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秋华,姚玳玫
(华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 州 510006)
往返于城性与乡性之间:沈从文小说的完人之困
黄秋华,姚玳玫
(华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 州 510006)
由于兼具乡下人与城里人的双重身份,沈从文在其文学创作中构设了一种以湘西乡下的高尚民族德性为代表的“乡性”与以城市知识文明为代表的“城性”相结合的完人形象。沈从文1927至1933年连续创作了9篇有完人形象的小说。有意思的是,这些“完人”都遭遇困境,或孤独、或逃离、或死亡。实际上,并非沈从文理解中的“乡性”“城性”有问题,而是实现乡性与城性之理想形态让二者完美结合之不可能。沈从文将他的“完人”之困指向乡性缺失或城性局限上,这与他本人在城、乡两端往返的境遇有关。沈从文的完人困境与其现实生活的选择其实互为关联,互为隐喻,它们共同构筑了沈从文的文学世界。
乡性;域性;完人;困境;沈从文
沈从文在乡下度过了他生命的前20年。他在《我的写作与水的关系》里说:“年纪六岁七岁时,私塾在我看来实在是最无意思的地方。”①沈从文:《我的写作与水的关系》,《沈从文全集》第17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第206页。幼时的他常逃学去阅读湘西乡下人事“那一本大书”,他称“我上许多课仍然不放下那一本大书”。“按照天气寒暖,想到河中的鳜鱼钓起离水以后拔刺的情形,想到天上飞满风筝的情形,想到空山中歌呼的黄鹂,想到树林上累累的果实……”②沈从文:《我读一本小书同时又读一本大书》,《沈从文全集》第13卷,第254页。这位乡村孩子自小便与那片土地相依为命,浑然一体。15岁以后,作为土著兵的沈从文与作为乡村河流生命之源的辰河无从分离:“从汤汤流水上,我明白了多少人事,学会了多少知识,见过了多少世界!我的想象是在这条河水上扩大的。”③沈从文:《我的写作与水的关系》,《沈从文全集》第17卷,第209页。由此可知,乡下人的记忆与秉性充盈着前20年的沈从文的生命,让他在阔别湘西乡下14年后仍不忘强调“我实在是个乡下人”④沈从文:《习作选集代序》,《沈从文全集》第9卷,第3页。。
然而沈从文绝不是一个纯粹的乡下人。未进私塾,他已从母亲那里习得几百个汉字。辛亥革命时,他刚好是知道“人生”的年龄,牢记了乡下人生命在时局变幻中的无辜与被践踏。当土著兵的5年,他继续勤于练字,先后读到《词源》《秋水轩尺牍》《说部丛书》《冰雪因缘》《滑稽外史》等书。阅读使得20岁的他敢于抵抗由乡下人这一身份所摊派的命运,拒绝成为当地一名小乡绅,娶略有财产商人的女儿,做两任知事,做有4个孩子以上的父亲。*沈从文:《女难》,《沈从文全集》第13卷,第324页。《西清古鉴》《薛氏彝器钟鼎款识》一类书,养育了他的历史感和文物意识;同时,他又被《新潮》《改造》《新青年》等新式书报所深深吸引。他还接触“宋元哲学”“进化论”一类理论书籍,渐渐明白“人活到这个社会里有许多事情可做,应当为现在的别人去设想,为未来的人类去设想,应当如何去思索生活,且应当如何去为大多数人牺牲,为自己一点点理想受苦,不能随便马虎过日子,不能委屈过日子”*沈从文:《一个转机》,《沈从文全集》第13卷,第362页。。他想进学校读书,他拿着27块钱,经过19天,来到了他在沅水边时常梦想的大城市。
显然,沈从文是一个典型的为新知识所启蒙的乡下青年。假如以现代知识的获得程度及获得途径作为乡村与城市环境划分的表征之一,那么沈从文在他的湘西乡下显然是一位十足的“城里人”。而当这个城里人来到北京这一真正的大都市,当他想通过读书跻身于城市知识界时,他又成了城市里的乡下人。正是乡下人与城里人的双重身份与文化错位,让沈从文带着乡下人面对新世界时的自信与自卑,向其渴望的城市文明发出了卑微的挑战与隐约的憧憬。基于这份憧憬与野心,沈从文开始了他在北京城里以千字5毛钱卖文为生的创作生活。
写作成了沈从文的惟一支柱。关于创作与现实生活的关系,沈从文在《致唯刚先生》中直言:“我却只想到写自己生命过程所走过的痕迹到纸上。”*沈从文:《致唯刚先生》,《沈从文全集》第11卷,第41页。而在创作方法上,沈从文又在《第二个狒狒·引》里交代说:“我只是用一种很笨的,异常不艺术的文字,捉萤火那样去捕捉那些在我眼前闪过的逝去的一切。”*沈从文:《第二个狒狒·引》,《沈从文全集》第16卷,第292页。由此可知,沈从文当时的创作更多是对他所经历的现实生活的描摹。但一个20岁的青年,他所知道的全部其实就是他所想逃脱的乡下生活,既然他想挣脱过去,那么当他满怀希望来到北京,他在北京城的所遇所闻便会影响到他对城乡两地的态度,他经由创作表达对城乡两地的爱憎想象。
沈从文在京的最初生活极度困窘。“在北京零下二十八度的严寒下,一件破夹衫居然对付了两个冬天,手足都冻得发了肿,有一顿无一顿是常事。”*沈从文:《我怎么就写起小说来》,《沈从文全集》第12卷,第417页。在饥寒贫病下,他常被自己在梦中流下的眼泪所弄湿的被脚冷醒。*沈从文:《遥夜(一及二)》,《沈从文全集》第1卷,第131页。而他企图用文学创作养活自己的想法也常受打击,沈从文觉得他的未来“只是往下堕,只是往下堕”*沈从文:《公寓中》,《沈从文全集》第1卷,第351页。。在北京城的碰壁,使沈从文自然而然地对他二十多年的乡下生活心生眷念,在创作初期,他写下了较多的如《往事》《玫瑰与九妹》《腊八粥》《传事兵》《连长》等叙述童年往事以及自己作为土著兵所习得的行伍生活。而面对目下的城市生活,他要不就是自传性写作,如《公寓中》《绝食以后》《用A记录下来的文字》《棉鞋》一类,对城市知识青年在道德操守与体质能力进行质问与挖苦,进而对身陷其中的现实生活作否定;要不是就写如《晨》《岚生同岚生太太》《一个晚会》等把自己初到北京所遇所闻的城市里体面人物进行影射或讽刺。
显然,对乡下生活的肯定与对城市生活的不满构成沈从文来京前期的创作思路,形成他的创作倾向,这一倾向一直延伸到1930年代。但这些作品能否证明沈从文就是一个厌恶城市生活的乡下人,且在创作中把乡下人对城市的厌恶态度贯彻始终呢?沈从文在《阿丽思中国游记·后序》中给出了另一种解释:“‘憎’实基于‘爱’,这在我是有一种正确逻辑,我憎恨我自己时是非常爱我自己的。”*沈从文:《阿里思中国游记·后序》,《沈从文全集》第3卷,第5页。沈从文的确通过小说叙述城市生活给予他的空虚,表明他憎恨城市人不像乡下人一样淳朴憨厚,他憎恨知识人因为知识多而带给他们的投机与软弱。但按照“憎实基于爱”的逻辑,我们可以说,沈从文其实爱城市生活尤其是城市比乡下有更多的新而博的知识及由之带来的文明,他在创作中流露出的对城市尤其城市知识人有多恨,他心底里想象的知识世界以及完满的知识人就有多理想。
沈从文谈及其文学想象时说:“只从自己头脑中建设一种世界,委托文字来保留,期待那另一时代心与心的沟通。”*沈从文:《阿丽思中国游记·后序》,《沈从文全集》第3卷,第6页。那么沈从文想用文字所搭建的世界到底是怎样的呢?他在《习作选集代序》中有所交代:“我只想造希腊小庙,选山地做基础,用坚硬的石头堆砌它。精致,结实,匀称,形体虽小而不纤细,是我的理想建筑。这神庙供奉的是‘人性’。”*沈从文:《习作选集代序》,《沈从文全集》第9卷,第2页。从“山地”“石头”等词语,似乎足以证明沈从文通过文学创作所想象的世界就搭建在他的湘西乡土之上,里面供奉的是乡下人所具有的朴实而执着的人性、民风。沈从文想象世界的基础是他的湘西乡下,但这并不是全部。因为沈从文在《湘西题记》里分析湘西落后的原因时又说:“这是湘西人负气与自弃的结果!负气与自弃本来是两件事,前者出于山民的强悍本性,后者出于缺少知识养成的习惯。”*沈从文:《湘西·题记》,《沈从文全集》第11卷,第330页。沈从文认为缺少知识是湘西在社会变革中落后的一个主要原因,而追求知识便是沈从文离开湘西来到北京城的原因。可知城市也有令沈从文向往的一面。比如,作为现代知识文明的载体,城市有其优越性。沈从文在提及其文学想象的“希腊小庙”时之所以只强调了乡下人“人性”部分,而不提城市作为知识代表的部分,是因为1936年的他缺少的不再是知识,反而是阔别14年的乡下人所代表的“人性”“德性”,因而他才特别强调。
由上可作这样的推断,沈从文文学想象中的理想世界是以乡下人固有的崇高民族德性为基础,以城市文明所赋予的知识理性为骨肉搭建而成的。“乡性”与“城性”两词,分别指称沈从文想象世界的两个方面。他早期构建“乡性+城性”的文学想象,是以自己作为湘西乡下人所固有的崇高民族德性与他当时所遇所闻的城里知识人的软弱与无能进行对比,在德性的优势上找到自己作为乡下人的自信;但他同时又明白现代知识文明之为乡村所缺乏,这可从他决意逃离乡下摆脱乡下人的无知困境、成为有知识的城里人这一行为中得到证明。这应该是沈从文重拾信心又说服自己继续留在北京城的自圆其说的一个办法。
既然沈从文依据自身的生活经历,“委托文字来保留”一个头脑中的世界——用文学创建一个想象性的世界,那么他必然对这个世界里的人物有所设计。克服前期对湘西乡下与北京城市,一褒一贬,泾渭分明的不成熟的表达样式,沈从文试验着一种“乡性+城性”的理想人物,这类人物出现在他1927-1933那几年的作品中。
沈从文设计的理想人物到底是怎么样的?在他发表于1927年1月1日《学吹箫的二哥》里的二哥身上似乎能找到答案。沈从文在作品开头就给了二哥异于他之前小说的人物评价:“二哥是白脸长身全无乡气的一个人。并没有进过城入过学堂,但当时我比他认得的字要少得多。他又会玩各种乐器。”*沈从文:《学吹箫的二哥》,《沈从文全集》第1卷,第243页。“音乐的天禀,在二哥,真是异样的,各种的乐器,他说都是从人家办红白喜事学来的,一个曲折颇多的新曲,听一遍最多两遍总可熟习,再自己练习一会,吹出来便翻了许多动听的声音了。”*沈从文;《学吹箫的二哥》,《沈从文全集》第1卷,第255页。虽然二哥生活在乡下,没进过学堂,还希望入伍当土著军人,但从“全无乡气”、在音乐上造诣极高,认字比当时作为湘西乡下城里人的沈从文还要多得多,可知二哥不是一个纯粹的乡下人。
《雨后》发表于1928年9月10日。沈从文在《题雨后及其他》里直言:“这文章好像是在一种风气下写成的。写成后很不高兴,因为本不想如此写。”*沈从文:《题雨后及其他》,《沈从文全集》第14卷,第435页。《雨后》虽然是沈从文模仿当时流行的性题材而作,但故事被放在乡下的环境中,将乡下人的狂野率性与乡村山地的荒芜场景相结合,写了一对青年男女野合的故事,一改其时流行性爱故事的苍白、空洞的格式。因为小说的重点在性,所以女主人公甚至没有名字,只被其妹妹称为阿姐,但就是这样的一个女性,热情而粗犷,在大白天的乡下山地里与自己的心上人野合。值得注意的是,她不仅有乡下人的粗犷,更有不同于一般乡下人的特质:“她读过书,而且如今还能看小说。”*沈从文:《雨后》,《沈从文全集》第3卷,第276页。情人要她吟诗,她在斟酌情人的理解能力后,脱口就是极应情绪的“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应该说,阿姐是一个兼具乡性与城性的人物。
沈从文在1929年和1932年创作了《龙朱》(1929)、《豹子·媚金·与那羊》(1929)、《神巫之爱》(1929)、《月下小景》(1932)等4篇具有原始神话色彩和佛经故事色彩的小说。在《龙朱》中,沈从文首次以“完全人物”*沈从文:《龙朱》,《沈从文全集》第5卷,第330页。来描述他小说里的主人公。少年龙朱“美丽强壮如狮子,温和谦逊如小羊。是人中模型。是权威。是力。是光”*沈从文:《龙朱》,《沈从文全集》第5卷,第324页。;成年龙朱“加上了些表示‘力’的东西,该长毛的地方生长了茂盛的毛,应长肉的地方增加了结实的肉”*沈从文:《龙朱》,《沈从文全集》第5卷,第327页。。不难看出,龙朱是乡下人所追慕的德性与力量的化身。但他又是最会唱歌的人。值得注意的是,在这4篇小说中,唱歌能力的高低决定着乡下男女获得爱情质量的高低,而唱得最好的无疑是小说的主人公龙朱。龙朱不仅自己唱得好,还教别人唱。其实,歌唱得好是沈从文将主人公与小说其他人物区别开来的一道界线,从某种意义上说,主人公的善于歌唱,其实与城里人较于乡下人具有广博的知识有类似的意义。如果说,龙朱是沈从文“乡性+城性”的又一典型代表,那么,《神巫之爱》里的神巫则是龙朱的孪生兄弟。1930年1月3日沈从文复王际真的信中说:“我的文章你不要看好了!因为每一本书差不多皆为‘吃呀喝呀’的机会写成的。”*沈从文:《复王际真——在中国公学》,《沈从文全集》第18卷,第34页。他觉得为了生计而写的文章让自己羞愧脸红,甚至坏到了不可饶恕的地步。但他在接下来的两封信里,又与王际真商量翻译《龙朱》和《神巫之爱》的事:“若是你觉得《神巫之爱》还值得译,就任你如何去译,译成写‘作’,写‘合作’,皆无不可。”*沈从文:《致王际真》,《沈从文全集》第18卷,第38页。“《龙朱》若是他们用了,我倒希望看到杂志一下。”*沈从文:《致王际真》,《沈从文全集》第18卷,第42页。从中可以看出,沈从文对《龙朱》和《神巫之爱》的满意。
《豹子·媚金·与那羊》中的豹子年轻标致,是人中豹子,讲诚意,同样极会唱歌甚至会写歌,沈从文借媚金之口,称赞豹子为“一个美丽的完人”*沈从文:《豹子·媚金·与那羊》,《沈从文全集》第5卷,第363页。。这是继龙朱之后被沈从文称为“完人”的人物。豹子有着乡下人追慕的完美身体又善于唱歌,他与龙朱、神巫是一类人。至此,沈从文所述的完人,其内涵逐渐清晰起来:二哥、阿姐、龙朱、神巫、豹子等5人,都是兼具乡性与城性之人,他们正是沈从文想象世界里的理想人物。
《月下小景》取材于佛经故事,主要人物是傩佑及他的情人女孩子。一个有着“超人壮丽华美的四肢”,一个“是神同魔合力创造之人”,在品德上同有着乡下人所具有的真挚与勇敢,而且他们又都是唱歌的圣手,他们的特点其实就如女孩子所唱的歌词一样:“身体要用极强壮的臂膀搂抱,灵魂要用极温柔的歌声搂抱”*沈从文:《月下小景》,《沈从文全集》第9卷,第221-222页。,也就是集乡性身体之完美与城性知识之饱满于一身。
《菜园》发表于1929年10月10日,《菜园》里的少琛“是白脸长身的好少年。年纪二十一,在家中读过书,认字知礼,还有世家风范”*沈从文:《菜园》,《沈从文全集》第8卷,第278页。,后在北京大学读书,但他又亲自种菜种花,既有城性风范又不失乡下人的勤劳诚朴,实又是沈从文想象中的完人。《虎雏》发表于1931年10月10日,年少的虎雏是勤务兵,“一副微黑的长长的脸孔,一条直直的鼻子,一对秀气中含威气的眉毛,两个大而灵活的眼睛”*沈从文:《虎雏》,《沈从文全集》第7卷,第15页。,有着乡下军人的勇气与粗悍,但“他还认识一些字,能够看《建国大纲》,能够看《三国演义》”*沈从文:《虎雏》,《沈从文全集》第7卷,第15页。,沈从文在文中称这位基本具备完人素质的虎雏“一定成为世界上一个理想中的完人”*沈从文:《虎雏》,《沈从文全集》第7卷,第21页。。
《如蕤》发表于1933年8月至9月。如蕤是城里长大的大学生,她写诗,但她游泳、骑马、划船、击球,无不精通,她厌恶都市阉鸡式的知识男子,渴望火焰燃烧般具有农夫力量的粗犷的爱。《如蕤》以秋夏冬春四个有着特殊生命属性意义的季节为章节分界,以倒叙的叙述结构展开,这在沈从文的小说里可谓罕见。城里人如蕤有着乡下人的秉性,她是沈从文小说里的另一位完人。
至此,沈从文小说里的完人已全部出场,他们就是上述9篇小说里的10个人物:二哥、阿姐、龙朱、豹子、神巫、傩佑及其情人、少琛、虎雏、如蕤。
沈从文对其笔下的完人投以极大的赞美,而完人之所以为完人,就是因为他们比一般人物要完满。如此,这些完人在他们各自的生活世界里应该百般称意,但事实并非这样。在沈从文笔下,这10个完人竟遭遇不同程度的困境。
《雨后》中阿姐虽与情人四狗实现身体的野合,但因为她读过书,她知道“我也总有一天要枯的,——一切也要枯,到八月九月,我总比你们枯得要早”*沈从文:《雨后》,《沈从文全集》第3卷,第274页。。四狗不懂她从书上得来的“女人只是一朵花,真要枯,而且枯得比其他快”*沈从文:《雨后》,《沈从文全集》第3卷,第276页。,因而他与阿姐无法实现心灵上的结合,阿姐的心是孤独的。龙朱与神巫是神的代表,女人们不敢将龙朱当成对象,因为她们不敢把神当作自己的对象;而神巫为了使世间所有好女人都对他长久倾心,他不愿意把自己的身心交给某一个女人,因此他们就如《龙朱》中所说的,“狮子永远是孤独,就只为狮子全身的纹彩与众不同”*沈从文:《龙朱》,《沈从文全集》第5卷,第335页。。
被沈从文设计成王子且寄予厚望的虎雏,与沈从文一样在大城市居住,因为杀了人,逃回了湘西乡下;如蕤本来已经得到了爱情,但最后又留字独自离开了;仇家陷害二哥的诡计没有得逞,二哥从囚牢里走出来,但二哥的母亲很快就写禀贴说“已在坳上为人发现了儿子的死掉了的尸,头和手脚却已被人用刀解了下来束成在一处,挂在一株桐子树上,显然是仇杀”*沈从文:《学吹箫的二哥》,《沈从文全集》第1卷,第257页。,二哥死了;豹子因为情人媚金的死,也把媚金自杀的刀插进了自己的胸脯;《菜园》中的少琛与他的媳妇陈尸教场,被埋进了因夜雨积有泥水的大坑;《月下小景》的傩佑及其情人“快乐的咽下了那点同名的药,微笑着,睡在也已枯萎了的野花铺就的石床上,等候药力发作”*沈从文:《月下小景》,《沈从文全集》第9卷,第230-231页。,这对完人也死了。
沈从文从湘西乡下来到北京,其小说的完人形象塑造是按湘西乡下所代表的崇高民族德性与城市所代表的知识文明完美结合而完成的。他塑造完人,给予了完人不同程度的困境,或孤独,或逃离,或死亡。困境何来?也应在沈从文自身的精神困境中寻找答案。
四狗说:“我的天,我听不懂你的话。”*沈从文:《雨后》,《沈从文全集》第3卷,第274页。乡下人无法理解阿姐从书本上得来的世界,连她愿意委身的情人也不懂她。显然,造成阿姐孤独的是乡下人的愚昧与知识的鸿蒙未开。龙朱之所以孤独是因为众女子不敢与神一般的他恋爱,完美让缺陷更为突出,二者的不协调性使他们难以形成和谐的关系。神巫之所以孤独是因为其不愿意选择了其中一个,就放下其余美好女子去给世上的坏男子脏污。*沈从文:《神巫之爱》,《沈从文全集》第9卷,第369页。完美与残缺无法相融,又相生相随。
乡下人虎雏本是一个勤务兵,但有着不同于军人的秀气,较之当一名军人,他更喜欢读书,深得“我”喜欢。“我”找来大学教授教他小学数学,音乐家主动来教他提琴,诗人律师都夸他,但他很快就因为打死了人,逃回湘西。虎雏最终从大城市里逃离,固然有他作为乡下人刚猛好斗的原因,但大都市作为知识的代表未能对这一乡下人进行有效的教化亦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富家小姐如蕤之所以会喜欢带有乡下人特质的那个男子,是因为她在骨子里厌恶城里人在爱情方面阉鸡式的无能,她渴望粗犷的力甚至幻想被强暴。她最终的抛弃爱情选择逃离是因为男子已不是3年前在海浪中救回她生命时有着强壮臂弯的男子,如今的他因为中毒而病甚至需要她的照顾。人还是这个人,力已不是当时的力。在生命力受阉的都市,完人之如蕤恰如她名字中的“蕤”字一样:花木繁盛也逃离不了衰落的命运。
二哥的祖母原先许配给了仇家,因毁约时打了一趟堡子致使双方死了许多子侄而结仇,仇家子弟谨记祖宗遗训,终于将二哥杀死。在早时乡下人的契约世界里,恩仇必报是正常的,甚至可以说是乡下人行为处事的法则,二哥就死于这条世代因循的规则。豹子的自杀是因情人媚金的自杀而负疚,媚金自杀却是因为豹子执着要找到完美的羊去换取她的处女血耽误了约会的时间。豹子的执着,本是他作为乡下人讲信用讲诚意的秉性,但这一秉性给豹子带来的顽固又导致他错过约会时间,陷入负疚的困境。少琛本与母亲在乡下过着平静的日子,但因为他读了书,他想去北京,在北京读完大学的他因为有知识而参与了当时的党派斗争,导致他及其媳妇双双被杀,新的知识将他引上绝路,这与乡土人生得安稳恬淡背道而驰。《月下小景》的傩佑及其情人之所以双双服药,是因为他们的爱得不到族人的承认,他们不愿意把自己的初夜先交给他人而私自结合,触犯了族里世代沿袭的婚恋律令,在乡下人愚昧未开化的道德法律之下,这双完人宁愿自绝于人间。
综上所述,沈从文以城性与乡性相结合的想象去塑造完人,但又给完人设置了或孤独、或逃离、或死亡三种困境。这种困境来源于沈从文自身无法解决的问题。无论是城性或乡性,都难有理想的状态,二者更难以妥帖吻合,浑然一体。乡下人的残暴、愚昧、自卑、顽固、卑劣、好斗与城市知识的无用甚至有害,都困扰着沈从文,他其实无法解决这一系列的问题。
二哥的死是源于乡下人的残暴,他的死正是发生在少年沈从文目睹他所在部队以“清乡”为由滥杀百姓近两千人之时。二哥虽不是为部队所杀,也是为与部队同样有着乡下人的残暴的仇家所杀。因而二哥的死与其他近两千多名百姓的死一样,让沈从文读懂了乡下人非理性的一面,读懂了“在不合理的制度下养成的一切权威”*沈从文:《学吹箫的二哥》,《沈从文全集》第1卷,第259页。。正是这种对乡下人命运的认知促使沈从文决意逃离湘西。当来京后的沈从文回忆起二哥的死,更坚定他当初逃离乡下的决定。
沈从文在《题雨后及其他》中交代写《雨后》是受一时风气所影响外,后来写《夫妇》,他又作了补充说明:“但直到后来(一年半以后)写成了《夫妇》(在《小说月报》上发表),我自己才明白为了某种病的情感,写这类故事。”*沈从文:《题雨后及其他》,《沈从文全集》第14卷,第435页。《夫妇》的讲述与《雨后》很相似,一对青年夫妇在大白天野合,被乡下人捉住,最终被城里有知识的代表璜救下,无罪释放。作为乡下人的年青夫妇虽然热情勇敢,但因为缺少知识,连夫妻的结合也得不到同样没有知识的乡下人的承认,险遭惩罚。显然,乡下夫妇被城里人所救下的安排刚好符合沈从文“乡性+城性”的想象。阿姐因有了知识而在乡下人的世界里感到孤独,就像当年接受了一些知识的沈从文在湘西乡下时有落寞感一样,沈从文不自觉地安排给阿姐的困境,实际上是沈从文回想起自己当年努力逃离乡下挣脱孤独的不自觉流露。这与二哥的死的困境所指是一致的。
沈从文在《写在“龙朱”一文之前》中,交代了过着城市生活的他所发生的改变:“血液里留着你们民族健康的血液的我,二十七年的生命,有一半为都市生活所吞噬,中着在道德下所变成的虚伪庸懦的大毒,所有值得称为高贵的性格,如像那热情、与勇敢、与诚实,早已完全消失殆尽,再也不配说出自你们一族了。”*沈从文:《写在“龙朱”一文之前》,《沈从文全集》第5卷,第323页。“城里人”沈从文通过自我否定的方式想象着他所理解的乡性的理想形态,在完满的乡性面前,他是自卑的。但恰如龙朱的完美与乡下人的残缺无法相融一样,他对乡性的强烈渴望与他在城市的现实观感始终无法协调。沈从文无法驱赶因心理落差形成的孤独感,只能通过自我观照,把孤独移植到龙朱身上,自噬性地把龙朱困境归咎于乡下人的自卑。
写《菜园》时,沈从文正经历生活的窘境:母亲咯血没钱上医院,哥哥在房里躺着养病,妹妹没钱交学费,自己整天流鼻血。他甚至希望快点患上某种病“死了也好”*沈从文:《不死日记》,《沈从文全集》第3卷,第401页。,在这种情况下进行创作,让沈从文“有时,捏起笔想了半天,一个故事没有想出,就只写上自杀了自杀了字样,仿佛我一自杀一家就超生解脱了”*沈从文:《楼居》,《沈从文全集》第6卷,第396页。。沈从文原想着在城里获得的广博知识能让他活得有尊严有理想,但没想到知识日增的他仍然不能靠写作支撑他在城市里的基本生活:“本来已说不写文章的,谁知又成了不在本月底写成一本书就无法支持的情形,眼前还一字不能着手,然一到月底,无论如何也非有三万字不能解决,所以这几天若写不出文章,不但搬不成家,就是上课恐怕不到一个月就连来吴淞的钱也筹不出了。”*沈从文:《致胡适》,《沈从文全集》第18卷,第23页。作为知名作家的沈从文遭受着城市之痛,幻想着自杀,因而同样是从乡下到大城市获取知识的完人少琛被沈从文安排了死的困境,在某种意义上说,沈从文幻想的自杀通过少琛之死在小说的假想中完成了。沈从文曾对作为城性代表的知识极度憧憬,但自身窘迫的城里生活让他察觉了知识的局限,他对知识的笃信产生了动摇。少琛之死正是将困境来源指向了知识的无用甚至有害。
由以上分析可知,沈从文把二哥、阿姐、龙朱、少琛困境的来源分别指向乡下人的残暴、愚昧、自卑以及城市知识的无用乃至有害上。实际上,并非沈从文理解中的“乡性”“城性”有问题,而是实现乡性与城性之理想形态且让其完美结合之不可能。沈从文的“完人”之困是乡性缺失或城性局限带来的,这与他本人在城、乡两境中均不顺畅、各不讨好的现实有关。
沈从文通过二哥、阿姐诸形象,强调他在乡下时的孤独,进而肯定自己当初逃离乡下的选择。但当他在大城市渐渐立稳脚跟,却发现即便当初认为是力量源泉的知识也有局限,现代文明有它无情的一面。他让虎雏重新逃回湘西,即便他知道重回乡下结果仍是寂寞。在这种孤独复孤独、背离再背离的双重痛苦之下,沈从文甚至想过结束生命。在现实生活中,沈从文可能选择和可以选择的,也无非是孤独、逃离、死亡三种。从某种意义上说,沈从文的完人塑造与他自身的境遇互为指涉,他对完人困境的设置,隐喻着他作为主体生命在城乡之间、感情的向背之间徘徊、往返,他注定找不到出路。
(责任编辑:王学振)
A Shift between Countrymen and City-dwellers:The Dilemma of Perfect Images in Shen Congwen’s Novels
HUANG Qiu-hua, YAO dai-mei
(SchoolofChineseLanguageandLiterature,SouthChinaNormalUniversity,Guangzhou510006,China)
With the identity of both a countryman and a city-dweller, Shen Congwen has delineated in his works the perfect image endowed with both the noble national virtue represented by countrymen in western Hunan and the urban knowledge civilization of city-dwellers. During the five years from 1927 to 1933, Shen Congwen had successfully written 9 novels with the perfect image. Interestingly, every perfect image has definitely undergone some dilemma of either solitude or abscondence or death. In fact, the crux centers on the impossibility of the consummate combination between countrymen and city-dwellers in their personality and temperament rather than Shen Congwen’s comprehension of the characteristics of countrymen and of city-dwellers. That Shen Congwen attributed the dilemma of the perfect images to their shortage of rural virtues or their limitations of urban traits is linked to his shift between the countryside and the city. The dilemma of perfect images and their choice of actual life in Shen Congwen’s novels are actually metaphorical and related to each other, thus constituting the literary world of Shen Congwen.
features of countrymen; features of city-dwellers; the perfect person;dilemma;Shen Congwen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中国新文学评价体系建构实践研究”(项目编号:12BZW108)
2016-03-13
黄秋华(1991-),男,广东广宁人,华南师范大学现当代文学专业在读硕士研究生。姚玳玫(1959-),女,广东汕头人,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I206.6
A
1674-5310(2017)04-004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