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鸿鑫
北京市河北梆子剧团来沪演出他们新打造的《北国佳人》, 这是北京市河北梆子剧团首次来沪献演,但一鸣惊人,受到了观众的热情追捧。
河北梆子早就流传申城,与上海的舞台还有着一段特殊的历史因缘。清同治年间,京戏传入上海,上海的京班戏园就不断邀请山陕梆子和直隶梆子(河北梆子的前称)的名角前来搭班演出。光绪中叶,不少梆子艺人来沪后还搭入京班戏园,与京、徽艺人同台演出,甚至有皮黄、梆子合演(称为双下锅),而有些梆子艺人渐趋京剧化,进而衍变为京剧演员,如李春来、郑长泰、李桂春等。民国年间,坤伶大王刘喜奎和其他名角也常在上海演出。因为有这样一段因缘,所以我希望北京市河北梆子剧团今后能经常来沪演出,我想一定能得到上海观众的热情欢迎,这是毫无疑问的。
这次他们带来的《北国佳人》,用河北梆子的艺术样式来演绎一位河北梆子“坤伶大王”的人生悲剧,非常有特色。通过这个戏使我们认识了一位绝世伶杰——刘喜奎;认识了一个富有特殊艺术魅力的剧种——河北梆子;认识了一个实力雄厚、富有创造力的剧团——北京市河北梆子剧团。
说《北国佳人》是一出好戏,因为这个戏剧本精彩,表演精彩,整体舞台呈现精彩。这个戏的剧名源自汉·李延年的《歌一首》:“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以此隐喻一代名伶刘喜奎。刘喜奎是民国初年河北梆子的一颗熠熠闪光的明星。她色藝双绝,兼擅皮黄、梆子,曾被选为“坤伶大王”,因此名动九州,倾倒众生。作品写袁世凯、张勋、曹锟三个总统垂涎于她,对她百般威逼、利诱,妄图使她就范。作为一个社会地位低下的“戏子”、弱女子,刘喜奎遗世独立,不为所动,以“约法三章”及严苛条件等,断然拒绝他们的追求,最后曹锟将她软禁,她又设法逃离,始终保持了一个戏曲人的人格尊严。这个戏实际上写了一个极端腐败黑暗时代所发生的一起近乎滑稽的闹剧事件,如果处理不好,容易落入桃色事件的窠臼。但是这一剧作立意很高,格调很高。剧作家着重表现刘喜奎一心为了艺术,坚守一个戏曲人的人格尊严,不为金钱、权力、享乐各种利诱所动摇;不因强权、威逼、阴谋而屈服,最终忍痛告别自己钟爱的梨园,表现了她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的高尚品德。特别是第六场刘喜奎与曹锟关于“戏子”的辩论,一曲《优伶颂》,从戏子讲到孔子、孟子、墨子、庄子等诸子百家,又历数了戏曲的祖师爷唐明皇以及李龟年、雷海青、关汉卿、珠帘秀等这些响当当的历代戏曲人,“戏子”哪一点低贱了,非但不低贱,相反崇高得很。把曹锟驳得哑口无言。这段《优伶颂》是全剧的“华彩乐段”,也是全剧的点睛之笔。正如剧作家郭启宏自己所言:“在看客中,迷戏者有之,迷伶者更有之,而能尊重伶人人格者则鲜矣,于是伶人被演绎出‘戏子的贬称。鄙人毕生与伶人过从,合作,赏识,崇敬,故借刘喜奎一曲《优伶颂》为之正名。”这样的立意我觉得对当今也颇有现实意义,如何自尊,自重,自爱,自律始终是历代戏曲人绕不过去的人生命题,对今天众多的戏曲人来说,这也是一面镜子,一帖清醒剂。
这个剧本要在一个戏里表现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曹锟贿选等几个重大政治事件,难度是很大的。郭启宏毕竟是大手笔,他非常智慧,举重若轻,把政治事件推到幕后,采用勾勒而不是素描的笔法,突出其传奇色彩,突出主要人物的塑造。另外这个戏的题材是沉重的、悲剧的,但剧作家巧妙地用喜剧手法来处理悲剧题材,用调侃、戏谑的笔调写得诙谐而富趣味,以喜衬悲,取得了很好的艺术效果。这个戏的成功,再一次证明了“剧本剧本,一剧之本”的道理。当然要出一个好剧本,并非易事,剧作家一是要有才华、有文学功力,二是要熟悉生活,三是要懂行。郭启宏三者俱全,果是高手矣。
《北国佳人》的表演精彩。饰演刘喜奎一角的王洪玲是一位极有才华的艺术家,正当盛年,其艺术如丽日中天。她先后拜师梆子名家贾桂兰、刘玉玲,她成功地出演过许多传统戏、新编戏、现代戏。由于勤奋好学、广采博收、融会贯通,逐渐形成了自己的风格。她是“梅花奖”得主,也是当今河北梆子的领军人物。她是怀着十分崇敬的心情,也是满怀着创作激情来塑造刘喜奎这一艺术形象的。她扮相清新俊美、台风大度、光彩照人,生动地再现了当年坤伶大王的风采。她面对那么多“大人物”不卑不亢、落落大方。她在台上没有太多大幅度的动作,但有很大的气场,她表演细腻,举手投足,身段沉稳,一颦一笑,端庄自然。特别注重眼神的运用,把在不同场合、不同情势下人物的坚毅、愤怒、亲切、深情等情绪刻画得非常细致。我们可以感觉到演员扎实的基本功,同时也看得出她吸收了话剧某些表演手法,而且两者融合得很好。
尤为突出的是,王洪玲的演唱艺术。河北梆子一向有“燕赵悲歌”之称,它的音乐唱腔高亢激越,慷慨悲愤,加上它特有的伴奏乐器板胡、笛子、鼓板、梆子、大锣等,极有艺术的冲击力和感染力。王洪玲天生一条好嗓子,其嗓音高亢、明亮、清脆,且运用科学发声方法,真假嗓结合,她的演唱字正腔圆、满宫满调、高低裕如、收放得当,并富有醇厚的韵味。特别有两点值得称赏,一是她的演唱以情带声,因意生腔,在戏中包括《优伶颂》的几段核心唱段,无不唱得激情震荡、声情并茂、淋漓酣畅、荡气回肠;二是有些唱腔如层峦叠嶂,一层一层往上翻高,以尽情抒发角色的慷慨激昂之情,但她并不一味地走高,唱到深情的段落时,又如峰回路转,泉泻浅滩,显得低回、委婉、深沉,达到了刚柔相济的境界,从而生动、深刻地塑造了人物丰富的音乐形象,同时极大程度上满足了观众听觉上的审美享受。她被称为“燕赵大地的戏曲女高音”,是理所当然的。
这个戏不仅王洪玲唱、做出挑,而且一台的好演员,饰演曹锟的王英会、饰演张勋的张四刚、饰演袁世凯的金民合、饰演崔敬一的雷保春等都是好唱功、好做功,角色完成得很到位。红花绿叶,相映成趣,达到了满台生辉。
这个戏整体舞台呈现精彩,音乐设计很成功,既充分发挥了河北梆子音乐唱腔的自身优长和独特魅力,对传统的唱腔也作了适当的艺术处理,还融入了一些新的音乐元素,使人感到剧种特色鲜明且有新意。导演、舞美设计都注重体现戏曲的特色,同时借鉴吸收了某些话剧的表现方式,两者衔接得很好。剧中用几块景片的拉、移、开、合,表示戏剧情境的迁换,虚实结合,给演员提供了充裕的表演空间。剧中描写刘喜奎与梅兰芳的恋情,采用虚写的办法,只在舞台后区出现《贵妃醉酒》《霸王别姬》两个片段,显得很含蓄。这都是导演和舞美设计的巧妙之处。
当然对这个戏也有一点不满足,剧本方面比如崔敬一这一人物,作者意图是表现刘喜奎最终还是逃脱不了悲剧的命运。这个人物相当关键,关乎到戏剧矛盾的走向和主角的性格命运的塑造等问题。但现在这个人物的定位还不够准确,来龙去脉不够清晰,似乎还可加以梳理、琢磨和推敲,使人物、情节更为可信。整个戏还显得长了些,可适当紧凑。唱腔设计在深沉方面也还可适当加强。我相信,这个戏经过进一步的磨砺和舞台演出的实践,一定能更上层楼,更臻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