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方舟
(上海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上海 200235)
鄂东学人王葆心生平概览与思想考述
常方舟
(上海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上海 200235)
近代湖北教育改革培养起一批地方学者,罗田王葆心即是其一。他先后求学于张之洞创办的黄州经古书院、两湖书院,深受晚清洋务派经世学风的影响,投身教育事业,并在方志学和文章学领域都卓有建树。其以近代湘乡派、湖湘派为主的师承渊源和师友圈子,也对他的教育思想和学术道路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王葆心;方志学;文章学;鄂东;两湖
王葆心(1867—1944),字季芗,一字晦堂,晚号青坨,湖北罗田县大河岸镇古楼冲人,是中国近代方志学家、经学家和文史专家。湖北一地在明清两代皆属文风昌盛,晚清之际依托张之洞湖北教育兴学活动,更是人才辈出、学术兴盛。王葆心一生始终心系鄂东,生于斯、长于斯、成于斯,其治学方法也承续弘扬鄂东学风,在“学术精通,道德纯备”之余,发扬经世致用的实学精神,堪为近代湖北学人的楷模。闻一多堂弟闻惕生从其游久,曾著录王葆心遗著叙目七十余种。[1]上世纪八十年代后,王葆心弟子谈瀛又在此叙目的基础上写就《王葆心先生遗著叙目》[2],除更正个别著作篇名、卷数外,增补了笔记、讲义、图志、考论等近20种著作目录,著述总计不下数百万言。由其近百种遗著叙目便可见出,王葆心涉猎广泛,并在经学、史学、方志学、文学、教育学、目录学、考据学等众多学术领域皆有极深的造诣,实为一代通儒。据现存的王葆心遗著资料,其生平事迹可获大致勾稽。叶贤恩所作《王葆心传》虽多有舛误,但作为王葆心的首部完整传记仍具备一定的史料整理价值。王葆心的年谱著作,则有前揭叶氏所著《王葆心传》附录《王葆心年谱》。此外,王葆心后人亲族及故旧门生也留下了一些有关其生平经历、著作情况、学术研究的详实记载。本文在此基础上对王葆心的生平事迹作进步一步的钩沉,并阐发其教育和学术思想。
罗田王氏在南宋孝宗朝自江西迁来鄂东,传至王葆心之父王培浚时已家道中落。出生于同治六年(1867年)的王葆心在同胞兄弟四人中为季子。四五岁时,他与族中兄弟共入私塾,师从塾师叶启骏,“先生少治经生家言,为文谨守先正法程。”[3]七八岁时,又与从兄弟同入蒙馆经塾,并显现出少年早慧的迹象,经常受到当时经师张琹的称赏:“师每授生书才三四过,即背诵如流,先生惊,以为此子胡聪强乃耳。偶有讲释授覆之,亦置对不绝口,先生又讶之。”[4]蒙馆课业一直持续到王葆心弱冠之年。多年后追忆这段蒙学时光,他仍然记忆犹新:“葆心六七龄从叶骥才先生入蒙学,受宋区适子《三字经》及明萧汉冲之《龙文鞭影》,历经从兄香谷伯兄受四子书。其间多作辍。至从先生始受《诗》,惟此一年读书为多也。”[4]王葆心在早期接受的传统私塾学馆教育,也奠定文史治学的深厚根基。
1889年,张之洞创建两湖书院后,又在黄州设立经古书院,并延请湖北罗田周锡恩(1862—1900)为山长:“在己丑南皮制军自两粤移督荆楚下车伊始,首以揆文教为急。既建两湖书院于鄂垣,复为黄州增经古书院,礼延罗田周伯晋编修主讲。”[5]山长周锡恩曾任翰林院编修,他不仅才华横溢,诗文俱佳,而且热心时务,力倡新学,当时在湖北颇为士林所瞩目。光绪十六年(1890年),王葆心“以课试成绩优异,为经古书院院长同里周锡恩所激赏……并同时选入经心(按:此处有误,应作经古)书院”[6],与胞兄王葆周、王葆龢一同在黄州经古书院开始为期两年的学习生活。
与王葆心为同乡的周锡恩对王氏兄弟奖掖有加,他曾将书院师生的课业习作,按考订、性理、经济、词章等四科加以分类,亲缀以评点,编订为《黄州课士录》七卷,并付梓刊行。其分别习作类目实际上即本于书院课程科目的设置,由周锡恩与时任黄州知府的李方豫共同制定:“爰与李公釐定课士章程,厥分四目,一曰考订之学……一曰性理之学……一曰经济之学……一曰词章之学。”[7]由此大致可见,黄州经古书院的教育宗旨是兼修汉宋之学,同时研习经世文章。七卷本《黄州课士录》中,后四卷(第五卷未刊齐)皆为生员的词章之作,或拟古诗赋,或以黄州一地历史人文为题,由书院师弟子同题相竞,此外也不乏吟咏四时风物、登高纪行的诗文创作。
作为周锡恩的得意门生,王葆心与其胞兄王葆周、王葆龢皆有大量诗文入选《黄州课士录》,王葆心还承担了该书大部分的校对工作。周锡恩亲序其书云:“自庚寅夏迄辛卯春,诸生课作千有余篇,茲择其尤雅,刊若干卷。”一年之中,从上千篇书院学生习作中甄录为七卷,前三卷共收录文章十九篇,其中王葆心一人即入选八篇,在诸生中可谓独占鳌头。卷三所录《变武科议》王葆心姓名前,还有“官课超等第一”等字样。
1891年,王葆心与两位胞兄王葆周、王葆龢分别进入两湖书院、经心书院和江汉书院。“光绪辛、壬、癸、甲之岁,龢与伯兄葆周、季弟葆心求学会城,三人者分隶经心、两湖、江汉三书院,得互应月试。”[8]
两湖书院是晚清大吏张之洞在湖北一地兴学和践行书院教育改良的得意之作:“近五十年鄂中文学之盛,始同治中叶南皮张文襄督学创立经义治事学舍,后易为经心书院。其时高才多攻《骚》、《选》之学。继光绪中叶万县赵翼之侍讲来督学,文襄复来督楚,又创两湖书院,分科教士,于是词章考据之外又兼多治义理及攻散文者。”[9]7797创建于光绪十六年(1890年)的两湖书院人才济济,所任各科教习皆为一时之选:“前后任经学者,为易顺鼎、杨裕芬、钱桂森;任史学者,为杨锐、汪康年、梁鼎芬、姚晋圻;任理学者,为邓绎、周树模、关棠;任文学者,为陈三立、屠寄、周锡恩、周树模、杨承禧。其组织类近时之研究院,人才彬彬,称极盛焉。”[10]这些学人多与张之洞关系密切,政见维新,讲求时务。
在两湖书院学习期间,王葆心师从湖湘派邓绎修问理学,与同窗切磋琢磨,师生之间相得甚欢:“洎壬辰癸巳间,先生乃召同舍诸子会讲,一时侍讲席最久者,如汉阳傅济川孝廉守谦、黄梅帅畏斋吏部培寅、邵阳姚平吾征君炳奎、潜江甘药樵工部鹏云、罗田王季芗学部葆心暨叔光等凡十余人。”[11]这一时期,书院的整体风气和业师的治学路径对王葆心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邓绎(1831—1900),字保之,湖南武冈人,与其兄邓辅纶“皆好学,然有大志,不屑章句,尤喜访求才俊”,与湖湘派领袖王闿运为至交。《古文辞通义》直接引及邓氏《藻川堂文集》与《藻川堂谭艺》书中文字不在少数。邓绎颇为经心唐代之学(有韵之文):“光绪中,吾师邓云山先生,曾创为唐学一目。”其论学以经术为本:“百家淆乱,博而寡要,欲立厥纪,必衷诸经。经训之美于诸子者,非以道德之独醇欤?若必掇其枝叶、略其根荄,则灵均之章歌、茂陵之赋颂,贤于三百远矣。古之学者三年通一经,存其大体,玩经文而已,故用日少而蓄德多。”[12]同时,书院史学教习姚晋圻(1857—1916)也对王葆心多有照拂顾念:“葆心家世同闬里,旧籍两湖书院,先生为延誉于文襄。嗣又同兴学本贯。”[13]尽管姚晋圻充任两湖书院史学教习之际(1896—1898),王葆心即将从书院毕业,但其后他辗转家乡各书院任教办学,往往多得姚氏举荐。
两湖书院起初开设经、史、文、理、算学与经济等六科,讲求有用之学,本于清代光名臣陶澍所创惜阴书院的建制:“陶立法分经史文三科,即文襄广雅书院所本,后来武昌之两湖书院,亦因之,但增一理学门目。”[14]是时,张之洞亲临书院主持每月两次的课试:“余在两湖书院,张文襄公课试亦分朔望课,朔课官课,望课师课,每课一两题,五日交卷也。是沿明人阁试之法矣。文体既熟,旋增作文日数。”王葆心提倡采用辑书、编书之法,体悟揣摩作文之方,这一切身经验亦可溯源至此时:“壬辰、癸巳间,葆心与家兄葆周文伯在两湖书院课试,每一巨题,两人分任,搜考书籍,缀辑成文,兄葆龢廉叔缮为定稿,凡五日成卷,盈寸矣。”[9]7466其手足砥砺、勤勉向学之情状可见一斑。
得五望六之年,王葆心追思平生,独对两湖书院的数年求学生涯念念不忘:“追惟生平师友之遇,其先莫盛于黄州经古书院,其继则惟两湖书院。据都省之地,际承平之年,才俊彬彬,咸得一一遍交而尽识之,允称生平遇合之极轨,虽后之校书学部、修书礼部,其人士何尝非天下之盛?若夫志同道合之乐,终莫克轶吾七年菱湖旧侣而上之,岂取友之自隘方隅也?”[15]这一求学生涯对王葆心日后治学道路的熏陶自是不言而喻,同时也对他倾注毕生心血的教育事业产生了莫大的影响。此后,王葆心就任湖北国学馆馆长之际,即仿照两湖书院的建制设置课程,开馆授徒。
离开两湖书院后,自1897年伊始,王葆心陆续辗转湖北各地书院、学堂等各类教育机构,曾先后出任郢中博通书院院长、罗田义川书院院长、潜江传经书院院长,贯串一生的教育事业也由此开启。
改良和完善传统书院教育是王葆心前期从事教育工作的重心。1900年,王葆心应罗田县长石啸山之请,再主罗田义川书院:“光绪二十六年春,朱公觐侯见招,主潜江书院,而邑侯石公啸山先之以雅义縶主义川书院。”[16]义川书院所设课程有解经、论史、辨学术、考政治、古文、骈文、古今体诗、时文等八项。次年,他又应友人余信芳之请,任教汉阳晴川书院:“辛丑春,应余汉阳先生晴川书院教习之招,因定立课士揭语云。”[9]74641902年,王葆心应书坊之邀,针对策论取士、政史命题等清末科举改革的一系列举措,撰写《科举新章绎语》(后更名为《经义策论要法》),并运用于经馆实际教学授徒:“壬寅之岁,不佞授徒武汉,定立经馆授书课程,凡每月作文遇三为之:上旬论,中旬策,下旬义。”[9]7463为了解决当时科举改革带来的旧学士人面临失业的问题,他主张开办科举学堂,从而弥补蒙养学堂在教学实践中存在的教育脱节问题。
1903年,王葆心取中湖北乡试第三名举人:“光绪壬寅岁试,孔学使祥霖拔选老人兄弟三人同案列优等。一时黄州全郡传为美谈。”[6]张之洞以“办学七年,成绩卓异”保奏其为地方官员,但王葆心“意殊不在此”[17]200-208,未接受这一美意。为了实现自主办学的夙愿,在当时书院改学堂轰轰烈烈的时代浪潮中,他开始探索新式学堂教育与传统学术传承之间的契合点。次年,王葆心创办罗田第一丙等私立小学堂,以此为契机精研域外教授法译著达数百种之多,并留心新式教科书的写作方法。1905年,他赴任汉黄德道师范学堂教员,讲授历史、文学科目,并分别撰写讲义。1906年,他出任汉阳府学堂教习,在《汉黄德道师范学堂讲义》基础上撰成《高等文学讲义》,是为《古文辞通义》的前身。
1907年,王葆心应召入京,调任礼部司务厅行走,兼图书馆编纂。三年后,迁学部主事,兼礼学馆纂修,主修《大清通礼》,兼充京师大学堂及京师优等师范学堂经学、文学教习。民国成立后,王葆心返回湖北,任湖北省革命实录馆总纂。1913年年末,因该馆为黎元洪下令撤销,遂改任湖南省书报局总纂。1916年,他修订重刊《高等文学讲义》,收入《晦堂文钞》,并更名为《古文辞通义》。1920年,他再度赴京,任京师图书馆总纂。在这频繁出入京师地方的若干年中,虽时有宦务缠身,王葆心仍然身兼教职,并与京师大学堂的湘乡、桐城派学人圈保持密切联系。《近世事笺》一书,即是他在京师礼部供职时留心近代政治,搜集相关人物事迹汇编而成:“鄙人官京时,颇欲推求清政中衰之真相,求之官私著述,又得旨要。爰参及文集与笔记稗说,其于内蕴似较官书所得为多,以下数则皆尔时笔札所列出而窃自附于《日知录》及《廿二史札记》之末。”[18]
1922年,他回到武昌,受两湖书院同学谈锡恩之邀,供职于武昌高等师范学校国文史地部:“自从谈校长(按:谈锡恩)到校以后,延聘湖北知名人士黄季刚、王季芗等主讲文学,终于使国文史地部名副其实了。”[19]次年,王葆心被聘为湖北国学馆馆长。该馆仿书院建制,着眼于振兴国学:“执教者皆一时耆硕,特推先生为馆长,先生分课程为经史文理四科,日与诸生讲贯讨论,一复宋明书院讲学之遗规。”[20]335-338他着手制定了《国学馆馆章草案》:“本馆以昌明国学,内存国性,外美国风,促文化之进行为宗旨。”[21]提出包括编辑湖北省通志、设立图书室、创立国学研究会、编辑教科书讲义等在内的一系列工作计划。在开办国学馆之外,王葆心还设立了校外国文讲习班,有心向学者不论籍贯年龄资格皆可报名参加,所习科目有识字、读经、读文、作文四项。附设国文讲习班的初衷,源于他对国文不振的深重焦虑:“文字与国家共存亡,文字存则国存,文字亡则国亡,环球各国未有不重本国文字者,兼肄西文以应时世需要则可,弁髦中文而数典忘祖则不可。”[22]新儒家代表学者、熊十力弟子徐复观便是当年王葆心在湖北省国学馆招考的优秀生员之一。
1923年3月20日,《文史杂志》月刊在武昌创刊,社长为张仲炘,名誉总纂为姚晋圻,王葆心是杂志的两位主编之一,时常以本名或笔名晦堂在杂志上发表文章。据杂志《发刊词》所云,西方新学既由文艺复兴为之先导,杂志冀以国学务开新之义:“今吾杂志之所讲者,国学也,亦古学也,犹兢兢焉蘄以通今者辅之,务相为钩稽融冶,极深研几,求理解之一进。”[23]这份同仁刊物仅出版八期即宣告夭折,而王葆心《历朝经学变迁史》、《藏书绝句三十二首》、《近世事笺》等都曾以连载形式在该杂志上刊登。
同一时期,王葆心在《昌明孔教经世报》上发表了若干文章,内容多以弘扬孔教为主。从名称上看,《昌明孔教经世报》主张非常明确,该报发刊辞出于康有为弟子陈焕章之手:“《经世报》之宗旨有六,曰昌明孔教,主持清议,保障国家,陶铸社会,讲求学问,协和万国。然其实一而已矣,即昌明孔教是也。”[24]值得一提的是,当时离开京师大学堂已有五年的桐城殿军姚永朴、姚永概、马其昶等人也都以撰稿人的身份在该报所提供的平台中表现活跃。此时,王葆心的论调颇近于国粹论者,如他反对教育改良者的小学校废经之议,并建议仿效明代桂安仁建学舍以实地习礼的做法:“吾尝以欧美教育学理印证。安仁所立之方,则兼有德育、智育、体育三者而悉备,是诚吾国近数百年中能以开新之意,纳诸旧教育之中,赫然为华夏教育之大师也。”[25]又建议将《大学》、《中庸》、《礼记》中《坊记》、《表记》、《缁衣》和《大戴礼记》中的《孔子三朝记》、《曾子》共七篇立为七种传记之学,“实可抉孔学之微而尊广圣教之道艺于无既也”[26]。如此,不一而足。
1924年,林纾弟子朱心佛辑录林氏论文之言,汇为《文微》一书,由陈宝琛题签,邀王葆心为之作序,黄侃为之题辞,并于次年出版。王葆心序之云:“又审乎自来论文家之体别,而仿其雅裁,盖自刘才甫《偶记》、姚姜坞《笔记》、吴仲伦《绪论》、刘融斋《艺概》,大都主乎一家之推验,诏学者使知所宜忌。其言或隐而不发,或简而戒支,兹编师之。要其归,按以诸先正之言,无异重规而叠矩。先生与余夙昔谈艺,颇有一日之契洽。”[27]既是其素日耽于文论之癖的征验,也是王葆心与林纾文艺观相近的佐证。
1926年,王葆心因不堪国学馆人事纷争、处处掣肘而决心辞去馆长一职。在写给同学陈宦的书信中他痛陈此番遭遇,并追悔不及:“迩时不揣以为圣学一线之光明系此……不料开馆以来,虽不无讲学之同志,而中间杂以竞私营利之流,所谋遂日归摧败……惟经此一番变革,元气大伤,生徒云散,日入悲境。”[28]王葆心原本不善治生,面对结党营私等利益纠纷更是一筹莫展,其亦颇有自知之明,故坚决请辞。而此时北伐军也即将抵达武汉,国学馆宣告停办。1926年起,王葆心始任教于国立武昌大学(武汉大学前身)。1928年至1930年,他在新成立的国立武汉大学文学院担任国文教授。此外,王葆心被误传为北伐军所杀害的消息也发生在此一时期。①
从离开两湖书院到赴任书院、创办学堂、供职京师、地方任教,王葆心一直在探索以近代教育体制容受传统学术内容的路径和方式,尤其是系于国文科或文学科之下的古文教育。值得一提的是,他以1900年前所作《汉黄德道师范学堂国文讲义》为基础订补而成《高等文学讲义》(1906年),后又进行二次修订,并更名为《古文辞通义》(1916年),以一己之力成就了这部框架完整、结构谨严、博采众长、中西互通的集大成式的近代文章学著作。
步入花甲之年后,王葆心逐渐淡出了一线的教育领域,而是将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投入到了地方志的书写和乡邦文献的整理工作之中。1932年,王葆心出任湖北通志馆筹备处主任,筹划《湖北通志》的撰写,并担任通志总纂。随着编纂工作的稳步推进,他将方志写作中创获的方法论,与先前撰成的相关稿件一同汇编成《方志学发微》这一副产物,成就方志学研究的一部皇皇巨著。自1935年1月至1936年5月,他在武昌创办《安雅》(月刊)并担任杂志主编,《方志学发微》也曾在此刊部分连载。
同时,他与经心两湖书院同窗、时任湖北通志馆筹备处副主任的甘鹏云合力编纂《湖北文征》的元明清部分。尽管该书最终成于众手,王、甘二氏实居功至伟。在王葆心过世后,继任总纂一职的傅岳棻为甘鹏云所作碑传云:“先是,君辑元、明两朝文二百五十卷,襄助采访作小传加夹注者,为罗田王青垞,余与汉阳李星樵亦时相商订焉。”[29]可见,王葆心承担的主要工作是考订及编纂全书的作者小传部分,甘鹏云《湖北文征例言》也特为之标出:“是编踵先例,各为作者小传,略纪里贯科第仕履著述而已……王青垞间有补传,一并附入。”[30]为此,王葆心不顾年事已高、舟车劳顿,亲赴北京开展调查辑录:“生事寒素,然于民国二十三年二十四年间,以望七之年,亲至北平图书馆搜抄资料,一年间得二十四巨册以归,其平生治学之勤,大率类此。”[20]335-338甘氏《例言》亦云搜采较之编录为尤难,全书征引资料多来源于北平图书馆:“嘉庆、宣统两通志之所著录,既无千百什一之存,而鄂馆图书,插架无多。藏书旧家,零落殆尽。重以青纱遍地,士人太半逃亡,纵有先泽留遗,亦苦无从搜索。此其所以难也……幸北平各图书馆颇富储藏,逐卷搜寻,多所采获。”王葆心为此书耗费心血也可见一斑。
1938年,抗战爆发后,王葆心回到故乡罗田县,主持《罗田县志》的编纂,这项工作也一直持续到抗战结束前夕。1944年4月,王葆心为县志写作亲赴大别山考察,感染风寒去世。曾与王葆心交好的董必武赠题挽联“楚国以为宝,今人失所师”,建国后,刻石表于王葆心墓墓门两侧。1957年,时任湖北省人民政府参事的陈志纯为王葆心撰写墓志铭,以后学身份对其一生的学术成就作了盖棺论定:“就其著述而论,实以考证为方法,以文史为旨归,而于方志学所论尤精博,其中关于民族之气节,先民学派之源委叙述特详,足补宋明清三代国史之阙。不愧为一代作者。”[31]基本反映了王葆心兼擅文史、精笃方志的治学实绩。
可以说,王葆心是在张之洞清末湖北兴学改良实践中成长起来和得到培养的一位地方学者,尤其是两湖书院的五年求学生涯,奠定了他的治学根基和研究取向。晚清以张之洞为中心的学人交游圈,既有地方学者,也有他在外放考官、学政时拔取的门生弟子:“如在粤督任上的陶福祥、郑知同、章寿康、马贞榆、黄绍昌,鄂督任上的关棠、吴兆泰、姚晋圻、杨守敬、周树模、周锡恩、邓绎等。此类人物多被安置于书院、书局。”[32]更有湖北办校吸纳培养的人才。张之洞与王葆心在两湖书院时本就有师生之谊,前揭如姚晋圻、周锡恩、邓绎等,又都是后者在治学道路上的师长和前辈,也不可避免地影响到王葆心的学术选择甚至是政治观点。因此,政治上的洋务派与学术上的湖湘派,构成了王葆心政学倾向的基本底色,并成为清末民初文化保守主义思潮的支持者。
不过,倘若仅仅把王葆心理解为一个抱残守缺的晚清遗老式的人物,这看法将是片面而不确的。他拒绝张之洞的保奏,坚持自主办学的初衷;在民国成立后不附权贵,独立高蹈:“辛亥以后,两湖书院同学乘时崛起骤跻显要者不乏人,黎元洪亦知先生博洽名,争相罗致。先生飘然远引”[17]200-208;主动辞去湖北国学馆馆长一职,远离名利纷争;他也曾痛斥伪满机要秘书,以修志终老故乡。他在人生重要关头做出的种种选择,既能见出他爱惜羽毛的清明境界和高尚气节,又能见出他勇于任事的入世态度和济世追求。他浏览过驻英公使郭嵩焘与李鸿章、曾国藩、曾国荃等人之间的书信往来后,对其办理洋务处处掣肘感同身受、感慨良多:“绎郭氏所言,知天下事小而身家,大而国政,其误于君子之理障名心与流俗之格套局面,不知凡几也。”[9]8034并反思清朝覆灭因由、关注世事人心的新动向,用史学家的眼光客观记录、冷静审视、反躬自省,表达他的政治诉求和学术理想。
事实上,由于已经刊行流通的王葆心遗著大多集中在方志学和史学领域,故其作为方志学家和史学家的身份更为一般世人所熟知。《湖北方志通讯》在20世纪80年代还曾推出过王葆心逝世四十周年纪念专辑,用以表彰其在方志学领域的重大成绩。而据师承王氏的闻惕生所述,饱受时局动荡与家国战火频仍的王葆心“中年以后,完全致力史学”,晚年尤为不遗余力地搜集地方志事迹,热衷地方文献的编纂,实则别有怀抱,深寄家国之思。
譬如,抗战中武汉陷落前夕,“他则历指鄂东的山川形胜,和历代用兵的要略,详细分析日寇到罗田进军的路线和占驻的时间,和他预计地丝毫不爽”。[33]王葆心的弟子徐复观体察入微,也曾道破其晚年热心史地之深层缘由:“先生晚年特喜留心地方文献。对南北各地文化之发展,恒人经地纬,以考见其今昔演变之所由来……时清政不纲,忧患煎迫,先生宿怀民族思想,顾悃朴不喜言革命,爰著《宋季淮西六砦纪事》一卷、《明季江淮七十二砦纪事》七卷,于宋明季义民抗拒异族之壮烈故事,搜访坠逸,阐发幽微,整比钩稽,勒成正史体制……故此二书,不仅可补史乘之所遗,实亦先生壮年一段真精神之所寄。”[20]335-338为家国存史、为生民继学的信念乃是他安身立命的本原。
终其一生,王葆心以其勤笃任事的学问气象感召后学,以其亲厚纯朴的人格魅力折服世人,“盖先生一生,以读书著书为性命,此外殆无一足使其措意。故平生不立崖岸,而翛然远引,如清风明月,凡与先生相接者,尘垢鄙吝之气,自消融于光风霁月之中而每不自觉也。”[20]335-338其为学为人皆彰显纯儒风范,堪为近代学人表率,也为晚清鄂东地区的学术彬彬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晚近,鄂东地区出现了一批在国内首屈一指的著名学者,他们大都贬斥博通泛滥,崇尚专家独深。他们不追求学问的广泛性,不歆羡知识的广博性,在一个迹近生荒地的学术领域从事创拓型的学术开垦。”[34]在中西会通的学术视野下,王葆心对传统文史之学的持续性关注,和对近代新兴学科分类观念和知识转型过程的敏锐认知,使得他的学术洞见至今仍在产出历久弥新的丰富价值。
注释:
①梁启超:《致孩子们》(1927年6月15日):“最近的刺激,则由两湖学者叶德辉、王葆心之被枪毙。”详参《梁启超家书》,中国文联出版社,2000年版,第486页。王葆心与王国维也有相识来往,此误传消息的原因或亦与当时王国维之死有所牵连。
[1] 闻惕生.王季芗先生生平学术及其遗著[M]//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罗田县委员会文史资料工作委员会.罗田文史资料,1988辑刊:56-66.
[2]谈瀛.王葆心先生遗著叙目[J] .荆楚文史,1991(1)51-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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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张吉兵
I206.5
A
1003-8078(2017)02-0083-06
2016-07-31
10.3969/j.issn.1003-8078.2017.02.21
常方舟(1988-),女,上海人,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助理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