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艺”对苏联文学的接受与发展

2017-03-10 07:40施新佳
关键词:周扬鲁艺延安

施新佳

(牡丹江师范学院 文学院, 黑龙江 牡丹江 157011)



“鲁艺”对苏联文学的接受与发展

施新佳

(牡丹江师范学院 文学院, 黑龙江 牡丹江 157011)

“鲁艺”与苏联文学有着紧密的联系,建院宗旨和战时语境使它在诞生之初就带有鲜明的意识形态色彩,诉诸于日常教学、文艺创作活动,就是配合党的工作需要,接受和发展苏联的功利主义文学理论。相似的战时语境与思想立场,建设无产阶级革命统一战线的整体考量,以及左翼文学浪潮的推动,加速了苏联文学对“鲁艺”的平行影响。“鲁艺”顺应时代要求,以崭新的艺术形态和话语体系孕育了党性文学的雏形,为新中国文学进行提前预演,它的发生发展、功过得失也镌刻着苏联文学的深刻印痕。

“鲁艺”;苏联文学;功利主义文学观;接受;发展

苏联十月革命的成功给包括中国在内的殖民地半殖民地国家树立了样板,其组织、路线、理论、实践等方面的示范作用是不言而喻的。随着陕甘宁边区社会的稳定和党的组织机构在延安建制的完成,向苏联学习,接受共产国际的指示,就成为一项急切的工作要务。政治上如此,文艺上亦然。洛甫在《抗战以来中华民族的新文化运动与今后任务》中说,中国文化应该吸收“无产阶级革命已经胜利,马克思列宁主义已经占统治地位的社会主义苏联的文化”①洛甫:《抗战以来中华民族的新文化运动与今后任务》,《延安文艺丛书》编委会编:《延安文艺丛书·文艺理论卷》,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87年,第133-134页。。毛泽东说:“外国的好经验,尤其是苏联的经验,也有指导我们的作用。”②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毛泽东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862页。因此,在国统区文学逐渐走向深潜、多元的时候,延安文学却沉浸在对苏联文学移植与建构的热情中。“鲁艺”从教学方针到演出活动再到文学创作,都深受苏联文艺的影响,其极富意识形态色彩的文学作品和批评话语已然成为陕甘宁解放区文艺的主旋律。一定意义上,“鲁艺”以蓬勃热烈的校园文学景观隐喻了一个党性文学时代的来临。

“鲁艺”成立于1938年4月,是中国共产党为了培养文艺干部而创建的第一所艺术学校,聚集了周扬、沙可夫、何其芳、周立波、李伯钊、徐一新、萧三、陈荒煤、严文井、曹葆华、张庚、冼星海、江丰、华君武等一批名家。这些曾访苏或留学苏联的教师将苏联的文艺为政治服务的功利主义观念带入了“鲁艺”,在讲台上宣讲,在创作中践行。如果说西南联大在国统区赓续着国民教育传统,关注着启蒙、救亡、人性、存在等形而上的精神课题,那么“鲁艺”在解放区推行的则是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教学方针,文艺创作走的是一条宣传党的思想、服务社会现实的功利主义道路。尤其是在整风运动和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之后,“鲁艺”更是一边倒地转向苏联,从日常教学到理论研究,从文学创作到美学风格,都镌刻着苏联文学的印痕。

日常教学中,“鲁艺”强调“以马列主义的理论与立场,在中国新文艺运动的历史基础上,建设中华民族新时代的文艺理论与实际,训练适合今天抗战需要的大批艺术干部,团结与培养新时代的艺术人材,使鲁艺成为实现中共文艺政策的堡垒与核心”*罗迈:《鲁艺的教育方针与怎样实施教育方针》,文化部党史资料征集工作委员会、《延安鲁艺回忆录》编委会编:《延安鲁艺回忆录》,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1992年,第15页。。践行党的文艺思想、成为党的文艺样板的冲动使得“鲁艺”在创作观念上越过了批判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思潮,自觉地与苏联功利主义文学实现对接。教师不仅大力译介苏联进步作家作品,开设“苏联文艺”“俄文选读”等课程,还积极宣传文学服务政治、服务工农兵的观念,在“暴露与歌颂”之间主动选择“歌颂”一路。1938年5月,毛泽东来“鲁艺”讲话,号召师生从“小观园”走向“大观园”,并以法捷耶夫的《毁灭》和绥拉菲摩维支的《铁流》为例,对师生描写革命斗争生活提出要求和期望。*何其芳:《毛泽东同志对鲁艺师生的讲话》,文化部党史资料征集工作委员会、《延安鲁艺回忆录》编委会编:《延安鲁艺回忆录》,第6页。之后,学校积极贯彻落实在校学习、前线实习、返校学习各三个月的“三三制”及初、高级两阶段的开放式教学路线,大批师生深入工厂、农村、前线部队,谱写歌曲、编演戏剧、展览木刻、撰写战地报告,将所学知识融入生活、服务抗战,发挥文艺的动员功效。1942年5月,毛泽东在《讲话》中强调“无产阶级的文学艺术是无产阶级整个革命事业的一部分,如同列宁所说,是整个革命机器中的‘齿轮和螺丝钉’。因此,党的文艺工作,在党的整个革命工作中的位置,是确定了的,摆好了的;是服从党在一定革命时期内所规定的革命任务的”*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毛泽东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865—866页。。在对苏联文艺思想的吸收、发展过程中,党的文艺政策也日渐成型——高度重视文学的社会功用,强调文学作品的思想教育意义,最大限度地让文学承担起政治宣传的使命。

实践教学的同时,苏联文艺理论的译介与研究亦引起师生的兴趣。1941年,“鲁艺”设立了编译处,直接负责译介马恩理论及苏联书籍。萧三发表了《伟大的爱,神圣的恨》《高尔基底社会主义的美学观》《关于高尔基》等文章,强调高尔基文学作品的社会动员功效;曹葆华翻译了高尔基的文论《论文学》《年青的文学和它的任务》,以及他的小说《亚里克金》,看重文学的社会属性及战斗作用;周扬更是倾心于马克思及俄苏文学理论,来到延安后,继续之前对“别、车、杜”的译介,翻译了车尔尼雪夫斯基的《生活与美学》,发表了《唯物主义的美学——介绍车尔尼舍夫斯基的美学》等文章。在宣传车尔尼雪夫斯基“美即生活”主张的过程中,周扬建构起自己的文艺思想体系——艺术必须和现实相结合,必须为人民的利益服务*周扬说:“坚持艺术必须和现实密切地结合,艺术必须为人民的利益服务,这就是车尔尼雪夫斯基美学的最高原则。”周扬:《关于车尔尼雪夫斯基和他的美学》,《周扬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第379页。,作家要有长期的生活积累,否则无法产生伟大的作品*周扬说:“我是主张创作家多体验实际生活的,不论是去前线,或去农村都好。”周扬:《文学与生活漫谈》,《周扬文集》第1卷,第329—330页。。车尔尼雪夫斯基等人的美学主张不仅奠定了周扬文艺观的基础,更内化成他1940年代文艺批评的思维方式——关注新主题、新人物,侧重社会意识形态论、反映论和阶级论,按照《讲话》要求,演绎政治标准第一、艺术标准第二的批评准则。文学新人孔厥“由写知识分子(而且是偏于消极方面的)到写新的,进步的农民,旁观的调子让位给了热情的描写”,周扬赞赏道:“这在作者创作道路上是一个重要的进展”*周扬:《略谈孔厥的小说》,《周扬文集》第1卷,第425页。;延安秧歌剧表现“新的内容,反映了边区的实际生活,反映了生产和战斗,劳动的主题取得了它在新艺术中应有的地位”*周扬:《表现新的群众的时代——看了春节秧歌以后》,《周扬文集》第1卷,第437页。,他著文予以肯定;在选编的《马克思主义与文艺》一书中,周扬强调,毛泽东的《讲话》“是马克思主义文艺科学与文艺政策的最通俗化、具体化的一个概括,因此又是马克思主义文艺科学与文艺政策的最好的课本”*周扬:《〈马克思主义与文艺〉序言》,周扬编:《马克思主义与文艺》,解放社,1950年,第1页。。作为“鲁艺”副院长,周扬的文艺批评折射出时代政治的光影,直接促进了苏联文艺理论的广泛传播,文学与政治的关联意识不断强化。

在抗日救亡的大背景下,功利主义文学观念引领着“鲁艺”,政治激情话语笼罩着校园,洋溢着英雄气概的宏大叙事成为文学书写的机枢,激励了一代又一代读者。有学员回忆说:“那时延安的文学书籍很少,能够看到的是迁移到延安的三联书店出版的几部翻译的苏联小说,如《毁灭》、《铁流》、《我是劳动人民的儿子》、《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能够看到的报刊,也只有延安出版的《解放日报》。……副刊上时常发表翻译的苏联作品,有小说,有战地通讯,有诗歌,这些作品在苏德战争的战火硝烟中诞生,描写苏联红军战士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教育意义大,感染力强,给英勇奋战中的中国军民以极大的鼓舞和影响。我当时受苏联作品的影响很深,读过很多翻译过来的苏联作品。”*马荆宇:《我与鲁艺文学系》,文化部党史资料征集工作委员会、《延安鲁艺回忆录》编委会编:《延安鲁艺回忆录》,第570页。由于接触、阅读的大多是苏联文学作品,“当时鲁艺文学系的同学创作出来的大大小小的作品,几乎都是歌颂抗日战争中的英雄和模范人物,他们着力描写的,是那个伟大时代的历史风貌”*沈蕴敏:《难忘的鲁艺学习生活》,文化部党史资料征集工作委员会、《延安鲁艺回忆录》编委会编:《延安鲁艺回忆录》,第618页。。血雨腥风的战争岁月,使师生们与苏联作品产生了高度共鸣,表现斗争生活的激烈严酷、歌咏人民的英雄气概成为他们的创作底色。周立波曾翻译过肖洛霍夫的小说《被开垦的处女地》(第一部),农业集体化意识的渗透,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熟稔,最终催生了日后的《暴风骤雨》和《山乡巨变》,前者还获得斯大林文学奖的殊荣。民族情感的发酵刺激,最易繁荣的还是诗歌。马雅可夫斯基的长诗内蕴着崇高的政治激情,短促的节奏、楼梯式的结构犹如催人奋进的号角,鼓舞了许多驿动的心灵。何其芳说:“最能激动我们的不是别人,正是马雅可夫斯基。”*何其芳:《马雅可夫斯基与我们》,《何其芳全集》第4卷,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246页。贺敬之因为创作了《我生活得好,同志》《生活》《雪花》等诗,赢得了中国“十七岁的马雅可夫斯基”的美誉。被苏联浪潮所裹挟,戏剧系也加入了这个合唱。苏联话剧《带枪的人》《钟表匠与女医生》《海滨渔妇》被搬上了“鲁艺”的舞台,《前线》更是配合整风运动,呼应了解放区的军队建设。

文学风格上,师生借鉴苏联文学的人民性话语,弘扬英雄主义气概和国家意志,呈现出鲜明的大众化倾向。一定程度上,政治激情式创作与大众化风格一体两面,共同指向文学的宣传、动员功能。“鲁艺”文艺工作团主张“部队文艺需要大众化,需要采用朗读,利用旧形式,及一切易于被接受的民间形式,以及用图画来配合文字等各种方法去接近群众”*鲁艺文艺工作团集体写作:《关于敌后文艺工作的意见》,《延安文艺丛书》编委会编:《延安文艺丛书·文艺理论卷》,第337页。。通俗易懂、浅显直观的街头诗、朗诵诗、战地通讯等大量涌现,鲁艺师生更在“工农兵”身份的同化中,吸收民间文艺营养,创造出新秧歌、新编历史剧等旧形式与新思想相结合的艺术形式。1943年春节,鲁艺师生演出《兄妹开荒》《刘二起家》《赵富贵自新》等秧歌剧,一时间轰动延安,当漫山遍野的观众陶醉于这种广场歌舞剧时,革命政权的优越性、新社会穷人翻身做主人的自豪感也深入到他们的心灵深处。融汇文学、戏剧、音乐、美术四部门心血,合力打造的《白毛女》,在诠释“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的主题的同时,又潜藏着人鬼互变传奇、民歌、戏曲等要素,登上了民族新歌剧经典的榜单,更是获得斯大林文学奖二等奖。新编历史剧在“推陈出新”后被赋予强烈的政治指向,毛泽东在观看平剧《逼上梁山》之后,称赞该剧由人民代替老爷太太少爷小姐们统治着舞台,恢复了历史的面目。*毛泽东说:“历史是人民创造的,但在旧戏舞台上(在一切离开人民的旧文学旧艺术上)人民却成了渣滓,由老爷太太少爷小姐们统治着舞台,这种历史的颠倒,现在由你们再颠倒过来,恢复了历史的面目,从此旧剧开了新生面,所以值得庆贺。”毛泽东:《关于文艺问题的十七封信·致杨绍萱、齐燕铭》,《延安文艺丛书》编委会编:《延安文艺丛书·文艺理论卷》,第70页。工农大众成为主角,民间戏曲作为底色,新编历史剧既满足了大众的传统欣赏趣味,又收获了政治功效。

除了日常教学、学术研究、文艺创作、艺术风格之外,《我们是红色的战士》《穿过海洋,穿过波浪》《假如明天战争》等昂扬向上、鼓舞人心的苏联歌曲也在“鲁艺”广泛传唱,苏联美术作品也大量集中展览。甚至在伙食较差时,人们还把稀罕的小米锅巴称为“苏联的饼干”“列宁饼干”,因为“那时人们常常把好东西说成是苏联的”*王培元:《延安鲁艺风云录》,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28页。,对苏联的热情与崇拜已然渗透到“鲁艺”的方方面面。

“鲁艺”师生的文艺创作投射了社会现实和时代风云的症候,其调整变革的轨迹,呼应着中共文艺政策的初建与成型,亦伴随着从“众声合唱”走进苏联文学“单一声部”的价值转向。这固然是与中国传统文化讲求的经世致用、修齐治平思想产生了深刻共鸣,更主要的是国家民族生死未卜的现实威胁需要文学发挥战斗的品格,残酷的战时语境和相似的意识形态立场使苏联文学在“鲁艺”蔚为壮观,而无产阶级革命统一战线建立的整体考量,世界范围内左翼文学浪潮的推动,同样不可小觑。

一般而言,任何外来文学资源要想在本土落地生根,必须能够满足当地思想文化的现实需要。毛泽东说:“中国有许多事情和十月革命以前的俄国相同,或者相似。封建主义的压迫,这是相同的。经济和文化落后,这是近似的。两个国家都落后,中国则更落后。先进的人们,为了使国家复兴,不惜艰苦奋斗,寻找革命真理,这是相同的。”*毛泽东:《论人民民主专政》,《毛泽东选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469页。相似的国情使中国人对苏联的社会主义制度和文艺思想充满了向往。随着延安的党政军建设步入常态,党的文艺政策制定被提上了日程。发挥文艺的社会功用,突出阶级性与战斗性,成为多数党员的共识,借助苏联这一观照窗口,“无产阶级文学”“党的文学”“社会主义文学”等主张纷纷传入中国,这既契合了延安的社会现实,又对中共的脾胃,无疑加强了人们对苏联文艺思想和政策的信赖。苏联在建国之初,为应对帝国主义国家的武装干涉和国内叛乱,领导者极其重视文艺的功用价值。1905年,列宁在《党的组织和党的文学》中吸收马克思、恩格斯的观点,提出了无产阶级执政时期党要管理文艺的问题。在1930年代的斯大林时期,苏联对文艺的组织、管理已形成一套切实可行的套路。中共参照俄苏的经验,将文学与救亡紧密联系在一起,以强大的组织力量引导文学的想象方式和走向,这包括思想立场、机构设置、话语策略、批评原则等。“鲁艺”设立之初,就明确了为中共培养文艺干部的宗旨,并不断调整教学纲领和实施方案,毛泽东、朱德、周恩来等领导人来“鲁艺”讲话,前方部队对“鲁艺”的要求与期待,都影响着学校的风格定位,在这样一个场域中,同构、顺化是必然的。

与此同时,随着抗战的全面爆发和《为抗日救国告全体同胞书》的发表,众多文化人从全国各地涌向延安,正是这些知识分子,推动着领导者思索如何引导这股力量开创新的文化范式。葛兰西在《狱中札记》中说:“任何在争取统治地位的集团所具有的最重要的特征之一,就是它为同化和‘在意识形态上’征服传统知识分子在作斗争,该集团越是成功地构造其有机的知识分子,这种同化和征服便越快捷、越有效。”*[意]安东尼奥·葛兰西:《狱中札记》,曹雷雨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第5-6页。作为一个新兴的政党,要巩固自己的政权基础,无疑要同化知识分子,整合文化资源,打造一支“文化”的军队,以政治为统帅的“鲁艺”、抗大、陕北公学等高校,自觉地加快意识形态形塑的步伐。“鲁艺”意识到“应当把马列主义运用到鲁艺的全部实际生活中来,用马列主义来改善鲁艺的全部工作,提高全部人员的思想意识,团结全体教职学员,建立优良的校风”*罗迈:《鲁艺的教育方针与怎样实施教育方针》,文化部党史资料征集工作委员会、《延安鲁艺回忆录》编委会编:《延安鲁艺回忆录》,第21页。。师生们亦在文学创作中强化了统一的思想立场和大众化的风格。与此相应,20世纪40年代,延安建立了战时共产主义供给制,一定意义上,这是苏联社会主义制度在中国的响应。“鲁艺”师生与其他知识分子一样属于“公家人”,日常生活的吃、穿、住、用、行、医等,都由公家负责,文学创作、出版也归中共统筹安排。这种体制改变了知识分子的独立生存状态,他们不再是自由写作、卖文为生的个体,而是党的文化工作者、文化战士。“整齐划一”的意识形态话语要求他们摒弃个性主义的“小我”,融入到集体主义的“大我”中去。如此,党性文学就成为“鲁艺”师生乃至延安知识分子自觉追求的鹄的,借鉴吸收苏联文学也成为保持党性纯粹的重要方式。

除了意识形态立场和建设革命统一战线之外,世界范围内左翼文学浪潮的裹挟、革命文学的顺势发展也是不可忽视的原因。在“鲁艺”的开学典礼上,毛泽东曾将“鲁艺”的知识分子分为两类,一类是在上海等城市从事左翼文艺运动的文化人,即“亭子间的人”,另一类是在革命根据地从事文艺活动的人,即“山顶上的人”。*宋贵仑:《毛泽东与中国文艺》,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第157页。一定程度上,正是这批“亭子间的人”把普罗文学的主张带到了延安。1920年代末30年代初,随着世界形势向左转,中国文学界掀起了浩大的左翼文学浪潮,马列主义文论、苏俄文艺理论和世界左翼文学作品被大量译介到中国,人们争相追逐普列汉诺夫、托洛茨基、卢那察尔斯基、日丹诺夫、高尔基等人的文艺论著。据冯雪峰说,从1926年至1936年间,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译介十分集中,涉及的内容广泛而又深入,尤其是文学的阶级性、党性,实现了从“资产阶级民主主义文学”到“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本质转变。*冯雪峰:《论民主革命的文艺运动》,《冯雪峰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第96页。苏联“拉普”重视的文学宣传性,要求文艺从属于政治的论调逐渐深入人心。1930年,“左联”在上海成立,作为共产国际的一个支部,左翼的文学活动亦步亦趋地借鉴苏联经验。苏联走向“辩证唯物主义创作方法”,“左联”也强调世界观对创作的直线式决定作用;苏联尊奉“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时任“左联”主要负责人的周扬也旋即发表《社会主义的现实主义与革命的浪漫主义》表示转向。周扬还受苏联文艺的启发,形成了“文学的真实性”“典型与个性”“社会主义的现实主义与革命的浪漫主义”“国防文学”等思想。周立波认为文艺具有“反映现实”“认识现实”的功能,“愈能反映时代精神的作品,便愈不朽”*周立波:《文学的永久性》,《读书生活》1935年第2卷第5期。,这些无产阶级文学活动成为延安文学的重要资源。如周扬所说:“‘五四’以来的新文艺,特别是左翼十年中的革命文艺的历史传统,我们必须继承,离开它,我们便失掉了立脚点。”*周扬:《艺术教育的改造问题——鲁艺学风总结报告之理论部分:对鲁艺教育的一个检讨与自我批评》,《周扬文集》第1卷,第410-411页。面对无产阶级政权、文学的政治意义、作家的思想转变、创造大众文艺等主张,“鲁艺”师生感到熟悉、亲切,接受起来也得心应手。

恩格斯曾说,一种学说的流行程度与实践对它的需求往往成正比。在这方面,苏联文学契合了中国的社会历史状况及意识形态立场,满足了延安文艺体系构建的焦灼心理,并顺承1930年代左翼文学的余绪。师生们把战争时期对文学功用的期待,左翼时期对文学的探索,都具体化作对苏联文学生产、创作、流通、批评等体制的学习与吸收,他们渴望以崭新的文学形态走向理想主义的社会。虽然此时此地的延安与苏联在历史背景、文化传统、接受对象、欣赏习惯等方面有诸多不同,对苏联文学的全面认识还有待时日,但是,毫无疑问,延安乃至新中国的文艺实践中潜藏着苏联文学的精魄。

中国新文学的现代性求索之路漫长而坎坷。“五四”后期,新文化统一阵营开始分裂,在纷繁芜杂的思想、主义中,马克思主义凭借强大的思想动员功能和整体解决的社会方案脱颖而出,成为社会革命的主流话语。相应而来,中国文学也发生了全面的转型,革命文学、左翼文学、解放区文学渐成大潮,新文学的效仿对象从“欧美”转向了“苏俄”。事实上,在改造中国封建社会积习及探索现代思想文化的征程上,文学始终担任着急先锋的角色,承载着繁重的意识形态使命。苏联的文化建设经验伴随着政治革命一起走入中国,其利弊得失也会自然而然地体现在延安的文艺实践之中。

1934年8月17日,日丹诺夫在苏联第一次作家代表大会上提出:“资产阶级文学的衰落与腐化,是由于资本主义制度的衰败与腐朽而使之如此的,……反映资产阶级制度对于封建制度的胜利而创造出资本主义繁荣时代的伟大作品的资产阶级文学,她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苏维埃的文学,是世界上最有思想,最先进的文学》,《国际文学——第一次苏维埃作家代表大会汇刊》,上海:东方出版社,1939年,第10页。毛泽东也认为,“资产阶级的文艺”“是为资产阶级的”,“无产阶级领导的人民大众的反帝反封建的”文艺,才“是为人民的”,是“现阶段的中国新文化”*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毛泽东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855页。。由此,以资本主义文艺思想为基础的启蒙主义、自由主义、个性主义便在延安失去了发展土壤,“五四”多元化的道路日趋窄化,建构现代民族国家的无产阶级文艺成为了单一声部。“鲁艺”人在经受从文化精英到自我消融的精神苦旅的同时,也开启了文艺观念和表达技巧上的转型过程。整风前,经过“五四”精神洗礼的“鲁艺”知识分子为延安自由、宽松的空气兴奋不已,他们徜徉在精英文学的天地中,吸纳着世界文学的菁华,以启蒙者的眼光重视人性,书写自我。周扬重视西方资本主义文艺复兴到19世纪的古典名著,强调“五四”新文学对“人”的发现的重要意义、科学民主思想的价值,主张要发挥文艺界的民主、文学创作的自由;周立波的“名著选读”课程,以人性评价的视角聚焦各类型的作家,被学生称为“最具浪漫色彩的篇章之一”*岳瑟:《鲁艺漫忆》,程远编:《延安作家》,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2年,第232页。;毕业留校的天蓝醉心于研究亚里士多德的美学体系;岳瑟痴迷过18、19世纪的德国古典哲学;何其芳发表过渲染个人苦闷矛盾情绪的《夜歌》;周立波创作过温情诗意的小说《麻雀》《牛》;而严文井的《一个钉子》、朱寨的《厂长追猪去了》更是将批判的矛头指向了延安的不合理现状。1941年周扬拟定了《鲁艺订艺术工作公约》,其中一条是“不对黑暗宽容;对于新社会之弱点,须加积极批评与匡正”*《鲁艺订艺术工作公约》,《解放日报》1941年5月24日第2版。。在1942年“鲁艺”建院四周年的纪念大会上,周扬还强调“鲁艺”的“教育精神为学术自由,各学派学者专家均可在院自由讲学,并进行各种实际艺术活动”*《鲁艺举行四周年纪念》,《解放日报》1942年4月12日第2版。。令人遗憾的是,知识分子良好的愿望随着疾风暴雨的整风运动而落空,众声交汇被勒令规整统一,在民族危难的时刻,“人的文学”终成明日黄花,“阶级的文学”正当其时,“鲁艺”及时改弦更张,调整步履,参与到新生活、新人物与新秩序的构建中,以一种崭新的话语形态呈现出党性文学的雏形。

詹明信曾说:“第三世界的文本,甚至那些看起来好像是关于个人和力比多趋力的文本,总是以民族寓言的形式来投射一种政治。”*[美]詹明信:《处于跨国资本主义时代中的第三世界文学》,《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张旭东编,陈清侨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第429页。在战争岁月,当自由、独立的理想遭遇险象丛生的环境时,它就会使人们积极调动起一切力量进行革命斗争,被视为“意识形态的武器”的文学亦要承担起冲锋的重任。延安时期,救亡图存的号角考验着每个“鲁艺”人的神经,师生适应时代的要求,放大了文学的社会属性,追随着苏联文学的步伐,以高昂热烈的艺术作品见证了历史的硝烟,增强了民族意识,满足了国家和民众的精神需要,收到了战时文学的巨大社会效果。但是,社会动员功能的过于强大带来了审美艺术稀薄的负面影响。苏联文学的哲学基础是唯物主义的反映论,追本溯源来自西方的摹仿说,革命民主主义批评家“别、车、杜”阐释了文学是社会生活的形象认识,列宁借托尔斯泰的创作提出了文学能动地反映现实。受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著述和苏联文论的影响,中国的文艺反映论思想逐渐成型。毛泽东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认为“作为观念形态的文艺作品,都是一定的社会生活在人类头脑中的反映的产物”*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毛泽东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860页。,确立了文艺反映论在中国的主导地位。反映论重视文学对生活与世界的认识功能,马克思主义的能动反映论也突出了社会存在与社会意识之间的辩证关系,但如果将其放置于马克思的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理论体系中去考察,却容易得出文学的党派性、阶级性,推导出文学为无产阶级革命服务和文学工具论的结论。苏联1930年代后期的文艺反映论已经趋向静态与机械,传入中国后,更陷入僵化与停滞的泥潭。文艺对生活的反映被直接简化为文艺对政治斗争的配合,创作主体的阶级属性简单变为对政治、斗争的趋附与顺从。

新中国成立后,为无产阶级专政呐喊助威的解放区文学成为主流。在全国第一次文代会上,周扬自豪地介绍了解放区的文艺运动,并用斩钉截铁的口气宣布:“毛主席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规定了新中国的文艺的方向,解放区文艺工作者自觉地坚决地实践了这个方向,并以自己的全部经验证明了这个方向的完全正确,深信除此之外再没有第二个方向了,如果有,那就是错误的方向。”*周扬:《新的人民的文艺》,《周扬文集》第1卷,第513页。浸润着功利意识的文学实践“被鲁艺文学系的同学带到全国各地,对新中国的革命文学事业,发生了强大的推动作用”*沈蕴敏:《难忘的鲁艺学习生活》,文化部党史资料征集工作委员会、《延安鲁艺回忆录》编委会编:《延安鲁艺回忆录》,第618页。。新中国还追随苏联主流话语,不顾“别、车、杜”文艺与生活之间并非亦步亦趋的主张,轻易地在生活与文学、革命与文学、政治与文学之间划上了等号,将毛泽东的唯物主义反映论思想庸俗化,完全否认了创作主体的能动性,周扬更是一度认为文学艺术“是阶级斗争的神经器官”*周扬:《我国社会主义文学艺术的道路——1960年7月22日在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三次代表大会上的报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年,第3页。,将反映论文艺观全面政治化。无可否认,身处严酷的战时形势,“鲁艺”人的功利主义艺术观不可避免地膨胀,关于新社会、新政权、新人物的书写极大地发挥着文艺的认识功能,为新民主主义文学顺利过渡到社会主义文学进行了“热身”,但个性、启蒙、自由话语的缺席、审美意识的退场,却导致了文学景观的衰败,“文革”时甚至满园萧瑟。萨义德认为,世俗的力量和国家的影响,是文学的一部分。*[美]爱德华·W·萨义德:《文化与帝国主义》,李琨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第452页。在强大的政治权力话语面前,“鲁艺”人经受着个人气质与现实环境的不和谐,逐渐倾斜并合流于主流话语,既切断了“五四”文学的发展流脉,又拒绝多元的世界文学参照,在政策条文的规约下,单向度地趋附一种声音。如众所知,文学创作是一项极具创造力的事业,它需要作家自由驰骋在浩瀚的天地中,释放关于社会、人生、自我的伟大想象,知识分子也需要有坚韧独立的艺术精神,抵抗外界对文学的侵蚀与掠夺。苏联已在赫鲁晓夫时代,破除了斯大林迷信,流行起“解冻文学”,时隔二十余年,《上海文学》发表了评论员文章《为文艺正名,——驳“文艺是阶级的工具”》,质疑长期统治文坛的霸权话语,第四次全国文代会上邓小平代表党中央做的《祝辞》疏通了文艺淤塞的河道,文学终于具备了日后或高雅精致,或狂欢媚俗的可能。

今天,延安时代的“鲁艺”已经成为历史,功利主义的文学观也因社会环境的变迁而渐渐远去。不过,“鲁艺”对苏联文学接受与发展过程中解决的文艺大众化等难题,至今仍有很高的借鉴价值,而“鲁艺”为意识形态裹挟下的进退失据等议题,也值得我们在多元的视野中展开深入的思考。以此,我们可以更好地理解文学与政治之间纠结缠绕的关系,也为客观地认识解放区乃至新中国文学提供了无限可能。

(责任编辑:王学振)

The Acceptance and Development of Soviet Literature by “Lu Xun Institute of Arts”

SHI Xin-jia

(CollegeofChineseLanguageandLiterature,MudanjiangNormalUniversity,Mudanjiang157011,China)

“Lu Xun Institute of Arts” was closely linked with the Soviet literature, for the purpose of its founding and the then wartime context endowed it at the start of its birth with a distinct ideological color, which, as manifest in its daily teaching and literary and artistic creation, was to accept and develop the Soviet Union’s literary theory of utilitarianism in line with the need of the Party’s work. The similar wartime environment and the ideological stand, the overall considerations on the establishment of the proletarian revolutionary united front, and the impetus of the left-wing literature tide accelerated the parallel influence of the Soviet literature on “Lu Xun Institute of Arts”. In conformity with the demand of the era, “Lu Xun Institute of Arts” gave birth to the prototype of the Party literature in a new art form and discourse system, thus previewing the new Chinese literature in advance. And moreover, its occurrence and development, merits and demerits are engraved with a distinctive imprint of the Soviet literature.

“Lu Xun Institute of Arts”; the Soviet literature; the view of utilitarian literature; acceptance; development

黑龙江省普通本科高等学校青年创新人才培养计划项目“中国新文学史上的‘西南联大’与‘延安鲁艺’研究”(项目编号:UNPYSCT—2015105);黑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研究规划项目“中国新文学史上的西南联大与鲁艺”(项目编号:15ZWE02)

2017-05-21

施新佳(1982-),女,黑龙江鹤岗人,牡丹江师范学院文学院讲师,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博士生,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I206.6

A

1674-5310(2017)04-000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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