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伦特判断力思想的流变
——从公民理性到鉴赏判断

2017-02-26 06:06
关键词:阿伦特判断力汉娜

徐 亮

阿伦特判断力思想的流变
——从公民理性到鉴赏判断

徐 亮

阿伦特理解“哲学与政治”的古老冲突,因此反对将政治的理解哲学化。相对于真理,阿伦特认为在政治生活中,公民理性比哲学理性更重要,这意味着公民个人应有多样化的意见和观点。然而,多样化的意见难免有主观主义倾向,为了化解个体化的政治意见滑入主观主义的深渊,阿伦特力图寻找意见的确定性根源,并转向从康德第三批判中的鉴赏判断力中吸取理论资源。阿伦特解读了鉴赏判断的社会性、公共性及可交流性的特征,并认为鉴赏判断在某种程度上支持了政治判断的可能性与客观性基础。

公民理性 思考 判断 鉴赏力

汉娜·阿伦特在《人的境况》一书中提出行动概念,使她在当代政治哲学领域占有重要地位,也使她在多数时候被贴上恢复传统的“公民积极生活”的标签。①参见[美]汉娜·阿伦特:《人的境况》,王寅丽译,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9年版。阿伦特用“积极生活”(vita active)表示三种根本性的人类活动:劳动(labor)、工作(work)和行动(action)。她强调只有行动才具有政治意义,“就它致力于政治体的创建与维护而言,为记忆,即为历史创造了条件”(《人的境况》,第2页)。然而,晚年阿伦特从强调行动转向对沉思生活的研究,使得论者惊呼:“阿伦特改变主意了吗?”②Richard J.Bernstein. Did Hanah Arendt Change Her Mind?From Radical Evil to the Banality of Evil?//Larry May and Jerome Kohn (eds.). Hannah Arendt:Twenty Years Later. MIT Press,1996:127—146.阿伦特的学生伊丽莎白·布鲁尔就曾评价:《精神生活》的“非政治程度让人吃惊”③[美]伊丽莎白·扬-布鲁尔:《爱这个世界:阿伦特传》,第9页,孙传钊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阿伦特是因为无法解决现代政治中平庸的恶的问题后,才退避到哲学领域的吗?法国著名哲学家保罗·利科提醒我们阿伦特几乎从来都不是一个行动论者,他说:“阿伦特并非一个政治行动者(除了出于偶然或必需),而是对人的政治地位进行思考的人。尽管人类事业是无益之举,但她始终坚持拒绝蔑视这种伟大或为了伟大而隐瞒其虚幻。”④P.Ricoeur. Action, Story and Histroy: On Re-reading the Human Conditon. Salamagundi No. 60, Spring-summer, 1983:60—72.

与主张政治生活中公民应积极思考观点一致的是,阿伦特始终坚持“政治地思考”,无论是她晚年的哲学式作品,还是她的《极权主义起源》和《人的境况》。阿伦特不仅自己始终作政治地思考,也试图激起人们对“政治性”或政治地位进行思考。因此,她的目的从来都不是恢复行动的生活,而是激起人们关于政治的思考和理解,她晚年的《精神生活》正是致力于对政治生活思考的哲学化探索。即使是在经历了充满争议的艾希曼审判之后,阿伦特将思考重心转向哲学,但也从未完全回到哲学,或通过建构行动方案来解决现代政治的伦理困境。

本文旨在通过梳理阿伦特1953年至1970年间散落在各部著作中零碎的关于判断(Judging)概念的论述,来探析其判断力(judgment)政治哲学的变化和延续:阿伦特从“行动”到“精神生活”的展开,是如何围绕她自身所关注的“政治地思考”这一问题进行的。只有了解阿伦特缘何从公民理性层次的判断转向康德的第三批判,以及这一转向的内因与外因,才能理解为什么阿伦特认为解决普通人的抗恶难题的最终出路在于人的判断官能(capacity of judge):从趣味(taste)扩展而来的判断力(the judgment of taste)。

阿伦特在谈到判断力时,重点讨论了“趣味”(taste)一词,并使用英文“ the judgment of taste”来表达以“趣味”为依据的判断力。但英文词“the judgment of taste”与康德第三批判中“geschmacksurtheil”(鉴赏判断,邓晓芒译)的内涵。略有不同在国内的译文中,“the judgment of taste”分别有趣味判断(王寅丽译《文化危机》)、品位判断(曹明译《康德政治哲学讲稿》)、品位性判断(王旭译《阿伦特手册》)等。中文世界的阿伦特研究者们也多用审美判断一词来涵盖鉴赏判断。笔者认为,阿伦特的判断概念主要围绕taste展开,而判断力主要是依据康德的鉴赏判断力部分而非审美判断。回到康德的鉴赏力概念来讨论阿伦特的判断力思想,有助于准确把握阿伦特判断力思想的流变。因此,本文在表达上统一使用了鉴赏判断,中间凡有涉及中文翻译的引用,为了尊重译者和避免引起术语使用上的混乱,分别使用了不同的中文词语表达taste,但均有注明。

一、作为公民理性的判断活动

在《极权主义起源》(1951)之后,阿伦特一直关注人们的思考能力。在《理解与政治》(1953)一文中,阿伦特明确指出,行动生活与沉思生活在结构上彼此复杂地联系在一起。无论是从哲学的立场看政治,还是从政治的立场看哲学,当代政治哲学的主要任务都是:“使我们能够忍受与其他人,那永远的陌生人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并使他们能够忍受我们”。*Hannah Arendt. Understanding and Politics//Jerome Kohn (ed.). Essays in Understanding: 1930—1954. Harcour Brace & Company,1994:307—327.与他人共在,是现代人必须面对的事实,而理解这样的事实,知识并不起作用。政治哲学的任务不是为了知识,而是为了理解“政治生活中存在的危机与机遇”②Hannah Arendt. Understanding and Politics//Jerome Kohn (ed.). Essays in Understanding: 1930—1954. Harcour Brace & Company,1994:307—327.,以及最重要的,更好地与他人和解、与世界和解。阿伦特强调:“理解的危机与思考的要求指向是相同的,它们都指向判断力。”③Hannah Arendt. Understanding and Politics//Jerome Kohn (ed.). Essays in Understanding: 1930—1954. Harcour Brace & Company,1994:307—327.理解、事实、知识、判断等概念同时交织在阿伦特的政治哲学中,尽管在1950年代早期还未清晰地分化出来,但判断问题已经出现在她政治地思考的过程中了。

在《理解与政治》中,阿伦特重点讨论的是公民理解能力对政治生活的重要性。她认可斯宾诺莎的说法“每个人的理解力都只属于他自己”,强调理解力是一种完全个人化的能力,是个人成为共同体成员的必要条件。个人只有很好地理解和思考自己共同生活的具体处境,才能了解他所身处的王国。政治生活中的理解与判断都是具有经验性质和实践导向的,这决定了人们对政治生活的思考必然是从对经验的理解出发的。由于实践是过程的呈现,对政治生活的理解和判断应该关注思考过程的呈现,而不是对思考的结果——真理的把握。在阿伦特看来,柏拉图式的传统政治哲学过于关注真理,而缺乏对政治生活中思考过程的关注,正是在每个人的思考活动中,即每个人是如何展现自己对政治生活的思考过程中,呈现出了每个人不同的政治生活理解力。在对政治生活理解力的探究中,阿伦特将重心指向了判断。

在1958年发表的《人的境况》中,阿伦特谈到了她对人类思考境况的忧虑。她认为,只有思考才是最为活跃的人类活动。在该书的结尾,阿伦特指出:“那么思考(thinking)本身也许在活跃性方面超越了积极生活内的所有活动。”*[美]汉娜·阿伦特:《人的境况》,第256页。这个结论一直贯穿在阿伦特之后的著作中,她一再表达自己对人们思考政治生活能力的关注,并试图恢复这一传统。我们已然清楚,阿伦特专门转向对思考能力的考察,直接起源于1961年的艾希曼审判。艾希曼审判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她在《人的境况》中对思考活动本身的考察,她不再讨论“政治地思”与“哲学地思”的区别,而是“期望对精神(mind)进行考量,找到 ‘恶’(evil)与‘不思’(thinkinglessness)的关联”。*Jean Yarbrough, Peter Stern . Vita Acvtiva and Vita Contemplativa: Reflection on Hannah Arendt’s Political Thought in ‘The Life of The Mind’. The Review of Politics, 1981,43(3):323—354.阿伦特的结论是,艾希曼并不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他只是一个缺乏思考能力、无法进行独立思考和判断的人。判断善恶的能力是思维活动的副产品,而正是“不思”严重阻碍了人们的判断活动。依此结论,阿伦特一改《极权主义的起源》中认为极权主义之恶是“极端的恶”的观点,转而称之为“平庸的恶”。

阿伦特敏锐地发现,艾希曼问题的实质是人类的现代处境:人异化为劳动工具,人作为工具的假设忽视了人的基本特征:独特性、差异性、复数性等,事实上正是这些特征才使得人们的共同生活丰富多彩。在关于艾希曼审判的报道中,阿伦特最后反复提到判断,“只有当人们愿意判断并在这个过程中向他们自身展示出自治的力量时,艾希曼的滔天罪行才能得到认识”。*[加]菲利普·汉森:《历史、政治与公民权:阿伦特传》,第228页,刘佳林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在同时期的著作《论革命》中,阿伦特再次重申判断是“公民理性与自治的基本品质”,它和意见一样,同属人的理性机能。*[美]汉娜·阿伦特:《论革命》,第214页,陈周旺译,译林出版社2007年版。

与古典政治哲学追求真理、鄙弃意见相反,阿伦特重视意见,因为那种经过公共理解力检审的、具有一定普遍性的公共意见,实则比道德准则或经过国家权力认可的法律准则更具有可信度与确定性。公民意见的最大公约数,是公民自由的最后防线:“公共意见允许我们判断甚至谴责整个集团。”*Hannah Arendt. Eichmann in Jerusalem—Report on the Banality of Evils. New York: The Viking Press,1963:296意见和判断具有密切的关联,当意见被鄙弃,判断也就一同被忽略了。在思想史上,判断从来没有成为政治哲学的核心概念;在现实的政治生活中,判断的能力和意愿到处遭到围攻,即便是在自由民主国家,作为公民理性的判断活动也经常被干扰。

意见和判断的关联体现在意见确定性的获得上,阿伦特在《文化与危机》(1961)一文中做了论证。在该文中,阿伦特认为意见的确定性是通过支持的人数获得的。意见需要被展示出来并投放到公共空间中,经受人们的理解、审视和批评,然后才能确定下来。可见,意见只有经过共同生活在一起的人们的理解力认可之后才具有确定性。与近代以来道德哲学的理论导向不同,阿伦特所说的检验政治生活中他人意见的判断力是以实践为导向的。在《真理与政治》(1963)一文中,阿伦特试图通过讨论真理与政治的区别,来为道德哲学与政治生活的伦理划清界限,其对当代道德哲学及其理性批判的思路逐渐清晰起来。政治生活中复数性的人决定了意见的多元化和复杂化,在多样化的意见之间如何进行理解、思考、检审并选择认同或不认同,其过程依赖于每个人的理解力与判断力。个体化的意见如何变成具有代表性的意见,则是思考过程扩大化,即对更为普遍立场(超越个体)的思考过程。思考立场的扩展也依赖判断力,意见的确定性达成是通过人们的“自由协议与同意”,并在交流、讨论的过程中达成,这些都指向人的判断力。

在《理解与政治》(1953)后,阿伦特先后在《人的境况》(1958)、《过去与未来之间》(1961)、《论革命》(1963)等著作中把公民意见的确定性、普遍性问题指向人的判断能力。阿伦特旨在讨论意见如何获得确定性的问题,在意见的公共性的向度上她逐渐走向判断力,但此时她的“意见与判断”思想显然属于公民理性机能。阿伦特认为,意见的普遍性的获得是通过观点的呈现、交流并获得他人的支持才具有的,是公民基于理性,在沟通、交流的过程中,通过妥协、商议从而获得意见的一致性。这个过程是理性的公共使用,是理性在公共领域范畴具有的政治意义,因此这一时期阿伦特“政治地思考”中的判断力是公民理性的能力。然而,阿伦特的观点暗含了人的主观意见中本身就具有某种普遍性基础与倾向,这也正是阿伦特后来走向完全不同于公共理性,转而通过诉诸文化、历史乃至主观普遍性、共通感等哲学术语探讨政治生活中的道德价值基础的重要原因。

二、趣味(taste)的政治意义

在《文化的危机》(1961)一文中,阿伦特开始深入讨论鉴赏判断,她大量引用康德第三批判的思想,并开始从政治意义上理解康德鉴赏判断的概念。此时,阿伦特还没有计划通过发扬康德哲学的遗产,来解决现代政治社会的伦理问题。在对意见确定性的探讨中,阿伦特谈到意见普遍性获得与思考主体立场的关联,她专门借用本雅明的“讲故事的人”来阐明这一点。讲故事的人必须超越自我立场,恪守旁观者立场,才能获得认同。阿伦特认为,对人类事务而言,讲故事比行动更有益,“政治地思考”体现为以讲故事的立场和方式来理解、思考和处理政治生活。每个人都可以作为旁观者观察和思考人类事务并讲故事, “尽管每个人都经由言行对人类世界的切入而开始了他的生活,但没有人是他自己故事的作者或制造者”*[美]汉娜·阿伦特:《人的境况》,第144页。。

讲故事的方式既呈现讲述者的意见,显现思考活动本身,又以旁观者的立场开放地寻找意义的普遍性。最重要的是,“讲故事”凸显故事的意义,这是政治生活中的伦理思考的根本内涵。如果将政治生活中的人区分为行动者(参与者)与思考者(旁观者)的话,那么,“讲故事”既表现了旁观者对人类事务的思考,揭示故事意义,也以此弥补行动的脆弱性和不可预测性。本雅明说:“讲故事的人便加入了导师和智者的行列……讲故事者有回溯整个人生的禀赋。”*[德]瓦特·本雅明:《讲故事的人》,见[美]汉娜·阿伦特编:《启迪——本雅明文集》,第118页,张旭东、王斑译,三联书店2008年版。“讲故事”在超越主体立场的同时也一并揭露“我是谁”。在《文化的危机》一文中阿伦特开始探讨“我是谁”与艺术品质的关联,诚如艺术作品是对作者品质的表现,言说是对论述者的揭示。阿伦特说:“正是在言说和行动领域,一个人的人格特质才公开展现出来,‘一个人是谁’(而非品质)才变得清晰可见……”*[美]汉娜·阿伦特:《过去与未来之间》,第207,207,203,203,203—204,203—204,204页,王寅丽译,译林出版社2001年版。政治言说、行动和艺术作品一样,都是行动者进行的创造性活动而非简单的重复。在政治生活的言行中展示“我是谁”与艺术作品表现作品的“品质”异曲同工。

阿伦特已然看到政治与艺术间深刻的关联,她发现“品位”(或趣味)不仅是审美判断获得普遍性的基础,也在类似的意义上具有重要的政治意蕴。人们的品味蕴含了对无可争辩的品质的普遍性认同,这既不同于真理,也不同于意见。“一个人通过判断方式,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他自身,而这种并非有意的揭示摆脱了纯粹私人偏好而获得了普遍性。”*[美]汉娜·阿伦特:《过去与未来之间》,第207,207,203,203,203—204,203—204,204页,王寅丽译,译林出版社2001年版。显然,阿伦特是借此探寻:政治生活中个体化的意见和观点能够通过什么样的精神活动,找到某种普遍性、确定性的依据。而判断活动就是代表旁观者立场的、超越私人偏好的、具有自身品味和对共同品质欣赏的精神官能。正如优秀的艺术作品中带有说不明却又清晰无比的美一样,政治行动或故事中有自明性的优秀品质,它依赖每一代人们从自己的趣味中发掘其对政治生活的理解。阿伦特由此确立了趣味的重要性,也发现了趣味与政治的关联。

在讲故事与趣味的双重指引下,阿伦特讨论到康德:“没有更好的词来表示爱美活动中的分辨、甄别、判断能力,我用‘趣味’(taste)这个词……我想借助康德《判断力批判》的第一部分‘审美判断力批判’……它首先是一种站在判断的旁观者立场上对美的分析,并且它以趣味为出发点,把趣味理解为和美的事务的一种积极关系。”*[美]汉娜·阿伦特:《过去与未来之间》,第207,207,203,203,203—204,203—204,204页,王寅丽译,译林出版社2001年版。阿伦特真正在意的是鉴赏判断中的旁观者立场,因为这意味着人们据此可以做出更具普遍性的判断。差异性、多样性、复杂性的个体,由此可以将自己的主观意见过渡为普遍性的公共意见,也就是说,意见获得了某种普遍性。

通过对趣味普遍性的阐释,阿伦特将政治伦理问题从康德的第二批判过渡到第三批判。阿伦特认为,康德在第二批判中确立的理性自我立法能力,实则是“总是要这样行动,让你的行动所遵循的法则成为一条普遍法则”*[美]汉娜·阿伦特:《过去与未来之间》,第207,207,203,203,203—204,203—204,204页,王寅丽译,译林出版社2001年版。。在康德义务论道德哲学中,个体作为理性存在物,宁愿与整个世界不一致,也不愿与我自身不一致,这是理性为自我立法的重要准则;可是阿伦特在《判断力批判》中却发现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思考方式,那就是“仅与自身一致是不够的,还要能够‘站在任何旁人的角度上思考’,他把后者称为‘扩大了的精神’”*[美]汉娜·阿伦特:《过去与未来之间》,第207,207,203,203,203—204,203—204,204页,王寅丽译,译林出版社2001年版。。

康德的“扩大的精神”(enlarged mentality),正好为阿伦特的“旁观者立场”提供了理论资源。在旁观者的思考活动中,旁观者正是通过扩大的精神对他者进行想象,并将他者纳入自己思考活动的范围。判断与理性在机能、思考过程上完全不同,阿伦特区分了判断活动与理性推理的不同,它始终要求人们与周围的他者发生关联并获得他者的认同,因此判断活动才是政治生活的根本内涵。阿伦特指出:“判断的力量是建立在他人潜在同意的基础上,在判断中活跃着的思想过程不像纯粹推理的思想过程那样,是我与我自身的对话,而是首先和始终置身于我和其他人的一种想象的交流中。”*[美]汉娜·阿伦特:《过去与未来之间》,第207,207,203,203,203—204,203—204,204页,王寅丽译,译林出版社2001年版。正是由于判断活动要求对他者的想象和接纳,判断活动先在地将个体设置在公共世界中存在,判断思考的过程同时也是对公共空间的想象与构造,它因而具有适用的范围和普遍的效度。一句话,承认他者使判断拥有力量。至此,阿伦特已将康德的审美判断力朝实践化方向大大推进了,她甚至试图勾勒出审美判断与亚里士多德的实践智慧的某种关联:“恰恰在康德所指的意义上,判断能力成了一种特殊的政治能力……就这样的判断能让一个人找到他自己在公共领域、在共同世界中的位置而言,它也许是一种人作为政治存在的根本能力。”*[美]汉娜·阿伦特:《过去与未来之间》,第207,207,203,203,203—204,203—204,204页,王寅丽译,译林出版社2001年版。在面对纷繁的政治生活中的具体事务时,判断力是一种重要的作为旁观者的仲裁能力,它保证了政治人始终面向公共生活乃至整个人类事务来思考。

考虑到阿伦特毕生都在试图恢复人们“政治地思考”的努力,我们不难理解她为何执着于将康德的审美判断力作实践层面的阐释。阿伦特在谈论鉴赏活动时,强调趣味和品质都具有一定的社会文化蕴涵,需要通过争辩来获得普遍立场或更多人的认可。当趣味(taste)发生时,审美判断已经暗含了期待他人的同意,即蕴含了公共的社会意义。阿伦特由此拓展,趣味(taste)既然意味着人们具有某些共同的基础,那么这些共同的东西就具有公共性的意义,判断的公共性质的基础就是和他人共享世界的共通感,趣味就是与他人共享世界的共通感的某种证明。不同的是,阿伦特认为的主观普遍性与康德的主观普遍性存在较大的区别。阿伦特的主观普遍性是通过交流、协商等形式发现的,具有公意的性质;而在康德看来,主观判断本身具有一定的公共性质,其基础是每个人的主观普遍性要求。阿伦特通过公共空间每个人的言行达成人们主观意见中的普遍性,而在康德那里,主观普遍性是先天存在的。

三、判断(judging)与意志

对共通感的关注,使阿伦特察觉到康德的鉴赏判断对于解决她所关注的政治伦理问题的重要意义。在《真理与政治》(1963)一文中,阿伦特在对意见的探讨中谈到判断,并认为康德的“判断”能力具有重要的政治和道德蕴含。到1966年阿伦特讨论道德与政治的关系时,由于涉及意志与理性的冲突,她再次回到康德的判断力思想,试图在康德命题“判断是作为知性与理性的中介”上,建构自己的命题“判断是解决意志与理性冲突的重要裁决能力”。

1961年阿伦特报道了耶路撒冷的审判,因指责犹太人也需要为大屠杀负责而陷入争论的中心,饱受各方攻讦。随后,阿伦特发表了《真理与政治》一文,她本打算通过区别政治生活中的事实真理与谎言,来为自己的立场和观点辩护,然而在写作过程中,阿伦特意识到真理与政治的关系远比回应争论重要:“它们的重要性似乎超出了一时的争论”*[美]汉娜·阿伦特《真理与政治》,见贺照田编:《西方现代性的曲折与展开》,第299,312,315,315页,吉林人民出版社2002版。。在《真理与政治》中阿伦特专门区分了理性真理与事实真理,认为与政治相关的真理是事实真理而不是理性真理,“事实真理养育政治思想,正如理性真理养育哲学思考”。②[美]汉娜·阿伦特《真理与政治》,见贺照田编:《西方现代性的曲折与展开》,第299,312,315,315页,吉林人民出版社2002版。政治生活要从事实出发,但在对事实真理的追求中,不同立场的人会表达不同的观点和意见,而意见则有偏颇狭隘之处。

阿伦特在1963年开始讨论个人意见如何与他人达成一致。 意见的扩大化依赖个人的想象力与判断力,而扩大思考意味着思考活动中有对他人立场的考量,有对其他人参与其中和对他人立场的想象。“这一想象力的发挥的惟一条件是无利害性,是从一个人的一己利益中解放出来。”③[美]汉娜·阿伦特《真理与政治》,见贺照田编:《西方现代性的曲折与展开》,第299,312,315,315页,吉林人民出版社2002版。在意见扩大化的过程中,个人通过对他者的想象及立场的转化,其意见才有获得确定性、有效性和普遍性的可能,从而实现个人意见向公意的过渡。在通过想象力实现立场的转化的过程中,判断力得以解放出来,而判断力是意见获得确定性过程中的重要能力。在思想代表性的问题上,阿伦特认为“正是这种‘扩大的精神’的能力使人们能够进行判断”。④[美]汉娜·阿伦特《真理与政治》,见贺照田编:《西方现代性的曲折与展开》,第299,312,315,315页,吉林人民出版社2002版。

这段话透露出阿伦特思想中三个重要的关联:首先,她是在思考如何实现意见的扩大化和获得意见普遍性立场的问题上,走向康德哲学来寻求理论资源的;其次,她将意见的代表性问题指向了个人的判断机能;再次,阿伦特意识到自己发现了多么重要的问题,即康德第三批判中的重要的政治意义。在对思考活动的考察中,阿伦特注意到对思考者立场的逐渐转换,从旁观者立场到普遍性立场再到鉴赏者的立场,趣味或鉴赏判断最后进入阿伦特的视野,成为解决政治行动中理性与意志冲突的重要能力,即人的哪种能力最终将行动带回政治生活中。

在对艾希曼审判的考察上,阿伦特讨论了判断。*Hannah Arendt. Eichmann in Jerusalem,Report on the Banality of Evils. New York:The Viking Press,1963:234.此书的最后一章节是“Judgment,Appeal,and Execution”,在这里出现的judgment一词是一个法律术语,是审判的意思。菲利普·汉森就认为,阿伦特是在对审判的考察上发现了判断。“艾希曼既非愚蠢,也非不道德,他平庸,没有思想。诚然,对形式逻辑的貌似精通掩盖了他思想的无能,但实际上这与意识形态推理的逻辑完全一致。”*[加]菲利普·汉森:《历史、政治与公民权:阿伦特传》,第232页。对此,菲利普认为,艾希曼所谓的判断,在阿伦特看来是根据趋势(意识形态思维)进行判断的例证,因此不是真正的判断。在艾希曼审判中,那些观看审判的人们,同样没有判断的意愿和能力,他们仍旧是根据趋势或主流观念对艾希曼进行指责。前后两种判断在性质上具有共通性,即艾希曼顺应趋势作出的选择,看艾希曼审判的人们同样顺应主流并谴责艾希曼,两者都不是真正的判断,都缺乏应有的警惕,缺乏对道德价值体系或某种意识形态或主流观念的检审。

到1966年,阿伦特在《论道德哲学的若干问题》一文中再次批判了真理式的现代道德哲学,并正式转向从康德的鉴赏判断汲取理论资源,解决她所思考的现代政治生活中的“平庸的恶”的问题。是理性还是意志,最终将人的精神生活带回到人类事务的行动世界?又或者,人的精神生活、观念或意见,最终如何投射到自己的实践中,行动和思考的中介是什么?在康德的道德哲学中,实践理性为自我立法,并指导每个人的行动,因此理性是确立道德法则的重要能力。在阿伦特看来,是意志促使人的行动,而非理性。

阿伦特认为意志有两重功能:鼓动功能与仲裁功能。意志受个人的主导、是关于个人诸欲望间的平衡,理性则是对外部世界的整体考量。阿伦特认为,意志是解决理性与欲望冲突的重要能力,在“我愿”与“我能”间作出仲裁,是意志最终决定如何采取行动。“正如我们所看到的,意志被理解为各种欲望之间的仲裁者,或理性与欲望之间仲裁者。”*[美]汉娜·阿伦特:《责任与判断》,第100,103页,陈联营译,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11年版。判断作为行动过程中的重要能力,更多的是对具体情境的考虑和对当下处境的理解,不同情境中的判断是听从意志的,而非理性的。因此,判断活动受个人意志的激发和鼓动,而意志与判断的勾连才能激发和鼓动人们的行动,将观念、意识和意见转化为行动并带回到人们面前。在行动的过程中,意志与理性的冲突会暂时性地消解,消解的条件是“我愿意”和“我能够”一致。如果“我愿意”和“我能够”冲突,意志与理性的矛盾会在行动中凸显出来。

在《文化的危机》(1961)中,阿伦特还只讨论了鉴赏的“游历”意义,她从鉴赏的特性讨论“游历”对政治生活的重要性。在《真理与政治》(1963)中,阿伦特则开始讨论主观普遍性与扩大的精神的关联,然都是围绕作为公民理性的意见展开的,即个人意见如何通过检审和判断来获得公共性及普遍性。在艾希曼审判报道的《结语》(1963)中,阿伦特开始专门讨论判断,并注意到意志与判断的关联。在《论道德哲学的若干问题》(1966)中,阿伦特探究了理性、意志与判断机能的区别与关联,并注意到判断和意志的重要关系。阿伦特意识到判断力对政治伦理的重要意义,因为判断是联结思考与行动的中介,判断最终将精神生活带到行动的世界中来。

四、鉴赏判断的出场

根据阿伦特《论道德哲学的若干问题》中的观点,意志的第二重仲裁功能被判断替代,意志的仲裁功能实际转移到了判断活动上;意志剩下“我愿意”的鼓动能力,则受到欲求、欲望或者情感的激发。在1966年阿伦特的思想中,仲裁功能在人的意志、理性和判断三者间还存在疑问和纠缠,意志“后面这种功能(仲裁功能)事实上是与判断相同;意志被请求在不同或相反的主张之间进行判断,而这种判断能力,应该被认为是意志,或是理性,还是第三种能力,这至少是有疑问的”③[美]汉娜·阿伦特:《责任与判断》,第100,103页,陈联营译,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11年版。。阿伦特是在对意志的考察中,发现意志的鼓动与仲裁功能,并认为意志的第二种功能(仲裁)就是判断。阿伦特并未区分源于意志的仲裁能力在意志与理性之间是偏向意志还是理性。

阿伦特将意志的仲裁功能与她早期关注的旁观者立场结合起来,认为判断就是旁观者的仲裁,“仲裁者就是那种作为无关的旁观者处理事情的能力”。*[美]汉娜·阿伦特:《责任与判断》,第119页,注释21。不同于《人的境况》中“讲故事的人”的旁观者立场,阿伦特在《论道德哲学的若干问题》再次讨论了旁观者立场,并提到利益无涉、扩展的心智和共通感等康德审美判断中的核心词语。在1970年《康德政治哲学讲稿》中,阿伦特考察康德的第三批判,并以此来为康德的道德哲学辩护。在阿伦特看来,第三批判开始关涉自己与周围世界的一致,在一定程度上回应了“为自己立法”的公共性。

阿伦特认为康德直到第三批判才发现了“复数的人”,并认为康德“改变了主意”,即对任何行动的制约或者道德的发现都意味着自己与周围的人的一致性考量。①[美]汉娜·阿伦特:《责任与判断》,第111页。“康德说,‘在趣味中,自我中心被克服了’。”阿伦特认为第三批判有了重要的政治意义,这正是阿伦特所认为的:康德从道德哲学中的“自我一致”(第二批判)过渡到第三批判中的“与他者的一致”。因此第三批判同样具有伦理意义,尤其是对政治伦理极其重要。康德力图使他的道德哲学、审美哲学不受社会性的影响,阿伦特却故意对此视而不见,并极力构建康德第三批判的共通感、旁观者立场、可交流性与社会性、公共性及公开性等政治哲学重要词语的关联。阿伦特还对康德的哲学概念作了去先验化处理,例如鉴赏的文化内涵与社会性内涵,而非先天性的。

阿伦特看重个人的品位或趣味在政治生活中的重要性,并认为该能力是人们理解、思考和判断政治现象的重要依据。阿伦特思想中的趣味判断概念从康德第三批判中来,她主要的判断思想也依赖于对“趣味”的讨论。中间需要注意的是:阿伦特使用英文词taste对应了康德对“鉴赏”(geschmacks)的讨论,但鉴赏判断的表达却有差异。鉴赏判断在德语中为合成词geschmacksurtheil,在英文中则是the judgment of taste。语言表达的区别导致阿伦特在讨论鉴赏判断力时,对该词进行了分离式的处理,例如她在早期讨论判断(多指政治判断)时只用judgment一词,在讨论鉴赏时只用taste。康德的“鉴赏判断”概念在英文翻译时使得该词的意义出现了分离,而阿伦特的分别解读进一步导致了判断与鉴赏在阿伦特判断力思想中的二分。到《康德政治哲学讲稿》,她才反复提到审美判断(aesthetical judgment),但她重点不是讨论审美判断,而是讨论“趣味”在政治生活中的重要性。在康德的审美判断分析中,从“趣味”出发,德语geschmack,更接近鉴赏。

阿伦特的判断力思想,一方面在回避德国古典哲学,另一方面又在靠近康德。这种复杂的交织与阿伦特关注的核心问题是分不开的。阿伦特理解哲学与政治的古老冲突,她反对将政治的理解哲学化。在反对普遍性真理的驱使下,阿伦特倡导在政治生活中应有多样化的意见和观点,但多样化、差异化的意见难免有滑向主观主义的危险。为了化解这一危险,阿伦特力图寻找主观意见的确定性根源。阿伦特对主观意见的普遍性依据探讨,则是从康德第三批判中的“主观普遍性”概念获取理论资源与灵感,由此可理解阿伦特为何醉心于对康德“主观经验的先验”的考察,同时也显露出阿伦特思想中的德国古典哲学的痕迹。

阿伦特一生虽著作颇丰,但并无建构理论体系的抱负,她的思想更多是从20世纪人类政治生活的现实处境与问题出发。阿伦特的生活遭遇及她触目可见的政治生活的堕落,把她从哲学拉回现实,所以阿伦特力图恢复本真的政治生活。“与其说她是一个单行本著作的著述家,还不如说个评论家……在1963年到1976年间所发表的东西,更为直接地涉及时事,而不是理论上有所建树的那种文字。”②[美]伊丽莎白·扬-布鲁尔:《爱这个世界:阿伦特传》,第437页。阿伦特未竞判断力思想至少有三个抱负:第一,仲裁功能。政治生活中的个体不仅是行动者,还要能像旁观者那样去思考、检审和评判;第二,判断既不是据已有的规则对之进行归类(从普遍到特殊),也不是遵守意识形态或某种权威(审时度势),而是对特殊的事物作出自己的判断;第三,判断活动可以开创自由,是解放式的。阿伦特的判断思想是试图通过德国古典哲学来解决现代政治社会中的道德基础的一种尝试。阿伦特的判断力政治哲学是一个未写出的、预想的解决方案,相比于对她判断思想的探讨,更有趣的可能是重回她思考的问题。

回到现代政治社会个体如何抗恶的问题,人们如何才能不用遵守既有的道德规则、不盲从意识形态、不屈从政府权威,而忠诚于自己与共同体成员之间的共同感觉,独立、自主地作出自己的判断,对自己的判断负责,并能确保自己的意见与他人的意见具有“共性、可交流性”?回答如此复杂的道德问题,阿伦特的判断思想则显得略微单薄;回答现代政治社会的伦理问题,阿伦特的答案则更显庞杂而无体系。阿伦特之后,新亚里士多德主义的兴起及对“实践智慧”概念的探讨、康德审美判断的实践化发展,乃至社群主义的兴起、罗尔斯的正义理论等,都算作是思想史中对阿伦特当时思虑的问题的某种回应。

【责任编辑:王建平;实习编辑:刘虹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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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5455(2017)05-0136-07

中山大学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项目“公民政治责任的理论探析:极权主义对政治伦理的挑战及其出路探寻”(16wkpy21)

2017-06-24

徐亮,湖北枝江人,法学博士,中山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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