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本溯源:作为学科对象的客家研究

2017-02-26 06:06
关键词:系谱学科研究

曾 令 存

返本溯源:作为学科对象的客家研究

曾 令 存

近30年来的客家研究基本上是对罗香林等的研究的“照着说”或“接着说”。由于种种原因,一个自20世纪30年代即被提出的客家学学科命题,目前仍处于被主流学术圈甄别、认可与接纳的状态。提倡“回到原典”并不是“为方法而方法”,它关涉客家研究的学术史梳理,同时也是为了更历史地把握客家研究的具体内涵,规范日益失去言说边界的研究现状,并有效地寻找与提取作为学科对象的客家学学科元素。以此重返历史语境的《崇正同人系谱》,方能正确理解这一曾被熟视无睹的客家史籍对以往客家问题的学术性提升意义。从赖际熙到罗香林,不过十年的时间,但若没有前者所作的学术蓄势,1930年代初的客家研究或许会是另一种情形。

客家学 近30年 罗香林 回到原典 《崇正同人系谱》

一、回望:近30年来的客家研究

对于20世纪80年代以前的客家研究,目前学界大都以20世纪30年代罗香林的研究为界分为两个时期。《客家研究导论》*罗香林:《客家研究导论》,第1—33页,兴宁希山书藏1933年版。第一章“客家问题的发端”简单回顾了19世纪五六十年代自“洪杨起义”及“西路斗案”以来至20世纪30年代之客家研究情形,并把它划分为三个时期:自嘉庆二十年(1815)徐旭曾的《丰湖杂记》起至光绪三十年(1904)为第一时期;自光绪三十一年(1905)至1915、1916年为第二时期;自1920年至1929、1930年为第三时期。20世纪80年代以来客家研究的成果之一,就是进一步充实和完善了罗香林之前客家研究的文献资料,同时续补了20世纪50年代至70年代港台和海外的客家研究内容。如王东在《客家学导论》中从“人员的构成及基本的学术观点”角度,从三个方面梳理了20世纪30年代以前的客家研究:一是极少数非客家人士的带有一些侮辱客家性质的研究,其中最典型的是黄节的《广东乡土历史》(1905),称客家民系“非粤种,亦非汉种”,以激化客家人与广东土著之间的矛盾。二是一些西方传教士及学者的研究,包括近代英国民族学奠基人之一的约翰·卢克伯(《文明的开端》)、美国传教士罗伯·斯密斯(《中国的客家》)、英国传教士艮贝尔(《客家源流与迁徙》)、美国天主教神父拜尔·德耳 (《客话通易》《客话浅说》)、美国耶鲁大学教授韩廷敦(《自然淘汰与中华民族性》)、英国学者爱德尔《客家人种志略》《客家历史纲要》)、俄罗斯人类学奠基者史禄国(《中国东部和广东的人种》),以及法国天主教神父赖里·查斯(《客法词典》)等。王东认为,这些研究基本上把客家民系看作是“不同于周边其他居民的一个独立的民族”*王东:《客家学导论》,第32,37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三是以客籍学者为主体的实证性研究,包括黄遵宪(《梅水诗传序》)、罗香林及非客籍的章太炎(《岭外三州语》)、罗常培(《从客家迁徙的踪迹论客赣方言的关系》)、顾颉刚等。王东认为,他们研究的显著特点是实证客家民系、客家文化与汉民族、汉文化有着密切的关系。对于20世纪50年代至70年代港台和海外的客家研究情况,王东重点介绍了陈运栋20世纪70年代出版的《客家人》,认为这是继罗香林之后“海内外客家研究集大成之作”③王东:《客家学导论》,第32,37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

与王东不同,晚些时候由房学嘉等编著的《客家文化导论》*房学嘉、宋德剑、周建新等编:《客家文化导论》,第9—14页,花城出版社2005年版。则根据罗香林等的研究,同时综合各时期的情况,把20世纪80年代以前的客家研究分为三个时期:第一时期为发轫期(1808—1904),主要是一些客籍学者和欧美传教士,他们的研究“没有组织”,“也缺乏交流和讨论”,因此影响不大。第二时期为大发展时期(1905—1949),主要与三次有关客家族属的争论事件有关:一是由黄节的《广东乡土历史》引发的;二是由1920年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乌尔葛德的《世界地理》(英文版)污蔑客家民系是“野蛮的部落”“退化的人民”的观点引发的;三是由1930年广东省建设厅创办的《建设周报》第37期发表的一篇以侮辱性语言描述客家民系“语言啁啾,不甚开化”的短文引发的。第三时期为海外延伸期(1950—1978)。客观地说,对上述几个发展时期所关涉研究成果的搜集整理,《客家文化导论》比《客家学导论》更全面、细致,其中不少资料对我们了解客家研究历史都有参考价值,如1905—1919年间胡曦的《广东民族考》、邹鲁的《汉族客福考》、钟同和的《客家考源》、杨恭桓的《客家本字》;20世纪20年代赖际熙的《崇正同人系谱》、李绍云的《岭东地理与客家文化》、王力的《两粤音说》;1930—1949年间(除罗香林之外)古直的《客人对》、日本学者山口县造的《客家与中国革命》;1950—1978年间日本学者中川学的《中国客家史研究的新动向》等。

需要说明的是,囿于成书的时间等因素,以上著述均不可能为我们提供有关近二三十年来海外客家研究的更多信息。*周建新在《客家文化的研究历程与理论范式》(载《广西民族大学学报》2016年第6期)一文中将自《丰湖杂记》开始的客家研究分为四个时期:兴起期(19世纪初—20世纪初)、兴盛期(20世纪初—20世纪50年代)、沉寂期和发展期(20世纪50—80年代)以及复兴和高涨期(20世纪80年代末至今)。其中对最后一个时期的界定与本文所强调的“近30年来”大致相同,但基于对整个客家研究大环境与大背景的考量,本文的“近30年来”会往前推至整个80年代。这不同于周文将80年代末以前的客家研究纳入沉寂期和发展期考察范畴的做法。这无疑在一定程度上妨碍了我们对这一时期客家研究的认知和把握。其实这方面有影响的、沉实的成果并不在少数,比如前些年广东省普通高校人文社会科学省市共建重点研究基地嘉应学院客家研究院组织启动的“海外客家研究译著特别项目”等。*《海外客家研究译丛》计划翻译和出版海外知名客家研究著作10部,2013年已由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6部:《客家——华南汉族的族群性及其边界》([日]濑川昌久著,[日]河合洋尚、姜娜译),《血汗和麻将:一个海外华人社区的家庭与企业》([美]欧爱玲著,吴元珍译),《基督徒心灵与华人精神:香港的一个客家社区》([美]郭思嘉著,谢胜利译),《中国历史上的移民与族群性:客家人、棚民及其邻居》([马来西亚]梁肇庭著,冷剑波、周云水译),《饮水思源:一个中国乡村的道德话语》([美]欧爱玲著,钟晋兰、曹嘉涵译),《日本客家研究的视角与方法:百年的轨迹》([日]河合洋尚)。作为一个社会问题与文化现象,“客家”一开始就不仅是“中国”的,同时也是“世界”的。这一问题需另作专文讨论,本文不再赘述。

历史地看,20世纪30年代以前的客家研究主要还是问题研究,意在为客家“正名”,还未真正进入自觉自为的学术研究状态。不过恰恰是这些基础与背景,为后来罗香林客家研究的提升积聚了足够的势能。多年前,笔者曾根据能见之材料进行粗略归类,发现罗香林从1928年编著《粤东之风》开始涉足客家研究,至1977年编辑《乙堂文存续编》,其间50年,先后发表客家研究方面著述40多种,其中著作6种,论文30多篇,研究涉及内容极为广泛,包括客家理论研究、客家谱牒资料、客家方志史料、客家诗文与人物志略等。不过其中大部分成果(特别是客家理论研究方面的)都在20世纪30年代以后。在20世纪30年代,“客家”第一次作为一个学术问题出现在罗香林的研究中。唯其如此,笔者才会在近年一篇文章中如是说:罗香林最大的贡献就是把“客家”从一个社会纷争的坊间话题提升到学术研究的层面,将一个族群的“正名”问题消化在学理的考究中,并通过《客家研究导论》和《客家源流考》等著述对客家与客家研究的基本问题进行了初步清理。这一四两拨千斤的工作,需要见识、胆识、学识。若论“客家学”,那么罗香林无疑是这个学科的奠基者。*曾令存:《客家研究亟待整体提升学术品格》,载《中国社会科学报》,2014-02-28。

20世纪50年代前后,由于罗香林退居香港等原因,客家研究在大陆日渐沉寂,直至20世纪80年代才重新浮出水面,并不断演化成为一门显学。理性地看,在促成近30年来客家问题再度升温的诸多因素中,如下几点尤为值得关注。*本文以下观点和内容的提炼参考了笔者的《客家研究亟待整体提升学术品格》一文。

一是由世纪转型时期的新国学研究引发的,对除了传统主流文化之外包括民族(系)文化与民间文化等的重新梳理与拯救。作为一种国家意志的体现,这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物质文化遗产和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程的启动。聚焦到客家文化领域,多年积淀下来,这一工程已不乏标志性的事项,如2008年(大埔县)广东汉乐被列入国务院公布的中国首批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同年,福建土楼在加拿大魁北克举行的第32届世界遗产大会上,被正式列入《世界遗产名录》。2010年,国家文化部批准在世界上客家人聚居最为集中的梅州设立国家级客家文化生态保护实验区。为更好地说明问题,这里不妨举列粤东梅州客家地区的一组数据:据统计,至2015年,全市各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共计有295项,其中国家级6项,省级27项,市级51项,县级211项。*以上一组数据参照2016年底梅州市文广新局提供的相关统计资料。与此同时,梅州地方政府近年一直在积极准备申报客家围龙屋为世界文化遗产。

二是国家借助文化交流(外交)重塑文化大国形象的研究与实践。这方面国际孔子学院的创办最具代表性。进入新世纪后,伴随着中国综合国力和国际地位的提高,汉语的国际推广也面临新的机遇和挑战,面对国外学习汉语热潮涌动以及国内外已有汉语推广机构与机制的不足,自2002年起,中国教育部和国家对外汉语教学机构开始酝酿在借鉴世界各国推广本民族语言经验的基础上,在海外设立中国语言推广机构。2004年3月,国务委员陈至立将中国设在海外的语言推广机构正式定名为“孔子学院”。同年11月21日,全球第一所孔子学院在韩国首尔成立。至2015年,孔子学院已发展至475所。*《孔子学院十年间开办475所 200多所待申》,人民网,2015-01-15,http://world.people.com.cn/n/2015/0115/c1002-26391960.html。由语言的推广延至文化的传播,最终达到增强国家文化“软实力”的目的,国家这一世纪战略对作为民族传统文化构成的区域文化的示范与带动作用是不可估量的。

三是国内近十多年来文化产业的崛起与发展。“文化产业”,简单地说,就是将文化产业市场化,让文化产生经济效益,成为一种可供大众消费的商品。近十多年来,以文化旅游开发为代表的文化产业队伍不断冲击、解构着人们关于“文化”的传统观念,这使我们既可以从文化保护与传承的角度,也可以从文化产业的角度去理解“客家文化生态保护实验区”“申报客家围龙屋为世界文化遗产”等客家文化事件的多元意义。将富于区域特色的“客家文化产业园”现象切换到客家界面,无疑有助于我们从更宽阔的视域去把握近30年来的客家文化研究的内涵。

基于此,笔者认为,近30年来客家研究的主动力还是在实践与行动上,从经世致用的角度出发,依照国家政策参与“文化中国”形象的塑造,推动地方社会经济文化的决策与建设,将客家研究与区域经济文化的建设和发展结合起来。而理论问题的研究则基本上是对罗香林等前贤研究的“照着说”或“接着说”,从历史学、文化学、人类学等跨学科角度,借助理论研究与田野调查等方法,继续展开有关客家源流、语言、民俗等客家基本问题的研究,并探寻客家学学科建构的可能性。客家研究在以上两方面均不同程度地获得了预期成果,并逐渐演化成为一门显学。

但是,客观地看,这些成果对作为“学术的客家”的提升意义是有待商榷的。另外,客家研究领域还存在一些值得关注的问题:近30年来,客家研究队伍不断壮大,但迄今仍未出现像罗香林那样的“大家”;研究成果可谓汗牛充栋,却始终未见类似《客家研究导论》和《客家源流考》那样的传世之作。同时,在看似热闹繁荣的研究中暴露出良莠混杂的景象,“学术的客家”与“实用的客家”常常“混为一谈”,模糊了外界对“客家”的认识和了解。

二、辨析:“客家学”学科的必要与可能

基于近30年来客家研究的这一状况,笔者以为当下最有必要也最有意义的工作,就是推进客家学学科的构建,因为它关涉客家研究的诸多问题。这几乎也是近十年来以闽粤赣地区客家文化圈为代表的一些研究者们所致力的一项学术工程,并由此带动了包括港台地区在内的一些境外学者对这一工程的关注。

现在客家研究界一般都承认作为一个学科名词的客家学(Hakkaology),最早由罗香林在20世纪30年代提出。王东曾提及在1989年的第9届世界客属恳亲大会上,华东师范大学历史学家吴泽首先提出“客家学”这一学科概念。*王东:《客家学导论》,第41,40页。随后,吴泽发表了后来“被公认为是大陆客家学学科建设的纲领性文献”④王东:《客家学导论》,第41,40页。的《建立客家学刍议》*吴泽:《建立客家学刍议》,见《客家学研究》第二辑,第1—10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一文。在这一问题上,笔者不很理解王东是如何理解吴泽与罗香林的关系的。实际上,若从客家学角度,我们不难发现关于这一学科的研究雏形,罗香林在《客家研究导论》中已有初步构想。该书共九章,朱希祖认为前六章,即客家研究的发端、客家的源流、客家的分布及其自然环境、客家的语言、客家的文教(上)、客家的文教(下),为“客观之叙述”,“为此书最精审之作”*朱希祖:《〈客家研究导论〉序》,见罗香林:《客家研究导论》。。《客家研究导论》于客家著述源流、客家迁徙历史、客家语言及文教等问题之阐发,为后来者从事客家问题研究作了大致的指引和设想。可以说,自罗香林以后半个多世纪来的客家研究,基本没超越这些范畴。至于罗香林在书中所言及的其他11方面课题,如对客家人士形体与血型进行观察、测量和检验,与其他种族或者汉人比较;对客家人居住的自然环境于客家种种活动之影响进行细心研究等,半个多世纪来虽不乏著述,但终未成体系,也少有显著建树之作。

在大陆,继罗香林之后比较有意识地对作为学科的“客家学”进行相对系统阐释的,是王东的《客家学导论》。该书共12章,其中有六章用于讨论客家民系起源、孕育、形成和发展,三章用于讨论客家文化与习俗。就此而论,如果没有“客家学”三字以及前面三章有关“客家学”提纲挈领的内容,那么一般人可能很难看出该书与近30年来其他客家研究著述的本质性区别。而书中一些有关客家学问题的表述,特别是关于客家学外延的界定,亦非无懈可击,如在行文上仅围绕几个概念、术语展开,也显得有些纠缠。

但尽管如此,我们仍不能否认《客家学导论》对20世纪90年代以来客家学学科建设的推动作用。这大概也是大陆近30年来比较早冠名以“客家学”的著作。*其实20世纪80年代以后内陆以“客家学”冠名的最早一部著作,应该是后来少为人提及的万陆的《客家学概论》,该书1995年由江西高校出版社出版。王东认为,“所谓客家学,就是一门研究客家民系历史、现状和未来并揭示其发生、发展规律的学科。”*王东:《客家学导论》,第10,10页。客家学的内涵,主要是“全面而又系统地研究客家民系的源流、社会经济、语言习俗、心理情感、民系意识等发生、发展及其演进过程,揭示这一民系的发展规律及其未来趋向”③王东:《客家学导论》,第10,10页。。从学科建构角度看,该书比较有价值的部分主要在于前三章对“客家学”学科建设的理论梳理与讨论:一是客家学的学科体系与研究方法,包括客家学学科的研究对象与范畴、客家学与其他人文学科的关系、客家学研究的方法;二是对客家学研究的回顾与展望;三是客家学研究中的几个基本理论问题,包括客家民系与汉民族的关系问题、客家民系与汉民族共同体内其他民系的关系、客家民系与大本营区域土著居民的关系、客家民系的血统问题。

王东的贡献,是在客家研究在大陆沉寂30多年后重新进入人们视野之初,即有意识地把罗香林、吴泽等的学术夙愿付之实践,开宗明义地对客家学学科建设的理论体系与研究方法等进行探索与尝试。《客家学导论》的这一历史前瞻性,在客家学学科建设依然“在路上”的当下,已不言自明。

继1991年华东师范大学客家学研究中心举办客家研讨会后,1992年,首届国际客家学研讨会在香港举行;为推助客家学研究,会上成立了“国际客家学会”。此后,国际客家学研讨会每两年举行一次,不过会议主题已不再简单局限于客家学学科的理论建设话题。2006年,纪念罗香林诞辰100周年学术研讨会在嘉应学院举行,提交研讨会的论文中,一些学者重新梳理了罗香林于客家学学科的意义;*如香港大学马楚坚的《罗香林教授之客家学的形成》等。具体可参看肖文评主编:《罗香林研究》,华南理工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2009年,国际人类学与民族学联合会第16届世界大会在中国云南举行,此次大会设有“解读客家历史与文化:文化人类学的视野”的专题研讨。这应该是一个让客家研究走向世界、借助国际视野对客家学的学科身份进行自我认证的难得机缘。2012年,广东省普通高校人文社科省市共建重点研究基地嘉应学院客家研究院举办了一次题为“客家文化多样性与客家学理论体系建构”的国际学术研讨会。会议虽然冠之以“国际”性质,提交论文超过105篇,其中也不乏讨论“客家学”方面的(大概有十多篇),但真正对客家学学科建设有识见和推进意义的并不多。*相关文章可参阅肖文评、钟晋兰主编:《客家文化多样性与客家学学科理论体系建构研究》,暨南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2014年,增城市人民政府、增城市志办公室等联合举办赖际熙专题学术研讨会,探讨赖际熙及其《崇正同人系谱》于客家研究/客家学学科建构的意义。2015年,徐旭曾客家学术暨纪念《丰湖杂记》发表200周年研讨会在河源举行,有学者认为徐旭曾及其《丰湖杂记》“开创了19世纪初客家研究的先河”。

客家学学科建设命题的提出,让我们看到近30年来重新进入人们视野的客家与客家研究的复杂性,即既有作为朝市显学的一面,也不乏坚守学术品格的学院派研究。遗憾的是,尽管如此,作为“学术的客家”研究迄今仍多有不尽人意之处,效果与学界的期待仍有一定距离。

学科的历史化和经典化,或者说学科的建构,需要一个过程,这个过程可能不是30、50年,而是80、100年,甚至更长。依“时间”定义“客家学”,显然已不是问题。作为民系的客家已有千年的历史;作为一个学术问题,即便从罗香林时代开始,客家也已不再年轻。从“经世致用”角度权衡“客家学”则更无可厚非,特别是近30年来的客家研究对国家从大国文化外交到区域族群文化研究的启示与贡献,以及对地方经济社会发展的助力。但对学科建构而言,以上并不是问题的全部。要言之,学科建构过程中的历史化和经典化,不仅仅是“时间”与“致用”的问题,更重要的还是如何通过“大师”与“经典”的培育,提升学科的学术品位与社会影响力。就此而言,笔者认为,近30年来的客家研究从学科建设的角度考量至少还有如下两大“短板”必须面对。

一是高水平标志性的学科成果。假设是一个学科,客家学的经典文献是什么?作为一个理论问题,可以讨论;但作为一个事实,不容否认,除罗香林的《客家研究导论》等著述具有学科雏形的文献价值外,近30年来的客家研究界至今仍未出现一部公认的、可以沉淀成为学科典籍的标志性成果。20世纪80年代后客家问题重返学界,我们的用力点主要还是在实用功利的宣传与践行上,即便是全球客家族群中影响最大的世界客属恳亲大会的客家文化学术研讨会专场,也如在命题作文。*2010年,笔者应邀参加的世界客属第23届恳亲大会客家文化学术研讨会的主题即是“客家河源与天下客家”,提交的论文为《苏家围:一个客家古村落意象的文化诠释》。学术学理的科学研究更多时候不过是研究同行间的自发行为。在近30年来冠名以“客家学”发表的各种客家研究著述中,且不说真正得到普遍认可的、具有严肃学术价值的、类似通史性质的成果一直未曾出现,就连这其中有多少能够经得起历史淘汰、对以后客家研究具有参考价值的,现在也仍不好下结论。与学科标志性成果付诸阙如关联的另一问题,是“大师级”学者的缺席。近30年来客家研究“经典”与“大师”的缺席现象,笔者以为应该引起我们的反思。

二是在学界有一定地位和影响的研究阵地与学科流派。这个学科流派有自己的研究阵地,能聚集一批在该研究领域有影响的学人;学派成员相互之间有相近的知识资源、研究理念与方法。在这方面,尽管已经过去30多年,两岸三地的客家研究机构也可谓是“遍地开花”,但至少在中国大陆,客家研究界目前仍处于一种各自为政的自话自说状态,始终未形成任何严格意义上的“学派”。这或许与客家研究缺乏深厚的学术沉淀、未曾建立起严格规范的学科机制,以及各地“客家诉求”不一而同,而导致进入该研究领域的门槛偏低、人员参差不齐的情形有关。在客家研究界,即便是已经取得了一定成果的研究者,也不敢说自己一开始就是从事客家研究的。这种情形对客家学学科建设的掣肘是肯定的。因此,怎样利用好诸如研究基地、重点学科、国家重大研究项目等平台,协调好个人学术兴趣与整体研究规划之间的关系,将分散的研究集中到一个个重大课题上来,并在此基础上逐渐建立起一些在研究界有一定影响的学术团队,至今仍是我们在建构客家学学科过程中必须面对的课题。与学科研究学派密切关联的还有学科的研究刊物。作为学科研究向社会特别是学术界发出自己声音、张扬自己研究理念与立场的学科刊物,无论于学科流派的建设与形成还是扩大学科研究而言,均举足轻重。然而同样值得关注与反思的是,近30年来的客家研究界虽然先后创办了不少客家研究刊物,包括华东师范大学早期的《客家学研究》、赣南师范大学近十年才创办的《客家学刊》以及嘉应学院创办于1990年的《客家研究辑刊》等,但至今仍未打造出一个在海内外公开发行的、专门的权威学术刊物。这可能与缺乏高水平的学科研究成果对刊物学术影响力的支撑有关。而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坊间形形色色的有关客家的通俗刊物。客家(文化)传播媒介的错位现象,也多少能够反映出近30年来的客家研究界对作为一项系统工程的客家学学科建构的乏力。*曾令存:《客家研究亟待整体提升学术品格》,载《中国社会科学报》,2014-02-28。

客家学之“学”,非日常之所谓有关客家之常识、知识甚至学问,而乃作为学科命题之学说,“它指的是各种规范化、理论化、科学化、体系化和定向化了的学说”*栾栋:《文学通化论》,第86页,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关于“客家学”学科的问题,罗香林当年在《客家研究导论》中即曾表达过严谨与审慎的态度:“但我总以为我们对于凡百学问,都须有一个适当的态度,研究时尽宜绝对的狂热,说话时亦宜绝对的冷静;有意要为某一问题或某一学问,东拉西扯,张大其词,到底不是学者应有的态度,我们应得避它!”*罗香林:《客家研究导论》,第1页。以罗香林的严谨与审慎,循之于学科之论说,作为一个学科命题的“客家学”,于近30年来的是非得失,要研究者们作出常识性评判,实非一件困难的事。

三、尝试:“回到原典”以正本清源

近十年前有一篇讨论客家学的文章认为:“客家学是个庞大的系统工程……由于客家学研究涉及领域太多,要真正达到学术上的重大突破,乃至全面突破,绝非易事。这条路又非走不可,如果没有学术上的突破,就难使客家学理论的构建达到高水平,也就没有高水平的学科体系的成果。”*李逢蕊:《客家学研究的回顾与前瞻》,载《龙岩学院学报》2008年第5期。的确,寻找突破与超越,已成为客家学学科建设的瓶颈。而在寻找突破与超越的诸多问题中,有关客家学学科建设的观念与方法问题,则尤为重要。

作为观念理论的客家学,其实在近30年来的客家研究中一直处于热议状态,并已有相关成果。至于这些成果对客家学学科观念的科学建构具有多大的效用,目前仍不好做判断。另外,这些冠名以“客家学”的成果,是否真的具备了学科品质,仍有待甄别。相比之下,作为研究方法的客家学,近30年来却为我们熟视无睹,而始终没有得到应有的清理。这种情况的出现,恰恰又与我们的观念有关。比如,我们可能很少认真去思考,在社会科学领域,所谓的方法问题,也是观念问题;方法的探索常常会反过来影响观念的变革。

近30年来的客家研究在理论与方法上值得省思的另一个问题,是在“中学”与“西学”之间,我们如何作为。如果说在罗香林及之前的时代,囿于一代学人的传统教育与动荡时局等历史原因,我们的客家研究更倚重于中国传统学术资源(包括理论与方法),那么近30年来,伴随着全球化进程的东进西学,受过现代西方学科体制与学术训练的新生代研究者的介入,以及大批境外(海外)学者的加盟,客家研究的格局与气象均已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表征之一便是文化人类学的理论学说及其田野调查的方法已被强势地植入整个客家研究肌体,甚至成为客家研究的主导。这种变化一方面给传统的客家研究注入了活性酵素,拓展了研究视野,另一方面则给非常中国本土的客家问题带来了新的遮蔽与困扰,并引起了持续的争议与争执。

基于客家学学科建构的这一状况,我们不妨从研究方法的角度切入作些探索与尝试,营建一种新的客家研究生态系统,以寻找新的学术生长点。与近30年来在西学进化论历史观与社会学价值立场双重作用下的激进主义姿态不同,作为学科研究方法的突破与超越之“寻找”,笔者以为应该是一种“回到历史情境中去”的后置式寻找,对有关客家文史典籍进行校疏、整理。这“寻找”的实质,既可以说是对目前受各种诱惑驱使以致高烧不退的客家研究现状的突围,也可以说是对客家研究本原问题的追溯与探究,同时还可以说是建构客家学学科过程中提取其学科基本元素的必由之径,借用甘阳前些年接受访谈时的说法,就是“用中国的方式研究中国”*甘阳、王钦:《用中国的方式研究中国,用西方的方式研究西方》,载《现代中文学刊》2009年第1期。。笔者认为这种尝试在有效调校近30年来客家研究中(学)西(学)两者失衡情况、展现历史上客家文化丰富内容的同时,对日益失去边界的客家研究也将产生学术意义上的调节作用。通过回到原典与回归传统学术,开展跨学科研究,并由此回答客家研究中存在的一些问题,撇清相关认识误区,对在许多问题上仍各执一词的客家研究领域未尝不是一种出路。

为了更好地理解和把握客家研究中“回到原典”以正本清源的意义,这里有必要对如下两个问题予以辨析。

一是,何以在客家研究中提出“回到原典”?此问题其实前文已陆续有所关涉,即与近30年来的客家研究状况是分不开的。如前所言,20世纪80年代以后的客家研究,由于种种原因,“西风压倒东风”的情形已对整个客家研究格局形成了强力压迫:近30年来在大陆社会科学研究领域普遍存在的用非历史性理论(西方)去解决历史性问题(中国)的现象,在客家研究界也不例外。这在对客家问题的中国性质有些“隔”的海外研究者中表现得尤其明显。其中颇具代表性的是20世纪90年代以来流行于日本客家研究界借用巴特(Barth)理论模式提出的“客家族群边界论”,以及与此相关的“客家族群建构论”与“客家文化假构论”等研究观点。*[日]河合洋尚主编:《日本客家研究的视角与方法:百年的轨迹》,第七至九章,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版。面对这一状况,回到历史,回到问题的源头,不失为让客家研究回归常识的一种明智选择。以研究的结论为问题讨论的起点,清理问题提出与演化的历史过程,并揭示出其中被遮蔽的深层断裂或变形节点,以达到对问题研究的纠偏与修复目的。“过去一向作为研究对象的线性连续已被一种在深层上脱离连续的手法取代。”*[法]米歇尔·福柯:《知识考古学》,第1页,谢强、马月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版。这种福柯(Michel Foucault)式的“知识考古学”,也是我们客家研究中提出“回到原典”的理论依据。与此相关联的另一背景,是学科建设层面上的,即通过“回到原典”寻找与提取作为学科的客家学的学科元素。任何一个学科概念、术语及话语方式的确立,都是该学科在漫长的话语实践中沉淀的结果。而这些概念、术语一旦确立下来,就自然获得了相对稳定、甚至可能是不可替代的内涵,如“客家风俗”“客家方言”“客家民居”“客家饮食”等。“回到原典”,就学科层面而言,其实是想通过对客家研究史料的学理性筢梳,更好地把握客家学学科内涵的科学性与规范性。因此,“回到原典”关乎“内容”,如通过回到原典更科学地把握“客家”的具体内涵;也关乎“形式”,特别是尝试通过回归传统学术探索客家研究的另一种可能性,或者说是新的学术生长点。

二是,何为“原典”?在汉语里,“典”有标准、准则的含义,更有文献、典籍的意思。但在本文中,所谓的“原典”,并不是《诗》《书》《礼》《乐》等汉以后历朝历代钦定的具有传承文化与教化民风意义的经典文献。大致说来,“原典”在本文语境中主要包含两方面的内容:一是指那些在现代学术语境中被弱化、散佚民间、被视为野史的、不登大雅的诸如州县史志、民间谱牒、区域语言等方面的资料。这些资料于民系文化之所以重要,是因为作为一种载体,它们保持了民系文化最原生态的风貌。事实上在当年支撑罗香林提出客家学命题的诸多因素中,对这些散落民间史料的搜寻与整理便是很重要的一个方面。二是指针对某一研究对象在历史上曾经涌现的、经过长时间的沉淀与检验、被公认具有一定的学术或史料价值的研究成果。*曾令存:《客家研究需回归原典》, 载《中国社会科学报》,2015-01-30。

在理解与把握“回到原典”过程中需要提出来加以辨析的另一个问题是,提倡客家研究“回到原典”与肯定近30年来在客家研究领域所开展的田野调查及其取得的成果并不矛盾。恰恰相反,近30年来,正是那些通过深入的田野调查挖掘出来的民间谱乘与契约文书等,丰富和充实了我们所说的“原典”内涵。而也正是那些有西方学者参与的田野调查成果,在一定程度上将客家研究推向了世界,使客家研究成为一个开放的系统。*这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法国远东学院教授、汉学家、宗教史和民族志学者劳格文(John Lagerwey)。他从1982年起涉足客家研究,并先后与粤闽赣高校及研究机构合作,开展“客家传统社会”的系列研究。《客家传统社会丛书》由劳格文主编,由国际客家学会、海外华人研究社、海外华人资料研究中心、法国远东学院在香港出版(从第11册开始,香港岭南学院海外华人经济研究部也参与出版),是一套全面系统地记录客家地区社会生活传统的学术丛书,至今已出版30多册。但偏重于口述与借助民间风俗习惯流传的田野调查成果并不能替代和等同于我们所说的“原典”。质言之,本文语境中的“原典”,主要还是指近30年来我们的客家研究关注不够、历代遗留下来的客家文史典籍资料,包括对它们的整理与研究。事实上,在客家研究走过百年的今天“回到原典”,值得我们从学术史角度去梳理的并不在少数。以粤东客家地区(梅州)为例,现存文献中比较有代表性的主要有以下四类。

方志类:如集历代官修大成者的《光绪嘉应州志》、嘉应州诸多文人修志中较有代表性的黄钊的《石窟一征》,以及李士淳修撰的《阴那山志》。

艺文类:主要包括诗、文两类。从今存的粤东(梅州)客家文献来看,在传世的大量地方文人诗歌总集中,胡曦编撰的《梅水汇灵集》和张鸿南编撰的《梅水诗传》都有一定代表性。诗歌批评方面,从现有文献记载来看,目前存世的嘉应州文人所著诗话至少有六种:即李黼平的《读杜韩笔记》、胡曦的《湛此心斋诗话》、黄绍庭的《清园诗话》、张自铭的《蕉岭先达诗话》、王漱薇的《梅联掇话》、刘子芬的《诗家正法眼藏》。其中,李黼平和胡曦的两种为学界所知,而另外四种则鲜为人知。另,在现存地方文献中并无能够充分反映嘉应州历史人文的碑铭序传等文章汇集。仅此,亦有必要搜集历代相关文类中较有代表性的佳作予以点校辑佚。

语言类:明清以来出现的珍贵方言史料文献包括两方面:一为中国本土的,如《一年使用杂字文》(康熙年间武平人林梁峰撰)、《石窟一征》“方言”部分、《光绪嘉应州志》“方言”卷、《客话本字》(光绪三十三年杨恭桓撰)、《岭外三州语》(章太炎撰)等;二为清末民初西洋人编写的客家方言文献,即第一次鸦片战争后,陆续来到客家地区传教的欧美传教士编写的客方言文献。这其中保留了相当丰富的早期客方言材料。另,成书于20世纪20年代的罗蔼其《客方言》,乃早期客方言研究集大成者。

经史类:从现存的粤东(梅州)客家文献看,地方文人的大量经史著作均已散佚难寻,现存地方文人经史论著中较有价值者有李中培的《朱子不废古训说》16卷、《朱子引用文献考略》4卷及熊理的《论语管窥》等。*以上资料的整理吸收参考了郭真义等的研究成果,特此致谢。

以上所辑仅为粤东(梅州)客家地区一隅,以此类推其他客家地区相关的文献典籍,该是怎样的一种景观!然而,作为学科建设基础工程的学科史料汇集与梳理在近30年来的客家研究中一直处于滞后状态,即便是在客家研究有一定影响的粤闽赣地区,至今也未建成在学界有一定影响的客家资料中心(库),更遑论对这些典籍文献的校疏与研究。*当然也应该看到已有的努力与成效,比如在内地比较早开展客家研究的嘉应学院,很早即提出建设世界客家研究资料中心的构想,同时也做了一些资料的搜集、整理工作。但从该校广东省省市共建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客家研究院资料室的收藏现状以及上网供查阅的资料情况看,其搜集、整理主要还是局限于民间谱牒方面。值得关注的是,该校一些研究者近年来正在有意识地开展客家典籍文献的校疏与研究,并取得了初步成效:如由已故学者陈修校注整理的罗蔼其的《〈客方言〉点校》(华南理工大学出版社,2009),由房学嘉教授主持的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明清客家民间古文书的整理与研究”。另外,由郭真义和曾令存主持整理的大型地方文史典籍、广东省普通高校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成果《梅水诗传》(上下卷)(暨南大学出版社,2015),对民国以前粤东梅州客家地区的诗人行迹及诗作进行全面的汇总校订。2017年,由曾令存、郭真义主持的“粤东(梅州)地方文史资料整理与研究协同创新中心”,被嘉应学院立项为广东省省市共建本科高校重点建设项目。这种情况对客家学学科研究与建设的掣肘可想而知。

学术创新的前提是对已有学术研究成果的批判性继承。“回到原典”问题的提出,是对我们近30年来客家研究观念与方法的一种回应,也是基于建构客家学学科的考量。若从徐旭曾的《丰湖杂记》算起,客家研究已经走过了200年。如何规范作为学术对象的客家研究,构建客家学学科,这其中有很多问题有待我们作进一步探究,而笔者以为,首要的工作是重返历史,回到原典,潜沉下来清理那些散佚民间的客家文史典籍,以及近百年来涌现出来的代表性客家研究成果。

四、结案:重返《崇正同人系谱》

在如何践行前面的思考与讨论的问题上,本文拟以《崇正同人系谱》为个案,看看作为方法实践的“回到原典”能够给我们带来怎样的启示。*本文以下部分观点与内容参考笔者的《客家研究需回归原典》一文。

《崇正同人系谱》(以下简称《系谱》)20世纪20年代由香港崇正总会发起编纂。主编赖际熙,光绪二十九年(1903)进士,曾为清政府国史馆编修,清末康、梁“公车上书”的积极响应与支持者之一。《系谱》从1922年冬开始着手征集资料,至1925年编纂成书。该书不仅在赖氏诸多著作中举足轻重,同时也是20世纪客家研究史上的重要成果之一。但由于发起编纂《系谱》的崇正总会并非学术性机构,加之20世纪80年代以前的香港与内地受时局等因素的影响,信息的沟通与学术的交流(尤其是后者)并不像今天那么方便与频繁,而且《系谱》的印刷数量比较少,外地学者不易见到;《系谱》采用的谱牒体式,也容易使不了解中国史学传统的读者产生错觉,将此皇皇巨著误认为是客家民系一般的家谱汇编。同时,在现代学术格局中,随着西学东渐,研究观念、理论资源及研究方法不断进化。凡此种种,都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一些现代学人对中国传统谱乘研究价值的重估,从而制约着他们对《系谱》意义的认识与把握。除此以外,还有一点,即20世纪80年代以后的客家研究,如前所言,更热衷于经世致用与西学视角,从而在一定程度上导致对客家研究历史传承与纯粹学术的轻淡。综合以上原因,《系谱》的影响“并不很大”(罗香林)。

本文之所以从客家研究“回到原典”以返本溯源的角度重新审视《系谱》,除了基于对近30年来客家研究与客家学学科建设状况的思考,另一方面也是尝试从学术的层面理解与把握《系谱》,纠正人们对《系谱》的误读,领会赖际熙对作为历史、文化与学术对象的“客家”的梳理。这种正本清源的工作,笔者以为对作为学科的客家研究品质的建立是不可或缺的。在这样一种语境中,笔者认为《系谱》至少在如下几方面值得我们关注。

首先是《系谱》整体构架的设计。《系谱》显然借鉴了中国传统地方史志的结构设计,如其中的礼俗、语言、人物、选举、艺文、杂著等纲目的设置。但又不完全如此,而是根据立意需要予以增减。如《系谱》并没有过多考虑地方史志重要的舆地、建置、田赋等方面的内容,而替换补充为中国传统民族史志结构设计中诸如源流与氏族等内容。从民族(民系)史志角度来看,在客家研究史上,赖际熙可以说是比较早地从中国传统学术研究范式角度,设定了作为民族学讨论对象的客家研究范畴及其大致的内容。这并不是说此前的客家研究著述无视这一点,实际上其在徐旭曾的《丰湖杂记》、黄钊的《石窟一征》等早期客籍学人著述中也有所涉及。*黄钊编修的《石窟一征》全九卷:卷一为方域、征抚,卷二、卷三为教养,卷四为礼俗,卷五为天时、日用,卷六为地志,卷七、卷八为方言,卷九为人物、艺文、杂记。(清)黄钊:《石窟一征》,民国三十二(1943)年重刊本。但笔者想强调的是,只有到赖际熙主编《系谱》的时候,才有意识地对这些问题进行剪裁删补,从民族学研究角度予以系统化与学理化。赖际熙的这一工作对后来客家研究的影响是深远的。20世纪30年代以后罗香林以《客家研究导论》等为代表的系列研究的展开,均或多或少地受此影响或启发。*罗香林的《客家研究导论》全九章,前文已有介绍。从全书内容构架角度将《客家研究导论》与《系谱》进行对读,更容易看出后者对前者的学术性师承与改造。就此而言,赖际熙主编的《系谱》可谓是对以往客家“研究”的一次学术性提升,它标志着客家研究学术自觉意识的萌生。这实际上为后来罗香林系统全面地展开客家研究作了最后的学术蓄势。*陈世松:《中国近代以来学术建构对客家研究的影响——以罗香林〈客家研究导论〉为例》,见肖文评主编:《罗香林研究》,第225—240页,华南理工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此文虽未谈及罗香林客家研究与赖际熙及其《系谱》的关系,但文章对罗香林客家研究与前人研究成果继承发展的评述,对我们思考这一问题有启发意义。赖际熙所做的一切充分体现了其作为一个史学家的高屋建瓴。关于《系谱》在这方面的贡献,笔者认为过去的客家研究是关注不够的。篇章结构的设计从来就不只是简单的“形式”问题,正如研究方法的选择与运用,它本身同时就是“内容”,包含着作者的研究观念以及对研究内容的思考等因素。

其次是《系谱》对客家研究中一些问题的识见。通览《系谱》,不难发现编纂者对于“客家”,并非停留在一般层面上的简单介绍与描述,它体现了编修者一种认真严肃的学术考订精神。《系谱》八方面的内容对于作为民族学对象与范畴的客家研究均有涉及。而细读《系谱》,可以发现作者在对一些问题看似“接着说”的同时,努力“从头说”。以客家源流问题为例,这是客家研究被关注、讨论得最多,而至今仍存争议的一个问题。即使是对“南迁说”,长期以来在学界也有不同看法,而对客家民系与南方原有土著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关系,更是莫衷一是。《系谱》第一部分论述客家源流,不过5 000多字,但其中的不少观点,与其说是对以往相关研究的简单“接着说”,不如说是在通过对史实的还原试图“从头说”。为更有力地说明问题,本文兹将《系谱》卷一《源流》中的有关内容实录如下,以俟明鉴:

……秦时更有中国民族入越,而越族正不必尽禹裔也。然其同为中原世族之遗传,则一也,而非二也。

……然赵佗为中国真定人,越族为中国神禹裔,皆客也,非其原民也,客而后衍为越族也。可知吾先民皆本越族拓殖而来,后民则胥由中邦南徙而至,旧典彰彰,可悉数者矣。

……先民之来,其最彰明较著者,则为周时之梅鋗。

……此吾粤北江之先民,原为越族者也。至唐开元,名相张文献公九龄之族,则以范阳世胄来居曲江。此又中邦明德之裔,而为吾系后民之达人也。而东江后民,则以南齐时程旼之居程乡为最著。

……考梅州即松江一带地域,北与汀江壤接,稍西亦与贡江毗连,大抵此间客族所祖,皆由南渡再从赣、汀转徙而陆续来者。

……魏晋递降,中原多故,于是天堑之长江遂不能限北人之飞渡。大抵最着者,厥为东晋之渡江,继而南宋之渡江。而帝昰帝昺之播迁岭海,其间中原人物之以扈从避乱挈族而南者,遂日来日多……于是中原民族拓殖南方范围弥广矣。此为中世时期之客族。而客之名称亦至宋初太平兴国年间始著明文于载籍。

……盖岭东地域,在东晋、南宋二代,较近首善,田野已辟治,民物已殷繁,而文化输入有年,重以衣冠旧族,优秀多才,自得风气之先而发达蓬勃,则族高望重,其语音因能保存其固有而不为南蛮鸠舌所混同。于是岭东之墟,遂由正音而酝有今日吾人之客音也。至于来自南宋者,则其地客音已盛,再传即同化矣。试观今日赣、粤、闽三省毗连之地,言语皆同,可见是即最初一次之客而未经再次之客也。

……综观吾系著地之大势,如粤省方面,愈近南则愈少,愈近北则愈多。南、韶、连、循、梅、大埔各地,皆在北鄙,而与中原南陆赣湘等省壤接毗连,遂为吾系萃处其中。此非由中原南徙而来之确据乎?今日环绕五岭之麓,如赣、汀、南、韶、连各州之吾系民族,乃当日中原南来初经一次为客之民族也,而未再转徙,且已成为今日最先之土著矣,然实则客中之主也。今日梅、循二州与珠江、西江上游及福建潮琼同系各族,乃皆当日度岭愈南,再经二次为客之民族也,而不复转徙,则亦成为土著矣,然实仍客中之客也,今日增城、东莞、花县、番禺、新安、龙门、从化、清远,以及一概插处之客族,乃又近代生齿日繁人稠地逼,因图发展,更经三次四次为客之民族也,而转徙不已,又若成为频动之客族矣。是则客中之客而愈客也。而究何者纯为土,何者不为客耶?明乎此,而吾系之本末昭然矣。

……吾系移徙所至,氏族辄极蕃衍,如梅州大埔诸县,户口滋生尤为炽盛,人众则地力几不能给,因而移植于远国,海澨山陬,足迹殆遍。其于内地各省,则于官商两途,名利奔驰,近者复返江之东西,湖之南北,远者更入川陕滇黔,源流秩序,皆有可寻。*赖际熙:《崇正同人系谱》,第2—10页,香港崇正总会1955年版。

……

越族、土著、赵佗、南迁、先民、客民、客家等,都是频繁出现在讨论客家民系源流问题中的关键词(或者说概念、术语)。不过很久以来,这些概念、术语在学界运用过程中都存在不同程度的印象式、空泛化或抽象化情形,常常不对其进行必要的辨析。如何将它们置放回具体语境中进行有效解读,以真正帮助我们梳理客家源流,笔者以为在今天的客家研究中很重要。赖际熙在大中华与大历史的视野中探赜索隐,并试图回答一些在客家研究中至关重要而又容易纠缠不清的问题,值得我们关注。从源流上说,“客家”称谓之由来,以及其民系特性、文化礼俗、语言应用等,乃在于“客”字。客者,后来之谓也。然究竟“后”至何时?若以宋末元初为界,那么之前“南徙而至”的“中原世族”又算是什么?其与我们后来称之为“客家”者又是一种怎样的关系?“究何者纯为土,何者不为客耶?”诸如此类的问题,《系谱》在《源流》一章中言简意赅却钩沉缜密。而赖际熙对散居于广东各地客家人渊源的清理,在今天仍经得起推敲。正是在这一意义上,笔者认为《系谱》关于客家的许多问题,并不是简单地对以往相关研究“接着说”,而是在试图返本溯源,从头说起。

在重返历史语境的视野下,《系谱》还值得一提的是对客家研究的方法论意义,集中表现为对重资料、证据搜集与考释的传统学术的回归,即陈寅恪所提倡的“补证”“释证”与“参证”。而此中之“证”,在赖际熙的年代,对作为民系的客家研究而言,则主要是指散落民间的谱牒资料。族谱之于中国文化及氏族研究之意义,赖际熙在《系谱》编纂缘起中已作交代。罗香林后来在《中国族谱研究》绪论中亦言:

族谱为中国史籍之一类,与中国氏族及文化之维系,关系甚巨……余治中国史学,虽亦甚受近世史学潮流影响,然以喜为研究中国民族之迁移与混合历史,深觉中国之所谓正史与方志,其载述往往仅能及其朝政之实施,制度之创立,地方之建置,财政之丰歉,人物之得失,及边民之入居,如是而已。而于各族姓之迁移转徙,与各民族之混合同化,则仍不能不于各姓之谱乘求之。*罗香林:《中国族谱研究》,绪论,香港学社1971年版。

《系谱》中,赖际熙借助散落的家(族)系谱资料,对散居广东各地客家姓氏(136个)的渊源以及后来迁徙的情况进行了详细的考订与阐释。在传统中国史学的研究视阈中,在没有更可靠、可行之材料与方法的情况下,《系谱》借此对客家姓氏源流所作的索隐弥足珍贵,也值得我们关注。如前所言,在现代学术中,不论是作为一种体式还是研究证据与方法,谱牒均受到不同程度的排斥与淡漠。而谱牒之作为证据,也并非万无一失,谭其骧即曾说过:“谱牒之不可靠者,官阶也,爵秩也,帝皇作之祖,名人作之宗也。”*谭其骧:《湖南人由来考》,载《方志月刊》1933年六卷6期。而本文之所以认可赖氏《系谱》之征用,一方面固然如有的学者所言,客家的历史在中国正史中少有记载,欲重构其民系的形成与发展轨迹,必须依靠民间谱牒这一特殊的民间历史文献;另一方面主要还是想借重谱牒之历史与传统属性,对近30年来客家研究中轻历史重时势、出于种种非学术因素对“客家”进行随心所欲阐释的现象提出质疑。

《系谱》虽然在自觉建构学科思想体系方面难与后来的《客家研究导论》相提并论,但其于后来罗香林客家学学科命题的提出与实践功不可没。从赖际熙到罗香林,从客家问题的研究到客家学学科命题的提出与初步实践,其中的深层关系,在对《系谱》作回到历史语境的解读过程中,我们并不难领会。笔者始终认为,在客家研究走过百年的今天,通过回归历史与传统的方式,正本清源,建构现代学术意义上的客家学学科,未尝不是一种有效尝试。“用中国的方式研究中国”,无论是作为立场还是方法,在这里均已与我们惯性联想中的“文化保守主义”无关,而主要还是取决于我们研究对象(“客家”)的“中国制造”。

【责任编辑:王建平;助理编辑:杨孟葳】

C95-0

A

1000-5455(2017)05-0005-10

2017-05-08

曾令存,广东梅县人,嘉应学院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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