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曾料到温暖的颈子会变成扶手,或者躍跃欲飞又渴望喜悦的腿竟僵化成四个单纯的高跷?扶椅曾经是嗜食花朵的高贵生物。然而,他们竟轻易地就让自己被驯服,而今成了最最可怜的四脚兽。他们失去了所有的顽强和勇气,只是纯然逆来顺受。他们从未践踏任何人,也未随任何人飞奔而去。当然,他们感觉得到自己虚度了此生。
扶椅用咯吱的响声传达出他们的绝望。
灵魂的卫生学
我们生活在肉身铺成的窄床中,只有缺乏经验的人才会不断缠陷其中。以自身的轴旋转,是不被允许的,因为这样的话尖利的线会像缠绕线轴般缠住心。
我们需要双手叉握于颈后,半闭着双眼,随着慵懒的河漂流而下,从发之泉漂到大脚趾甲的第一座瀑布。
不做天使
如果在我们死后,他们想把我们变成一道沿着风之径行走的微弱火焰,我们非得反叛。永远逍遥于风的胸膛上,于黄色光环的阴影中,于二次元唱诗班的呢喃中,有何好处?
一个人应该进入岩石、木块、水、门缝。宁做咯吱作响的地板,不做尖声刺耳、透明纤薄的完美。
木头骰子
一个木头骰子只能从外在去描述,因此我们注定永远无法知道它的本质。即使快速地将之切分为二,它的内部立刻变成一道墙,内在奥秘迅如闪电般地蜕化成表皮。
基于这个理由,要想建立石球、铁条、立方体木块的心理学根本是无稽之谈。
舌头
一不小心,我经过她牙齿的边界,吞下她机灵的舌头。它如今活在我的体内,像生鱼片一般。它擦拂过我的心脏和横膈膜,仿佛碰着水族箱的墙,拨弄起底部的淤泥。
她被我夺走了声音,睁大眼睛瞪着我,等着我说话。
但我不知该用哪一根舌头和她交谈——偷来的那根,或是负荷了过重的美善而在口中溶解的那根?
兹比格涅夫·赫伯特(Zbigniew Herbert,1924-1998),二十世纪最知名的波兰诗人之一,和1980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米沃什(Milosz)齐名。在斯大林统治期间,他拒绝参与官方的文学活动,所以他的第一本诗集迟至1956年斯大林死后才出版。随后,他出版的诗集有《赫密斯·狗·与星》(1950)、《物体的研究》(1961)、《柯吉多先生》(1974)。他的每一本诗集皆为波兰现代诗立下新的里程碑,而1983年出版的《来自围城的报导》更被公认为波兰戒严期最佳诗作。从他的诗作形式,我们可以看出从战前的“第二前卫”,经鲁泽维契,到年轻一代诗人一脉相传的传统。战乱的经验,故国的沦陷,认同感的丧失,对他的诗作有着深远的影响。赫伯特善用嘲讽手法、冷静节制的语调写二十世纪的种种悲剧,赋予文明新义,为我们在不安且骇人的人类集体经验中提供一股平衡的力量。对他而言,历史不只是罪恶或幻象无意义的重演;他企图在过去和现在之间架设桥梁,寻求对应关系,使历史成为现在的倒影或延伸。曾攻读法律、研读哲学和艺术史的赫伯特,具有深厚的人文素养,这使他在批判现代文明、探讨人类生存环境之外,也关怀心灵的复杂层面,准确独创的意象和慧黠幽默的机智的背后,藏着一颗温煦悲悯的心。虽然在《木头骰子》这首诗里,他说:“要想建立石球、铁条、立方体木块的心理学根本是无稽之谈”,但这些无生命的物体显然是他创作灵感的来源之一,在他笔下,扶椅成了失去斗志的悲剧人物的象征,咯吱作响的地板和扶椅虽卑微寒酸,却代表了不愿妥协的灵魂,是生命存在的具体象征。在它们身上,赫伯特看到了人类共通的处境和心灵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