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毅, 卜照晶
(辽宁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 ,辽宁大连116081)
鸦片战争前中国的国际处境
赵 毅, 卜照晶
(辽宁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 ,辽宁大连116081)
19世纪40年代,大航海时代已开启三百余年。西方的商品货币、坚船利炮、冒险商人和传教士早已来到东方,世界的政治、经济和文化格局发生了根本变化。如何应对这变化的新格局,将决定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命运与前途。偌大的清王朝昏然不能自省,沉迷唯我独尊的朝贡贸易体系之中,闭关锁国,孤芳自赏。不能抓住中西贸易的机遇,达富国强兵之目的。英国的鸦片贸易使清王朝社会危机不断加深,英国殖民主义者还以清廷禁烟为借口,悍然发动了第一次鸦片战争,中国的国门被动打开,并逐步沉沦为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教训当世代汲取!
中国;中外关系;中英贸易;鸦片贸易;国际处境
有史以来,中国对外交往的频发地区是东亚、南亚、东南亚和中亚。尤其与朝鲜、琉球、越南、泰国、缅甸等有经常性甚或是制度性的经贸文化往来。中国独特的自然地理环境和文化传统,使其自成一体,长期未遇到另外一种高度文明的竞争,形成了封闭的文明体系和以自我为中心的世界观念。在这种文明体系和世界观念指导下,建立起宗主国和藩属国的关系,维持这种对外关系体系的便是勘合贸易朝贡制度,这种制度一直延续到清代。
宗主国不干预藩属国内部事务,也不追求更多的经济利益。藩属国国君形式上要接受册封,要凭勘合、依照贡期、贡道、贡使人数和贡舶数量来朝,献上属国的土特产品,领取价值远远超过贡品价值的赏赐物品。厚往薄来的朝贡制度,满足了清朝统治者虚矫的心理,宣扬威德,怀柔远人。传统帝制中国的统治者,一直对此感觉良好,自秦汉迄至明清一以贯之。此种局面的改变,要追溯到改变全人类历史进程的地理大发现。
15世纪末,哥伦布发现美洲新大陆。16世纪初,麦哲伦完成环球航行。西欧、北欧一些国家鼓励航海探险、鼓励海外贸易、鼓励开拓海外市场、鼓励开辟殖民地,一批早期殖民者、冒险家和传教士来到世界各地。16世纪中叶,传教士来到明朝,利玛窦等耶稣会士习华语、着汉装、研习中华典籍,获准在中国内地传教,发展教民,也在中国传播西方的科学知识。明清鼎革之后,传教士在华活动没有减少,人员反而增多。清世宗雍正年间,因清廷与罗马教廷在传教士所属国籍问题上发生严重冲突,加强对来华西方传教士之限制,除在京城为清廷效力者(视为入籍)外,一律遣送澳门,勒令回国。
与西方传教士一同来到亚洲的还有大批西方投机商人和殖民者。最先到来的是葡萄牙人、西班牙人和荷兰人,接踵而至的是英国人、法国人和美国人。他们以欺诈和掠夺方式,骚扰亚洲和中国沿海。嘉靖三十二年(1553)葡萄牙人侵占澳门;万历三十一年(1603)西班牙人侵入菲律宾屠杀华侨;天启四年(1624)荷兰人侵占台湾;崇祯十年(1637)英舰首次闯入广州湾,炮轰虎门。诚如英国人所说,“掠夺、谋害及经常诉诸武力,为欧洲国家与中国开始贸易的特色”*戴逸.简明清史:第2册[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829.。这种局面到清朝初期依然如故。
清初,郑成功从荷兰人手中收复台湾。为切断郑氏与大陆的联系,清廷厉行海禁,又强令沿海居民内迁二十里,实行迁海令。中外贸易呈现萎缩之势。康熙二十四年(1685),清廷统一台湾,明年开放海禁,允许商民出洋贸贩。中西方海上贸易虽有发展,但仍远远不能满足西方的无底欲望。
继葡、西、荷而起的英国,在17世纪80年代建立了资产阶级议会民主制,18世纪中叶开始产业革命,国力蒸蒸日上,击败西班牙“无敌舰队”,成为海上霸主。18世纪中叶,英国对华贸易总值超过欧洲其他国家对华贸易的总和。
18世纪后期,传统的中国古代社会衰敝陵夷,社会控制能力每况愈下,川陕白莲教大起义标志着清王朝由盛转衰,腐朽和虚弱暴露无遗。它缺少汉唐雄风和气度,不了解外部世界,自然无法针对西方崛起的资本主义体系做出理性的抉择。最好的应对办法就是重拾并强化闭关锁国政策,作自己的太平天子。任国门外洪水滔天,我自高枕而无忧也。“天朝物产丰盈,无所不有,原不藉外夷货物以通有无”*粱廷枬.粤海关志:卷23[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2:8.。
清朝的闭关政策,是在对外交往中逐渐形成的。主要措施有如下几种:其一,限定广州一口通商,在别处交易均系违禁。外国商人需要的江浙生丝和徽闽茶叶皆在粤采购,即增加运输成本,又易使商品霉坏;其二,实行行商制度。垄断外国进口货物的承销和中国出口货物的代购,进出口货物价格由其确定;行商受政府委托,是不拿俸禄的清廷雇员,代外商向粤海关纳税,代外商赔补漏欠税款;其三,严密防范外商。为防范外国势力“勾串内地奸民”,乾隆二十四年(1759)出台《防夷五事》,嘉庆十四年(1809)制订《交易章程》,道光十一年(1831)又续定八条章程,禁止外商在广州过冬,每月只能在逢三、八日到附近游览散步,平时不得擅离商馆,甚至外国女人不准来广州;其四,对华商出洋的限制。华商出洋不仅有诸多的携带商品的禁令,且规定每船只准带一口铁锅,每人只准带一柄铁斧,每人每天只准带一升口粮,且根据出洋目的地限定往返时限*戴逸.简明清史:第2册[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这种规定严重阻碍了对外贸易的发展,清朝的最高统治者对从事外贸的华商华侨不仅毫无保护,而且倍加歧视。闭关政策的影响是恶劣的,它导致中国的造船与航海业的萧条衰落,造成闽粤浙等地民生日蹙,对社会经济危害巨大。闭关政策也妨碍了先进中国人对西方先进的科技和思想文化的学习吸收,仍被牢笼在中世纪黑夜中。清廷的闭关政策使以英国为首的欧美资本主义国家对华贸易推销商品、开拓对华市场进而攫取更多利益的打算,遭到深闭固拒。
乾隆五十七年(1792),英国政府派出以马夏尔尼伯爵为团长的浩大使团,于乾隆五十八年航抵大沽,将所带天体运行仪、望远镜、地理运转全架、天球全图、地球全图、探试气候架、火镜、车辆、毛瑟机、连珠枪、铜炮、榴弹炮、皇家元首号军舰模型等礼品留在北京*马戛尔尼.1793乾隆英使觐见记[M].刘半农,译.天津: 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227-229.,主要成员赶赴热河避暑山庄谒见乾隆皇帝。这是英国政府派来中国的第一个外交使团,却被清政府理解为远夷慕义向化的朝贡使团。清朝君臣要求正使以三跪九叩的中国礼仪朝见清朝皇帝,马戛尔尼主张以见英皇之礼仪觐见乾隆,双主各执一端,不能达成一致。乾隆皇帝大为不乐说:“似此妄自骄矜,朕意甚为不惬,已令减其供给。所有格外赏赐,此间不复颁给。”“朕于外夷入觐,如果诚心恭顺,必加以恩待,用示怀柔。若稍涉骄矜,则是伊无福承受恩典,亦即减其接代(待)之礼,以示体制。此驾驭外藩之道宜然。”*故宫博物院.文献丛编:第2册[M]. 北京: 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8:136-137.最后双方妥协,以单膝下跪,免施吻手而成礼,乾隆帝在避暑山庄的万树园接见英国使团,马戛尔尼递交国书,乾隆赐宴并赠送礼物,使团返回北京。在清廷看来,马戛尔尼的朝贡祝寿使命已经完成,在马戛尔尼看来,自己的使命尚未开始。使团返京,向清朝提出下列要求:其一,允许英国商船在珠(舟)山、宁波、天津登陆,从事商贸活动;其二,援引俄商先例,允许英商在北京设一商行,买卖货物;其三,请于珠(舟)山附近划一未设防小岛给英商使用,以便英国商船到彼收歇,存放货物;其四,请于广州附近得一同样之权利,听英国人自由往来,不加禁止;其五,自澳门运往广州的英国商货,请减、免税收;其六,英国船货按照清朝所定税率交税,不额外加征,并公布所定税率,以便遵行。其中的第三条和第四条事涉中国领土主权,显系殖民主义的侵略主张,被乾隆皇帝断然拒绝:“天朝尺土,俱归版籍,疆址森然,即岛屿沙洲,亦必划界分疆,各有专属……此事尤不便准行。”*粱廷枬.粤海关志:卷23[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2:乾隆致英王敕谕.而其余四条则可以坐到谈判桌前,凭借外交智慧找到双赢的解决方案。可是,一切均无交涉结果,马戛尔尼在热河和北京逗留40余天,只好打道回国。
清仁宗嘉庆二十一年(1816),英国政府又派遣以阿美士德为首的使团来到中国,重提当年马戛尔尼使团的要求。还是因谒见清朝皇帝礼仪问题,双方谈不拢,又都不肯让步,结果使团没能见到清朝嘉庆帝,就被遣送回国。19世纪中叶的大清帝国君臣虽然自我感觉良好,实际上,在国际交往中赖以维系其宗主地位的勘合贸易朝贡体系已支离破碎,风雨飘摇。越南、印度已沦为法国、英国的殖民地;菲律宾的华商势力几乎完全被西班牙人所取代;自16世纪末,西方殖民势力来到日本,当权者划定长崎一地通商,接纳中国、荷兰商船,通过唐船风说书和荷风说书,了解外部世界的变化,在造船、铸炮、航海和医药学领域,虚心学习西方,韬光养晦,经过内部改革,脱亚入欧,彻底摆脱了清朝影响。清帝国的外交困境日甚一日。
康熙二十八年(1689),英国商船“防御“号来到广州,开始对华贸易。康熙五十四年(1715),英国人在广州设立商馆,贸易额逐年提升。到18世纪中叶,英国对华贸易额已超过欧洲其他国家对华贸易额的总和。18世纪末,英国对华输入商品总值占到欧美国家对华输入商品总值90%的份额,法国和美国很难望其项背。
在中英贸易中,中国输出商品主要为农副产品。优质茶叶、精美丝绸、坚密土布等,在西方大受青睐。在诸多出口商品中,以茶叶出口位居第一。据说英国人普遍以红茶佐餐,是须臾不可或缺的生活必需品,消费量越来越大。18世纪初,英商购买的茶叶不过500担,到18世纪中叶增至5万担,增长率达百倍。到19世纪初竟增至20万担。用马戛尔尼使团副使斯的当东准男爵的话说,“在不到一百年的时间内,茶叶的销售量增加了四百倍”*戴逸.简明清史:第2册[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833.。生丝和土布的对英进口也不断增加。19世纪初英商购入生丝不到1 200担,到19世纪30年代竟增至8 000担以上,翻了七番。英国商人运到中国的商品主要有三类,即毛纺织品、金属制品和棉花,受到清朝以小农业和家庭手工业相结合的自然经济的抵制,或滞销,或赔钱,难抵相对高昂的生产成本和长途运输费用。其中毛纺织品生产成本较高,销售价格昂贵,中国的普通消费者无力购买,销路不畅;金属制品以铅制品为多,价格不菲,且不对中国民众的消费思路,颇受冷落;只有棉花一类商品为长三角、珠三角蓬勃发展的棉纺织业所急需,销售量较大,到19世纪初,英国商人每年运进中国的棉花价银达400多万两。由此观之,截止19世纪中叶,清英贸易形势似乎不错,而实际却潜伏着种种尖锐复杂的贸易摩擦和矛盾,有的甚至难以调和。
清英贸易矛盾首先表现在清朝长期保持出超,而英国处于贸易入超地位,逆差巨大。为平衡对华贸易,英国每年必须向中方支付大量的白银货币。在18世纪末,英国输入中国的毛纺织品、金属制品、棉花三类主要商品的价值总和仅相当于英国从清国购入的茶叶一项商品的价值。那么,购买清朝的生丝、土布、瓷品等大宗商品则要另付白银,且属于入超额度。据称,广州一地每年平均有上百万银圆流入。据西方学者研究,“在1701至1759年新旧东印度公司合并以后的50年中,英国向东方的出口,计有金银二千六百八十三万三千六百一十四镑,货物仅九百二十四万八千零六镑”*戴逸.简明清史:第2册[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835.。分析这条资料可知,50年间英国用17 583 008镑的贵金属填补贸易逆差。清朝一名高级官员记载当时的情景是“夷船必待风信,于五、六月间到粤,所载货物无几,大半均属番银”*故宫博物院.文献丛编:第5册[M]. 北京: 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8:352.。
清英间贸易冲突的第二点是关于清朝关税的透明度问题。关税是独立主权国保护外贸利益的政策措施,为捍卫和发展本国经济,税率则必须自主而灵活,甚或实行关税壁垒政策,在现代国家时或有之。但税率公开是基本原则。以“天朝上国”自居的清朝,视对外贸易为羁縻四夷的手段,税率总体不高,但征收混乱,税目繁多,在行商代理下税外有税,弊端重重。清康熙年间规定关税“正额”为白银四万三千两,到第一次鸦片战争时也没改变。超收部分称“盈余”,乾隆年间定为八十五万五千两。随贸易增长税款增加,“盈余”之外又有盈余,鸦片战争前关税总额达一百五十余万两。透明度不够,是征收关税中的普遍问题。马戛尔尼使团的第六条要求就是针对这个问题提出的。
征收的第一种税目是船钞,即明代的梁头税。丈量商船大小,分为三等,每艘征银四万两至一千四百两不等。而实征时,又有减二减三征收的名目,即八折七折征收。为何打折,唯有征税人心里明白;第二种税目是货税。“凡商船出洋进口货物,按斤课税者为多,有按丈匹个件者,各因其物,分别贵贱征收。”*昆冈, 李鸿章,等修.大清会典事例:卷188[M].北京:光绪二十五年八月石印本:户部九.这是按照进出口商品价值征税,一般“每两不过二分,为百中取二”*戴逸.简明清史:第2册[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845.,但附加税往往超过正税数倍。进口棉花,每担税则二钱,实征一两五钱,出口茶叶,每担税则二钱,实征八钱;第三种税目是规礼,即清国官吏差役的非法勒索,贪污分赃。粤海关官缺向被视作肥缺,人人欲争而得之,利其规礼也。“吾广谬以富饶特闻,仕宦者以为货府。无论官之大小,一捧粤符,靡不欢欣过望。长安戚友,举手相庆,以为十郡膻境,可以属餍脂膏。于是争以母钱贷之,以五当十,而厚责其赢利。其人至官,未及视事,即以攫金为事。稍良者或恣睢掠拾。其巧黠者则广布爪牙,四张囊橐 ,与胥吏表里为奸,官得三而胥吏得七。”*屈大均.广东新语:卷9[M]. 北京:中华书局,1985:303-304.勒孛规礼,百端索财,既普遍又正常。清世宗整顿陋规,查出粤海关规礼数万两,以归公名义收归国库,但规礼照收不误。清高宗时广州官奏报称:“检阅粤海关则例内开:外洋番船进口,自官礼银起,至书吏、家人、通事、头役止,其规礼:火足、开舱、押船、丈量、贴写、小包等名色共30条。又放关出口,书吏、家人等验舱、放关、领牌、押船、贴写、小色等名色,共38条。”*故宫博物院.民国文献资料丛编:第1册[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8.一进一出,索取规礼近40种,多则六百两,少则二两八钱。官礼银六百两项下注明法兰西加一百两,苏喇减一百两,随意性很大,让从事贸易者莫名其妙而又糊涂*故宫博物院.民国文献资料丛编:第1册[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8.。三种税之外,还有“行用”,征收率为百分之三,或可高达百分之五六。清廷关税制度混乱,税则不明,附加税名目繁多,税则、税率皆不透明,以利官吏差役勒索。当然,在这种情况下受害的不光是英国商人,华商亦受害匪浅,只是敢怒不敢言。
清英之间第三个贸易冲突是“商欠”。所谓“商欠”是清朝行商所欠外商的债务,债权人索要债款,债务人无力清偿,便发生跨国债务纠纷。最早的“商欠”纠纷发生在乾隆二十四年(1757),英国通事洪任辉越级到天津申诉,控词中有行商黎光华欠公班衙银五万余两不还。清政府受理此案,将黎氏家产查抄赔偿。乾隆四十四年(1779)发生行商赖时瑛、张天球高达二百八十余万元的巨额商欠,英印政府派军舰到广州索债,并向清政府递交书信要求处理。赖、张被发配充军,两家产业变卖抵债,仍杯水车薪,清政府命令全体行商分摊余额,立下“商欠”分摊的坏规矩。后来,“商欠”越来越多,数额越来越大。嘉庆年间,沐士芳欠二十四万两,倪秉发欠四十万两,郑崇谦欠一百万两,关成发等人欠一百零六万两。道光年间,潘长耀欠十七万两,黎光远欠四十万两,关成发欠一百万两,刘承澎欠一百万两,严启祥、梁承禧欠三百万两*戴逸.简明清史:第2册[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847.。商欠越来越频发,纠纷越来越难排解。英印政府有时派出军舰索要商欠,有时令商船拖延不进港口,以示要挟,清英几度出现僵局。“商欠”的发生固然有清朝行商的诚信因素在其中,英商图利亦难逃其咎。一些清朝行商资本不多,缺少流动资金,在代销洋商货物后不能及时归还贷款,而英商也乐于不收贷款,以高利率放债行商,年月既久,利上加利,息上加息,数目庞大,终致行商破家破产也难以清偿。清廷虽曾三令五申请清理商贸交易的尾欠,但到鸦片战争爆发时,商欠还有三百万元。
在清英贸易冲突中,以上三者最为突出。就英方而言,最为关注也最为头痛的是贸易入超问题。普通商品的输入解决不了问题,输入特殊商品鸦片是另一种选择。
鸦片最初曾作为药品由葡萄牙和荷兰商人输入中国。雍正五年(1727)英国首次向中国输入200箱,每箱重133磅,至18世纪50年代,年均输入量没有大幅增加,但鸦片严重的社会危害已被认识。雍正七年(1729),清政府首次颁布了吸食鸦片的禁令,但鸦片的输入未见减少,反呈激增之势。
乾隆二十二年(1757),英国占领印度鸦片主产地孟加拉,英国东印度公司排挤了荷兰、丹麦等公司在印度的势力,垄断孟加拉、比哈尔、奥理萨等地出产的鸦片,甚至用贷款的方式引诱部分印度农民种植罂粟,将罂粟的提纯制成品鸦片调制得更适合中国吸食者的口味。乾隆三十二年(1769)输入中国的鸦片突破一千箱,乾隆五十一年(1786)突破二千箱,嘉庆四年(1800)突破三千箱。鸦片贸易,利润巨大。19世纪初,在孟加拉每箱鸦片的生产制造成本仅222卢比,在加尔各答的售价高达1785卢比,超过生产成本七倍。英国商人将鸦片运到广东,每箱售价相当于2 678卢比,箱均就可获利近900卢比。狡诈的英国商人终于发现,鸦片贸易不仅可以打开清朝的市场大门,更能抹平对华贸易的逆差,变入超为出超。乾隆四十五年(1780), 英国东印度公司为独占鸦片贸易的红利,不再准许“港脚商人” 染指鸦片贸易。英国东印度公司多次派出武装商船,有恃无恐地满载鸦片烟土进入中国,停泊在黄浦,公开交易。嘉庆元年(1796)清朝颁布禁止鸦片进口的命令,英国东印度公司在嘉庆三年(1798)也改变策略,不再直接从事鸦片贸易,而是将鸦片卖给私人烟贩,由他们运到中国,与中国烟贩勾结,走私入口。
鸦片贸易,危害巨大。“鸦片不是生活必需品,而是一种有害的奢侈品,除仅仅为对外贸易(此处专指对华贸易)的目的外,它是不被容许的。明智的政府应该严格限制鸦片的国内消耗。”*戴逸.简明清史:第2册[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858.鸦片贩子有如此明确的认识,却非要猖狂走私,将鸦片输入中国,充分昭示其强盗逻辑于天下。嘉庆五年(1800),清政府再次严令禁止鸦片进口,规定凡外国商船来粤,必先由行商具结,保证进入黄浦的货船不夹带鸦片。英国鸦片贩子将清廷禁令视为具文,利用行贿和走私的手法继续把鸦片输入中国。负责巡缉鸦片的清朝官吏有些人无视禁令,对鸦片走私不予过问,甚至有掩护参与走私者。嘉庆末年,鸦片输入突破七千箱,道光初年,年均鸦片输入突破一万二千箱,而鸦片战争前,年均鸦片输入达到四万箱。道光元年(1821),清廷重申鸦片输入禁令,加重对鸦片走私的处罚,惩办了一些勾结外商的中国鸦片贩子。英国烟贩子为应对清廷禁烟措施,把全副武装满载鸦片的趸船转移到距广州40里的伶仃洋面停泊,吸引中国烟贩到此交易,趸船变成固定鸦片堆栈,伶仃洋成为鸦片走私的黑市场。据加尔各答英国人报纸描述:“在这里停留的各种大小不同的船只,有些是趸船,所载的主要货物是鸦片,这些船只多少年就没有移动……自早至晚,走私船只从趸船上运走鸦片,来往不断……走到鸦片船上,到处都可以看到一个活泼的、发财的、买卖的气象。在甲板的一边堆着巴特那和贝拿勒斯鸦片,另一边又堆着摩拉瓦鸦片……你举目一看,又可看到船尾上,二千元一箱的洋银,不知多少箱,也有箱子里装着纹银的……当你看到在这船上这些财富充斥的象征,而且这些钱财在表面上是如此不注意地分散着,你便对这里贸易的规模之宏大,价值之重要,得有很深的印象了。在这里边的投资是很大的,总不下二千万元左右。”*戴逸.简明清史:第2册[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861.猖狂的鸦片贸易和鸦片走私从根本上改变了清英贸易的格局,中国从贸易出超国转为贸易入超国。据英方记载,道光十七年(1837)英国输入中国鸦片总值超过中国输往英国的商品价值总和,中方对英贸易入超为二百四十八万英镑,不得不输出白银八百万两,以弥补贸易逆差。中方的许多白银是由鸦片贩子走私输出的,无法纳入官方统计。根据时人估计,道光十三年(1833)以后,中国每年白银入超在一千万两上下,清朝经济濒临崩溃。鸦片贸易和鸦片走私带给中国社会深重的灾难。
第一,鸦片输入,严重摧残中国人的身心健康。鸦片输入日增,行销日广,中国的吸食者越来越多。道光十一年刑部奏称,“鸦片烟来自外洋,其始间有劣幕奸商私自买食。浸浸而贵介子弟,城市富豪,转相煽诱,及沿及于平民”。“督抚以下,文武衙门上下人等,绝无食鸦片烟者,甚属寥寥。”*中国史学会.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鸦片战争[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4:414.据时人估计,嘉道时期苏州一城,吃鸦片烟者在十万人以上。烟民队伍日渐扩大,上自官府缙绅,下至工商优隶,僧尼道士,妇女少年,皆有堕入瘾君子行列者。更为严重的是清朝的基本武装力量,从禁旅八旗、驻防八旗到绿营官兵,许多人都成了“双枪将”,钢枪的本领日渐荒疏,烟枪却须臾不可释手。鸦片含有剧毒,吸食上瘾,体质羸弱,精神萎顿,农不能耕,工不能做,兵不能战,痛苦万分,生不如死。有人形容鸦片吸食者“瘾至,其人涕泪交横,手足萎顿不能举,即白刃加于前,豹虎逼于后,亦唯俯首受死,不能稍微运动也。故久食鸦片者,肩耸项缩,颜色枯羸,奄奄若病夫初起”。*俞蛟.梦厂杂著[M].北京: 中华书局,1997:86.有些鸦片吸食者烟瘾极重,以鸦片为生命,自甘堕落,为满足吸食欲望,不惜倾家荡产,甚或沦为强盗娼妓。
第二,鸦片输入,造成白银外流,清代社会经济濒临崩溃边缘。伴随鸦片输入的激增,同时而来的是中国白银大量外流。从19世纪20年代始,清王朝基本成为白银净输出国,且数量递年增加。道光十三年(1833)以后,每年弥补贸易逆差输出白银均在一千万两左右。白银外流,导致中国国内市场作为流通中介的主要货币白银数量日益减少,银价上涨,银贵钱贱,白银与铜钱比价急剧变动,社会经济秩序受到严重冲击。19世纪初,一两白银可兑换一千文铜钱,到19世纪30年代,一两白银可兑换一千七百文铜钱,银价上涨幅度和铜钱价值下降的幅度同为70%。银贵钱贱,普通民众深受其害。农民、手工业者、小商贩在出售自己的产品时,一般以铜钱为交换中介,而向政府完纳赋税时,则必须按银价折算,普通民众的赋税负担无形中上涨了70%,苦困不堪,难以承受。白银大量外流,是国内市场货币流通总量减少,货币和商品流通速度明显放缓,民众购买力大幅下降,商业萧条,店铺倒闭,社会经济濒临崩溃边缘,清朝政府的财政更加捉襟见肘。
鸦片的输入,危害深重。严重摧残清朝兵民的身心健康;鸦片输入,白银大量外流,社会经济濒临崩溃,清朝财政更加困难;鸦片输入,导致已经腐败的官场政治更加黑暗。鸦片贸易和鸦片走私若不能厉禁,放任自流,诚恐十年之后,偌大清朝将无御敌之兵,将无充饷之银了*赵尔巽.清史稿:卷369[M].北京: 中华书局,1977:11491.。19世纪中叶的中国社会危机正在加深。
清朝统治集团对鸦片贸易和鸦片走私的危害认识是明确的,基本政策也是一贯的。自雍正七年(1729)首次颁禁烟令后,高宗和仁宗皇帝都曾反复重申禁烟主张,但执行起来力度不够,自然没能达到预期效果。宣宗道光年间,鸦片走私猖獗,禁烟禁走私的谕旨、文告明显增多,制裁措施逐渐严厉。道光二年(1822)严禁海口守巡官兵收受贿赂,卖放鸦片; 道光三年(1823)订失察鸦片惩处条例;道光九年(1829)颁布《查禁官银出洋及私货入口章程》;道光十年(1830)重申内地禁种罂粟令;道光十一年(1831)制订加重买食鸦片治罪条例;道光十二年(1832)严令查禁洋面走私鸦片;道光十四年(1834)下令广东水师驱逐伶仃洋面鸦片趸船*张岂之.中国历史:元明清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1:371.。道光朝的禁令措施,在一定程度上打击了鸦片走私活动,遏制了鸦片贩子的嚣张气焰,但仍未收到预期的效果,鸦片走私仍十分猖狂。在这种情况下,有的官员提出放松鸦片禁令的主张,在庙堂上引发了弛禁与厉禁的争论。
弛紧主张,以太常寺少卿许乃济最具代表性。道光十六年(1836)许乃济呈上《鸦片烟例禁愈严,流弊愈大,亟请变通办理折》,全面阐发弛禁观点。许乃济认为,鸦片贸易鸦片走私危害严重,但厉禁措施达不到禁烟目的,“虽绝粤海之互市,而不能止私货之不来”,“法愈峻则胥役之贿赂愈丰,棍徒之计谋愈巧”*齐思和. 筹办夷务始末(道光朝):第1册[M].北京:中华书局,1964:1.他设计从三方面弛禁:其一,将鸦片贸易合法化,鸦片作为药材,容许纳税进口,但只准以货易货,不准用银购买。其二,宽吸食鸦片之禁。官吏、兵丁不准吸食,民间贩卖吸食者,一概勿论。其三,准许内地种植罂粟。其妙论是“内地之种日多,夷人之利日减,迨至无利可牟,外洋之来者自不禁自绝。”*齐思和. 筹办夷务始末(道光朝):第1册[M].北京:中华书局,1964:2-4.许乃济的观点是对两年前两广总督卢坤主张的发展与完善,只是卢坤的奏折没有提交群臣讨论,故影响不及许乃济观点之大。道光皇帝看过许乃济奏折,并没有急于表态,而是发给两广总督、粤海关监督等官员讨论议奏。许乃济的弛禁主张成为众矢的,遭到一大批官员批评和反对。礼部侍郎朱樽上《申严禁例以彰国法而除民害折》,批驳许乃济的观点祸国殃民。兵科给事中许球认为弛禁根本不能达到禁止鸦片输入的目的,他主张对内地烟贩和吸食者,处以严刑重典,对外国烟贩应就地正法并断绝贸易来往。江南道御史袁玉麟指出,“弛禁之议戾于是非者有三,暗于厉害者有六”*张岂之.中国历史:元明清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1:372.,完全不可取法。厉禁主张明显占据上风。最有代表性的厉禁派人物是鸿胪寺卿黄爵滋,他在道光十八年(1838)呈上《请严塞漏卮以培国本折》,指出:“粤省奸商沟通兵弁,用扒龙、快蟹等船,运银出洋,运烟入口。故自道光三年至十一年,岁漏银一千七八百万两;十一年至十四年,岁漏银两千余万两;十四年至今,渐漏至三千万两之多。福建、浙江、山东、天津各海口合之亦数千万两。以中土有用之财,填海外无穷之壑,易此害人之物,渐成病国之忧,年复一年,不知伊于胡底。”*赵尔巽.清史稿:卷378[M].北京: 中华书局,1977:11588-11589.他建议,限令吸食鸦片者以一年期限戒烟,逾期不戒者,处以死刑;居民五家具结互保,倘有容隐不报者,吸食者处死,互结之家照例治罪;文武大小各官有吸食者,照常人加等治罪;子孙不许参加科举考试*赵尔巽.清史稿:卷378[M].北京: 中华书局,1977: 11588-11589.。我们姑且不去讨论黄氏主张是否符合法理和情理,可能是当时情势不采取非常手段和非常措施是根本无法治理的了。不然,道光皇帝为什么“深韪之”,湖广总督林则徐为什么完全赞同黄爵滋的主张,还草拟了禁烟章程六条,制订出重典惩治吸食者的措施。黄氏、徐氏厉禁鸦片的态度,促使道光皇帝进一步坚定了严禁鸦片的决心。道光三十八年(1838)十一月,宣宗召林则徐进京,“召对十九次,授钦差大臣”,赴广东主持查禁鸦片。道光三十九年(1839)五月,内阁遵旨制订《严禁鸦片烟条例》三十九条,规定吸食鸦片者限期六个月内戒断,限满再犯,无论官民,一律处以绞监候;凡开设烟馆,种植罂粟,走私鸦片,首犯均处以极刑;官吏、兵丁、宗室犯禁,罪加一等。命令发各省立即实行。林则徐到达广东,“捕拏烟犯,洋商查顿先避回国。则徐知水师提督关天培忠勇可用,令整兵严备。檄谕英国领事义律查缴烟土,驱逐趸船,呈出烟土二万余箱,亲莅虎门验收,焚于海滨,四十余日始尽”*赵尔巽.清史稿:卷369[M].北京: 中华书局,1977:11490.。清朝厉禁鸦片,林则徐着手军备,准备以军事斗争对抗英国的武装进犯是正确的,但为时嫌晚。英国殖民主义者虎视眈眈,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以军事手段保护其在华经贸利益,武装索取商欠,武装保护鸦片走私,武装敲开清朝闭关锁国的门户,直至将其拖入自己的殖民体系,只是没有找到一个堂而皇之的借口。道光元年(1821),英国船只停泊广东省新安县南蛇塘村,英国水兵百余人寻衅滋事,开枪打死平民二人,打伤四人,粗暴践踏中国主权,事后却拒绝交出凶手。道光十二年(1832),英国东印度公司派出“阿美士德”号间谍船,在中国沿海游弋长达6个多月,侦察我沿海主要港口情况,搜集了大量政治、经济和军事情报,为侵略战争做准备。道光十三年(1833)英王钦点的驻广州商务监督律劳卑,违反惯例约见两广总督卢坤,当卢坤派属下官员与其在商馆见面时,律劳卑竟坐主席,态度傲慢,谴责来见的清朝官员。清朝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暂停对英贸易。律劳卑立即调来两艘军舰,闯入虎门。清军水师鸣枪示警,英舰“施放连环大炮”,“随拒随行”,直抵黄浦。在清政府答应恢复对英贸易时,律劳卑才率军舰撤离*戴逸.简明清史:第2册[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856-857.,气焰嚣张。凡此种种,皆表明中英矛盾已十分尖锐,英国殖民主义者迟早要对中国开战。清朝派出钦差林则徐,在广东厉行禁烟,焚烧鸦片,英国殖民主义者便以此为借口,发动了第一次鸦片战争。从此揭开了中华民族百年屈辱的历史,同时也是中华民族可歌可泣的、艰苦卓绝的百年抗争史。
〔责任编辑:徐昭峰〕
The international situation of China before the Opium War
Zhao Yi, Bu Zhaojing
(SchoolofHistoricalCultureandTourism,LiaoningNormalUniversity,Dalian116081,China)
The great navigation era had lasted for more than three hundred years till 1840s and the commercial goods, ships and canons, businessmen seeking opportunities in trade and Jesuits from the west had arrived in the east. As a result, the world outlook in politics, economy and culture changed fundamentally. How to deal with the new situation was crucial to the future development of a nation. However, the government of Qing dynasty was keeping arrogant so that it still practised the tributary trade system and closed door policy. The isolation made the trade opportunities between China and the west lost. Also, the goal to prosper the national economy and strengthen the military force could not be achieved. The opium trade forced by Britain deepened the social crisis of China. The Qing government banned the opium trade which brought an excuse for Britain to start the opium war and the gate of China was compelled to open. China had gradually declined to a semi-colonial and semi-feudal society. History has taught a serious lesson for us today.
China; Sino-foreign relations; Sino-Britain trade; opium trade; international situation
10.16216/j.cnki.lsxbwk.201702138
2016-09-05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规划基金“明代漕运三论”(12YJA77055);辽宁省教育厅基地项目“明清时期辽海地区部族对华夷秩序的冲击(W2012098)
赵 毅(1948-),男,吉林松原人,辽宁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明清史研究。
K23
A
1000-1751(2017)02-0138-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