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方言特指疑问句中的指代现象

谭全呈

(上海师范大学 语言研究所，上海 200030)

疑问句属于汉语句类里的下位类别，它是指具有疑问语调来表示提问的句子。特指疑问句又是疑问句中的下位分类，通常用疑问代词和由它组成的短语来表明疑问点[1]。特指问的语调可升可降，在句中用疑问代词指出要求回答的内容[2]。近年来，在网络上流行着“你啷个要恁个勒个也？”的疑问句。该疑问句之所以会在网络上广泛流行，主要是因为人们不易识别这句话的准确意思，会产生理解上的混乱；即使对于重庆方言的使用者而言，对其进行准确识别也有一定的难度。因此，通过和普通话的对比以及该特指疑问句的内部关联，我们希望能够对这种特指疑问句所具有的特点进行分析。

一、指示代词的组合差异

在本文中，我们主要以疑问代词“怎么”为研究对象。普通话中的疑问代词“怎么”在重庆方言里一般被表达为：咋个、咋个法儿、啷个、啷们、啷块等[3]。疑问代词承担了特指问句的疑问信息，同时也形成了疑问焦点[4]。虽然在网络的表达中大量出现“囊个”这样的书写，但我们仍以它的正字“啷”为规范形式。因此，在重庆方言中，如果要用疑问代词“啷个”来表示疑问的话，通常表达为下列形式。例如：

(1)普通话：“哎呀！你怎么要求这么低啊?”(六六《双面胶》)

重庆话：“哎呀！你啷个要求恁个低呀？”

(2)普通话：“你怎么要这样吓唬我？”乐秋心嗔道。(梁凤仪《激情三百日》)

重庆话：“你啷个要恁个黑我？”乐秋心嗔道。

(3)普通话：“你怎么要这样说话？干嘛要扯上她海爷爷？”(琼瑶 《青青河边草》)

重庆话：“你啷个要恁个说话？为撒子要摆到她海爷爷？”

对于“你啷个要恁个勒个也？”这样一句话，我们需要拆解出三个部分来进行分析。在本句话的表达中，他们分别是：疑问代词“啷个”(普通话表示为“怎么”)、指示代词1“恁个”(普通话表示为“这么”)、指示代词2“勒个”(普通话表示为“这样”)。也就是说，本文研究的这句话的语序是“疑问代词+指示代词1+指示代词2+(疑问内容)”。上面所提到的三个不同代词，在普通话的使用中，只能排列出四种符合语法规范的情况。

第一种排列出的组合为：“疑问代词+疑问内容”。例如：

(4)赵薇：唉，怎么又有我的名字？(《鲁豫有约》)

(5)“他那么强壮，怎么会突然死去？怎么会？”(张小蛇 《李小龙的功夫人生》)

第二种排列出的组合为：“疑问代词+指示代词1+疑问内容”。例如：

(6)何：诶诶！你怎么这么说话呢？(《编辑部的故事》)

(7)孟青彪：我说你这个老太婆，怎么这么蛮不讲理？(杨银波《中国的主人》)

有时候，“疑问代词”和“指示代词1”可以被隔开，不一定连用。例如：

(8)杨澜：他怎么想出这么一个怪主意来的。(《杨澜访谈录》)

第三种排列出的组合为：“疑问代词+指示代词2+疑问内容”。例如：

(9)我怎么这样无能呢？难道我胆小怕死吗？(刘流 《烈火金刚》)

(10)夏雨怪叫了一声，“诗人的妻子怎么这样粗俗？”(苏童 《井中男孩》)

有时候，“疑问代词”和“指示代词2”可以被隔开，不一定连用。例如：

(11)天啊，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左晴雯《英雄钓美人》)

第四种排列出的组合为：“疑问代词+指示代词2+指示代词1+疑问内容”。例如：

(12)他怎么能在这样的环境里待这么久？(皮皮《渴望激情》)

无论在普通话里进行怎样的排列组合，都不可能排列出“疑问代词+指示代词1+指示代词2+(疑问内容)”这样的顺序。那么，为什么在重庆方言里却可以这样使用？这样的使用在重庆方言里虽然是可被接纳的表达形式，但为什么又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理解上的困难？

二、“恁个”和“勒个”的意义差异

笔者认为，该句子之所以存在理解上的困难，可能主要是因为在重庆方言中，指示代词1“恁个”和指示代词2“勒个”所对应的词汇意义存在着一定的差别。例如：

(13)普通话：“你怎么要这样扑过来？”梦寒问。(琼瑶《烟锁重楼》)

重庆话：“你啷个要恁个扑过来？梦寒问。

(14)普通话：“你怎么会这么想？”(《新结婚时代》)

重庆话：“你啷个会恁个想？”

(15)普通话：今天怎么会这个样子呢？(戴厚英《诗人之死》)

重庆话：今天啷个会勒/恁个样子呢？

在上述例子中，普通话中的“这样”“这么”和“这个”基本上都可以使用指示代词1“恁个”替换。但是，指示代词2“勒个”在上面的用例中只能和“这个”进行替换，如果和“这样”“这么”互相替换的话，就会造成句意不通。

将重庆方言和普通话进行对比我们会发现，指示代词1“恁个”具有多义性，可以出现在不同的情况中。而指示代词2“勒个”的意义相对比较单一。接下来，我们具体来看两者意义的差别。

首先，指示代词1“恁个”在重庆方言中，根据语境使用的不同，会产生不同的细微区别。例如：

(16)普通话：A：你昨天怎么没来上课呢？B：我昨天生病了。A：原来是这样的呀。

重庆话：A：你昨天啷个没来上课呢？B：我昨天生病了。A： 原来是恁个的嗦。

(17)普通话：A：怎么没看见他出门呢？B：他没在家。B：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呀。

重庆话：A：啷个没看到他出门呀？B：他没在家。B：原来是恁个回事呀。

(18)普通话：天！他不知道应该生气，还是怎么样？怎么会这个样子 ？

重庆话：天！他不晓得该生气，还是啷个样？啷个会恁(勒)个样子？

在上述的语境中，由于受到言语交际环境的影响或改变，词语的含义受到语境的触发而选择了相应的语义来表达。指示代词“恁个”根据语境的不同可以在普通话中分别被替换为“这样”“这么”和“这个”。

其次，指示代词2“勒个”在重庆方言中，其用法就是表示指代，相当于普通话中的“这个”。例如：

(19)普通话：A：他今天没来，你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吗？B：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重庆话：A：他今天没来，你晓得是啷个回事不？B：勒个我豆不晓得啰。

(20)普通话：A：老板，这个凳子怎么卖的？B：这个五块钱。

重庆话：A：老板，勒个凳凳儿啷个卖哩呀？B：勒个五块钱。

指示代词“勒个”可以指代抽象和具体的事物。例(19)中的“勒个”是指代上文中所涉及状况的原因，因此，这里的“勒个”是对抽象事物的指代。而例(20)中的“勒个”很明显是指代上文中的“凳子”，这里的“勒个”是对具体事物的指代。除此之外，上面两个例子还涉及省略的问题。对抽象事物的指代不能插入数词，不能说“※这一个我就不知道了(勒一个我豆不晓得啰)”。但是，对于具体事物的指代就可以在中间插入数词，如“这一个五块钱(勒一个五块钱)”。中间的数词可以用系数词(如：勒一/十/半/两个，但不能用“双”)，也可以用概数词(例如：勒十/几个，但只能用概数词“十/几”，其他的不能使用)，中间不能插入位数词，只能使用系位数词(例如：勒一百/三千/七万个)。对比之下，当指示代词1“恁个”被替换为“这个”时，只能指代抽象的事物。

但是，在本文所研究的“你啷个要恁个勒个也？”这句话中，其中的“恁个”只能对应于普通话里的“这么”。如果把被排除掉的“这样”和“这个”的意义带入该句，那么就会使句子表达有误。另外，这句话其中的方言代词“勒个”在普通话中并没有被转译为“这个”，而是被表述成了“这样”。即把这个特指疑问句翻译为普通话就是“※你怎么要这么这样呢？”。很显然，这样的表达不符合普通话的规范，但在重庆方言中却可以使用。然而，在重庆方言使用中又出现了词义不对等的情况，这样使得这句话复杂化了。这句话的组织路径可以通过下列图示来进行呈现。

我们可以通过上面的图示来对“你啷个要恁个勒个也？”进行说明。这句话之所以会出现识别困难，主要集中在对于“恁个”和“勒个”的处理。一方面，指示代词1“恁个”在普通话中可以用不同的形式表示，并且“这样”和“这么”的形式在语言使用中都比较常用。另一方面，指示代词2“勒个”在普通话中并没有被转译为“这个”，而是根据前后的语义被新附加上了“这样”的形式。对于重庆方言的使用者而言，出现的主要问题是：在理解这句话时，直接将指示代词2 “勒个”的自身词汇意义带入了句子，于是就先形成了“你啷个要这么这个也？”的理解，一旦发现这样的理解有误，于是又重新对句子进行分析，最终才顺利地理解了该句话的含义。对于其他方言区的人而言，不仅对指示代词2 “勒个”的处理感到困惑，而且对于指示代词1“恁个”究竟该选择什么样的形式进行匹配也会感到困难。

三、出现理解偏误的原因

综合上面所分析的情况，最终我们发现对于该句话的理解可能主要集中在两个问题的特殊性上。

1.指示代词2“勒个”在重庆方言中的特殊性

正如上文的分析，在这句话中，如果我们要对“勒个”在普通话中进行转译的话，不能表述为“这个”，而只能大致上对等于“这样”。但是，经过这样处理后却又在普通话中不能成立。实际上，我们不能将方言与普通话等同，并不是任何方言词语都能在普通话中被很好地替换。我们所研究的这一网络流行的疑问句就是很好的例子。

结合之前的图示，我们来进行下面的推理。在普通话中，我们可以表达“你怎么(要)这样？”这句话，把它用重庆方言转述出来就是“你啷个(要)恁个？”。很显然，这里选择了指示代词1“恁个”中可表“这样”的形式，而与指示代词2“勒个”没有什么联系，我们不能说“※你囊个(要)勒个？”。既然之前我们说“勒个”可以被新附加上“这样”的形式，为什么却不能这样说呢？直接把“你啷个要勒个”中的“勒个”以“这样”的形式附加上行不行呢？看上去似乎可以行得通，但是却忽视了一个限制性条件。指示代词2“勒个”不能够自发地生成出表“这样”的形式，它在使用中只能理解为“这个”。如果要使它能够表达“这样”的意思，前面就必须有相应的成分来激发出它的新含义。而指示代词1“恁个”刚好满足相应的语义条件，使得“勒个”在普通话的转译中脱离了它的原义，出现了“这样”的新形式。用重庆方言来表达特指疑问句时，我们可以总结出如下规律。

规律一：如果指示代词1“恁个”表示的是“这样”的意思，那么我们就不能够在后面加上指示代词2“勒个”。因为“恁个”把“这样”的意义占据了，后面加上“勒个”的话，句子就变成“你怎么这样这个？”或“你怎么这样这样？”。显然，这种说法是不合语法的。

规律二：如果指示代词1“恁个”表示的是其他意思，没有将“这样”义占据，那么我们就可以在后面加上指示代词2“勒个”。且附加上的“勒个”不是表示“这个”义，而是表示的是“这样”的新附加上的意义。正如我们所研究的“你啷个要恁个勒个也？”这句话，刚好符合上面的条件，因此它可以在重庆方言中使用。

只要严格遵循上述规律，我们就能够正确地区分重庆方言中的指示代词1“恁个”和指示代词2“勒个”。

2.指示代词1“恁个”在重庆方言中的特殊性

根据前面所总结的规则，我们可知当“恁个”不占据“这样”义时，后面可以附加上表“这样”义的指示代词“勒个”。出现这种情况，主要是“恁个”被“这么”义所替换。根据普通话的使用情况，一般指示代词“这么”后面可以修饰动词性成分和形容词性成分。例如：

(21)梁冬：噢，就这么简单？(《梁冬对话王东岳》)

(22)当时我们俩怎么就没看出来这柜子这么好看呢？(《鲁豫有约 》

(23)杨钰莹：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呢？(《鲁豫有约 》

对于“这么”，可以从指示词和代词两个角度进行分析。当其作为指示词时可以表指示程度、指示方式、指示数量[5]。当其作为代词时，主要表代替某种动作或方式。“这么”在普通话里更普遍的是指称动作或性状，或者称代动作或性状[6]。在上述的例子中，“这么”主要是指示程度，加强说话人的语气，而本文研究的指示代词1“恁个”正是属于这一类别。在使用过程中， “恁个”在疑问句中可以负载不同的感情色彩，根据不同的感情色彩会在普通话中使用不同的转译形式。例如：

(24)普通话：你怎么这么高兴？

重庆话：你啷个恁个高兴呢？

普通话：你怎么这么心疼我呢？

重庆话：你啷个恁个心疼我呢？

(25)普通话：你怎么这样戏弄我呢？

重庆话：你啷个恁个耍我呢？

普通话：你怎么这样说我呢？

重庆话：你啷个恁个说我呢？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用积极义、中性义和消极义来区分不同的使用形式。如表1所示。

表1

我们用这个表格对照我们研究的句子“你啷个要恁个勒个也？”。由于这句网络流行语并没有提供相应的交谈背景，所以对于指示代词“勒个”所指代的对象或行为的感情色彩，我们不能确定。如果是表示消极义，那么在普通话中就会选择“这样”进行替换。如果表示积极义，就会在普通话中选择“这么”进行替换。凭借我们的语言感觉，在说“你啷个要恁个勒个也？”这句话时，主要还是想表示消极的意思，所以在变为普通话表述时就应该选择“这样”。但用普通话表达出来就是“※你怎么要这样这样”，不符合普通话的规范，因此，针对我们研究的这句话，无论怎样都不能在普通话中被合理地表达出来。

较为合理的解释就是：由于后一个“这样”没有呈现出指称对象或行为，我们在理解前一个“这样”时，只能视作表强调，加强了后者的语气。然而，在重庆方言中，由于“恁个”包含的形式较多，就不会给听话者造成句子有误的感觉。但是如果需要仔细辨别，那么也会像普通话的情况一样给理解者造成相同的困难。这也是指示代词“恁个”能够在重庆方言中广泛使用的原因。“恁个”所具有的隐含形式的广泛性，使得它成为了一种特殊现象。

四、结论

我们通过与普通话的对比分析，发现了“你啷个要恁个勒个也？”的特殊性。首先，从语言组织的顺序上发现了两者的区别，确定了这句话的独立性。其次，分析了指示代词“恁个”和“勒个”的词义差别，总结了重庆方言指示代词的使用规律，这为进一步的研究提供了一定的切入口。最后，我们认为这句话之所以会造成理解偏差，主要是由于内部指示代词的特殊性，这使得重庆方言特指疑问句在表达中更加复杂化。

[1]黄伯荣，廖旭东.现代汉语[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112-113.

[2]胡裕树.现代汉语：重订本[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5：377.

[3]李科凤.重庆方言疑问句与普通话的差异[J].重庆工商大学学报，2005(3)：150.

[4]邵敬敏.现代汉语通论：第二版[M] .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215.

[5]吕叔湘.现代汉语八百词[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660-662.

[6]吕叔湘.中国文法要略[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2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