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明妃曲》释疑

2017-02-26 06:03高宏洲
理论月刊 2017年9期
关键词:昭君王安石

□高宏洲

王安石《明妃曲》释疑

□高宏洲

(北京语言大学 首都国际文化研究基地,北京 100083)

王安石的《明妃曲》是书写昭君出塞故事中的经典之作,但是对其主旨的解读至今歧义重重。导致歧义产生的原因在于研究者们没有充分尊重王安石创作《明妃曲》的历史语境,没有考索《明妃曲》与王安石同时期的散文创作之间的互文关系,解读的时候没有照顾到诗歌体裁表达情感体验的独特性。王安石的《明妃曲》创作于政治比较宽松的嘉祐四年,表达了王安石不被宋仁宗君臣所知的政治境遇,其感情基调与王安石独特的“知命不忧”“君臣以义处”等哲学思想密切相关。

王安石;明妃曲;历史语境;文本体验

昭君出塞是中国古典文学创作中的一个重要母题,王安石的《明妃曲》无疑是其中的经典之作。但是,由于对王安石的熙宁变法历来有不同看法,导致对《明妃曲》的评价也褒贬不一。据笔者统计,到目前为止,对《明妃曲》的评价比较有代表性的观点就达数十种之多。本文希望通过跨学科的视野,文本细读的方法,建构王安石创作《明妃曲》的特定历史语境,在特定的历史语境中把握《明妃曲》的主旨,从而对那些不当阐释予以辩驳。

1 歧义重重的《明妃曲》

第一种观点以北宋的王回(字深父)为代表。李壁的《王荆公诗笺注》在《明妃曲》第一首的结尾“人生失意无南北”句下注:山谷(黄庭坚)跋公(王安石)此诗云:“荆公作此篇,可与李翰林、王右丞并驱争先矣。往岁道出颖阴,得见王深父先生,最承教爱,因语及王荆公此诗,庭坚以为‘词意深尽,无遗恨矣。’深父独曰:‘不然。’孔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人生失意无南北,非是。’”[1]111从李壁的注文可以看出,黄庭坚对王安石《明妃曲》的评价比较高,认为“词意深尽,无遗恨矣”,可以与李白、王维并驾齐驱。王回不同意黄庭坚的观点,认为《明妃曲》第一首中的“人生失意无南北”违背了孔子“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的思想。

第二种观点以南宋的范冲和清代的赵翼为代表,认为《明妃曲》第二首中的“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给投降者和汉奸提供了借口。绍兴四年(1134年),范冲对宋高宗赵构云:“臣尝于言语文字之间得安石之心,然不敢与人言。且如诗人多作《明妃曲》,以失身胡虏为无穷之恨,读之者至于悲怆感伤;安石为《明妃曲》,则曰:‘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然则刘豫不是罪过,汉恩浅而胡恩深也?今之背君父之恩,投拜而为盗贼者,皆合于安石之意,此所谓坏天下人心术。孟子曰:‘无父无君是禽兽也。’以胡虏有恩而遂忘君父,非禽兽而何?”[1]111-112范冲认为王安石的学术不正,因为按其“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推论的话,当时投降金朝的刘豫等也没有什么罪过。清代的赵翼也有类似的观点,说“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悖理之甚,“推此类也,不见用于本朝,便可远投外国”[2]166-167。

第三种观点认为,《明妃曲》第二首中的“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中的“自”是自己的“自”,意思是说“浅就浅他的,深也深他的,我都不管,我只要求的是知心的人”[3]12-13。这是郭沫若的观点。

第四种观点认为,《明妃曲》第一首并没有离开“怨而不怒”的旧谱儿,不过是借家人之口怒罢了。家人“教她(王昭君)别痴想了,汉朝的恩是很薄的;当年阿娇近在咫尺,也打下冷宫来着,你惦记汉朝,即便你在汉朝,也还不是失意?——该失意的在南北都一样,别老惦记着‘塞南’罢”。第二首中的“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是沙上行人的安慰语,意思是说“汉朝对你的恩浅,胡人对你的恩深,古语说得好,乐莫乐兮心相知,你何必老惦记着汉朝呢?在胡言胡,这也是恰如其分的安慰语。这决不是明妃的呧咕,也不是王安石自己的议论”[4]429-431。这是朱自清的观点。

第五种观点认为,《明妃曲》一反前人对昭君的感伤基调,塑造了一个坚强的昭君,第二首中的“可怜”不是可怜昭君,而是可怜那些写感伤昭君诗歌的诗人们。这种是谢再兴的观点[5]66。

第六种观点认为,《明妃曲》第一首中的“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是为毛延寿翻案,讽刺封建帝王,同时抒发王安石怀才不遇的感慨。这是高洪奎的观点[6]128。

第七种观点认为,《明妃曲》通过塑造昭君这个具有浓厚爱国主义情怀的形象,表达了昭君对祖国的无限思念,《明妃曲》是以王安石的“北使诗组”为基础而创作的。这是漆侠的观点[7]67-73。

第八种观点认为,《明妃曲》打破了历来认为昭君和番是屈辱,昭君在异域不得意的定论,大作翻案文章,赞美和亲是有利于民族团结的好事,赞美昭君在胡人那里得到了知己的爱情。这种观念以马冀为代表[8]99-103。

第九种观点认为,《明妃曲》第一首一扫历代诗人写昭君留恋君恩、怨而不怒的传统见解,有极大的独创性。王安石不仅从侧面勾画了昭君这个绝代佳人的形象,以及她独去异域、怀念故国的凄苦无告的心情,而且道出了在阶级社会中普遍存在的妇女受压迫、被蹂躏的不合理现实,同时也表达了王安石怀才不遇的感慨。这是游国恩《中国文学史》的观点[9]32。

第十种观点认为,《明妃曲》是王安石自己的写照。陈衍《宋诗精华录》云:“‘低徊’二句,言汉帝之犹有眼力,甚于神宗。‘意态’句,言人不易知。‘可怜’句,用意忠厚。末言君恩之不可恃。‘汉恩’二句,即与我善者为善人意,本普通公理,说得太露耳。二诗荆公自己写照之最显者。”[10]127-129方东树也说《明妃曲》是“寄托”之作[11]287。

2 《明妃曲》创作的历史语境

首先,嘉祐年间比较宽松自由的政治环境。王安石虽然没有标注《明妃曲》创作的具体时间,但是根据梅尧臣的唱和诗大致可以推断其创作于嘉祐四年(1059年),因为梅尧臣嘉祐五年(1060 年)就去世了[12]57。王安石创作《明妃曲》的嘉祐年间是宋代比较好的一个时期,有“嘉祐之治”之称。这个时期的政治环境整体而言比较清明,庆历新政的革新派人物欧阳修、韩琦、文彦博等陆续回朝并担任重要官职。士人们普遍继承了庆历士人慷慨激昂、议论争煌煌的谏诤精神,敢于揭露时弊和裨补时阙。朝廷不仅不以言为忌,而且奖励直言谠论。胡、汉问题虽然非常突出,因为澶渊之盟以后宋朝就一直向辽和西夏输纳岁币,但是并不敏感。当时的社会问题虽然很多,但是士人们普遍认为可以通过变法解除内忧外患。这是王安石创作《明妃曲》的大背景,也是他敢于借昭君出塞的故事抒发怀才不遇的情怀的特定历史语境。这一点也可以从欧阳修、梅尧臣、刘敞、曾巩、司马光等人的积极唱和中看出来。但是靖康之难后,胡、汉问题上升为社会的主要矛盾,胡、汉关系变得异常敏感,这是范冲、宋高宗等曲解《明妃曲》的历史语境。当然,范冲的解读中夹杂了党争的因素。范冲是熙宁变法反对派范祖禹的儿子,他将《明妃曲》解读为王安石的学术不正显然是为了打击和报复王安石。

其次,《明妃曲》的创作与王安石当时的仕宦经历息息相关。虽然王安石十七八岁就有稷契之志,但是科举入仕以后,他一直在地方担任较卑微的官职。担任地方职务期满后,王安石虽然得到了欧阳修、韩琦、文彦博等执政大臣的举荐,但是他屡辞不就。王安石在辞章中谈到的理由是在京不便养亲,但这很可能是托辞,真正原因在于他的志向不是以文辞要官,而这恰恰是举荐者所看重的。因为按照当时的惯例,地方任职期满后可以凭借文学才华申请馆阁等京官职位,王安石显然具有这样的能力,但是他并没有这样做。这就产生一个悖论,举荐者所欣赏的文学才华与王安石所期许的价值理想之间存在一定的距离。

史书和笔记中记载了许多王安石与欧阳修、韩琦、文彦博等不相知的故事。作为嘉祐年间的文坛盟主,欧阳修本对王安石的文学才华寄予厚望,其《赠王介甫》诗云“翰林风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将王安石比作唐代的李白和韩愈,这是非常高的赏誉。但是王安石却不以为意,其《奉酬永叔见寄》云“欲传道义心虽壮,强学文章力已穷。他日若能窥孟子,终身何敢望韩公?”明确表态自己心仪的是以传道自任的孟子,而不是勉强学习文章写作的韩愈。《邵氏闻见录》卷九记载:“韩魏公(韩琦)自枢密副使以资政殿学士知扬州,王荆公初及第为签判,每读书至达旦,略假寐,日已高,急上府,多不及盥漱。魏公见荆公少年,疑夜饮放逸,一日从容谓荆公曰:‘君少年,毋废书,不可自弃。’荆公不答,退而言曰:‘魏公非知我者。’”[14]94韩琦由于不知道王安石夜间勤学苦读,而以普通少年视之并予以劝导,结果导致王安石得出韩琦“非知我者”的结论。宋神宗即位后曾问韩琦:“谁可属国,王安石何如?”韩琦对曰:“安石为翰林学士则有余,处辅弼之地则不可。”[15]325从韩琦的回答可以看出,他与王安石不甚相知。皇祐三年(1051年),文彦博举荐王安石恬退,乞求不次擢用,以激奔竞之风,这显然是对王安石的肯定。但是王安石的《乞免就试札子》却云“今特以营私家之急,择利害而行,谓之恬退,非臣本意”[13]71,直接否定了文彦博举荐的理由。可见,文彦博与王安石也不甚相知。嘉祐三年(1058年),王安石写了《上仁宗皇帝万言书》,已经提出了变法的蓝图,但是并没有引起仁宗皇帝的注意。可见,王安石与仁宗皇帝也不甚相知。熙宁二年(1069年),神宗欲大用王安石,唐介说王安石“好学泥古,议论迂阔”[15]326,孙固说王安石“文行甚高,但宰相自有度,安石狷狭少容”[15]326。从唐介、孙固的评价中不难看出他们对王安石的不满。宋神宗任命王安石为参知政事时,曾说:“‘朕知卿久,非适今日也。人皆不能知卿,以为卿但知经术,不可经世务。’安石对曰:‘经术者,所以经世务也。果不足以经世务,则经术何以赖焉? ’”[15]326-327宋神宗的“人皆不能知卿”揭橥了王安石不被当时的大臣所知的现实处境。王安石对此是心知肚明的。曾巩在《上欧阳舍人书》中说,王安石自重不愿知于人,“尝言非先王无足知我”[16]237。可见,王安石对无人知自己的现实处境是非常清楚的,他期待的是理想中的先王,而非现实中的君臣。

嘉祐年间王安石面临的主要问题是有志难酬,不为仁宗君臣所知。王安石在《王深父墓志铭》中,对“圣人君子之难知”的问题进行过深入的思考[13]1946。这些思考很可能是王安石《明妃曲》第一首中“意态由来画不成”的现实基础,表达了王安石对举荐者刻画的自我形象不予认可的感情流露。此外,志向的远大与现实境遇的卑微形成的强烈反差应该是王安石发出 “人生失意无南北”的感情基础。朱自清将“人生失意无南北”解释为家人说说罢了的劝慰之辞是不透彻的。因为 《明妃曲》显然不是记载昭君出塞的历史事实,而是借昭君出塞的故事抒发王安石自己的情怀。况且,家人的劝慰之辞说到“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劝慰之目的已经达到,没必要升华出“人生失意无南北”这句颇具哲理意味的话。而恰恰是这句话使得《明妃曲》的意义具有了普遍性和延展性。这句话的表面意思是,无论在北还是在南都有可能失意,昭君在北失意,阿娇在南失意。但其隐含的意思是,即使在南也可能失意,我王安石在南不是同样失意吗?方东树将其解释为 “言失意不在近君,近君而不为国士知,尤泥涂也”,庶几得之。

再次,《明妃曲》的感情基调与王安石“知命不忧”的思想分不开。前引范冲与宋高宗的谈话中曾云:“诗人多作《明妃曲》,以失身胡虏为无穷之恨,读之者至于悲怆感伤;安石为《明妃曲》,则曰:‘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范冲的本意是为了说明王安石的学术不正,居心叵测,借此罗织王安石的罪名。但是他因此而发现王安石《明妃曲》的感情基调与其他诗人所作的《明妃曲》不同,却是事实。不过,导致王安石《明妃曲》与其他《明妃曲》感情基调不同的原因不在于王安石的学术不正,而是与王安石“知命不忧”的思想有关。在《与王逢原书》中,王安石明确提出“圣人之心,未始有忧”[13]1296。这种思想面临的一个挑战是,曾经圣人孔子删述过的《诗经》为何有《柏舟》《北门》等忧患之作呢?王安石的解释是,这些作品是已经出仕而难以得志的人写的,既然已经出仕就不得不忧。相反,如果没有得到大位或者居家未仕就不得有忧。王安石还说,《诗经》非一人所作,不能因为其中的部分作品有忧患就认为圣人也是有忧患的。

在出处问题上,王安石认为孔子的“可以仕则仕,可以止而止”最符合中庸之道。在《答王深甫书一》中,王安石反驳了王深甫“事君者,以容于吾君为悦;安社稷者,以安吾之社稷为悦;天民者,以行之在下而泽被于民为达”的观点,因为这种观点隐含着“以容于吾君为悦者,则以不容为戚;安吾社稷为悦,则以不安为戚”的意思[13]1220。王安石认为,这种观点不符合孔子“知命不忧”的思想。在王安石看来,身之容不容、社稷之安不安有命在,知命者是不悦戚于穷达的,孔子之所以强调“知命不忧”就是为了让人知道治乱有命,士人只有不苟于出处才能伸展先王之道。王安石非常欣赏孟子那个时代士人的自信自重和出处以道的精神,理由是“为人上者而不以是,不足与有为,为人下者而不以是,虽有材,不足以有为,其进几于祸矣”(《上龚舍人书》)[13]2213。由此可见,王安石是在意识到在家天下的政治格局中,士人如果得不到最高权源皇帝的支持是很难有所作为的,弄不好还会遭到灾祸的情况下提出这些思想的。王安石反对士人汲汲行道,他说孔子周游列国并不是汲汲于行道,只是为了行出仕之义(《行述》)[13]1069。在王安石看来,孔子是知道道之兴废有命的道理的,否则就不足为孔子。客观而言,王安石的“知命不忧”思想未必符合孔子的原意,但是从他对孔子思想的阐释中不难看出他自己的价值观。

在“知命不忧”这一点上,王安石不同于范仲淹,范仲淹是“进亦忧,退亦忧”(《岳阳楼记》)。这可能与庆历新政的失败有关。庆历新政失败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仁宗皇帝的动摇,这使王安石认识到士人要行道必须得到最高权力的支持。这样的条件在现实政治中是非常渺茫的,这必然对汲汲行道者造成巨大的痛苦。王安石显然意识到了这种痛苦,只是倔强、坚韧的他不想成为这种情感的俘虏,而是想用孔子“知命不忧”的智慧挺立士人的主体人格。从《与孙侔书二》中能够看出,王安石对于以理遣情具有非常自觉的意识。王安石云:“近亦闻正之丧配,人生多难,乃至乎此,当归之命耳!人情处此,岂能无愁? 但当以理遣之,无自苦为也。”[13]1372对于好友的丧偶,王安石深表理解,只是劝对方不要过度伤悲,应该以理遣情。《明妃曲》中的“好在毡城莫相忆”“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也可以看作是王安石以理遣情思想的一种流露。“知命不忧”的哲学思想剥离掉了士人汲汲行道可能带来的忧患、伤感,这是《明妃曲》没有落入“悲伤”的抒情窠臼的一个重要原因。

最后,《明妃曲》的感情基调应该还与王安石独特的君臣观有关。王安石虽有大志,但是他绝不会为了实现大志而迁就君主,他把孔孟“君臣以义处”作为出处的根本原则。其《送孙正之序》云:“夫君子有穷苦颠跌,不肯一失诎己以从时者,不以时胜道也。”[13]1633在王安石看来,君子不能诎己从时、以时胜道。在《上曾参政书》中,王安石对“事君,使之左则左,使之右则右,害有至于死而不敢避,劳有至于病而不敢辞者,人臣之义也”的观点进行了驳斥,认为君主之使人应该根据其人之才力和形势来安排,而不是随意地予以驱遣,那种唯君主之命是从的观点只是为了取悦于君主,不符合出处的大义[13]1271。在《非礼之礼》中,王安石甚至说,如果君主可爱,臣子是不能以下犯上的;但是如果君主像桀纣一样不善,臣子就不应该固守君臣之常义,而应该达于时变,像汤武一样放弑之[13]1059。这显然是对孟子“诛一夫纣,未闻弑君”思想的继承。孟子的思想在后世不绝如缕,但是在北宋普遍尊君的时代氛围中这种论调难免独特。“君臣以义处”的思想使王安石对君主保持一定的距离,不因为君主的亲与疏、惠与薄而悲欢离合,而是以是否相知为前提。这是《明妃曲》第二首“人生乐在相知心”的思想基础。郭沫若将这一句解释为昭君只喜欢与自己知心的人,显然是“五四”爱情观的折射,不符合王安石的心境。王安石不仅主张“君臣以义处”,而且身体力行。在熙宁时期,王安石之所以敢于力排众怨支持宋神宗变法,根本原因在于宋神宗的相知;在变法后期,当王安石与宋神宗之间出现矛盾的时候,王安石也严格贯彻了“君臣以义处”的原则,没有表露出悲怨之情,这有其大量诗文作证。由此可见,独特的君臣观是影响王安石《明妃曲》感情基调的又一个重要因素。

3 研究方法反思

导致《明妃曲》歧义重重的另一个原因是,研究者的研究方法存在一定的局限。首先,由于受“纯文学”观念的影响,研究者就诗解诗,没有考察王安石早期散文中的君臣观、知命思想与《明妃曲》之间的深层关系。这是邓广铭等先生为王安石的《明妃曲》辩护,却未能阐明《明妃曲》独特的感情基调形成的原因。漆侠试图从王安石的“使北诗组”中找出《明妃曲》的创作基础,但是由于两者在心境上存在一定的差别,同样缺乏说服力。这就启发我们,在解读古人的文学作品时不能拘束于“纯文学”观念,因为古人在创作文学作品时并没有这种观念。相反,中国古人非常重视经、子、史、集对文学创作的基础作用。因此,我们在研究古典文学的时候,一定要具备文、史、哲贯通的跨学科视野,注意文、史、哲之间的互文性关系。对于宋诗更应该如此。因为宋人特别重视学问的广博,他们的诗歌创作具有非常深厚的思想基础,这些思想基础在其散文中大多有所表露。《明妃曲》并非其中的孤例,还有很多宋诗、宋词都可以从宋文中找到它们的母题。

其次,解诗既要尊重作家写诗时的历史语境,也要重视文本自身的逻辑,不能脱离文本而断章取义或牵强附会。高洪奎将“当时枉杀毛延寿”解释为为毛延寿翻案就是没有尊重文本自身的逻辑。试想,毛延寿有何案可翻?仅仅因为人的“意态”不容易描绘就可以免除他接受贿赂的失职之罪吗?其实,这句话主要是承接“意态由来画不成”的,强调人的精神难以传达,陈衍将其解释为“言人不易知”是恰当的。但是陈衍将“低徊”二句理解为“言汉帝之犹有眼力,甚于神宗”则是搞错了对象。此诗写作的嘉祐四年是仁宗时期,而不是神宗,神宗与王安石恰恰是相知的。这几句的义脉是,从“意态”的难以描画突出举荐的不相知,由举荐的不相知推出失意的必然性。朱自清将第二首中的“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解释为行人劝慰昭君应该珍惜在胡的幸福,同样没有考虑到这两句与前面几句的语意承接关系。这首诗的前几句是讲,虽然昭君在胡地位尊贵,但是由于无人可以交心,非常悲苦。王安石在此基础上推论 “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汉恩自浅胡自深”中的“自”是自然的意思,不是郭沫若所说的“自己”的“自”,诗句的意思是说:汉恩浅,胡恩深,这原本是非常浅显的道理。“汉恩浅”是相对于“胡恩深”而言的。昭君在汉朝被深闭后宫,有什么恩可言?“胡恩深”是指胡人把昭君作为妃子,这个地位是非常高的,从实际恩惠的角度讲自然比汉恩深。但文章不是由此推出昭君应该与胡人相知,为什么呢?因为胡人难以明白昭君的心思。朱自清的解释完全颠倒了王安石的意思。这样解释,不仅割裂了“沙上行人且回首”与前一句“汉宫侍女暗垂泪”的对偶关系,而且完全抹杀了王安石创作《明妃曲》的主体地位。马冀将《明妃曲》理解为“赞美和亲有利于民族团结,赞美昭君在胡人那里得到了知己的爱情”,同样是不顾及文本语脉关系的主观臆断。谢再兴将第二首中的“可怜青冢已芜没,尚有哀弦留至今”解释为“不是可怜昭君,而是可怜那些写感伤昭君诗歌的诗人们”,同样隔断了这两句与前面句子之间的语脉关系。

最后,诗歌是一种特殊的文体,是诗人在特定情境下的一种情感表达或情绪宣泄,因此在对其进行阐释的时候,一定要设身处地地进入作者创作时的心境,去体验其所感所想,而不能在“参死句”的基础上进行无限推导。王回和赵翼的解释就犯了这个毛病。“人生失意无南北”并不是在探讨在北失意与在南失意有无差别的问题,而是为了说明在南同样可能失意;“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也不是在探讨如果与胡人相知能否背汉,或者面对胡人的恩惠如何抉择的问题,而是借昭君的故事抒发作者“人生乐在相知心”的情怀。这种情怀只是诗人在特定情境中的一种情感投射和假定,在对其进行解读的时候,不能脱离特定的语境而上纲上线。况且,王回和赵翼恰好把诗歌的意思理解反了。王安石的意思是,尽管胡对昭君的恩惠很深,但是由于不相知昭君还是思念汉朝。王回和赵翼却将其理解为如果与胡人或者他国相知可以背汉,这显然忽视了诗歌语句间的逻辑关系,是不能成立的。

[1]王安石,李璧,李之亮.王荆公诗注补笺[M].成都:巴蜀书社,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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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高洪奎.也谈王安石的《明妃曲》[J].齐鲁学刊,1984(2).

[7]漆侠.王安石的《明妃曲》[J].中国文化研究,199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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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游国恩.中国文学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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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陈邦瞻.宋史纪事本末[M].北京:中华书局,19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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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李利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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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宏洲(1981-),男,陕西榆林人,文学博士,北京语言大学首都国际文化研究基地博士后流动站研究人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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