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子梦
(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 北京 100031)
抒情与批判和鸣的乡土文学
——《呼兰河传》初探
郭子梦
(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 北京 100031)
《呼兰河传》是萧红思想和艺术成熟的代表作,是一部独特的乡土文学作品。萧红以其童年生活为背景,描写了被压迫的呼兰河小城的人们的生活状态。她在书中对封建迷信和麻木不仁的人性给予了深刻的批判,同时《呼兰河传》也成为萧红“回忆美学”的代表作。《呼兰河传》作为萧红生命最后的自传体小说,它充满了重重矛盾,文章第一部分从三个角度阐述了小说中的矛盾指向。她的文笔,有自然主义式的锋利和冷静,也有现实主义的愤世嫉俗的热情。本文第二部分从文本出发,着重分析了萧红的写作技巧,包括其散文化、诗化特征、修辞的灵活运用等。第三部分探讨了鲁迅文学精神对萧红文学创作的影响,以及萧红对鲁迅文学观的继承和创新;分析了《呼兰河传》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的地位。呼兰河是萧红的个人伤痛,她以此发声,在文学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矛盾;故乡;批判;回忆美学;乡土文学
性格决定命运,性格亦是影响作家写作风格的重要因素。萧红作为那个时代的女性作家,在她作品中折射出的性格色彩更为浓烈。萧红的出生、成长,似乎总与痛苦和孤独捆绑在一起。而从她的作品中,我们常常能够体味到这种身世的坎坷对作品表达出的情感所造成的影响。革命与文学相辅相成,在革命炙热的年代,文学作品也喷薄而出,呈现井喷之势。在左翼文坛中,我们不得不提的代表人物就是萧红。她经历了漂泊的一生,却在短暂的生命中写出了近百万字的文学作品。她的作品在中国文学宝库中占据一席之地,被称为是 “三十年代的文学洛神”。在她转瞬即逝的一生中,她用尽所有的力量来书写,用文字表达着她想要倾诉的东西。也唯有文学,忠实地伴随着萧红直到病逝。她知道文学是什么,她知道自己。然而逝者如斯,我们只好从她的作品出发来了解她,倾听她的叙述,聊以慰藉她孤苦焦灼的灵魂,做一个可以感同身受的知音来告慰这位杰出的作家。
《呼兰河传》是萧红创作的一部长篇小说,创作此小说时,抗日战争进入最艰难的阶段,生灵涂炭,国难当头。这使远在香港的萧红更加怀念自己的故乡和童年,于是,萧红以东北家乡与童年生活为原型,创作了这部小说。这部作品是萧红后期的代表作,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是萧红一生的回顾和总结。多年的漂泊之后,萧红在人生的末端,提笔写下《呼兰河传》,想必是为自己的心灵寻找归属。这部长篇小说对萧红来说具有重要意义,不仅是自传,如同茅盾所言:“它于这“不像”之外,还有些别的东西——一些比“像”一部小说更为“诱人”些的东西:它是一篇叙事诗,一幅多彩的风土画,一串凄婉的歌谣。”
通读《呼兰河传》,印象最深的就是萧红的小说叙事中尖锐醒目的矛盾性存在。品读萧红的作品,能感受到深情款款的叙事风格与尖锐反讽的修辞手法之间的巨大碰撞。对于前者而言,那是女性作家特有的温婉含蓄的内在世界,后者则是作者对于残酷世界的发自内心的摇旗呐喊。归根到底,这两种力量虽然看似冲突,但在萧红身上,它们同时出现时却又如此恰当,使得她具有一种特殊的气质来感化读者。通过对作品的研读,笔者将萧红在《呼兰河传》中的矛盾叙事分为以下几个方面,以此来挖掘萧红矛盾的生命观。
由于自己是女性,萧红在文学创作中给予了女性更多的、异于男性作家的关注,《呼兰河传》对年轻美丽生命陨落的叙写,身为女性的身份差距,女性对女性的残害,女性与男性的膈膜,以同为女性的理解,深层次地从内外两个方面分析了女性何以总是遭受宿命的折磨,更加具有说服力和真实感。流露在她作品中的是强烈的女性意识,在书中萧红这样写道:“塑泥像的是男人,他把女人塑得很温顺,似乎对女人很尊敬。……至于塑像的人塑起女人来为什么要这么温顺,那就告诉人,温顺的就是老实的,老实的就是好欺负的,告诉人快来欺侮她们吧。”女性的软弱、顺从有其深层的历史文化原因,封建社会的千年影响对女性心理结构的迫害,在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女性的疾苦是无处倾诉的,男性不会听,连别的女性同胞也失去了本身的同情,置之不理。萧红敏感自尊的内心强烈地张扬着女性的独立意识,她是她自己的。然而,如同她临终时所说:“我一生最大的痛苦和不幸,都是因为我是个女人。”终其一生,她都在这个问题上被自己羁绊,“作茧自缚”,久久得不到解脱。现实的爱情境遇里,即使是面对她深爱的人,她仍是个弱者,在与萧军和端木蕻良的两段感情中,她历经了身为一个女人最痛苦的事情,失去爱人,失去孩子,在生命垂危时孤身一人。但是我们会发现,萧红仍是个骨子里很顽强的女性。在她眼里,女性的悲哀不在于她们经历着坎坷和不幸,而在于她们对待不幸的顺从态度。悲哀在于没有反抗,悄无声息,自生自灭的消极心态。书中在描写小团圆媳妇的心理活动时写到:“于是她碰到了多少的困难,她都克服了下去,她咬着压根,她忍住眼泪,她要骂不能骂,她要打不能打。无限的伤心,无限的悲哀,常常一齐会来到她的心中的。她想,也许是前生没有做了好事,此生找到她了。”旧时代的女性,渴望轮回再世来得到救赎,根本没有向现实抗争的源动力和可能性。特定时代特征下的女性作家都是带有时代抗争性和自身特性的女性主义者,萧红的思想和才情颇具一种穿透力,她对女性的认识和书写独具深刻性。
萧红在流亡过程中颠沛流离,饱受贫困、疾病和生产之痛,缺乏精神安全感,革命理想与现实之间存在着巨大的鸿沟。在此情形下,萧红开始靠回忆来取暖。回忆,似乎成了她生命存在的见证。《呼兰河传》的基调是宁静温馨的——“河水是寂静如常的,小风把河水皱着极细的波浪。月光在河水上边并不像在海水上边闪着一片一片的金光,而是月亮落到河底里去了。”“拉大锯,扯大锯,老爷门口唱大戏。接姑娘,唤女婿,小外孙也要去。”“每家如此,杀鸡买酒,笑语盈门,彼此谈着家常,说着趣事,每夜必到三更,灯油不知浪费了多少。”萧红在外面疲惫生活近20年后写下了《呼兰河传》,她不断地逃离,曾遭遇日本侵略者的欺辱,在爱情中她也是个失意者,精神的痛苦折磨着她,肉体的疼痛也不放过她,身患肺结核的她独自居住在香港。人在寂寞和孤独之时,往往内心会回归到起点,会开始靠记忆找寻流离的源头,她的笔便回到了无拘无束、充满温情的乡村大地。乡村是孤立于纷乱的世界之外的,有它自己的秩序,自己的文化结构,萧红将家乡变成思念和怀想的寄托之地,升腾在现实的文明世界对面,那里就成了一个自由精神的栖息地,成了一个理想的、与现实的颓废对峙的分外珍贵的净土。
然而故乡在世事沧桑中经历着细微的变化。在风云变幻的大背景下,故土被忽略,被冷落,它追随着时代的脚步,却慢一拍地向负方向改变着。它变得沦落,破败,令人担忧。萧红在第一章中写到:“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来回循环地走,那时自古也就那样的了。风霜雨雪,受得住的就过去了,受不住的,就寻求着自然的结果。那自然的结果不大好,把一个人默默地一声不响地就拉着离开了这人间的世界了。”呼兰河沾染着每个人的宿命情绪,被动地接受生活的阴暗面,将之看作唏嘘平常的事。只对现实的无奈叹气,不对命运的不公抵抗,萧红在作品中表达了对这一现象的深切悲哀。“生老病死,都没有什么表示。生了就任其自然的长去;…人死了呢?他们会说:‘人死了就完了。’”呼兰河小城的日子单调而固定,没有人想要突破陈旧的藩篱,萧红固然有满腔热血,可她个人的力量是微弱的;纵然有诸如“东北作家群”一样的文学团体,可仅仅将未来诉诸于笔端的革新是不能触及根基的。文学给人警醒,同时也让人无可奈何。“就和那堆泥土同时在晒太阳,它陪着它,它陪伴着它。”“总之,除了染缸房子在某年某月某日死了一个人外,其余的世界,并没有因此而改动了一点。”物的坚定存在,人的情感迁移,萧红对于故乡的矛盾在她的文学创作中比比皆是,也是难以解开的谜题。
《呼兰河传》作为萧红后期的重要作品,在文章深刻性方面具有多重层次,并不是个人情怀的简单回忆,而是在回首往事中渗入了更多的思考,从民族文化心理层面探究国民劣根性存在的原因。书中的人物都是平凡的百姓,他们有着朴素的价值观;场景并不浩大,而是真实的乡村运转的每一天的样子,萧红就是抓住芸芸众生的生存状态来描摹,深入到整个民族的灵魂深处去探究一番。没有英雄式人物和史诗般故事情节的支撑,全书的情节是零碎平凡的,然而在这样的平凡中发现并且批判时弊,才是伟大不朽的。“你二伯活着是个不相干……星星,月亮,刮风,下雨,那是天老爷的事情,你二伯不知道……”有二伯是个性情古怪、勤劳、倔强又麻木的老人,他被奴役被侮辱后性格扭曲,令人可怜可叹;“他在这世界上他不知道人们都用绝望的眼光来看他,他不知道他已经处在了怎样的一种艰难的境地。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完了。他没有想过。他虽然也有悲哀,他虽然也常常满满含着眼泪,但是他一看见他的大儿子会拉着小驴饮水了,他就立刻把那含着眼泪的眼睛笑了起来。”冯歪嘴子独立振作,扛起对亡妻和孩子的责任,任凭人们奚落,平静地生活着,是个甘于打破封建传统规矩的奴隶。儿子成了他生活的重心和唯一希望,他的人生追求淳朴而单一。“看了冯歪嘴子的儿子,绝不会给人以时间上的观感,但是冯歪嘴子却不这样的想法。”他活得麻木、焦点模糊,而呼兰河小城的人们也像他一样,虽然生活的内容不同,但是抽离出的生存态势是雷同的,都以一种逆来顺受的心态勉强度日,作者为此感到同情,却也在同时正面指出存在的原因。
萧红在《呼兰河传》中以具体细微的故事为例,对国民劣根性进行了深刻的批判。人们对疾病、伦常等没有正确的认识,举办一些“盛举”,跳大神,盂兰会、娘娘庙大会……“请神的人家为了治病,可不知那家的病人好了没有?满天星光,满屋月亮,人生何如,为什么这么悲凉。”鬼节的热闹与人群散去时四处寂静形成鲜明对比; “四月十八娘娘庙大会,这也是为着神鬼,而不是为着人的。”呼兰河小城的人们没有理性看待人生世事的方式和途径,他们的愚昧是植根于内心最深处的。他们想“揩油借光”,无奈鬼神都是虚构的又何来普渡众生的人性。就像萧红的形容:“他们就是这类人,他们不知道光明在哪里,可是他们实实在在地感到寒凉就在他们的身上,他们想击退了寒凉,因此而来了悲哀。”封建正统思想对国民的长期影响使他们产生了“立竿见影式”的等级观念。有二伯在乘凉时会自然地说出这样的话:“啥人玩啥鸟,武大郎玩鸭子。马鬃都是贵东西,那时穿绸缎的人拿着,什么人玩什么物。穷人,野鬼,不要自不量力,让人家笑话。”有二伯说人临死的时候挂在脚上的是绊脚丝,由于苦难闭塞而形成的文化心理和思维形态深深禁锢着人们,他们被统治者戴上了沉重的镣铐,却也默默承担了镣铐蚀骨的疼痛,他们正在经历着内在生命力的枯萎和原有心理构建的坍塌。有二伯对着物品而非人类能够侃侃而谈,冯歪嘴子从一扇窄窗与外界联系,这都是萧红批判又怜悯的情感的展现之处。同时,萧红通过“看客”的众生相揭示了呼兰河城人的苦难人生。小说第五章小团圆媳妇的“洗澡”与死是十分悲惨的一幕,小团圆媳妇在热水中拼命挣扎、大声呼救的时候,人们熟视无睹,还帮着浇热水。“所以呼兰河城里是一有跳井投河的,或是上吊的,那看热闹的人就特别多,我不知道中国别的地方是否这样,但是我的家乡确是这样的。投了河的女人,被打捞上来了,也不赶快去埋,摆在那里一两天,让大家围着观看。”通过对这些刺眼的场景的描写,萧红强烈控诉了封建迷信的愚昧残忍和人们的麻木不仁。小团圆媳妇的死归罪于这片土地横行的制度和社会意识形态,集体无意识的荒谬。呼兰河小城的故事就是中国广大土地上其他民众故事的缩影,在这背后能够折射出萧红面对民众的两种态度,哀其不幸和怒其不争,怜悯而愤懑,在此之中找寻不到情绪的平衡点。
《呼兰河传》所体现的萧红小说的矛盾指向,虽然层次多,内容广,但究其源头,都有其内在统一性和环环相扣的缘由。作家的作品无时无刻不印证着独有的性格特征,对萧红而言,她的作品之所以充满矛盾点,与她自身的矛盾性格是分不开的。作为一名旧时代中激进的女青年,她是双面的——既有对生命的释然,对人世的超然解脱,同时却又渴望强大,渴望顽强反抗。“逆来顺受,你说我的生命可惜,我自己却不在乎。你看看很危险,我却自己以为得意。不得意怎么样,人生是苦多乐少。”“哭了一朝或是三日,就总得到城外去,挖一个坑把这人埋起来。”萧红自身的悲苦体验,害怕、厌烦又无限地渴望温暖,她以隐忍的行为承担这一切。尽管她的羸弱身躯使她过早地与死亡相遇,但我们不能否定她对生命做出的抗争,对死亡的挑战。愈是到生命的晚期,她的这种抗争愈是强烈。她在《呼兰河传》中,也处处体现了她的抗争性。“年轻的女子莫名其妙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有这样的命,于是往往演出悲剧来。其实不对的,这井这么深,平白地你问一个男子,问他这井敢不敢跳,怕他也不敢的。”“人若老实了,不但异类要来欺侮,就是同类也不同情。”甚至萧红从小就在骨子里形成了“叛逆”的反抗性格:“…似乎是姑妄言之,姑且听之,我没有听进去。”这些都是萧红对人类自身生存价值的思考,产生了一种人类超越时空界限的永恒的悲凉意识。她的文笔结合了多种文学流派的特征:自然主义的抒情和冷静,也有现实主义的愤世嫉俗的正面抗争。她是多面体。
萧红是现代文学史上一个极具个人魅力的女作家,她注重艺术的创造性,她的作品都带有鲜明的个人特色。从《呼兰河传》的结构及叙事方法的侧重点来看,不着重写人物,写故事,而着重写印象,写感觉。一般的小说会围绕主要人物展开情节,而萧红的小说却是淡化了人物和情节,而用较多的笔墨抒写自己主观印象和个人化感受。走进《呼兰河传》,情绪慢慢铺延,像是有人在口述一个个片段的故事,像是闭上眼就不断回放的连环电影场景,句句都是作者思维碎片的连结。萧红在生命末端,心无旁骛,无人拜访,只好安静地回想往事,呼兰河小城的点滴印象就在脑中汇集成整体,用一种回忆录式的行文方式展现出来,包含着她对故土的深情念想。
《呼兰河传》既是部长篇小说,又是整合过的散文诗,它贴近生活,它蕴含深意。第五章中描写童年生活时,关于在蒿草丛中玩耍就写了五个片段,每个片段就是简单的一句话,充满童趣和孩童的顽皮倔强。萧红也注重细节描写,她在写黄瓜藤时:“黄瓜的小细蔓,细得像银丝似的,太阳一来了的时候,那小细蔓闪眼湛亮,那蔓梢干净地好像用黄蜡抽成的丝子,一棵黄瓜秧上伸出来无数的这样的丝子。丝蔓的尖顶每棵都是掉转头来回卷曲着,好像是说它们虽然勇敢,到处乱爬,但到底它们也怀着恐惧的心理。”萧红对于这么细小的事物刻画入微,也从另一侧面反映了她对于故乡生活的印象深刻,每种童年中出现过的景象,她都记忆犹新,每个小细节都刻在心里,有着女性特有的细腻笔触,同时能够让读者体会出作者对朴实单纯的乡村记忆的深切怀念。
《呼兰河传》中我们很难发现贯穿始终、统领全书的叙事线索,没有尖锐的矛盾冲突和曲折离奇的情节,全书的章节之间没有任何时间上的因果联系来相互承接。就在好似“无结构的结构”中展开这近乎“无事”的叙述。它的篇章虽看似天马行空,但却在抒情式的笔调下构建了一个有机的统一体。萧红像是一个设计师,将小说的各部分通过千丝万缕的联系结合起来,用“四维”的视角把文本建造地有“空间感”。小说开头就呈现了这样的叙事手法特征。“严冬一封锁打底的时候,则大地满地裂着口。”故事随性地展开,确实非常自然,像是从作者脑中随意抽出的回忆中的一部分,它时刻在脑中准备着被发掘。萧红对于《呼兰河传》的写作过程是有比较完整的把握和安排的。它的每章的叙述对象都相对清晰和明确,前两章通过人们对于公共事件的态度从整体上概括了呼兰河小城的整体风貌,当然其中也有鲜明的人物特征显现;第三四章是温馨寂寞的童年时光,这是作者最珍惜的、铭记在心的回忆;后三章着重在具体人物的描写展示小城的生活场景,通过典型人物的刻画表达批判精神。《呼兰河传》读来常给人新奇感,这种崭新的叙述方法并不是将小说的各个要素简单地糅在一起,而是逐个剥离出它最关键的部分,将它最有价值的一面展现给读者。各部分都是围绕在“呼兰河城”这一特定空间而向着更为深远的广度和深度扩展开来的。萧红创造性地摒弃了时间顺序,作者不是依照时序而是依靠场景的转换来实现小说的叙述的,这种切断式的叙述是一种重复、强调和再次地呈现,在这种近乎断裂结构中蕴藏着深层的精神结构和文化意蕴。
萧红在写《呼兰河传》时的情绪是错综复杂的,她对故土饱含着多重的情感。表现在行文方面,以短句为主,明快简洁整散结合,错落有致。在写故乡风景时:“除了我家的后园,还有街道。除了街道,还有大河。除了大河,还有柳条林。除了柳条林,还有更远的,什么也没有的地方,什么也看不见的地方,什么声音也听不见的地方。”在写有二伯的奇特性格时:“你二伯虽然也长了眼睛,但是一辈子没有看见什么。你二伯虽然也长了耳朵,但是一辈子也没有听见什么。你二伯是又聋又瞎,这话可怎么说呢?比方那亮亮堂堂的大瓦房吧,你二伯也有看见了的,可是看见了怎么样,是人家的,看见了也是白看。听也是一样,听见了又怎样,与你不相干……”《呼兰河传》中大都为这种平易简洁的短句,但作者并未停留在纯粹的自然语言的层面上,而是对日常口语做了不露痕迹的修饰。这种对语言的雕琢是精心设计的,它更加利于语言的流畅表达,体现了作家深厚的文学功底。
萧红对文字的特殊处理特点也值得探讨。《呼兰河传》中对于篇章连贯性的恰当把握是萧红文章结构特点之一。如在第一章第九节开头,紧紧承接第八节的末尾,“究竟给乌鸦二斗粮做什么,似乎不大有道理。”“乌鸦一飞过,这一天才真正地过去了。”又如第三章的五六节的连接处“从此以后祖母就死了。”“祖母一死,家里继续来了许多亲戚……”像这样的自然衔接,小说中出现了许多次,尽管《呼兰河传》中提到的人物和情节有很多,看似很散,但在每个故事之中,片段间的联系却十分紧密。所谓“形散而神聚”,正像茅盾先生评论道:“正因其不完全像自传,所以更好,更有意义。”
与《呼兰河传》深邃的思想内容珠联璧合的,是它别具一格的语言形式。作者在其极富灵气的语言天赋驱动下,巧妙地调动与创作需要相适应的语言手段,修其辞而立其意。《呼兰河传》之所以给人耳目一新的阅读感受,不同于常规的视觉冲击,与其突出的语言技巧、修辞格的妙用是分不开的。下面对小说中出现较为频繁的几种修辞方法做逐一分析。
(1)反复。在小说第四章多次使用了“荒凉”一词,“我家是荒凉的”“我家的院子是很荒凉的”“我家的院子是很荒凉的”“我家是荒凉的”,第二节到第五节的首句以这样的方式开头,既是一种情绪的递进,又是情感的前后回照。茅盾先生在序言中写道:“开始读时有轻松之感,然而愈读下去心头就会一点一点沉重起来。”“荒凉”在此处是有明显的层次的,由浅入深,由远及近,荒凉感逐渐蔓延,基调逐渐变得灰暗。寂寞的缘由必定是多重的,其中之一必然就是由于时过境迁后对美的怀念。因此“荒凉”的修辞义就是“时与空的消逝”。表面上第四章是在突出家的荒凉,实际上这种荒凉已经辐射并延伸到其他各章。家的荒凉是呼兰河荒凉的浓缩,呼兰河的荒凉是家的荒凉的延展,整个小说就是由家的荒凉与呼兰河的荒凉相互映衬而有机组合起来的。在回想与祖父的事情时也用到反复这一修辞:“祖父说:‘快睡觉罢,半夜三更不好讲话的。’说完了,祖父也笑了,他又说:‘快睡罢,夜里不好多讲话的。’”祖父的慈爱在这样细微的反复中体现得淋漓尽致,看似平淡的一个反复,但确着实可以看出萧红高超的细腻写作技巧,使句子具有错落有致的布局感和节奏性。
(2)比拟。《呼兰河传》的语言有时是非常任性可爱的,这也体现了萧红在怀念家乡一景一物时的感性,仿佛回到童年时光,回到了稚拙、天真的年纪。例如她在描写一日的火烧云时:“又找到了一个大狮子,也是那么大,也是那样地蹲着,很威武地、很镇静地蹲着,它表示着蔑视一切的样子,似乎眼睛连什么也不睬……”萧红能够将火烧云写得这么“孩子气”,她时常在写作时运童年视角,将静态的、呆板的事物活化。又如:“除了这个,还有打碎了的大缸扔在墙边上,大缸旁边还有一个破了口的坛子陪着它蹲在那里。只积了半坛雨水,用手攀着坛子边摇动;再看那勉强站着的,几乎是站不住了的已经被打碎了的大缸……”萧红对童年生活的印象是深刻的,因此对事物的描写才会这么具有真实感。这一处比拟的使用,赋予了这些物件人一样的思维,也正是萧红自由化思想的映照,人化自然的思维模式派生出了充满张力的语言方式。
(3)对比。对比的重点在于时序先后、不同人、物的差别,在对比中体现出巨大的反差,给读者心灵上的震撼。而《呼兰河传》的尾声部分,通篇都用到了对比的手法,为小说画下了伤感、沉重的句点:“呼兰河这小城里边,以前住着我的祖父,现在埋着我的祖父。从前那后花园的主人,而今不见了。那园里的蝴蝶,蚂蚱,蜻蜓,也许还是年年依旧,也许现在完全荒凉了。小黄瓜,大倭瓜,也许还是年年地种着,也许现在根本没有了。这一些不能想象了。”萧红以现实与记忆中的故乡的多个对比作为本书的结尾,感人肺腑,情深意切。世事沧桑,白云苍狗,故人不在的悲凉使得她黯然神伤,也给小说定下了怀旧感伤的基调。故乡发生的巨大变化通过对比呈现出来,淡淡笔触里却有情感震撼。
萧红步入文坛后,与萧军不远千里到上海拜鲁迅为师,鲁迅给两人的回信,对他们来说,成了精神食粮,只有鲁迅对他们精神上的支撑才能安慰两个漂泊的灵魂。鲁迅先生是慷慨大方的。他告诉萧军和萧红文坛的一些现状,尽可能多地向这两位满腔热忱的青年学者传输一些思想的养分。在与鲁迅先生的沟通和交流中,萧红的文学创作理念也在发生着悄然变化。鲁迅给了她书写的勇气和坚定的鼓励,因为这些,萧红后期的文学之路更加铿锵有力,充满了鲜明的个人色彩,无论针砭时弊,还是温情的回忆录,其中我们都不难发现鲁迅对其的影响。鲁迅先生是近代中国文坛的一个文学宝库,他著作等身,从他的文学成就中取一瓢都意味深长,足够去消化和吸收。萧红就是这样,她崇拜鲁迅先生,在对其思想的借鉴方面,她不仅有所继承,更重要的是她结合自身的实际特点,对这些思想予以创新,有了全新的“萧红风格”。
鲁迅笔下有众多描写故乡民俗的作品。我们熟悉的《社戏》《祝福》等都涵盖着两个方面的内容,既有热闹的民俗活动场景的描绘,又有对这些民俗背后反映的封建陋习以及人民悲苦生活的现实写照。在萧红的《呼兰河传》中,我们也能看到这样的篇幅。其中有对家乡人民淳朴民风的描写,但总体上给人以悲伤之感,想来可能与萧红本身的凄苦身世以及女性特有的敏感脆弱有关。作者在描写几次民俗活动中都首先强调了在呼兰河城热闹非凡的盛事都是为了鬼而不是为了人,比如七月十五盂兰节、放河灯的繁盛景况,作者像一个冷静的旁观者一样站在一旁,对盛况描写得十分详尽,但却没有给读者以欢乐气氛的感染。又如跳大神,家乡的父老乡亲沉浸其中,不亦乐乎,对这种封建迷信的习俗丝毫没有退避,反而希望依靠这些获得救赎。我们从中读不到欢快的气氛,而是被人性的扭曲怪异压得喘不过气来。
小说展现了呼兰河城的人们,由于身处社会底层,生活上的贫困,精神上的压迫使他们无从释怀,这些偶有举行的活动成了他们释放的场所,他们用另一种悲哀的方式为他们的处境奔走呼号,虽然得不到丁点的改变,但至少给他们心理的安慰,支撑他们能够继续苦闷的日子。像王大姑娘、有二伯、小团圆媳妇同鲁迅作品中的阿Q、祥林嫂、孔乙己等,读来觉得神似而不同。萧红作品中的人物与鲁迅的相比有许多相似之处,她借鉴了鲁迅笔下人物的精神实质,对他们进行二次创作,就又是一批鲜活的形象。鲁迅给了她灵感,然而她自己才是真正的自己作品的主导者。在中国现代杰出女作家中,萧红的个人生活和生命历程可能是最痛苦坎坷的,但她却从来没有在小说中宣泄自我的情感和痛苦,同时她也没有隐匿自我,她的小说始终能让人感到一个女性独特的观察和言说。具有从容、敏锐、深刻、大气的风格。或者从社会大背景来说,中国的乡村中,这样的人物形象不胜枚举,遍布在充满苦难的中国大地上,萧红在不同的地域,却有着与鲁迅相近的感悟,于是作品的人物们生活轨迹并不相同却有着相似的精神世界和命运归宿。这是当时中国社会普遍的形象,他们悄无声息,身上却深藏着时代发展的线索,于是得到了现当代作家们的纷纷关注。
“故乡”是鲁迅和萧红笔下的重要命题。青年时期的他们心怀理想,逃离落后闭塞的乡村,这是他们相似的命运途径;在外历经了人生的重新洗礼和整合后,当他们重新回到家乡,或者靠意念的力量回想家乡的光景,其中透露出对幸福温馨童年的怀念,又有对故乡被铁蹄践踏,逐渐落寞找不到生存方向的感伤,这同样也是相似的。处于战火时代的作家,或多不少会有这样的生命历程,故乡在他们口中虽然很少提及,但必然是心中最柔软的一部分,是沉淀后的心灵归宿。萧红在《呼兰河传》第三章描写童年住处时这样写道:“我家有一个大花园,这花园里蜂子、蝴蝶、蜻蜓、蚂蚱,样样都有。…采一个倭瓜花心,捉一个大绿豆青蚂蚱,把蚂蚱腿用线绑上,绑了一会儿,也许把蚂蚱腿就绑掉,线头上只拴了一只腿,而不见蚂蚱了。”这段的描绘与鲁迅先生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的景致如出一辙,相映成趣:“我家的后面有一个很大的园,相传叫做百草园。……单是周围的短短的泥墙根一带,就有无限趣味。油蛉在这里低唱, 蟋蟀们在这里弹琴。翻开断砖来,有时会遇见蜈蚣;还有斑蝥,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梁,便会啪的一声,从后窍喷出一阵烟雾。”两位的描写都惟妙惟肖,生动活泼,将童年时光的天真无邪、温暖美好都表现得恰到好处。这是他们心心念念的色彩斑斓的记忆,与现实的残酷严峻形成强烈对比。萧红她的的怀乡作品作于30年代末40年代初炮火连天的抗日战争中。她是鲁迅的弟子,是其忠实的拥趸,但她坚持独立不羁的思考,使自己的作品衔接上鲁迅及在他的影响下产生的20年代乡土文学的优良传统,努力使自己的作品充满启蒙思想、人道主义以及社会批判等五四精神的精髓。而这也正是鲁迅和萧红怀乡作品的经典意义。
《呼兰河传》是一部乡土文学的代表作,在抗日战争的特殊历史背景下,对东北沦陷区的关注,对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人们的写实,在乡土文学中融入了爱国主义情怀。在特定时代中,乡土文学有了新的历史内涵——即将再现故乡生存现状、反映人民苦难生活与抗日救国、顽强斗争的民族精神的结合。《呼兰河传》有力地对封建思想恶习予以批判,也塑造了一批善良却麻木的农民形象。他们通过自己的方式进行反抗,但这种反抗是软弱而无力的。现当代文坛的作家,一部分通过作品中积极抗争的正面革命志士形象鼓舞全国人民抗战的信心;而萧红的方式却是不同的。她通过对小人物内心世界的探索,将他们置身在广阔的土地上,以农村思想启蒙的普及程度为视角来表达民族忧痛。她找到了乡土文学在那个战火纷飞的社会的最佳落脚点。对《呼兰河传》的“私人怀旧”的判断是片面的,萧红始终是文坛中的战士,她满怀对革命的热情,终身都保持着战斗的姿态。
三四十年代的中国文坛是兴盛的,随着爱国主义主题的扩展和深入,文学题材也在朝着纵深、立体的方向深度挖掘,呈现出不同的基调和风貌。作家们一方面面向抗战的现实,一方面转向研究历史,从生活的重现中去探讨民族文化传统、民族性格的优劣得失,萧红的《呼兰河传》就是这样的代表作。在回顾中将历史沉思诗意化,改变了以往知识分子面对时事的单纯朴素的态度,而是深度挖掘民族心理,从这一角度找寻民族振兴之路。乡土文学以20年代鲁迅的《故乡》等文章为开端,在中国文学史上经历着自身的变革。后起的“文体作家”沈从文,创作了大量民族乡土抒情小说,并以其部分佳作为方向推动了乡土文学的发展。之后以沙汀为代表的左翼作家的乡土文学作品充满了激进尖锐的批判,至四十年代出现从故乡出走,又精神还乡的一批作家的作品,乡土文学逐步成熟。尤其是萧红的文学作品,给文坛带来了新的创作之风,她将民族忧痛之情蕴藏在散文化的乡土回忆之中,今天从文学史的角度来看,《呼兰河传》以形象的丰富和抒情方式的成熟,已达到当时现实主义乡土抒情小说的一个高峰。
生命的图景总在相互召唤。回到了呼兰河就回到了体内。呼兰河是她的伤痛,纯个人的伤痛。萧红在写作《呼兰河传》时断断续续花费了3年。整部作品不像《生死场》一样尖锐、矛盾激烈、节奏紧凑,而是如回忆的大河般开阔,浩荡,舒缓。当作家们都在呼啸着向前,她频频回首于出生地,为广大的劳苦者和死难者编写哀词。历史的车轮碾过,与她的生命轨迹重叠,交错出丰厚的现实内涵。她一生执着追求,到头来两手空空,内心丰盈。她一无所有,唯有记忆相伴,她生活在记忆编织的憧憬中。如同呼兰河小城的人们依靠来世的轮回度过今世的苦难,萧红便是把温暖的回忆当作依托。但我们不能说《呼兰河传》这部不同于同时期作品写作风格的著作是时代的抗争精神的背道而驰,相反,萧红用一种全新的方式来诠释战争背景下人们真实的生存现状,从另外一种角度来认知那个时代。她仍是时代的呼喊者,用强有力的声音控诉不公的命运,号召更多沉睡的人觉醒。在完成这一使命的过程中,萧红燃烧了她短暂却熠熠生辉的一生,《呼兰河传》在此时又成了她人生的总结,她的精神信仰的传声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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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22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4110(2017)02(c)-004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