老人》既然贯穿着过去和现实两条时间线,这两条线索中不可避免地会出现众多“镜像”,而这种“镜像”便是探究作品主人公内心情感价值观变化的重要线索,也是探究历史和现实中循环往复的“真实”的重要意象。
(一)城市空间镜像
时间与空间是一部小说不可或缺的两个要素。《老人》时间跨度超过半个世纪,空间维度涉及莫斯科、彼得格勒、顿河流域等多个区域,小说在特定的区域内,将时间与空间的两个维度以特定的方式呈现。这种特定的模式也表现出主人公特定的情感倾向,对现实的失望和逃避,对历史的寄托和探寻。
1.广场与阳台。在《老人》中,空间场景的设置往往传达出一种历史与现实的镜像投影。广场归于过去,阳台属于当下;广场坐落在回忆中的彼得格勒,阳台局限于眼前的莫斯科别墅;广场是广阔自由的代表,阳台是促狭拘泥的象征;彼得堡各类广场发生的历史事件似乎都与集体事件、与革命事业相关,而莫斯科的阳台都与个人事件相关。作者似乎有意将这两个空间分属到两条故事线,使广场与阳台分属于两个不同的时空断层。
“现代城市广场作为典型的公共空间形式与当时的权利形式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可以如此解释:当统治者权力集中时,市民的社会地位趋于从属时,城市空间自然成为专制者自我表达的工具;反之,在一个具有民主色彩的整体中,自然、有机、多元的城市空间成了市民日常生活的写照。”*蔡永洁.空间的权利与权利的空间——欧洲城市广场历史演变的社会学观察[J].建筑学报,2006:42.作品中第一次出现广场是彼得格勒的马尔索沃广场,年少的巴维尔为革命党人送葬,“三月底为革命中牺牲的人举行葬礼。街上满是污泥、积水,怎么也打扫不干净,每天都有大量的人群在泥泞中跋涉,把潮湿的积雪踩成泥浆。我们排成长长的队伍走向马尔索沃广场”*尤里·塔里丰诺夫.老人[M].张草纫,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48.。随后瓦西里耶夫岛工人代表委员会的委员舒拉在涅瓦大街上向群众发表演说宣扬革命,“朋友们!今天的日子充满了伟大的悲哀和伟大的自由……朋友们,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比今天的俄国更自由!”*尤里·塔里丰诺夫.老人[M].张草纫,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48.后来文本中多次出现广场也都是在进行集会活动,如沙皇军队的将军卡列金和哥萨克首领米古林在广场上对峙,他们分别向群众发表慷慨澎湃的演讲,“挤得水泄不通的大厅的窗子全部开着,挤在广场的人群听到了喧闹声,开始猛烈的骚动起来……后来米古林走到广场上。当他向闹哄哄的人群发表演说时……”*尤里·塔里丰诺夫.老人[M].张草纫,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61.人们在广场上或是游行或是演讲——为革命而斗争。当时的广场是“权力空间”的表达形式,人们自由地在广场集会发表演说,表达了巴维尔对过去为追求信仰、言论自由时代的怀念。
“广场”是长久而连续存在的,而在小说的现实线中,丝毫未提及广场,未提及彼得格勒,现实生活的重心集中在莫斯科的别墅,更确切地说,集中在某一隅阳台,如文中第一次出现的阳台是在老人家里:“巴维尔·叶格拉福维奇把洗干净的提盒叠起来,还拿了一只盛牛奶的白铁罐,走到阳台上。阳台上已经有不少人在。他们聚集在阳台上,在谈天、在议论、在争执,关于什么问题呢?不外乎是无稽之谈,从电视里看到的。够他们嚼半天舌根子。”*尤里·塔里丰诺夫.老人[M].张草纫,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8.,然后出现了争夺房子的竞争对手康达乌诺夫的阳台:“阳台上放着一张空桌子,桌子旁边坐着三个人:波里娜、她的女儿齐娜和小阿莲娜。他们本来在谈话,巴维尔·叶格拉福维奇一进来,他们立即就停止了。”*尤里·塔里丰诺夫.老人[M].张草纫,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282.这里,阳台的功用是家庭的集会场所,面向的群体是一个家庭或少数个人。相对于广场的革命性作用,阳台更具有生活性,但这种“生活性”对于老人巴维尔而言并不意味着“儿孙满堂,颐养天年”,而是从中感受到一种疏离感。
阳台的第二个功能是私人占有性。巴维尔的子辈们竭尽全力争夺别墅,其目的是为了扩大自己的私人占有领地。巴维尔的女婿尼古拉·爱拉斯托维奇身体不好,“白天经常需要躺一会儿,但这里哪有地方能躺呢?他说最好有一个自己的角落,哪怕是一个小小的阳台”*尤里·塔里丰诺夫.老人[M].张草纫,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128.。子女需要一个阳台便请求老人为了这一空间利益与别墅管理员普里霍杰柯谈一谈,而老人不愿为了私人利益卑躬屈膝,所以“阳台”更包含了某种不情愿,某种道德和良心的审判。
阳台也是老人独自一人思考和整理过去资料的地方,“巴维尔叶格拉夫维奇坐着,把文件夹紧贴胸口,耐心地等待着女主人回到阳台上来”*尤里·塔里丰诺夫.老人[M].张草纫,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287.。当阳台上只有巴维尔一人的时候,阳台是他休憩的场所,而这种短暂的休憩所依赖的也是有关米古林案件的“文件夹”。
所以“阳台”在小说中的功用是一个连接现实不如意和历史回忆的平台。它贯穿了现实线中的每一处,书中人或是聚集在阳台上发生暴烈激动的争执,或是听到从阳台窗子下面传来的闲言碎语,或是在阳台上慰问亲人离世的友人。所以当作者将叙述空间定位到阳台时,读者便会不自觉地感受到一种压抑的氛围,这种压抑源于空间的狭小、人物的繁多、话题的沉重等。人们被束缚在一个较为狭隘的空间,被空间的狭小和灵魂的狭小憋闷得喘不过气来,他们的身心内外都被界限,从而有着强烈的、拓展属于自己的空间的欲望。子辈表现为想要更多的物理空间——争夺阿格拉菲娜的别墅;老人巴维尔则为自己开拓了更多的精神空间——探究米古林案件的真实。
广场是“广”而“空”的宣扬革命的宏大之地,阳台是“狭”而“挤”的谈论家庭琐碎之所,这构成了一组对比鲜明的“镜像”。阳台是私人的空间,是人们想要开拓的、据为己有的新领地,而广场是公共的、开放的,是人人可以分享却不可据为己有的空间。阳台的狭小对应广场与大街的空旷辽阔,暗示着现实的拥挤促狭与历史的辽远空旷,表明老人想要摆脱现实束缚而回归过去寻找精神寄托的愿望,即致力于在过往空旷的虚无中钩沉出“米古林案件”的真实。
2.别墅与偏屋。莫斯科的阿格拉菲娜的别墅和彼得格勒多角形的偏屋,是另一组分别分布于现实线和历史线中的镜像。别墅属于现代,是人们汲汲于追求的“权利空间”,偏屋是老人童年时期的回忆,代表着一种不受束缚的自由和心灵的宁静。这组镜像也表达了老人对现实的不满,渴望回到过去寻找精神的寄托。
现实线中的故事情节主要依靠对别墅所有权的争夺展开。老人巴维尔的儿子鲁斯兰想要获得别墅的所有权,最开始请求父亲去和别墅管理员普里霍杰柯谈一谈,被老人多次拒绝后,甚至开始强迫自己的父亲去和普里霍杰柯谈判。别墅的另一竞争者康达乌洛夫奉行的人生信条是:“你想要达到什么目的,就要把所有的气力、所有的手段、所有的条件、所有的一切都花上去,要钉住不放!”*尤里·塔里丰诺夫.老人[M].张草纫,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144.他为了获得房子排挤顺位继承人,为合作社做出了大量的“贡献”:他设法使所有的房子都装上了电话,为办事处搞到了油毛毡。一年前通过莫斯科公用事业委员会,通过马克西缅柯夫,设法在河边划出一个地段,给“海燕”合作社作为河滨浴场和码头。为了获得更多的选票,他想要“最好能给每一个卑微的小人送一件皮袄,或者哪怕是送一件皮埃尔卡尔丹的缝制的衬衫。”*尤里·塔里丰诺夫.老人[M].张草纫,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142.他最初对检查委员会主任格拉弗契克礼貌性地点头问候,格拉弗契克对他却不理不睬,于是他从此也用同样的方式回敬他——不睬。但是后来当格拉弗契克变得有用了,于是康达乌诺夫不顾所谓的自尊心,每天早晨又开始点头打招呼并且试图用自己的“伏尔加”小轿车送格拉弗契克一程。为了使其他竞争者放弃继承房子的权利,康达乌洛夫威逼利诱竞争者米嘉签署放弃对阿格拉菲娜房子的争夺的字据。每个人都渴望在“权利空间”争夺中获得最大化的利益,最开始康达乌诺夫答应给米嘉一百卢布,而米嘉知道自己争不过康达乌诺夫后,便狮子大开口索取五百卢布,最终以一百七十卢布成交。别墅管理员普里霍杰柯为了从康达乌诺夫那里攫取更多好处,他拖住本不想竞争房子的萨尼亚。为了一处本不属于自己的财产,每个人都在一步步丧失自己的原则和底线,掉进欲望的深渊。
“偏屋”是特里丰诺夫作品中的一个独特的意象,着墨不多,却尤为重要。巴维尔少年时期的友人阿霞给他的信中写道:“有时候,特别是进入老年以后的这几年来,夜里老是做梦,看见我们瓦西里耶夫岛上的街道,我们那幢三层楼的房子,突出屋外的多角形的偏屋,那里有一间类似阁楼一样的房间,我们有时候避开大人躲在里面。”*尤里·塔里丰诺夫.老人[M].张草纫,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3.老人收到阿霞的信后写道:“阿霞伊古诺娃一下子出现在她的记忆中。还有十五条街,那幢房子和突出屋外的多角形的偏屋,铁条做的门。”*尤里·塔里丰诺夫.老人[M].张草纫,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4.“偏屋”是老人儿童时期居住的地方,他在这里度过了无忧无虑的孩童时期,并结识了出现在生命中尤为重要的女人阿霞·伊古诺娃。作者给心目中美好的空间定位为“凸出屋外的多角形的偏屋”,这是古怪又令人印象深刻的,它一定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豪华建筑,甚至有点破旧有点倾颓,但阿霞夜里做梦时仍时常梦到,老人在面对子辈的你争我夺时而念起,这是心灵的庇护所,是他们梦里的林中小屋。就像儿童时期那里有一间阁楼,巴维尔和阿霞避开大人躲在里面,而现在他们都已经成为大人,再也没有一个这样的庇护所,只能通过回忆这样一间“偏屋”来逃避现实中的不如意。老人渴望一个可以安歇的地方,说明众人争夺的别墅并不是他心中所求,他要在最后的日子里做有意义的事,即探寻米古林案件的真实。
一个是莫斯科的众人觊觎的别墅,另一个是彼得堡破旧衰颓的“偏屋”。一个令子辈们趋之若鹜、求而不得;一个是令父辈的魂牵梦绕、望穿秋水。子辈为了“权利空间”奔突忙碌,父辈因为现实无奈而念想起“偏屋”。这是一组鲜明的镜像对比意象,物质的富足与精神的安宁,无尽的欲求和心灵的平静,也反映了两代人不同的人生价值追求。
(二)城市人物镜像
人物是小说另一必要元素。《老人》的人物旁支繁多,性格类型却鲜明有致,性格特点或是相映重叠或是极端对立。本章节通过两组镜像人物的分析,作者在回溯历史探究米古林案件的过程中,从历史中看到真相,又从现实中映射出历史,如此循环反复的历史,从而推演出这就是作者寻找的“真实”。
1.加里雅与阿霞。加里雅与老人组建了一个完整的家庭,是陪伴老人在莫斯科度过大半生的妻子;而阿霞是巴维尔童年时期在彼得格勒的玩伴,后来与巴维尔失去联系。加里雅去世后,老人痛不欲生,认为关于加里雅的回忆都是对自己的折磨,而这时他收到了阿霞的来信,对过去峥嵘岁月的回忆,给了巴维尔的晚年生活以慰藉。对于巴维尔而言,这两个女人,一个是历史的“活化石”,关乎着所有与彼得堡相关的回忆,另一个虽然在现实中已然作古,但她却真切地在莫斯科给予老人以多年的陪伴。这两个互不相识的女人却在文中构成了一组镜像,进一步促使老人逃避现实中失去亲人的痛苦,而将情感寄托于过往。
加里雅在老人的记忆中反复出现。文中不断重复着一句话“要是加里雅活着就好了”。“他不想对任何人讲,对鲁斯兰也好,对维拉也好,小姨子也好,都不想讲。要是加里雅活着就好了。”*尤里·塔里丰诺夫.老人[M].张草纫,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5.加里雅的去世象征着现实生活中美好的丧失,使得老人对当下生活的绝望更进了一步。“加里雅去世了——就像车子上脱掉了一个销子,车轮晃来晃去,车轴眼看也要飞出去了……随他去吧!巴维尔·叶格拉夫维奇既没精力,也没心思把这辆大车修好,况且也无法修好了。”*尤里·塔里丰诺夫.老人[M].张草纫,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7.别墅管理员普里霍杰柯联合流氓米嘉在花园中打巴维尔家的黑狗阿黑,老人想要制止普里霍杰柯的暴行,被米嘉要求用十个卢布换取阿黑,巴维尔花光了能找到的所有的钱救下阿黑,但是和普里霍杰柯结下了梁子,这让他再也无法应子女的请求去同普里霍杰柯谈房子的事情。“他想,加里雅在世的时候这一切都是不可能有的。不可能有这种杀狗的凶手,不可能有这样好奇的男孩,也不可能有这种暑热。这不是此时的、人间的暑热,而是阴曹地府的暑热。加里雅在世的时候,一切都是另一个样子。”*尤里·塔里丰诺夫.老人[M].张草纫,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250.加里雅的逝去使他痛苦,他甚至想搬到另一座城市里生活。而子女给他的压力和有关古林事件的千头万绪都使他找不到合适的人来倾诉。加里雅是令他无限怀念的过往和莫斯科不堪当下的已经“缺位”的美好。
阿霞则象征着巴维尔的不堪回首的过去,有关彼得堡、有关战争的过去。巴维尔深爱着她,但阿霞和巴维尔的好朋友沃洛嘉互生情愫最终在一起,这使得巴维尔十分痛苦。沃洛嘉死后,阿霞成了米古林的妻子,当米古林被审判时,阿霞始终坚持认为米古林是清白无辜的,但此时巴维尔已经被政治的洪流冲昏了头脑认为米古林是有罪的,他俩的争执也使得当时的巴维尔十分痛苦。半个世纪以后,阿霞在信中责备巴维尔当时没有相信她、帮助她,这使他更为痛苦。阿霞的再次出现提醒巴维尔当时所犯的错误,向他警示着过去那个时代的混沌与盲目,也促使他敢于面对过去,使他那颗已经寂寥的心死灰复燃。
似乎有一条隐形的线,将加里雅和阿霞这两个彼此并不知道对方存在的两个女人连在一起。对于巴维尔而言,这两个女人是那么的不同,她们在他生命中的不同阶段里出现必是大有深意的,所有失去了的都会以另一种方式来弥补。由此,加里雅和阿霞在巴维尔的生命中构成了一组镜像。
2.父辈与子辈。“父与子”冲突是俄罗斯文学中常见的话题。《老人》在时间跨度上超过50年,两条线索交错,多处涉及父辈与子辈的冲突。小说中父辈和子辈互相看不顺眼,老人巴维尔和子辈鲁斯兰等人的冲突处处可见,纵横在两辈人之间的代沟也表现了家庭乃至国家的价值取向的变化,而从这种价值取向的变化中,我们也可以看出老人巴维尔对当下现实的愤懑,对子辈们复杂交织的情感。
文中多处描写了子辈对父辈的不满:维拉(女儿)走上楼来,恶狠狠地敲着门,用寻衅的口气说:“怎么回事?为什么你一声也不答应?故意要惹我们生气吗?去喝茶吧。”*尤里·塔里丰诺夫.老人[M].张草纫,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6.这种不满是因为巴维尔不肯听从他们的命令,去和别墅管理员谈谈房子所有权的问题。“但是他不能啊,不能,完全不能,绝对不能”*尤里·塔里丰诺夫.老人[M].张草纫,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6.。当初是加里雅的朋友波里娜让巴维尔一家人住在这里,如果去和波里娜的女婿康达乌洛夫争夺房子就是与波里娜作对,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能违背当时的情谊。但是子辈认为既然母亲(加里雅)已经去世了,那么她的良心也就不存在了,一切都可以从头开始。这是价值观的完全对立,父辈讲求“良心”,追求知恩图报、心安理得;而子辈则把利益放在第一位,一切以攫取利益为目标。子辈不断请求巴维尔去和别墅管理员谈谈,他们认为哪怕是多一个阳台他们都是幸福的,而老人看得更清楚。“你以为多一间房间和阳台他们就会感到幸福些吗?”当然不会,幸福是从另一种东西中产生的。在父辈的价值观中,幸福是和心爱的加里雅在一起就是幸福,即使他们当时的物质条件不好,但他们的精神生活舒适。而子辈们却始终觊觎富贵,为了多出的那两间房和一个阳台,哪怕失去父亲的尊严,丢了自己的良心。
在晚年,老人巴维尔将全部精力都用于收集整理有关米古林案件的资料,每天翻阅资料直至深夜,而孩子们无法理解他的做法。女婿尼古拉·爱拉斯托维奇甚至认为这是精神分裂的症候;而儿子鲁斯兰还请了大夫装扮成自己的朋友以“来看房”为借口为巴维尔“看病”。他们无法了解巴维尔的内心,有着血缘的两代人之间横亘着一条鸿沟:过往,父辈们都在为了追寻着某种“意义”而生活,尽管这种“意义”在今天看来是值得推敲的,巴维尔寻找和确认的正是这些“意义”的真相;新时代的人们没有亲历过战争的生死和政治斗争的残酷,他们早已放弃对“意义”的追求和寻找,只把“物质”和“利益”当作“意义”本身,这是历史的倒退,是人性的倒退。
巴维尔对现实失望,试图探寻过去,在过往的历史中寻找心灵的寄托,历史给他的也许并不是他想象中的美好,但是他在对历史的反思中看清现实,又在对现实的审视中悟出历史的“真实”。
(一)狭隘的教条主义
巴维尔的舅舅舒拉曾经是“革命”和“极左”的化身,但是,在处理“米古林事件”中,他听从了良心的召唤,所以辞去法庭成员的职务。而作为法庭的助理秘书的巴维尔,明知米古林无罪,但屈从于某种势力还是跟随大众认定他是有罪的。“阿霞偷偷告诉我——他要求我不要讲出去,米古林不愿意让别人知道——邓尼金匪徒占领米哈伊林镇后,对他家里的人进行了清算,他们把他的母亲折磨死了,把他的父亲和弟弟枪毙了,他的妻子(他同妻子是在战争前分开的)带着几个女儿逃走,幸免于难。他的大儿子在同德国人打仗的前线阵亡了。他们放火烧掉了板房,院子——这是难民讲的——在灰烬中立了一根柱子,上面写着:‘毒蛇,顿河的犹大米古林诞生于此’。他生性高傲,不愿取得别人的同情和怜悯,然而要知道,这种迫害也就是他不会叛变、不会投敌的保证。”*尤里·塔里丰诺夫.老人[M].张草纫,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214.
这件事一直让他良心不安,所以多年以后他才能为米古林的翻案积极地寻找证据,追寻真实——是什么造成了米古林的悲剧。只不过舒拉早早地就明白了真实,而巴维尔在时隔50年后才终于认识到造成米古林悲剧的根本原因在于“不信任”。这种“不信任”,一是由于历史上哥萨克与俄罗斯内地人互不信任造成的,哥萨克人始终认为俄罗斯内地人会来抢他们的乡土,而俄罗斯内地人则认为哥萨克人是土匪蛮夷;二是由于意识形态原因:哥萨克在旧俄时代曾经是沙皇的“禁卫军”,在国内战争时期参与了很多围剿布尔什维克红军的战役和暴动,因此在布尔什维克红军看来,哥萨克永远都是“异类”。而米古林所表现出的种种忠诚在当时的布尔什维克红军看来不值一提。舒拉相信米古林是无辜的,而也知道这种“不信任”又是长期存在的,这种“不信任”又是导致粉碎哥萨克势力的“指示”产生的原因。希贡采夫视“指示”为真理,受“狭隘的教条主义”制约最终促成米古林悲剧。
希贡采夫最初作为与舒拉一起服过苦役的老朋友出场,这时候的他虽坚信“人类如果不改变心里的气质,不摆脱感情和激情,那么就会走向毁灭。”*尤里·塔里丰诺夫.老人[M].张草纫,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73.但他仍然富于感情和激情。当谈论到过去的朋友叶果尔·萨松诺夫时,他非常激动甚至因不可能立时看到他而泪流满面,他和舒拉回忆着背诵叶果尔描写苦役的诗句。他也非常真挚地爱着自己的母亲,当他因组织各种小组被开除时,他卑躬屈膝地乞求负责行政工作的副教授,原因在于他的母亲受不了他再一次被开除。
后来希贡采夫代表顿河革委会率领“钢铁”部队,联合南方方面军民政管理部代表勃拉斯拉夫斯基,严格遵循粉碎哥萨克势力的“指示”大量屠杀哥萨克人质。此时的他由于受自身所信奉的“摆脱情感论”影响,性情已经大有改变。就在一年前还有着美好回忆的朋友叶果尔,现在因为他反对枪毙和审讯资产阶级,希贡采夫不想救他。希贡采夫和舒拉本是一起服过苦役,有共同经历的老朋友,但是就是否执行“指示”争论得不可开交。舒拉认为不应该杀害这些无辜的人,而希贡采夫同意按照“迦太基的方式”屠杀哥萨克人质。他不止一次地重复说:“旺代!旺代!共和国所以能取得胜利,就是因为不讲宽大。”*尤里·塔里丰诺夫.老人[M].张草纫,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112.钢铁部队撤去决定枪决18个人的贝钦,任命巴维尔为法庭庭长并让他在决定枪决150个人的名单上签字。根据“指示”采取的残暴行径甚至达到了希贡采夫所向往的最高境界:毫无感情——为人质掘一个公墓。正是因为像希贡采夫这样丧失了人性的镇压和屠杀导致了哥萨克人的暴动,从而使得米古林从南方战线调离顿河地区,导致米古林违抗命令出发去前线。又因为希贡采夫固执盲目地要求米古林服从革命意志,与米古林势不两立,所以希贡采夫的死亡导致了米古林的不被信任日益加深,最终铸就了米古林的悲剧。
希贡采夫追寻自己认定的“真理”,这在当时看是符合主流意识形态的,而过了50年再回顾这段历史,他就是个悲剧人物。正是希贡采夫之流对“左倾”意识形态“教条主义”的执行才导致了哥萨克人的暴动,使顿河流域掀起一片血红色的起义。战争已经使人们陷入近于疯狂的烧杀中,犯下深重的罪孽而不自知。“人们当时处在战争的狂热中,对许多事物的看法同现在完全不一样,不像现在那样可以平心静气地对一切事情做评价。”*尤里·塔里丰诺夫.老人[M].张草纫,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241.而现在巴维尔重新审视过去的历史,不仅是因为战争的结束,也是巴维尔良心的觉醒,岁月流逝了,生活过去了,有一些事放下了,一些人不再重要了,扪心自问才会认识到自己犯下的错误,良心觉醒才会想办法去弥补。
(二)精致的利己主义
历史线中“狭隘的教条主义”导致了米古林的悲剧,现实线中的悲剧可以归结为“精致的利己主义”。小说中支撑起现实线的是几家利益方围绕着争夺房子的“无谓奔忙”。概括起来分别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康达乌洛夫、鲁斯兰、普里霍杰柯等和高尚的心灵自救者萨尼亚。
康达乌洛夫坚信:“任何请求都需要花气力,有热情。用冷淡的语气或高傲的口吻是什么也得不到的。需要低声下气,装出一副可怜的样子,甚至用爱情的进攻来使对方感到惊讶,用插科打诨来软化别人。”*尤里·塔里丰诺夫.老人[M].张草纫,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140.他为了出国去医院体检,而医生恩格林娜说要经过化验才能开证明,康达乌洛夫为了及时拿到证明死缠烂打巧舌如簧。终于她走进办公室为他开了他需要的证明。他奉为金科玉律的信条终究起了作用:“要钉住不放”。他需要你时对你卑躬屈膝,不需要你时把你一脚踢开,无论对待搞卑鄙勾当的同伙米嘉、情妇斯维特兰娜,还是自己的岳母波里娜,都是如此。他的另外一个特点就是“贪得无厌”。他的情妇斯维特兰娜在他准备出国前临别的晚上问他:“如果在所有这些东西中间要你挑选一样,你会挑选什么……应该放弃什么?先放弃什么,再放弃什么?女人、家庭、产业、旅行、权利……你最需要的是什么?”康达乌诺夫的回答是:“所有的我都要……”*尤里·塔里丰诺夫.老人[M].张草纫,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156.他确实也是这么做的。他缠住医生恩格林娜想要及时拿到证明是因为他五点钟和情妇斯维特兰娜有约,他不想放弃和她的最后一次温存。而第二天早晨他要去接见代表团,午后去见部长,这些是他获得权利的保证。后天要离开莫斯科到外地出差,这是他的工作需要。他不想放弃任何机会,所有的他都要。没有任何人能阻挡他追寻利益的步伐,他要出国,便把女儿送往寄宿制学校,岳母波里娜觉得自己帮不上什么忙主动说要去“革命老人之家”,这使他觉得难堪,为了阻止岳母,他甚至想到了“照料外孙女太老,同老头儿勾勾搭搭倒还行”这种话。这都显示出了他典型的市侩嘴脸,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与之相反的是“主动放弃”机会的萨尼亚。小说以萨尼亚的角度回忆了“海燕”别墅合作社的建立过程和他童年时期家庭的变故。他曾在那栋别墅里住了12年,他不愿再回到那个让他伤心的、受诅咒的地方,所以他最终决定放弃了对别墅的争夺。而别墅管理员普里霍杰柯一心想要把他拖进争夺房子的旋涡中,因为有更多的竞争者,他便能从康达乌洛夫那里获得更多利益。可萨尼亚一直是看不上普里霍杰柯的,“你还记得吗,”亚历山大·马尔蒂诺维奇问,“我过世的妈妈曾经骂过你坏蛋?”老头儿用几乎听不出来的声音说:“萨尼亚,你对生活什么都不懂。”*尤里·塔里丰诺夫.老人[M].张草纫,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179.这是“心灵自救者”和“投机倒把者”两种价值观的最大碰撞。萨尼亚只想得到心灵的满足,尽管有一处房产,但那是让他痛苦的地方,所以他为了心灵的安稳而放弃。普里霍杰柯说萨尼亚对生活什么都不懂,而这位深谙生活“奥妙”之人却隐瞒了曾在沙皇军官学校学习的经历入了党,后来又被开除党籍,但他竟恬不知耻地以英雄的身份向少先队员讲国内战争的故事。他寻找一切可以获得名誉、利益的机会,为了获得这些机会,即便降低做人的底线他也在所不惜。
作者将回忆线和现实线相交叠营造出一种对比的效果。回忆到米古林被审判的时候,现实线插入康达乌洛夫重病。二者都处在生死线的挣扎阶段,米古林被判处死刑却又大赦,康达乌洛夫终在死亡中沉寂。两个看似毫不相关的人的命运同时对比显现出作者的价值取向。米古林已经逝去,但他的故事仍被后人探究,他的随笔也被人吟诵;而康达乌洛夫的沉寂则让他毕生的追求即刻化为乌有,他曾竭尽全力争夺的房子被管理处重建为大饭店。
老人巴维尔因不满现实中的子辈们“精致的利己主义”,试图逃避到过去的世界中寻找精神寄托,通过夜夜翻找“米古林案件”的资料想要探究历史的“真实”,试图为米古林翻案还原历史的真相,最终发现造成“米古林案件”的推手,正是“狭隘的教条主义”。无论是过往的“狭隘的教条主义”和当下的“精致的利己主义”,都是人们固执于某种意识形态中的偏狭,表明每个时代都有其不可摆脱的局限性。历史的谬误已通过无数条生命的代价最终得到了确认,而当下的“精致的利己主义”所造成的危害也开始显现。老人试图通过为米古林翻案,给予当代人以启示,避免重蹈覆辙。
寻找米古林的真相对巴维尔来说是对历史“愧疚”的一种解脱,虽然当年米古林抢走了他心爱的女人阿霞,但他却在垂暮之年竭尽全力为米古林平反,因为“我高兴的,并不是因为我能够向你感恩戴德,而是因为我自己感到幸福——在这片刻之间我接近了上帝。”*尤里·塔里丰诺夫.老人[M].张草纫,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117.巴维尔通过对“米古林案件”的反思以及对当下人们物欲的纷争的自省实现了自我拯救。
〔责任编辑:都 媛〕
Looking for the truth in “the mirror images” of history and reality——Analysis of Trifonov’sTheOldMan
Fu Xinghuan, Qi Ruiya
(SchoolofLiterature,LiaoningNormalUniversity,Dalian116081,China)
TheOldManby Trifonov intertwined the text structure by two plots of history and reality. On the one hand, through the old man’s remniscence, the work reproduces the path selection of the con-tempories in the civil war period, criticizes the alienated people affected by narrow dogma and shows respect to the sober minds in the chaos. On the other hand, through presenting the moral thinking caused by the struggle for the old man’s villa,the work criticizes those delicate egoists and praises those noble idealists who cling to moral limits. The author puts the characters in the value judgment and moral choice under the historical and realistic scenes to form the contrast of “the mirror images”, aiming to show that history is in constant evolution, but this evolution is in the enclosed spaces in the time flow, underlined the repetition of some sort of familiar scenes. The setting of “the mirror images” predicted the future from the history and mapped out the “history” from the reality. The author tried to reveal the truth of history and the conscience of the old man in the cycle of history.
Trifonov;TheOldMan; history; reality; mirror image; reality
10.16216/j.cnki.lsxbwk.201702077
2016-10-30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俄罗斯文学‘莫斯科文本’与‘彼得堡文本’研究”(14BWW027);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项目“作为完整的艺术系统的——俄罗斯文学‘莫斯科-彼得堡’题材研究”(12YJA752007)
傅星寰(1961-),女,辽宁大连人,辽宁师范大学教授,主要从事俄罗斯文学与文化研究。
I106
A
1000-1751(2017)02-0077-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