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赵文化与黄粱梦题材的文学创作

2017-03-08 08:39郑艳玲
河北民族师范学院学报 2017年1期
关键词:卢生燕赵文学创作

郑艳玲 王 东

(1.燕山大学 文法学院,河北 秦皇岛 066004;

2.燕山大学 实验室与资产管理处,河北 秦皇岛 066004)

燕赵文化与黄粱梦题材的文学创作

郑艳玲1王 东2

(1.燕山大学 文法学院,河北 秦皇岛 066004;

2.燕山大学 实验室与资产管理处,河北 秦皇岛 066004)

黄粱梦故事的产生与河北邯郸有关,因而表现出非常浓厚的燕赵文化色彩。黄粱梦题材的文学创作善于从梦幻中思考人生的价值和意义,充满哲学意味,体现出燕赵地域崇尚学术、善于思辩的特点。黄粱梦题材的文学创作善于表现英雄豪杰身上所具有的无所畏惧的勇气、出生入死的义气、浩然博大的正气,从而表现出燕赵地域勇武任侠、慷慨悲歌的文化内涵。黄粱梦题材的文学创作往往从现实生活入手,真实描写普通人对人生欲望的追求和享受,这一点与燕赵地区自古以来崇尚实学、重视现实的品格有内在联系。黄粱梦题材的文学创作在表现燕赵文化方面具有重要的价值和意义。

燕赵文化;黄粱梦;善于思辩;勇武任侠;崇尚实学

我国黄粱梦故事的发生与河北邯郸有关,由此而来的黄粱梦题材的文学创作也充满浓郁的地域文化色彩。黄粱梦题材的文学创作发端于早期的梦幻思维,在《列子》的梦幻故事中有所萌芽,经过魏晋南北朝文学的发展,至唐代沈既济的《枕中记》定型。自此以后,诗词、戏剧、小说中关于黄粱梦题材的作品越来越丰富。黄粱梦题材的文学创作内容丰富,因其地缘而呈现出浓郁的地方文化色彩。

燕赵之地,自古以来名人荟萃,人杰地灵,涌现出无数思想家、哲学家,如公孙龙子、荀子、韩婴、董仲舒、道安、竺道生、慧能、邵雍、颜元,等等。河北之地,也因为长期学术之风的浸染,善于思考,敏于发见,常常能够领导一时思潮,如荀子影响之下的北学,梁启超曾经指出:“汉代经师,……皆出荀卿。二千年间,宗派属变,壹皆盘旋荀子肘下。”[1]84魏晋南北朝时期,北学一度统领全国,燕赵之地文化灿烂,如《魏书·儒林传》所言“燕齐赵魏之间,横经著录,不可胜数”[2](P1842),由此引发游学燕赵的风气。黄粱梦题材的文学创作在以燕赵地域为背景的基础上产生的,因而善于通过各种途径以呈现燕赵精神内涵中这种敏而好思、思而善学的风气。

首先,黄粱梦题材的文学创作在成熟的过程中,通过门第家族的背景,侧面展示了燕赵地区的学术背景积累,为丰富黄粱梦题材的文学创作起到很好的作用。最为经典的是沈既济《枕中记》中崔、卢两家的联姻。魏晋南北朝以来,门阀观念非常严重,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在于维护高门望族的延续和发展,其中除了有权势的延续外,更重要的还要有家学的传承,因此即便出自皇族,由于缺乏家族背景,也常常无可奈何,如《新唐书·杜羔传》记载:“开成初,文宗欲以真源、临真二公主降士族,谓宰相曰:‘民间修昏姻,不计官品而上阀阅。我家二百年天子,顾不及崔、卢耶?’”[3]4033《枕中记》中的主人公为范阳卢氏。范阳卢氏,历史悠久,原本散居于燕、秦二国之间,其中主要的一支聚居于范阳。范阳卢氏的思想界名人辈出:在秦始皇时,有五经博士卢熬、天文博士卢生;西汉初期有燕王卢绾、东汉末年有大儒卢植。卢植师从马融,为其高徒,被曹操赞赏为:“名著海内,学为儒宗,士之楷模,国之桢干也。”[4]68卢植后人卢钦、卢谌、卢景裕等秉承家学,一脉相承。崔氏出自姜姓,其始祖崔季子为姜太公嫡长孙,其后代崔明至鲁国,繁衍生息,至汉朝分别定居于清河、博陵,后来发展成为名门望族,史称清河崔氏、博陵崔氏。西晋末年,清河崔氏滞留北方,成为北方士族的代表。清河崔氏,好学之家风累世不替。汉末魏初时期的崔琰“清正廉治,高风亮节,”“堪称魏初名士的楷模”[5]8,他师从郑玄,孜孜不倦,从而开启崔氏家族好学之风。崔浩知识渊博,《史记》之《正义》《索隐》随处可见所引崔浩之说。《枕中记》以崔、卢为中心人物,其本质也是以名门望族的背景侧面展示燕赵之地良好的家学渊源及其所呈现出来的好学之风。

其次,黄粱梦题材的文学创作在主题上有非常突出的哲学意味,无论是诗词还是小说戏剧,往往表达对人生、社会宇宙的探索,这种极其鲜明的思辩性,也反映了燕赵地区崇尚学术、善于思考的特点。其一,黄粱梦题材的文学创作积极思考人生价值和意义,鼓励人们超越世俗,追求自由。人生的意义和价值,由于梦幻和现实的对比,呈现出清晰的面貌,也就是不要被自身的世俗欲望和追求所局限,应该有所超越,从而达到真正的自由。黄粱梦题材的文学创作启发人们从现实世界中去探寻更为自由的人生真谛。周末宋初人陈璠的《临刑诗(璠不知书,时以为鬼代作)》:“积玉堆金官又崇,祸来倏忽变成空。五年荣贵今何在,不异南柯一梦中。”[6]8378赵必的[齐天乐]:“东南半壁乾坤窄,渺人物、消磨尽。官爵网罗,功名钓饵,眼底纷纷蛙井。暮更朝令。捍格了多少,英雄豪俊。身事悠悠,儒冠误矣文章病。休休蕉鹿梦省。早牛衣无恙,鸥盟未冷。相越平吴,终成底用,不似五湖舟稳。浩歌狂饮。休说我命通,待他心肯。浮世南柯,梦邯郸一枕。”[7]3380类似的黄粱梦诗词咏叹“人生是空”,其本质都是对人的欲望的否定和对人生意义的思考。那么如何获得自由?黄粱梦题材的文学创作把它指向了宗教,因此黄粱梦戏剧小说中的主人公在醒悟之后大多走向宗教,从而达到一种超越,例如《枕中记》《樱桃青衣》《南柯太守传》《邯郸道省悟黄粱梦》《吕真人黄粱梦境记》《邯郸梦记》等小说戏剧中的主人公都是在否定自己的世俗看法之后,走向宗教解脱。当然,限于时代的因素。作家不可能指出更为先进的道路,但是这种批判社会,并由此进行人生价值和意义的探索,表现了黄粱梦文学创作睿智通达的哲学思考。

其二,黄粱梦题材的文学创作对于时间的思考强化了“人生如梦”的认识。黄粱梦故事的发生往往在一梦之内,其现实时间是非常短暂的,但是梦幻的内容却往往长达几十年。这种梦幻的瞬间发生和现实人生的漫长形成一种非常强烈的反差,由此容易产生对时间、生命的思考,形成了“人生如梦”“梦如人生”的认识。我国对于时间的关注很早。“最早的时间观念,大概是起源于昼夜的划分”[8]2,之后逐渐出现了四时,如《管子·乘马》:“春夏秋冬,阴阳之推移也;时之短长,阴阳之利用也;日夜之易,阴阳之化也。”[9]85但是,“中国文化所酝酿并形塑的‘时间’概念并不是确切的科学时间,而是与人作为主体之知觉息息相关的人文时间。”[10]60因此常常把生死相连。黄粱梦题材的文学创作则通过时间在梦幻和现实中的表现,把思考引入生命本身。例如魏晋南北朝时期的“焦湖庙祝”故事,主人公梦醒之后,突然发现“枕内历年载,而实俄忽之间矣。”[11]430此外,由于梦中时间和现实做梦时间重合,且行为人没有发生变化,那么梦中的体验和做梦的体验都是真实可信的。这样一来,美梦和现实的界限自然被打破,从而带来一种真实的体会。黄粱梦题材的文学创作把这种人生如梦的认识发扬光大,不断启发人们对人生的时间思考。明代苏元俊《吕真人黄粱梦境记》中的四十年梦幻只是一瞬间,清代王筠《繁华梦》中极尽繁华的二十年也只是一场梦。在马致远的《邯郸道省悟黄粱梦》中,作家干脆把梦幻时间与现实时间统一起来,剧中吕洞宾的黄粱梦一直做了十八年,从而把“人生如梦”进一步推向“梦是人生”。

其三,黄粱梦题材的文学创作从不忽视现实,而是把世界作为积极关照的对象,从中审视其问题,揭示其根源。梦幻中的世界往往与现实的世界有所不同,作家在创作时也比较容易通过对梦幻的另类描写,表达深刻的社会批判。唐代小说《樱桃青衣》通过卢生的科举之路,表现出对当时科举问题的批判。在梦幻中,卢生随樱桃青衣来到了姑姑家,在她的帮助下娶妻并借助婚姻得到了仕途。其中的肮脏交易在小说中得到了十分鲜明的体现。姑姑告诉他:“礼部侍郎与姑有亲,必合极力,更勿忧也”,后来又说“吏部侍郎与儿子弟当家连官,情分偏洽,令渠为儿必取高第。”[12]2242-2244梦境把矛头对准了那些科举考试、官员选拔中的舞弊行为和腐败交易。汤显祖的《邯郸梦记》以《枕中记》为蓝本,增加宇文融一角,描写了宇文融因卢生没有贿赂他而百般折磨,教唆皇帝几乎致其于死地。这种官场倾轧的描写深刻反映了社会政治和秩序的混乱。蒲松龄的《续黄粱》中,主人公曾孝廉入梦后官居太师,他为非作歹、无恶不作,最后被龙图学士包拯上疏充军。曾孝廉的恶行充分反映出现实社会中官员的丑恶面目。

关注现实,积极思考,为人生的价值和意义而进行永远的探索,这是黄粱梦题材的文学创作内在的特点,也是根植于燕赵这片广袤地域而自然生发出的秉性。

河北燕赵地区有“好气任侠”[13]3564的文化特点,人们崇尚正义,有豪杰之气,春秋战国时期的赵奢、李牧、廉颇、荆轲,三国时期的曹操、张飞、赵云,都是杰出代表。黄粱梦题材的文学创作也善于表现主人公无所畏惧的勇气、出生入死的义气、浩然博大的正气、如火纯青的功夫,从而表现出燕赵地区勇武任侠、慷慨悲歌的文化内涵。

借助梦幻塑造英雄豪杰是黄粱梦题材的文学创作的一项重要内容。这些英雄豪杰的往往具有无所畏惧的勇气。宋代王禹懶的《唐河店妪传》中,那位面对敌兵临危不惧的老妇形象早已深入人心。黄粱梦相关创作中也突出了燕赵英雄的这一特点。《吕真人黄粱梦境记》中,吕洞宾入梦后,被名利关的守关大将发现,于是出现了下面的场景:“(末)快传令关上,摇旗擂鼓以张声势便了。(内做擂鼓科)(生睡中)(作起科)何处金鼓声,待我看取。(末)唗,你是何方人氏?辄敢到此?(生扪剑怒科)上天下地,何处不是我逍遥的境界?你这斯据这坯土,自谓金汤,待我一拳,便当搥碎。(末)咄咄,人到不打紧,好个气概儿,待我挥戈看君舞间。(生与末交战科)……(末作输下)……。”[14]吕洞宾面对守关大将的无礼,并没有因为自己单身一人而感到惧怕和怯懦,而是进行了毫不客气的反击,其英勇作战的气质吸引了太阴女,之后二人共同作战,成功闯入名利关。入关后,吕洞宾考中状元,受到皇帝的重视,仕途一帆风顺。随后,吕洞宾奉旨海外封王,因海外路途遥远,难以到达,于是吕洞宾通过自己坦荡的胸怀、睿智的认识使得愚公移山、壶公缩地、海神架桥,最终封王而归。这些神话情节也突出了主人公的无所畏惧的勇气。汤显祖的《邯郸梦记》第十五出《西谍》中,卢生吟咏:“三十登坛众所尊,红旗半卷出辕门。前军已战交河北,直斩楼兰报国恩。”[15]2469这首集唐,分别出自刘长卿的《献淮宁军节度使李相公》、王昌龄的《从军行》,以及张仲素的《塞下曲》,深刻表现出卢生西征平番时斗志昂扬的状态。汤显祖的另一部戏剧《南柯记》中,淳于棼营救公主,运用老鹳阵攻破了檀萝太子的蚁阵,大获全胜。清代汪象旭的小说《吕祖全传》中的黄粱梦部分,通过吕洞宾根据敌情变换阵型终于打败突厥部队的过程突出了吕洞宾的英雄气概。

英雄豪杰身上也往往具有出生入死的豪气,表现出一种崇高的牺牲精神。署名尤泉山人的《梦中因》中,书生胡叠为营救退归林下的黄良珍之女飞香,与槐安国展开殊死搏斗,最终取得胜利,帮助黄家团圆,其义气是非常可贵的。清代小说《女南柯》是一部非常特殊的小说。这部作品的主人公是女性。在黄粱梦题材的文学创作中,做梦的往往是男性,女性的情况很少。除了本篇外,清代王筠的《繁华梦》中做梦者也是女性,通过美梦,实现繁华人生二十年。这个梦幻与其他黄粱梦叙事作品的主要内容大同小异。与此相比,《女南柯》是一部具有女性意义的黄粱梦小说。作品中的主人公黄畹兰具有很高的才情,也拥有高贵的品质。当危难时刻,她敢于以自己的幸福和生命来解救一国百姓,是一个充满牺牲精神的英雄。黄畹兰在梦中与依蒲国王相恋,之后成就美好姻缘。她执着于自己的爱情和追求,同时又充满理智和聪慧。她担心国王沉溺于爱情,于是常常提醒国王要励精图治。当大敌来临时,黄畹兰没有退缩,而是毅然仿效昭君,解救一国百姓。这个女性虽然柔弱,但是她身上的英雄气质却是非常强大的。

黄粱梦题材的文学创作也比较重视人物身上所具有刚正不阿的品质,表现出浩然正气。例如《樱桃青衣》中的卢生入梦后“三年掌铨。甚有美誉,遂拜黄门侍郎平章事。恩渥绸缪,赏赐甚厚。作相五年,因直谏忤旨,改左仆射,罢知政事。”[12]2242-2244在做官的过程中,卢生因为品行端正,获得赞誉,得到升迁;同时也因为嫉恶如仇,上疏直谏,导致贬官。《吕真人黄粱梦境记》中的吕洞宾痛恨杜佑索取商人财物,进而上疏,终使杜佑充军;随后又因宰相卢杞诬陷李怀光,愤而上疏,卢杞被斩首。这部剧作中的吕洞宾始终保持着一个传统文人的操守,他坚持正义,敢于和邪恶的势力斗争到底。小说《吕祖全传》在涉及黄粱梦的部分中,也突出了吕洞宾“持刚秉正,不徇以私,锄强豪不避权倖”的品质:“有一奸枭素行佔夺,乃侠流也。其党十辈,横行郡中。予下车,即赉万金以馈。予叱之,毫不染。因知其为侠党,乃招告诰。不日间而告连者百计。予命捕,捕勿敢。予阴寝其事。而侠时窥予隙,以物诱。予佯交焉。一日设宴宴侠,侠欣然赴,十辈皆至。酒未巡,予喝从者起,百人擒下,皆黔死。于是一郡凛凛。”[16]376

英雄豪杰常常拥有高超的本领,尤其善于骑射,令人仰慕。汤显祖《邯郸梦记》中的卢生引兵打仗,箭术非常了得:“(生)萧条,血染了弓刀,风吹起战袍。(雁叫介)(生射介)雁云高,宝雕弓扣懶,风前横落。”[15]2504-2505卢生随手射落了大雁,众人不由地发出喝彩声。《淞滨琐话》卷四《反黄粱》中的主人公徐启明,本领高强,箭术了得,“能发连弩,九矢突出,无不中者,弹丸亦如是,因夸为生平绝技。往来南北,未逢敌手,其气益豪。”有一次,“有戚解贡物进京”,徐启明做保镖遇到强盗,他“急发连弩,前队数盗,已毙辕下,余众遂奔”。有人不相信他的箭术,于是“徐令立垛于百步外,发弹丸九,皆中红心。尤奇者,九丸俱从一孔出,继试连弩亦然。众人无不慑服,咸曰:‘此技也,而进乎神矣!’”[17]89-93

燕赵文化特点的产生,是基于“对现实理性认识和关爱苍生的悲悯情怀”[18]187,黄粱梦题材的文学创作中的主人公在积极进取的梦幻人生中,面对遇到的任何艰难险阻时始终高扬的奋斗精神,面对苍生的悲悯时始终保持着一腔浩然正气,这些令人敬仰的品质,正是对燕赵地域文化中勇武任侠、慷慨悲歌的最好诠释。

燕赵之地,崇尚实学。梁启超在《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中从地缘因素说到北方学术的特点:“中国文明起于北方。……其人无余裕以驰心广远,游志幽微,专就寻常日用之问题,悉心研究,是以思想独倚于实际”,因而“其学术思想常务实际,切人事,贵力行,重经验”。[19]21、25重视经世致用也是燕赵文化一以贯穿的特点。这种情况反映到文学创作中,一是重视对社会生活进行真实的描写,所以黄粱梦题材的文学创作中尽管包含着天马行空的想象,但无一不是着眼于现实的人生;二是把重点对准了普通人真实的人生欲望,并以此作为人生哲学思考的基点,因此功名利禄、富贵生活、甚至贪婪淫逸的真实生活都得到了一一呈现。

黄粱梦题材的文学创作尽管带着梦幻的色彩,但它绝不是一场无意义的想象,而是作家通过真实的社会体察和分析,反映出来的真实社会,因此,黄粱梦小说大多有所根据,有感而发。例如汤显祖的《邯郸梦记》中有《凿陕》《东巡》中有卢生开河媚上、捞取政治资本的一段传奇经历,以及《西谍》《大捷》《勒功》的大败吐蕃、开边一千里的精彩内容。然而这些内容绝对不是虚幻的想象,而是结合了《新唐书》(卷129、134、216)中关于唐代卢从愿与宇文融的矛盾、韦坚开河以及皇帝和官员的观览、萧嵩使用反间计大败吐蕃等内容加以提炼而成。苏元俊的《吕真人黄粱梦境记》涉及大量的历史人物,如杜佑、郭子仪、颜懶卿、陆贽、卢杞、李希烈、姚令言、朱泚、李晟、李怀光[20]310,其中很多情节与作者的经历和当时的社会情况是一致的。例如,作者苏元俊参加科举考试时,因“试卷为场蠹所剪”[21]87而落第,剧中第六出《逢世》也出现了几个落榜考生的对类似情况的攀谈:“近闻科场里作弊,把剪刀剪人文字者极多,故时人有诗云:‘文章已付金刀剪,名姓何劳自简封。’吾曹白首文场,不知几落并州快剪矣。(又)(小生)钱神驱使,伎俩满京华。磨快剪,截琼葩,多将瓦砾易丹砂。任文章名姓争差,嗟,书翻五车。笑缝裳但送他人嫁,似这般骥尾难容,怎教他鱼目频夸。(外、丑)咳,世态变迁,一至于此,可叹,可叹。”[14]万历时期,社会败坏,百姓生活苦不堪言。该剧第八出《遮道》中出现四位商人抱怨官员索取商人钱财,第十六出《民艰》中四位老百姓控诉因“税间架”、“除钱陌”而不得不卖妻、卖女、偷鸡、为盗。这都是万历时期明代社会的真实反映。

此外,黄粱梦题材的文学创作主要从文人的角度表现出封建时代的普通士子想要通过科举和婚姻实现成功的平凡梦想,真实表达了人性欲望的内在追求、对理想生活的真实享受,以及达到人生追求登峰后落入深渊的贪婪本性,从而表现出重视实际生活的追求和享受,崇尚放荡冶游的文化特点。其一,黄粱梦题材的文学创作客观地表现了文人的普遍理想,并通过文人的积极追求去探索人性贪婪的根源。魏晋南北朝时期的“焦湖庙祝”故事的主人公杨林有一场奇异的梦幻:“(杨林)入坼内,见朱门,琼宫瑶台胜于世。见赵太尉,为林婚,育子六人,四男二女。选林秘书郎,俄迁黄门郎。”[11]430杨林梦中娶高门女、做高官、家业昌盛。到了沈既济的《枕中记》,卢生毫不掩饰地说出了自己的理想:“建功树名,出将入相,列鼎而食,选声而听,使族益茂而家用肥。”[12]526-528卢生的豪言壮语道出了封建时代知识分子对功名利禄的真实追求。此后,文人的追求就成为黄粱梦题材的文学创作的重要内容。

其二,黄粱梦小说真诚地表现了人性贪欲的多样性。例如《枕中记》中卢生贪欲是多样的,一是娶高门女。小说中卢生入梦即与清河崔氏女成婚,表现了崔、卢两大家族的联姻。唐代高门望族之间的联姻是家族势力得以扩张的重要手段,如清河崔氏与范阳卢氏、中山刘氏、太原温氏四大家族互为姻亲。二是登进士第。唐代文人对于登进士第的态度极其热烈,如王定宝《唐摭言·总叙进士科》所言:“进士科,始于隋大业中,盛于贞观、永徽之际。缙绅虽位极人臣,不由进士者,终不为美。”[22]一朝登第,则人生为之改变,如孟郊的“春风得意马蹄急,一日看遍长安花”[6]4205。三是建功立业。小说中,卢生开河八十里,大破戎虏、开地九百里,取得很大的功绩。自唐代以来,文人大多拥有强烈的功名观念,在这种风气的感召下,充满了建功立业的理想,如岑参“功名只因马上取,真正英雄一丈夫”[6]2055,杜甫的“丈夫誓许国,愤惋复何有。功名图骐懶,战骨当速朽”[6]2292。尽管封建时代社会变动很大,但那种积极昂扬、经世致用的思想一直是文人主要的表现。四是家族昌盛。小说中卢生不但拥有众多子嗣,且均为高官,从而保障了高门望族的继续和发展:“(卢生)生子:曰俭、曰传、曰位,曰倜、曰倚,皆有才器。……其姻媾皆天下望族。有孙十余人。”[12]526-528马致远的《邯郸道省悟黄粱梦》则把人性的贪欲以“酒色财气”四字概括:“酒恋清香疾病因,色爱荒淫患难根,财贪富贵伤残命,气竞刚强损陷身。”[23]190

其三,黄粱梦题材的文学创作真实地表现对欲望的贪婪追求与耽于享受。《南柯太守传》中因酒被罢官的淳于棼,到了梦幻中居然娶了公主,治理南柯郡,大败檀萝太子。清代传奇《回春梦》中的已经九十岁的主人公在梦中居然成为翩翩少年,他高中状元,与仕宦之女成婚,后不断升职,家族昌盛。王筠《繁华梦》中的主人公王梦麟不接受自己的女性身份,竟然通过梦幻转变性别,取得男性的美满生活。这些充满想象的梦幻,表现出主人公对欲望的执着追求。此外,黄粱梦题材的文学创作还表现出对奢靡生活的享受,例如《枕中记》中描写卢生“性颇奢荡,甚好佚乐,后庭声色,皆第一绮丽,前后赐良田、甲第、佳人、名马,不可胜数。”[12]526-528声色犬马、放荡淫逸、奢侈享受,这些人性中堕落的部分在功成名就的卢生身上得到了肆意的扩张,同时也吞噬着他的生命直到终老。汤显祖的《邯郸梦记》在描写这一部分时,更为突出,例如第二十六出《杂庆》这样描写了卢生的富有:“(工部大使)自家工部营缮所一个大使,奉旨盖造卢老爷大功臣坊、敕书阁、宝翰楼、醉锦堂、翠华台、湖山、海子,约二十八所。各工奏完,卢府赏银三千锭,花酒不计其数,好气概也。……(厩马大使)学生飞龙厩一个管马大使,万岁爷爷御楼上见卢府各位公子,朝马肥瘦不一,诏赐内厩马三十匹,送到卢府乘坐。蒙卢府赏我大使馆一称马蹄金,押马的九十余人,各赏金前一百贯,好不兴也。……(户部大使)小子户部黄册库大使,奉旨齐送钦赐田园数目:田三万顷,园林二十一所,送到卢府。蒙赏契尾钱一万缗,好利市也。……(乐官)贱子是新袭职的龟官儿,万岁爷赐功臣女乐,钦拔仙音院二十四名,以按二十四气,蒙礼部裴老爷差委,送去卢府。女妓都留着用,赏贱子砑光插花帽一顶,百花衣一件,金钱一千贯,好不兴也。”[15]2543-2544不仅如此,还卢生还淫逸无度:“听我吩咐:今夜便在楼中派定,此楼分为二十四房,每房门上挂一盏绛纱灯为号,待我游歇一处,本房收了纱灯,余房以次收灯就寝。倘有高兴,两人三人临期听用。”[15]2549卢生最终因淫逸无度而丧命。

当然,对于这些欲望和贪婪,黄粱梦题材的文学创作在本质上是否定的,因此引导人们走向宗教的解脱。但是,黄粱梦题材的文学创作从不忽视普通人身上的这些弱点,而是用满含同情和理解的态度,去真诚地描写,从而让人生的思考建立在平凡而真实的基础之上。正是处处以务实的态度进行创作,黄粱梦题材的文学创作才能够达到极其深刻的批判力度和极为高深的哲学思考,从而产生其独具价值的文学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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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an-Zhao Culture and the Literature on the Golden Millet Dream

ZHENG Yan-Ling1,WANG Dong2(1.Yanshan University College of Humanity and Law,Qinghuangdao , Hebei 066004,China; 2.Yanshan University Office of Laboratory and Asset Management,Qinghuangdao ,Hebei 066004,China)

The story about Golden Millet Dream is related to the city Han-Dan, it reflects feature of Yan-Zhao culture. There is a strong philosophical thinking in the literature on the Golden Millet Dream about human life and significance. There are many heroes in such literature that show great courage, the code of brotherhood and the awe-inspiring righteousness, they are the embodiment of chivalrous spirit in the cultural origin of Yan-Zhao The literature on the Golden Millet Dream often describe the real life, about the common people’s pursuit and enjoyment about life’s desire, which has a innate relationship with the long tradition of practicability in Yan-Zhao area. The literature on Golden Millet Dream has a great value and significance in expressing Yan-Zhao culture.

Yan-Zhao culture; Golden Millet Dream; thinking; chivalrous spirit; practicability

I206.2

A

2095-3763(2017)-0026-07

10.16729/j.cnki.jhnun.2017.01.005

2016-11-15

郑艳玲(1974- ),女,山东济南人,燕山大学文法学院教授,博士,硕士研究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元明清文学与文论;王东(1970- ),男,江苏赣榆人,燕山大学实验室与设备管理处助理研究员,硕士,主要研究方向为法律与文化。

河北省教育厅高等学校人文社会科学重点项目(SD1610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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