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婧
宏大叙事下的人性观照
胡庆余堂国药号开业典礼的祭鹿仪式上,一只鹿头被庄严地呈现于舞台中央的祭台上。此时胡雪岩与麦锦秋的对话好似恍惚中的独白呓语:“我始终觉得,十二生肖里面,没有一样属于我,因为我一出生就是一只鹿。鹿的本能就是走出森林,哪里有广阔的原野,就去向哪里,永无休止。就好像在一个黑洞里面奔跑,永远见不到尽头。”这里,剧中的胡雪岩自喻为鹿,而鹿这一具有丰富象征意义的意象,也折射出人物丰富的心灵图景。首先,“鹿”素有祥瑞之意,古有“白鹿衔芝”的传说。其次,鹿也有挣脱束缚、神往自由的含义。胡雪岩能从社会底层的钱庄伙计跃居为官居二品的红顶商人,必然有其不甘为固有阶层所束缚、渴望施展更大自由的内心动力。其三,鹿也象征着稀世之珍与权力,成语“逐鹿中原”中,“鹿”便是帝位、权力的象征。这也很好地对应了胡雪岩的雄心抱负。
祭鹿独白里出现过的“黑洞”,则是另一个被反复强化呈现的意象。在与船女阿香的对话中,胡雪岩多次感慨“我就是个黑洞”,“这个黑洞就是我自己”。就广义相对论而言,“黑洞”是一种密度极大、体积极小的天体。综观全剧,这是表现“欲望”的绝妙意象——人性的欲念往往如种子般潜藏于心底,难以自觉,而一旦爆发又势如破竹、不可阻挡。对胡雪岩而言,这欲望既是个人对名利的追求,也是在国家内争不断、外敌环伺之形势下生出的强烈家国天下情怀。在对王有龄的追忆中,他如此道:“我要全中国的老百姓吃好穿好过得好。他们做不到的事情我做。是他给了我机会容许我这样做。”当阿香说“你是那个黑洞里用金钱堆起来的神”,他回答“如果这个国家需要一个神,为什么不能是我”。的确,在平定新疆的历史功劳簿上,当有胡贡献粮草军需、采购洋枪利器的大功勋,而这恰恰是当时满朝大员都难以促成的。如果说改善国力贫瘠、缓解民不聊生是胡雪岩追求实现自我、超越自我的宏愿,那么财力名利某种程度上是前提和保障。个人名利的壮大与其济天下的情怀是互为一体的。
对人性的探幽发微除了体现在主角身上,也体现在配角人物身上。胡家发迹腾达的过程,亦是胡雪岩夜不着宿、流连欢场的过程。面对胡母语重心长的叮咛敦促,胡妻回以顺其自然、放任自流的姿态。其中恐怕既夹杂着熟谙胡雪岩鸿鹄之志之后的成全,也夹杂着委曲求全、曲意迁就的隐忍悲哀。全剧虽定位于“历史剧”,但对人性的开掘并非浅尝辄止。
密集繁复的舞台符号
整个舞台的舞台设置和场景转换虚实结合、多元灵动。一方面,庭院户牖、家居摆设都极尽写实,甚至精确到因王有龄、胡雪岩二人协商事务而避让的胡妻放下窗帘这等细节。另一方面,超现实主义、表现主义元素在整剧亦屡有闪现。王有龄殉职后,整个舞台的灯光转为色调黏稠的暗红。这极具冲击力的视觉效果辅以令人震撼的舞台音效,极好地表现出胡雪岩在国难加重、丧失挚友、损失靠山这多重围困下的复杂心境。与此同时,演员自一只箱子中抽出一把椅子,高举过头顶后置于舞台中央,从而完成了切换到左宗棠府上的场景转换。此景配合现场的音乐,仪式感十足。
除丰富的时空转换外,舞台上的意象也密集繁复。皮影戏不仅呼应于首尾,也数次闪现于中场换景。皮影画布上展现的逐鹿、射鹿等画面也与胡雪岩以鹿自喻的情节紧扣。临近尾声,一群演员上台表演太极。太极讲究动静起承、虚实交替、阴阳转换之间完成一个定式到下一个定式的过度,或许导演是以此象征胡雪岩阅尽人生繁华与一贫如洗的两极境遇后的虚实人生。还有令人印象深刻的一点,是不时出现于舞台后上方、贯穿整剧却从未介入任何具体情节的白衣女伶。每当时空转换,这位着昆曲服饰的女伶形象都会在舞台上方流连徘徊。然而,对这一设置究竟欲传达何意,笔者久久思索仍不得其解。后听闻参加主创见面会的友人转述,导演希望以中国戏曲中这一高度典型的形象,象征某种传统文化。每一次时代变迁之际,女子在台上频频自转,这既表现了时代流转的历史洪流,也表现了传统文化在这种洪流之中的徘徊飘摇。
综观全剧,每一个单个的舞台元素都有其值得推敲的深意,但就整体而言,如此密集高频的舞台元素似显冗余。或许导演的初衷是欲熔诸多传统文化的符号于一炉,但须知,適度“留白”亦是一大精髓。窃以为,该戏的舞台意象若能稍作减法,将更集中凝练。当然,瑕不掩瑜,《亲爱的,胡雪岩》整体上仍是一部优秀的历史剧。
整出戏以酣畅淋漓的快节奏叙事与宏大事件下的人性写照,勾勒出胡雪岩血肉饱满的人生图景。胡雪岩一生历经人间两极,从一无所有到极尽繁华,再回归一无所有,恍若南柯一梦。不管结局如何,于他而言,人生的意义已在其逐梦过程中达到了最大的释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