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歆
1
马占河的英雄经历,是从一九三七年七月二十七日夜间开始的。在此之前,英雄之名与马占河相差千里。他是一个没事的时候喜欢玩两圈麻将、吃饭前必喝一口老酒的人,有时边喝酒边把电匣子打开,听一段西河大鼓,然后满面笑容地酣然入睡,睡梦中都能笑出声来。他与世无争,虽说头上顶着一个副站长官差,可他没当回事,也不想升迁,但他的业务能力又让他的位置像铁轨一样稳固。马占河的日子过得快活自在,他没有什么不顺心的事,父母身体健康,老婆、孩子听话乖顺。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头,马占河特别知足,没有任何奢望,一切就踏踏实实、平平安安。
但是华北地区越来越响的大炮声,让马占河心中不安起来。七月二十六日的晚上,马占河到老城里找杨天师打卦。
杨天师家住老城大费家胡同,但是他的卦摊却摆在三岔河口。杨天师很年轻,二十多岁,剃着光头,下巴蓄着一绺黑须。他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哀乐,永远都是一个样子。杨天师如此年轻竟然操练打卦之业,这在天津城并不多见。杨天师有着深厚的家世,从小跟爹给人打卦,他坐在卦摊旁,各色人等在他眼前像是烧饼炉里的烧饼一样,一锅一锅地摆出来,他从小就是看着人的脸长大的。人脸在他眼里是最不值钱的物件,还不如能吃的烧饼。从小在各色人脸中浸泡长大的杨天师悟性极高,常迸出惊人之语。有一次一个穿着破烂的年轻男人来到卦摊,请杨天师的爹打卦,问他什么时候能发大财。杨爹爹还没言语,一旁玩耍的杨天师却低着头大声说,你已经发大财了。那人一惊。杨爹爹拍了一下儿子的头,让他不要胡说八道。杨天师脖子一拧说,他家里房屋上百,银钱上万。杨爹爹正要抡巴掌,那人忙拦住,蹲下身,让杨天师接着说。杨天师瞪他一眼,却不说了。那人连忙哄着杨天师,给他说说家里的钱该怎么花。杨天师手指蓝天只说了两个字“賑灾”。那人眨巴着小眼睛,丢下一枚大洋,扭身走了。事后才知那人是一个大盐商家的三少爷,家里有的是金银财宝。也就是从这件事开始,杨爹爹才开始以审视的目光关注儿子杨狗子,并为此取了令人敬畏的大号“杨天师”。
马占河脚步轻轻地走在狭窄的胡同里。胡同里没有乘凉的人,用躲在家里的办法来逃避时局紧张带来的恐慌。马占河是一个身材高瘦的中年人,光头,脖子很长,从他的背影看,有一种虚幻的味道。
虚幻的马占河走进了杨天师的小屋。杨天师刚吃完饭,一个盛着稀粥的粗瓷大碗放在小桌上,旁边是一碟咸菜,一只白炽灯泡用白纸包住了,小屋里充满莫测的玄机。杨天师坐在小桌边发愣,似乎就是有人把他抬走,他也毫无知觉。马占河立在发愣的杨天师眼前,叫了声“狗子”,然后沉重地坐在一张破凳子上。从如此随意的称谓上,能感觉出来他们之间的熟悉程度和亲近关系。杨天师像从梦里醒来一样,挪动了一下屁股,用他那张消瘦的脸迎着马占河,用形体作了询问。
马占河说,我今天不问旁的,就问“前程”。
马占河当然要问前程。就在他坐到杨天师面前的二十个小时前,日本人在北平卢沟桥开了枪,整个华北局势瞬间紧张起来。大街小巷充斥着各种情绪,有悲观的,有激昂的,有抗战的,有议和的,有愤怒的,也有恐慌的。在天津东车站,一列一列日军运兵车在那里停歇,随后从火车上下来的日军,乘十轮大卡车没有任何遮掩地经店铺林立的闹街东马路,再经前大总统曹锟私宅所在地黄纬路,气势汹汹地直奔卢沟桥。一辆接一辆,一路只要稍遇路阻,车上的日本兵便端起大枪叭叭叭地开枪,枪声清脆震耳。大街上的人们兔子一样四处逃窜,眨眼之间便让开了一条大通道。
市面已经乱了,有人南下逃亡,但那些都是有钱人,穷人只能龟缩在家里躲四处乱飞的子弹。战争中火车立时显得重要。津浦铁路局将几列客货车秘密停在西客站,要干什么呢,“津浦局”没有说。马占河已经预感到天津城不会挺立多久,所以他才冒险从西站夜奔老城,给自己和家人寻找一条出路,看一看是逃还是守。
杨天师语调平静地说,马四爷您在门口稍站片刻,我喊您,您再进来。
马占河一脸疑惑,愣了愣,还是顺从地出了屋。这是杨天师第一次以这样的方式为他打卦。
小院里死一般静寂,家家户户都用布条在玻璃窗上贴了“米”字,这是为防炮弹爆炸带来剧烈震荡所做的准备。本就灰暗的灯光用纸卷罩上,屋里也就显得越发幽暗。七月本是华北炎热的季节,但最近这几天却特别凉爽,深深地吸一口气,都能嗅到空气中呛人的硫黄气味。
大约有半个时辰,杨天师喊了声马四爷。马占河进得屋来,杨天师还像一截木头一样坐在床边,仿佛屋里只有他一个人,但是小木桌上多了一个红布包。红布包很红,像一团烈火在燃烧,把杨天师瘦削的脸都映红了。杨天师让马占河把红布包打开。马占河在杨天师目光的鼓励下,双手颤抖地开始解那个颇有些重量的红布包。打开了,原来是半截很厚的竹片。竹片焦黄焦黄的,看上去有许多人曾经用汗津津的手摩挲过,竹片上有两个拙朴的毛笔字,他仔细端详着那两个字,双唇蠕动着,但却始终没有念出来。
马占河双手托着竹片,苦皱着脸,似乎还在等待下文,杨天师却紧咬嘴唇,那样子很难有一个字从他嘴里吐出来。见状,马占河只好低头继续端详竹片上的墨迹,看样子是在认真琢磨。
话越少,说话的人就越神圣,来打卦的人都是极富联想的人,他们自己会把简单的字充实起来。
写在竹片上的那两个墨字,给马占河指出了一条光明大道。
2
七月二十七日晚上是马占河值班。西客站一共有四位副站长,平日轮流值班,站长负责总协调,一旦铁路遇有重大事情,站长就要亲自指挥。最近站长好像总有重要的事情,一直没来站里,好几天都没看见他了。马占河在四位副站长中排在第四。
就在这天晚上,快要接近零点的时候,五辆日军装甲汽车突然开来,停在了西客站的站台上。在此之前,从天津开往浦口的火车已经坐满了乘客,正在等待发车。日军到来像是掐住了刚才还在嘈杂闹嚷的人们的脖子,立时车厢里静寂无声。人多的地方没有一点儿声响,会让人感到紧张恐惧。
车站上也是一片静寂。
一个像木桶一样的日本军官,带着一队士兵,从装甲汽车上下来,逼在站台上的马占河面前,两个玻璃球一样的眼睛瞪着。旁边一个会说华语的士兵上前喝问马占河,列车开向哪里、几点开车,车上都是什么人。马占河如实回答,并强调说,这是一列普通客车,没有军人。“木桶”哇哇说了一通,一队日本兵上了列车,逐一搜查,过了大约半个小时日本兵才下车。没有搜到什么,“木桶”一挥手,意即火车放行。
列车开走了。马占河环视四周,才惊讶地发现,站台上除了他自己,还有一名工头和三名铁路工人,原本守卫站台的中国路警一个也不见了。其实站台上还有人的,是一百多名鬼子。
“木桶”带着那位会讲华语的士兵去了车站公事房。其他日本兵散布在四周,灯光下日本兵的黄色军装分外刺眼,好似突然飞来的一群蝗虫。也就是趁这个短暂的时间,马占河对工头作了紧急交代:将站上的客车、交通车、调车机车等共计十三列火车,该走的在不要鸣笛的情况下赶快发车,仅留三列火车停在岔道,并且要求赶紧挂好车头。工头立刻跑去落实。马占河如此安排,是避免日军扣下这些车辆,最终落入日军手中。平日里马占河是一个斤斤计较的人,要是这种情况放在平时他早就不管了,但今天不同了,为什么不同,他自己似乎也不清楚。
果不其然,不大工夫,那名会华语的日军士兵喊他去公事房。马占河故意对剩下的三名工人说了一番注意列车来往情况、随时通报这样的废话,一方面是给日军士兵听,另一方面是在拖延时间,好让工头有更充裕的时间安排。
马占河跟随日本兵来到公事房。一屋子日本兵。其中一个挎着指挥刀的黑胖子坐着,“木桶”站在旁边。黑胖子的目光像两把刀,紧盯着马占河。马占河能感到身上火辣辣地疼,但他依旧镇静,还像是在杨天师家的小院里等待占卜結果一样。
会华语的士兵问马占河,站上为什么一列火车都没有了,开到哪儿去了。马占河镇静地说,刚才去浦口的那列你们已经看见了,还有三列火车都存在南边的货场里。黑胖子哇哩哇啦几句,“木桶”立刻带人前去查看。屋里死一般静寂,所有人都盯着马占河。
货场的三股岔道上肯定会有三列火车,因为工头已经按照马占河的安排提前布置完了。“木桶”回来如实汇报。黑胖子闻听,紧绷的脸松弛下来,嘀咕了几句,会华语的士兵告诉马占河,不能走出公事房,否则“格杀勿论”。随后外面增加了三道岗。“木桶”坐在马占河右边,中间隔着一个公事桌,“木桶”腾腾地散发着热气,像余热未尽的一个蒸屉。
马占河并不是一个凛然正气的人,甚至也没有多少爱国之心,东北沦陷时他正和人打麻将,听人说了,只是愣了愣,然后继续低头打麻将,并且为了一个和牌兴奋地叫好。他也听说过日本人的凶残,但如此近距离地坐在日本人旁边,马占河还是第一次。此刻,马占河的心里一片狼藉,像有几十只狼在奔跑撕咬并狂嚎,但他努力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他在想着下一步,想着怎样才能顺利实现杨天师写在竹片上的那两个字。
已经过了零点,也就是说,已经是一九三七年七月二十八日了。
公事桌上的调度电话响了,在“木桶”示意下,马占河接电话。原来是济南的调度来电,愤怒地质问他刚才开到济南来的四趟列车为什么开车时间和车次均未预报。这四趟列车就是马占河授意工头提前开走的十几列火车的一部分。马占河只有含糊应答。济南方向很快明白其意。随后其他车站的调度也都相继来电,马占河不断故伎重演,用铁路上的技术语言,隐含地通报了天津方面的紧急情况。
由于频繁接听电话,马占河逐渐镇定下来,“木桶”由于坐久了便出去溜达。马占河朝屋外一看,刚才还站立的三道岗,大概看见他们长官出去了也松了心,都悄悄睡觉去了。马占河无声地溜了出去,他跟站台上的日本兵说要撒尿,便趁机寻找那四个包括工头在内的工人,但一个都没有找到。马占河有了预感,他们极有可能已经溜走了。也就是说,眼下这里只有他一个人。
一个人能做什么?一个人在这空旷无人全是鬼子的站台上能干什么?马占河认为什么也干不了,只有逃跑一条路。看来杨天师真是神人呀!早为他指出了一条逃生之路。
马占河望着没有一点儿星光的夜空,开始琢磨如何逃跑。他非常清楚,工头和那三个工人之所以能顺利逃跑,正因为有他在,没有他支应鬼子,他们是逃不走的。可现在他要再逃走,难度极大。
马占河望着站台上不断走动的日本兵,尽管黑胖子带走了一部分人,但这里应该还有几十人。一个人和这三十多个持枪的日本兵周旋,他没有把握。一旦日本人发现他已经私自调走十几列火车,肯定会拿刺刀捅死他的。日本人在东三省的暴行,从报纸上、从逃难人的嘴里、从传单上、从愤怒的游行队伍高呼的口号中……他已有所耳闻。
马占河只能等机会溜掉。他装作没事的样子走回公事房。“木桶”不在公事房,不知道去了哪里。马占河在公事桌旁坐下,思考着下一步。
调度电话的铃声又响起来,马占河刚要接电话,七八个日本兵突然呀呀着挺着刺刀冲进屋,将马占河团团围住,有两把刺刀几乎要戳到他的下巴上。日本人紧张得脸都变形了,好像马占河是一颗马上就要爆炸的炮弹。他们想跑,但又想看爆炸后的情形。
那个会华语的士兵大声喝问马占河,问他把他们的长官弄到哪里去了。原来他们在寻找长官“木桶”。马占河这才意识到“木桶”走了好长时间,他瞬时恐慌起来,假如“木桶”出了什么情况,他马占河必死无疑,但他已经无暇顾及这些,生死关头,在他瘦弱的体内,忽然萌生巨大的力量,他迎着刺刀,大声地喊,我一个赤手空拳的人,能把你们的长官弄到哪里去?他是带枪的人!会华语的士兵听了,眨巴着眼睛,态度有些缓和,其他士兵依旧对马占河虎着脸、挺着枪。
双方正在僵持,“木桶”回来了,也不知他去了哪里。他问明情况,朝士兵们摆摆手,然后又命令马占河给他打水洗脸。马占河松了口气,这才发现,天快亮了。
这时又有南下的列车通过西站,马占河向“木桶”请求,说是难民的列车,应该允许通行。经过一番央求,“木桶”表示必须要停车检查才能放行。
南下的列车只好停下,日本兵仔细搜查,果然是难民车。列车过后,“木桶”训斥马占河,要他为大日本皇军服务,又讲了“大东亚共荣”,马占河只能点头称是,最后“木桶”才带人乘坐装甲汽车离开了西客站。
日本人一走,支撑了一夜的马占河一下子瘫软在椅子上,如何也站不起来了,好半天他才缓过劲来。他站起身,要马上走,一刻都不能停留。他锁好公事房,发现天已大亮,再望一眼站台,一个人都没有,他拔腿就走。刚下站台,看见一大帮人从外面走进来,领头的是多日不见的站长。
站长是朝他跑过来的,到了近前,一把握住他的手,握得特别紧。
站长说,马副站长,让你受惊了!
马占河怔了怔,故意轻松地说,站长可来了,昨晚这里被日本人占了,他们刚走,我正要巡视一下,看看日本人有没有破坏车站,昨晚天黑,看不清楚。
站长说,情况我都知道了,我代表车站全体职工向你问好呀。
马占河问,昨晚上的事,你们都知道了?
站长说,知道了,知道了。
马占河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站长身后站着一群人,有段长、调度主任,公事房外还有十几个工人,包括昨晚上突然消失的那几个工人。
身材魁梧的站长平日里是个嗓门高的人,这会儿声音低得像个病弱的老女人,他告诉马占河,东站和总站都被日本人占了,至于西客站,昨晚日本人占了,今晨却又撤了,他还搞不清缘由。他只是握着马占河的手,一个劲儿佩服他昨晚坚守值班与日本人周旋的勇气。其他人都苦笑着脸,向他表示敬意。
懵懂的马占河好像突然醒过来一样,请站长到公事房。站长不去,显然站长还有话要说。马占河说站长您有话就说吧。站长双手紧握马占河的手,一下都不松开。
站长说,刘副站长搬法租界去了,至今没音信,大概不会来了。
站长又说,孙副站长病了,病得挺厉害,听说乐仁堂的大夫都治不好了。
站长再说,李副站长倒是没病,但老丈人病了,也来不了啦。
马占河愣愣地听着。
站长继续握着他的手说,我要统领大局呀,所以马副站长……你还要坚持住呀。
屋里屋外的人都盯着马占河的眼睛。
马占河挣脱开站长热情温暖的双手,平静地说,我该回家了,因为今天不是我值班。
站长没想到马占河这样说,愣在那里。马占河清楚,日本人来一次,就有可能再来第二次,眼下西客站是天津城通往外界的最后一条路,日本人不可能对这里不管不问。至于凌晨日本人为什么突然撤走,他搞不清楚,但他不明白,凭什么别人都不在这里,让他一个人在这守着?万一日本人再来怎么办?难道让他拿性命去和日本人的大枪对抗?
马占河有他自己的想法,他不想和站长搞僵,铁路的差使他不想丢,但他想用另一个办法离开,他要“将”站长一军。
马占河说,既然站长如此信任我,眼下国难当头,我可以留下来,这是义不容辞的责任,但是不能没有工人呀,光我一个人吗?站长,你得给我派工人呀。
马占河以为这样可以难住站长,他可以冠冕堂皇地离开,他想现在没有工人敢留下来,昨晚上不是都跑了吗?可是他话音未落,站在公事房门口的工头一步跑进来,扑通跪在马占河面前,哭着嗓子说,马副站长呀,我对不起你,昨天晚上……我是个胆小鬼,从今天开始,我就守在这里……
马占河一时无话可说,也有些感动,他把工头扶起来,感慨得仰天长叹。他知道,他是离不开了。他要将站长的“军”,现在别人又在将他的“军”。
站长又一次握住了他的手。
马占河想说什么,但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又想起了杨天师给他看的焦黄色竹片上的两个墨字。
3
马占河不知如何是好,但是天津城上空飘来飘去的消息他是知道的。
七月二十八日下午,日军除已在天津增加步兵、炮兵之外,又有大批战机飞抵天津。日军临时航空团兵团长德川中将亲自坐镇指挥百余架战机飞到天津东局子的临时军用机场。
七月二十九日凌晨,中国军队分三路对天津日军发动进攻。在发动进攻时,临时成立的“天津各部队臨时总指挥部”,向国民党的最高军事当局发出了抗日通电:誓与津市共存亡,喋血抗日,义无反顾并希望当局迅予援助。
马占河看到了:日本人在马路上架起大炮,炮口直直对着前方呀呀喊叫冲过来的人,一发炮弹打出去,浓烟过后,喊叫的人们已经冲到大炮眼前。他们是人踩人往前冲的。中国人挥大刀,一刀一个日本人头。中国人没有飞机,天上掉下一颗炮弹,一大片人就倒下了。
马占河还看到了:中国军队没有飞机,就烧日本人的飞机,东局子机场的十几架日本飞机,都被中国兵点燃了。日租界里的日本侨民都被武装了,看来日本兵死伤惨重。
马占河还听见了议论:中国军队败在没有增援上。中国军队怎么不帮助自己人呢?中国军队撤退了,可仍有进攻公大七厂的五个军人不下战场,登上场内的水楼与日军死拼到底……殉国了。
马占河变得沉默不语,过去驻扎在他心里的牌趣、酒瘾和鼓曲都飞走了。
4
哥特式风格建筑的西客站,在那个特殊时日里,成了一个阔大的舞台,瘦削的马占河成了这个舞台上的主角。他带领着四个铁路工人将要上演什么大戏呢?
就在马占河扶起下跪忏悔的工头的那个晚上,形势越发紧张。炮声、枪声一阵紧似一阵,却又分辨不出枪炮声来自哪个方向。
傍晚时分,马占河正在站台巡视,工头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说兵来了。马占河正要问仔细,兵们已经来了。原来是身着土黄色制服、头戴白箍军帽的保安队。保安队长是个矮子,粗壮结实,身挎两把短枪,一头大汗。
保安队长询问马占河西客站通往总站的情况。马占河讲,中途有铁桥一座。保安队长说想要炸掉铁桥,阻止后面日军利用铁路进津,可是眼下又没有那么多的炸药,不知马副站长有何妙计。马占河是“老铁路”,立刻想出一计:一面请监工带人拆桥,一面把站上的小机车烧足汽,挂在早存在货场里的三列空车上,开到距离总站不远处的北岔子外等候,假如日军的军车没到而桥又拆完了,就把材料装回来,不给敌人留下;而一旦敌人的装甲铁车从总站开过来,就和日军火车相撞,同归于尽,保住眼下天津唯一没被日军占领的西客站。保安队长连赞妙计,随即安排人去执行。
此时天已黑下来,枪炮声震耳欲聋,各色信号弹摇曳天空。为防日军炮击,马占河将西站所有灯关掉,瞬时漆黑一片。就是在这种黑暗中,天津西客站成为了抗击日军的一个枢纽。中国军队和地方保安队不断在这里调配,去杨柳青的部队从这里走了,去西沽、去良王庄,又有外围部队运到这里,再进入市内……马占河像一只没有翅膀的大鸟,在西站的各个角落里四处奔跑。
多少年以后才得知,天津西客站是当时市内所有重要部门中唯一没有守军的部门。
马占河没有权力指挥部队,也没有能力向站长、段长提出要求,为这里多派些工人。实际上留下来的坚守者,都是一种自愿行为。而马占河自己留下更是无奈之举,以至后来马占河又唱起了“空城计”。他竟然又把西站所有的灯都打开,他和四个工人都穿上了铁路制服,戴上了服务证。能供一百多人喝水的锅炉也烧起来,炉烟冲天而起,气势汹汹。
马占河对手下的工头和四个工人说,我们不为国家,就算为自己的良心吧。
马占河在西客站坚守着、抵抗着,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儿子来站里找他,他拍着儿子的肩膀说,回家吧,最晚明天爸爸就回去。听话的儿子走了,走时一步三回头。
一九三七年七月三十日的傍晚,马占河与所有上级失去联系,也没有上级的电话,他只是机械地带领着工人(最后只剩下工头一个人),见列车来了,他指挥着进站。只要不是日本人,他就去衷心服务。在这一天里,马占河也不知道天津战局的发展变化。他与他的媳妇、儿子和闺女全都失去了联系。
工头说,马副站长,您老回家看看吧,您老和我没法比,我是光棍一条,您老可是拖家带口呀。
马占河仰望远天,凄然一笑。
站台一派静寂。
从西客站过往的列车越来越少,甚至两三个小时都没有一趟。市内的枪炮声越来越稀少。
马占河想回屋坐会儿,他太累了,还没迈进门槛,电话的“哭声”吓了他一跳,他似乎已经忘却调度电话还会响起来。是久违的站长的电话。
站长告诉他,晚上十一点前后,将有一列货车通过,这是通过西客站的最后一列火车,车上藏有几百名开往北部前线的军人。站长声音颤抖地叮嘱道,你一定要设法让这列“货车”安全通过,然后……你可以和工人撤了。
马占河想问为什么,嘴巴已经张开了,却没有出声。
站长在电话那端喊,听得见吗?
马占河用手拍一拍话筒,大声说,后面的话没听见,你再说一遍!
就在这时,电话断了,一点儿声音都没有了。马占河慢慢放下电话,像放下一个熟睡的婴儿。
马副站长,什么事?站在门口的工头问。
马占河眺望着夜空,对工头说,晚上十一点前后,一列藏有几百名抗日军人的货车将要通过车站……
马占河的话还没说完,工头扭脸看了一眼窗外,声音颤抖地说,马副站长,日本人又来了!
马占河走到门前一看,果然站台上已经全是日本兵了。比前两天来的兵还多,马占河有一种预感,这一次他恐怕很难脱身了。他小声对工头说,从现在开始,你要听我安排,做好逃跑的准备。
工头问,那站长你……
马占河还没顾上回话,三个日本兵在一个挎着战刀的军官带领下走进了公事房。领头的军官马占河认识,就是来过站上的“木桶”,身后还跟着那个会华语的士兵。
“木桶”上下看着马占河,伸出大拇指,哇哩哇啦说了一通。会华语的士兵告诉马占河,长官夸奖你忠于职守,等到战事平息,一定要重用你。
马占河笑着说谢太君夸奖,可他心里却在琢磨,怎么能套出来日本人来车站的目的。马占河想要试探一下,对工头说,我们出去走走。说着站起来,要朝外走,没想到“木桶”抽出了战刀,会华语的士兵也端起了大枪,刀尖直对着两人的胸膛。
马占河摊开双手说,我们去站台看一看,这是我们的职责。
那位會华语的士兵翻译“木桶”的话说,你们要无条件服从皇军,从现在开始,两个人谁也不能离开屋子。
马占河据理力争,要是火车来了怎么办?那位士兵传达“木桶”的指令,说是今晚只有一列货车,不会再有火车通过了。马占河笑了起来,是呀,货车来了,我们还是要出去的。士兵继续传达“木桶”的指令,货车来了,不能让货车离开车站。马占河心里一惊,忙说,这货车是过路车,不是停在这里的。没想到“木桶”听后,哈哈大笑,然后不说话了。
马占河感到事情不妙,日本人大概已经知道货车上藏有中国军人的消息,那样的话,几百名抗日军人必死无疑。这时,马占河透过窗户,看到站台上的日本兵已经垒起了沙包,沙包上架起了机枪。还有好多的装甲车停在站台上,从装甲车的车口里,伸出了一个个黑色的枪口。
时间一分一秒地走着,马占河似乎看到了站台上血肉横飞、血流成河的场景,他越是想那场景,原本隐藏在他心中溜之大吉的想法,越是被压缩到了内心深处。而让他觉得应该有所作为的想法,则来自身边的工头,这个曾经逃跑过但又返回来的光棍男人——过去他从没有多看过一眼的工人——让他感到自己并不孤单,只要工头肯帮他,他就一定能让货车通过,让那些闷罐货车里的生命活下来。
越来越接近火车来临的时刻,“木桶”到站台上察看,只留下那个士兵守着。这时,马占河反而沉静下来,他不想让那些军人窝囊地死在闷罐货车里,他要救他们。人,一旦冷静下来,就会有许多种办法产生。马占河开始擦拭桌上的信号灯。他一边擦,一边对工头说,一会儿火车就要进站了,我去接应一下,你看好扳道岔。
工头愣了一下,举信号灯的活儿哪是站长干的,马站长被气糊涂了?于是工头说,马站长,应该我去的。
工头没想到,平日温和的马副站长朝他瞪起眼睛,呵斥道,你去做什么,你不懂吗?
工头似乎从马副站长的眼神里,看见了熊熊燃烧的大火。
马占河咬着牙说,我打好灯,你要扳……扳好……道岔呀!
工头猛地站起来,声音颤抖地说,马站长,你就放心吧……
会华语的日军士兵听着马占河与工头的对话,好像听出有些不对劲儿,突然端起大枪。
马占河好像没有看见横在眼前的大枪,说,货车马上就要进站了,我要打信号,让他们停下,这是火车站的规矩。
这时从远处传来了火车的鸣笛声。
马占河对日军士兵说,你跟我一起去。
日军士兵点点头。
马占河对工头意味深长地说,你在这不要动。
工头连说,是是。
马占河提着信号灯出了公事房,士兵跟在他的后面。他们刚一出去,工头猫下腰,溜了出去。
已经看见了远处的货车,站台上的日本兵进入到了战斗状态,马占河举起了信号灯,打出了快速通过的信号。没有人怀疑马占河的举动,也没人懂得信号灯的意思,以为这是铁路正常的停车信号指示。
火车司机在看见信号灯指示的同时,也远远地看到了站台上的日本兵,在拉响汽笛的同时放出了锅炉里的水汽,货车笼罩在雾状的白气中,像是一个雾状的白色怪物。日本兵看出了异样,对着远处驶来的货车放起枪。
马占河举着信号灯,朝远处跑起来,他要吸引鬼子的注意力,好让工头顺利把道岔扳好。日本兵朝马占河开了枪,马占河倒在了地上。几个日本兵冲过去,用刺刀扎他,他躺在地上,打着滚,日本兵还接着扎,很快他就不动了,身上的血汩汩地流淌出来,成了一个红色的血人,但是破碎的信号灯依旧紧紧地攥在他的手里。
工头已经把道岔扳好,在火车呼啸着通过他身边的同时,几个日本兵也对他开了枪,他的身上都是枪眼,血从枪眼上流出来,但是他没动,身体朝前倾着,牢牢地压住了扳道把,仿佛焊在了道把上。
货车在日军的枪声中,强行通过了西车站。
5
八月一日凌晨一点,中国军队撤出天津城。天津城完全沦陷。
谁也不知道马占河副站长去了哪里。也没有人再在天津城见过他,包括站长和站上的其他人,还有他的媳妇、儿子和闺女。当然也没有人看见马占河成为英雄的壮观场面。同样成为英雄的光棍汉工头,更没人知道了。兩个互相证明对方英雄壮举的人都死了,那些被救的几百名军人,因为藏在闷罐货车里,更没有看见营救他们的人。
本来马占河的儿子在七月三十日的晚上去过西站,要再次找父亲,但那时西站已经被日本兵包围,外人进不去,所以儿子回了家。找不到丈夫,马占河的老婆也找不到站上的人,她带着儿子去找杨天师。希望杨天师测算一下,马占河现在在哪里。
杨天师笑了笑,说,你们不要着急,马四爷已经去了他该去的地方。马占河的老婆眨巴着眼睛,希望杨天师说得更明确一点。杨天师说,马四爷几天前曾经来过我这里,我指给了他出路,他是……逃了。马占河的老婆很是惊喜,又问,他逃哪里去了?杨天师说,他是一个聪明人,肯定会去一个好地方,等战事平稳,他会安全回来的。马占河的老婆看着杨天师,表情渐渐舒展起来。
后来关于马占河的传闻特别多,有说他和情妇跑到了山西,也有说他去了上海做生意……说什么的都有,但没有一件关于他是抗日英雄的传闻。没有人会想到他能做出那样的壮举。
马占河要是活着的话,连他自己也不会想到他会迎着子弹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