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双心

2017-02-16 12:17黄梵
西部 2017年1期
关键词:班主任

黄梵

引子

初夏雨后的天气,又热又湿,灼人的气团罩着我和儿子陈号,久久不散。我和陈号倒很少有这样的时候,能一起穿过街道,来到有草坪、树木、长椅的公园。我们坐下望着内城河水,各自想着心事。

“爸,你说怎么办?我真的不想读了!”

“不就几场考试嘛,不能说明什么。你不至于想弃学,当文盲吧?”

“我,我还真想当呢……”大概自知理亏,他说话的声音并不清晰。

远处有个闸口,河水流到那里就轰轰作响。我一时也想不出好办法,就让远处的响声一直盖着我的沉默。陈号分明也没什么别的话想说,靠在长椅上咬指甲。他咬指甲已有十来年,满手指甲都只剩半截,残败得如同一排被冲垮的篱笆。自从知道了咬指甲的原因,我就不再责备他。医生说,孩子咬指甲是因为缺乏安全感。是啊,每一场考试对他都是可怕的历险。为了不让他一直低头咬指甲,我站起身来,指着远处一家茶社,提议两人去喝点什么。他眼里立刻有了亮光,马上起身,匆匆走在我前头。

那家茶社用荷兰风车作门口标志,卖的却是广东凉茶。一开始,这种古怪的搭配,让我微微觉得不舒服。进了店门,只见一个六十岁上下的男人,从柜台里迎了出来。他身着中式棉布黑衣,宽松式样,右手袖口露出菩提子手串。店里没有其他顾客,看见我们进来,他分明是高兴的。他没有马上请我们坐下,倒像个专家,开始介绍摆在柜台跟前的那排陶缸,缸里盛着各种不同的凉茶。陈号的脸上已经有了笑,他在那排陶缸跟前走来走去,始终拿不定该喝哪种。他一向有选择困难。老板以为陈号没看上那排凉茶,就含笑说:“你们稍微等一等,我还有宝贝没拿出来。”

趁着老板撩开布帘钻进后屋的当口,我仔细打量这家店铺,满屋都是红木家具,陈设不复杂,但内里奢侈。我担心起来,莫非这是一处高档会所?如果真是,那凉茶的价格一定不便宜,老板说不定会行宰客之道。我赶紧抬头打量柜台上方的价格表,发现价格出人意料的便宜。看来我不应该那样想。陈号的选择困难,直到老板钻出布帘都没结束。他盯着老板端出的瓦罐,闻着瓦罐里散出的异样气味,脸上露出了傻里傻气的表情,说:“嗯,好闻!真好闻!”他甩开那排陶缸,跟着老板来到一张桌子跟前。老板请我们坐下,说他今天有事本不打算做生意,既然我们有幸光临,就免费请我们喝一杯。我不喜欢占便宜,坚持要付钱,弄得老板只好道出他必须免费的原委。

原来他后屋里的凉茶从不出售,只供亲朋好友享用。他说那是祖宗立下的遗嘱,配制柜台跟前的那些凉茶时,已把祖宗留下的秘方进行了大幅简化。他用木勺舀好三杯凉茶,三人各自抿了一口。

“感觉怎么样?”他满怀期待地问道。

我并没有特别的感觉,就用目光打量着陈号。只见陈号像困乏了似的,眯着眼,微微摇晃着脑袋,说:“嗯,有点意思,有点意思……哇,我的心情好棒哦……”陈号赶紧又喝了一口,惹得老板满脸喜色,说:“是啊,孩子是比大人敏感。不过,再过一会儿大人也会有感觉。”我喝到第三口,开始觉得像醉了一样,心头浮起一种飘飘然的快乐。“老板,这里面不会放了罂粟果吧?”“怎么可能?要是放制幻的东西,那还叫什么祖传秘方?”他得意洋洋地说,“这些秘方就是为了帮助族人暂时摆脱现实,甚至改变现实,后屋里的每种凉茶作用都不一样。”听罢,我顿生好奇,就问他有没有更厉害的凉茶。他仔细看了我一会儿,才说:“看得出你是个厚道的读书人,我就不瞒你了。”他说有一种凉茶祖先称为“换生”,从前是为了让族人摆脱牢狱、死刑等惩罚,只要族人能花钱找到愿意顶替的人,让替身和受罚人一同喝下“换生”,一觉醒来,彼此的灵魂就会换到对方身体里。他说他从来没试过,也不打算试,除非他临死前异想天开,想找个替身活下去,但现在哪有那么傻的人,为了一笔自己没法花的巨款会立刻赴死。

我对这套玄而又玄的说法满心疑窦。他的话里有个小小的漏洞,如果两个人同时喝“换生”,就会彼此交换灵魂,那么第三个喝“换生”的人,又会跟谁交换灵魂呢?他想都没想,马上反驳我:“你不用担心,古人比我们聪明。喝‘换生之前,他们会在彼此的杯子里,滴上一滴自己的血……”老板还没说完,陈号已兴奋起来,马上嚷嚷要和我一起试试“换生”。我眼睛眨都没眨一下,就说好啊。这不明晃晃是巫婆之说吗?不足为信,只要能让陈号心情好起来,我哪怕多花点钱也无妨。我神情严肃地对老板说:“我和儿子打算同时喝‘换生,你看要付多少钱?”老板用不敢相信的眼神看看我,又看看陈号,似乎觉得我们父子俩太疯狂了。

“不不,我不给你们喝!因为我从来没听说有父子换过。”

我当然不想让陈号失望,就激将老板:“看來你对自己的凉茶没有信心,更有可能你刚才的那些说法,不过是编出来的传说……”我贬得越痛快,他的神色就越难看。末了他再也耐不住了,气鼓鼓冲进后屋,搬出了一罐“换生”。他的后屋里居然还备着一次性针头。当他舀好两杯“换生”,马上说了一句威吓的话:“一旦喝了就没法反悔,我可没有解药,你们可要想好啊!”这类威吓的话,我过去可没少听过。我不理会他的威吓,叫儿子伸出食指,用针头扎破。陈号疼得嗷嗷直叫,不像我再疼也得保持大人的尊严。滴进茶杯里的一滴血,像一只红章鱼,竭力向四周伸开细长的粉红手脚。“不会有事的。”我轻轻对陈号嘟囔道,然后一饮而尽。陈号目不转睛地看着杯中的血丝,显然因选择障碍又犹豫起来。“没事,喝!”我的一声鼓励总算令他有了信心,他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一仰脖子把茶水全倒进了肚子。

我觉得我们该走了,就询问该付多少钱。没想到老板满脸是受到惊吓的表情,他沉默片刻,使劲摆着手,坚决不肯要钱。他把我们送出店门时,脸上似乎还挂着一丝迷惑……

翌日清晨,我立在窗边,仿佛是要把自己的信心带给视线中的那个人。只见他可怜兮兮地缩着脖子,佝偻着背,拎着我的公事包,时行时停。

蓦地,屋里传来了闹钟铃声,结束了我在窗口的眺望。“不好,又要迟到了!”铃声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它向我发出了上学迟到的警报。是啊,要摆脱愣神还真不容易呢。面对清晨发生的一切,我的震惊一直持续到现在。我刚才一直凝望的那个人,原本是儿子陈号,他个子已经蹿得和我一样高,但他还是个不乐意早起的初中生,每天清晨得靠我拉拉扯扯才能起床去上学。没想到,他今天破天荒起得比我早,破天荒温和地叫醒我,提醒我说:“你上学时间快到了。”什么?要我上学?我一张口说话,就令自己吃了一惊,我居然说:“让我再睡一会儿嘛,我会去学校的。”

“不行!时间快到了,我也要去上班!”他的嗓音更叫我吃惊,只有尚未变声的初中生才能发出那样的嗓音。显然,他也被我低沉的中年嗓音吓了一跳。我和他就像两个胆怯的罗马角斗士,相互紧张地凝视着对方,生怕有人擂响角斗的鼓声。是啊,他不就是昨天的我吗?他长着我昨天的长相,穿着我平日上班的西服,拎着我的公事包,戴着我的近视眼镜,只是他稚嫩的神情和上班族的派头并不相称。我几乎屏住呼吸,转身跑进卫生间,凑到镜前打量自己——天哪,镜子里的我居然长着儿子陈号的模样,只是眼神夹杂着一丝中年人的狡黠。嘿,真是太扯了,父子俩竟被老天爷调了包,一夜间变成了对方。他变成了父亲陈镇,我变成了儿子陈号。不过,我在儿子的身体里保持着父亲的心智和记忆。看得出,他的内心还只是一个初中生,但他现在得扮演父亲的角色。这么说,茶社老板没有骗我,“换生”真的能换生……

陈镇战战兢兢打开本市交通地图,用指头查找着上班路线,令我为他捏一把汗。我连忙对他说:“爸,你不用查了,我来告诉你吧,你在常府街乘七路,到三牌楼下!”他马上向我投来诧异的一瞥,略显尴尬地夸道:“你真行哪,比你爸还熟悉这座城市!”我故作高兴地冲他一笑,心想:岂止比你还熟悉这城市,你要跟我学的东西还多着呢!弄清上班路线,他就拎起了我那只擦得很亮的公事包,大概不想辜负做父亲的责任,耐心站在门口,等我穿好衣服。

“喏,这是房门钥匙,”他把冰冷的钥匙塞进我的掌心,叮嘱道,“不许带不三不四的孩子到家里来!”我不耐烦地点点头。这些规矩还是我过去给他订的,他最不乐意听了。他刚迈出家门,立刻叫了起来:“哎呀,忘了戴围巾!儿子,快去帮我拿来!”看来他还是像过去一样丢三落四。我拎着一条黑围巾出来时,像父亲一样温和地给他围上。我发现,他拎着包的右手一直微微颤抖。为了帮他驱散紧张,我故意轻松地调侃道:“爸,你今天怎么心事重重啊?不会丢钱包吧?没过去潇洒哦!”

“是……是吗?”他略显困惑地瞥了我一眼。

分手时,我们照旧像过去一样行拥抱礼,只不过角色互易——我用儿子的方式拥抱他(双手箍着他),他用父亲的方式搂着我(一手揽肩,一手拎包)。两个身躯紧贴时,我听见他的心怦怦乱跳。是啊,他今天上班要面对公司职场,对一个只有初中心智的人,真是莫大的挑战啊……

我希望我今天上学的动作,比过去赶路上班还要快,我不打算吃早饭了。我要彻底纠正陈号过去的恶习之一:上学迟到!迟到简直是陈号过去的嗜好,我因此成了教师办公室里大名鼎鼎的家长。班主任动辄就把我叫到办公室,训斥我作为家长的失职。只要提起陈镇,没有老师觉得他是个有用的父亲,老师已经把陈镇和陈号画上了等号。

我背起书包,冲出家门,内心涌出要成为好学生的强烈冲动。沿途到处是挤满了上班族的早点摊,飘散着诱人的香味,我视而不见,只顾盯着学校的方向疾走。我已下了决心:今天是陈号最后一次上学迟到,明天起,陈号将永远摘掉迟到的帽子!

匆匆穿过一个街区和两条人流汹涌的马路,时间已到了八点,远处传来了学校的上课钟声。我年轻时做过运动员,凭着强健的体魄,背着十公斤重的书包,开始朝学校狂奔。来到学校操场时,已见不到任何人,楼外只有软松松的一片草坪。这静肃的校容,令我更加紧张。我一头冲进初二(四)班教室时,班主任惊叫了起来:“喂喂喂,往哪儿跑呢?咋忘了班规呢?”班主任说话带着北方的卷舌音,令她的话总有调侃的味道。

“班规?”我懵里懵懂地看着她,完全不知所措。

“咦?不知道迟到要站在门外么?”

我竭力表现出绅士风度,先向班主任深深鞠一躬,接着乖巧地退到门外,准备听从她的发落。

“咋光傻站着不说话呢?”

我徒劳地努了努嘴唇,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想想,平时咋说的?”她舔着嘴唇提醒道。我当然不能摇头说我不知道陈号平时会说什么。骨子里的中年心智,很快令我镇定下来,帮我摆脱了尴尬。

“我今天迟到了,实在对不起老师和同学,我今后一定改正,保证下次绝不再犯!”

“咦?今儿个变声了,声音也深沉了,长大了,嘴变甜了嘛,但我不信你能改!”她露出了一丝鄙夷的神情。我马上踮起脚尖,又向她深深鞠了一躬:“请老师相信我!我今天已痛下决心,真的能痛改前非!”是啊,我心里真有想拔掉一颗蛀牙的决心。话音刚落,班主任的脸上已浮起一丝苦笑:“好吧,我就死马当活马医吧,请进来!”

第一堂是班主任的作文课。作文一直是陈号的短板,给他留下了太多痛苦的记忆。班主任询问大家有没有思考过她布置的作文题,所幸视线没有死死盯着我。她叫前排一個同学回答问题时,我觉得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背。我回头一看,顿时明白我周围是一群差生。向我打招呼的人,手里正捏着一只蚱蜢的双翅,得意洋洋地向我展示它双翅反剪的可怜样子。我扭回头,决定不搭理他。他还以为我是过去那个调皮捣蛋的陈号呢!

“路平,干吗呢?得空儿玩蚱蜢了?”

班主任嗵嗵嗵地走过来,路平赶紧挺直脊背,把蚱蜢扔进了桌斗里。

“把蚱蜢给我拿出来!”班主任吼出了那堂课的最高音。

路平狡黠地用手挠着头,极不情愿地把蚱蜢放到课桌上。我第一次看见班主任变得那么歇斯底里,她一把抓过蚱蜢,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活活把它摔死。她做这件事时,我能感到她内心没有菩萨,总之,她做得很顺畅,就算有菩萨坐在身边,她也会那么做。她命令路平站起来回答问题。她故意大声清着嗓子,好让全班同学都看着她。“大家安静!今儿个就听听路平同学的深刻思考吧!”她用揶揄的口吻说道。路平涨红了脸,磨磨蹭蹭站起来。他咬紧牙关,攥紧双拳,目光与她对视着。我始终留意着他微颤的双拳,知道采取这种姿势的人,要么过于紧张,要么已义愤填膺。他只要一出拳,班主任保准会仰面倒下。见他的双拳颤抖得厉害,我不禁替班主任担忧起来。

“咋不说话呢?刚才不是说得很欢么?”她揶揄的嗓音并没有令路平开口。他垂着双臂,继续凝视着她,仿佛和她玩着对眼游戏。砰的一声巨响,全班同学都吓了一大跳。原来班主任气急败坏,狠命拍了下路平的课桌。“咋的?没听见?快给我说话!”她声嘶力竭地怒吼道。路平依旧没有吭声。教室里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目光好像都凝成了一根根冰凌。班主任也紧攥着拳头,怒吼之后喘着粗气。按照我过去打架的经验,对手只要突然抬肩,那就是开打的信号。我当然不能让他打老师,好学生应当自觉维护老师的尊严。我死死盯着路平的肩,随时准备扑上去替老师挡拳头。

“喂,到底说不说?!”又是砰的一声巨响,被她击打的课桌,差点像篮球一样跳起来。我不会被路平镇定的神情迷惑。他明明不动声色地盯着班主任,右肩却突然一跳。我不敢耽搁,一个箭步扑了上去——这大概是陈号上学史上最伟大的时刻,他居然肯舍身替老师挡拳头。我扑住路平时,他的拳头正好落在我的脸上。“哎哟——”我只觉得眼前金星四射,什么也看不见了。我虽然嫌弃他身上的汗臭味,还是紧紧搂着他不放。我不失时机对着他的耳朵悄声说:“兄弟,听我一句劝,你打了老师就没学上了,嘴巴甜点又不会亏什么。”大概我脸上流淌的血,令他放弃了冲动,他连忙松开双拳,掏纸帮我止血。

“路平,”看得出班主任竭力克制住怒火,用尽量平缓的语气命令道,“你马上跟我去校长办公室!”路平没有马上回应,只是捏着餐巾纸帮我擦血。我怕他和班主任继续僵下去,就用剩下的那只好眼向他递眼色。我把他的身体推开时,用劲捏了下他的膀子,耳语道:“快去!嘴甜点,拼命承认错误,就没事!”也许因为对我怀着愧疚,他总算应允地点了点头……

我坐在班主任的办公室里,喝着她冲的速溶咖啡,乖乖享受着她向我提供的其他服务——她用热毛巾把我脸上板结的血迹擦干净,嘴里不停向办公室其他老师讲述我的英勇事迹,声情并茂,用的是舞台表演的夸张腔调。陈号过去从没如此成功地揽获过班主任的关心。“陈号,你今儿个真变了,老师为你高兴呢!”“是,是吗?”我高兴得有点结巴了,心想:我不过用了在公司做人的原则,放低姿态,替人着想,认真对待每件事而已,没想到就改变了班主任的看法。陈号这龟孙子过去怎么就做不到呢?他总是跟老师过不去!当上课钟声敲响时,班主任还有点依依不舍,她一直把我送到教室门口,转身离去前,竟主动提出,若是功课跟不上,她愿意给我单独加灶。

“不用不用!”我摆着手说,“我自己能把荒废的功课补上,谢谢老师的好意!”看得出她脸上浮着少有的困惑,大概不太适应陈号的崭新言行吧。我说的不是假话,就算二十多年没摸过中学课本,我还是有信心把功课重新拾捡起来。作为一个百炼成钢的项目工程师,我能让实验数据也乖乖听官员的话,就不愁驾驭不了考试成绩。吃完午饭,教室里一片嘈杂声,因学校明令禁止学生中午去操场玩耍,大家都把精力发泄在教室里。好吧,我就当打打闹闹的同学是日光灯下捣乱的一群蛾子,这些蛾子并不妨碍我个人温习功课。周围的那群差生见我摊开课本,立刻亢奋起来,开始七嘴八舌地嘲讽我:“哇,陈号你想当尖子生哪?怎么以前看不出来呢?”

“陈号你搞错没有?就你那脑残的智商,还想把功课弄上去?”

“是呀,白费劲儿!还是跟我们一块儿混吧!”

我太了解这帮差生,自从他们诱发了陈号心中的歪门邪道,我就焦灼不安地盯上了他们。过去我常守在街头,抽着一支又一支烟,直到陈号跟着这帮差生出现。我朝他面前一站,就把他们逃学或泡网吧的事搅了,他就只好垂头丧气地跟着我回家。就算我有不屈不挠的守街精神,也无法阻止他的所有劣行。一次,他放学回家时,我悄悄跟着他。他先小心地到处张望,见周围没有我,就从兜里掏出了香烟。大概觉得自己吸烟的姿势挺酷,他一边吸一边玩着各种花样——吐烟圈、吞烟团……我真想上前扇他一个大嘴巴,但我控制住了自己。当我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双眼瞪得老大,惊得不知所措。回到家里,我猛地把他摁在床上,照著他的屁股又揪又扇。他呢,确实已经长大,我再也无法制服他。他拼命挣扎、蹬腿,冷不丁我的腰扭伤了,结果计划中的惩罚只好半途而废。我带着疼痛的腰伤,悻悻然离开了他的房间……

起先,我盯着书,不理会那帮差生。他们就把手指放进嘴里,打出各种呼哨声,然后蜂拥而上,过来摸摸我的头,挠挠我的胳肢窝,甚至冷不丁合上我的书。我非常厌恶这些低智商的玩笑,突然像一头雄狮跃起来,大声吼道:“走开!走开!我跟你们不再是一伙,你们是你们,我是我!今后井水不犯河水,明白吗?”“不——明——白。”有个家伙阴阳怪气地回答道,一脸嬉皮笑脸的表情,仿佛我的怒气是装出来的,只是为了逗他们乐一乐。

“从今天起,我想好好学习了,请你们以后不要再打搅我,好吗?”我绷着脸,神情严峻,令他们意识到我不是闹着玩的。于是,他们相互推搡着,回到了各自的座位。“唉,真没劲!”“是的,他今天怪怪的。”“可能早晨吃错药了。”“对,吃错了老鼠药!”“哈哈哈……”我才不管他们怎么想,就像一只瓦罐,任凭身后的嘈杂声一阵阵袭来,始终纹丝不动,竭力让心沉入茫茫题海……

放学回到家里,发现家人还没有回家。待在空无一人的家里,感觉无比美妙。过去在公司上班,想要避开人群歇一会儿相当困难。办公室里不断有人起身,坐下,走动。街上呢,到处人头攒动。我只好等着下班,等公司的人走光,独自在办公室里伸伸懒腰,把双腿翘到办公桌上,把满脑子的事放空,什么也不想……

这会儿,我不像过去的陈号那样,没有别的事,靠玩手机游戏消磨待在家里的闷气和无聊。现在,待在家里做作业,简直就是让身心休息,让智力打盹儿,完全没有公司同事间那种相互倾轧的烦心、焦虑。做完作业,我瞥了一眼挂钟,离家人回来还有一小时。我赶紧淘米,用电饭煲把米煮上。我打开冰箱,动手洗了白菜、萝卜、花菜等,知道家人会带肉或鱼回来。我把剩下的时间用来温习功课,决心到期末考试时,成为班上突然冒出的一匹黑马。

“号号,你今天真不赖呀,知道给我们煮饭了!”

下班回来的雅倩大叫着冲进了房间,一把搂着我的头,一阵狂亲。大概过于激动,她那高耸的胸部死死抵着我的脸,令我快要窒息。我的心情万分复杂,雅倩究竟是母亲还是妻子呢?昨天我还熟悉她身体的每个毛孔,如果说她是母亲,我会浑身起鸡皮疙瘩。如果说她是妻子,又有悖于我和她眼下的母子身份。煎熬中,我恍惚起来,不知不觉把手放到她胸上抚摸。她吓了一跳,猛地向后跳开,刚才还布满笑容的脸顿时变得窘促、通红。我一下惊醒过来,感到无地自容。

“对……对不起,是我不小心碰到的!”

我用中年的心智一下解决了尴尬,我的话当然正是她期待的。她立刻如释重负,再次上来搂了搂我。搂完,她盯着我的喉结,好奇地琢磨了半晌:“咦?终于变声了。嗓音跟你爸一模一样,看来真的长大了!”她又注意到了我的桌子,就像淘金者发现了沙盆里的金粒,不敢相信真有如此福报。“乖乖,你怎么……”她抬头打量着我的脸,似乎想看出我与过去有什么不同,“怎么一夜之间变得这么乖了?知道用功了。你妈快要喜疯啦!”

没多久,陈镇也回到了家里。他一进门,雅倩就觉察到了他的异常。“怎么不抱抱啦?”雅倩张开双臂提醒道。他只好抬起垂着的双臂,十分机械地拥抱了她。准确地说,他的拥抱没有丝毫热情,甚至有一丝畏惧。夫妻进门的拥抱仪式,我和雅倩坚持了十多年,从未间断过。

“你遇到什么事啦?”她死死盯着陈镇的眼睛追问道。

“哦,没什么事。”他无精打采地答道。大概一时忘了父亲的身份,他竟像过去的陈号那样,把公事包朝地下一扔,就瘫坐到沙发上。那一下很响的撞击声,令我心疼不已。那是我花五千块买的名牌公事包啊!雅倩马上指着他的喉咙,关切地问道:“你怎么嗓音变了?感冒了?”他仰头望着她,一副还没从梦中醒来的模样:“是吗?我也不知道。”她看上去着实心疼他,连忙用她的大手掌,在他胡子拉碴的脸上摸了一圈:“还好还好,没有烧。”

“妈,你就让爸一个人歇歇吧,我来帮你做饭。”我连忙把雅倩打发进厨房,泡了一杯茶端给他。我知道他一定在公司遇到了挫折。他头发蓬乱,有点困惑地看着我,大概对我长着他过去的长相,头发却梳得一丝不苟感到不解。我很清楚,他不会透露今天在公司的遭遇。陈号过去就是这样,哪怕闹了天大的事,回到家里连屁也不会放一个。看着他阴惨惨的模样,我开始琢磨晚上该怎么帮助他。

我拿出做菜的绝活,帮雅倩烹饪出了啤酒红烧肉、白菜烩蛋饺等。她刚尝一口,眼睛就瞪得滚圆:“什么时候跟你爸学的?跟你爸做的味道一模一样!”嗨,哪能不一样呢?我原本就是你老公呀。当三人有节奏地咀嚼着晚饭时,雅倩忍不住把陈号的新表现,绘声绘色地说给他听。他听得很有耐心,但听完只“哦”一声,又埋头吃饭。陈号过去吃饭也是闷声不说话。“老公,遇到不顺心的事啦?你今天不对劲耶!号号今天有这么可喜的变化,你怎么无动于衷呀?”雅倩愤然放下碗筷,发问道。“没,没事。我说没事就没事。”他不耐烦地瞥了她一眼,继续往嘴里扒饭。我赶忙插嘴:“妈,你就饶了爸吧,先让他好好吃饭!”我知道雅倩很失望,但他的沉默里一定藏着大波澜……

饭毕,我躲进房间,用他们听不见的声音,给陈镇的同事宗清打去电话。宗清惊诧不已:“是陈镇吧?谢天谢地,你的嗓音总算变回来了!你今天在公司真行哪。”他一直是陈镇的好友,上班时与陈镇只隔一张办公桌。我心神不宁地问道:“我今天怎么啦?弄出什么纰漏了?今天上班头很昏,我什么都记不清,现在才清醒过来。”宗清在电话另一头努力清着嗓子,我怕他有顾忌,就继续恳求道:“都是老朋友了,你也别藏着掖着,就直说吧!”没想到,话筒里传出了咯咯咯的笑声,笑完,宗清喘着粗气说:“你今天可把老板气坏了,他问你要数据,说了半天,你似乎根本没听进去。他盯着你看了半天,结果你一开口就把他弄得很尴尬。你突然用小孩的嗓音跟他说话,所有同事都没想到你还会用口技捉弄人……”听罢,我不太自然地干笑了一声,又问他:“后来呢?”“后来嘛……我只好帮你下台阶,说你今天重感冒,嗓子变音了,我帮你提供了数据。不过,你气气老板也好,替大家出口气,他最近老乱发脾气!”情况听起来不太妙啊!我知道老板的報复心很强,这下非把陈镇赶出公司不可。

“我后来还干了什么?我怎么一点儿也记不清了。”

“你今天病得很重,一整天坐在椅子上发呆,不言不语。我劝你请假回家,你一个劲摇头不肯……”

放下电话,我心里有了一个计划。我找到他时,他正端坐在书房里,徒劳地翻看一本本建筑工程书籍。他抬头打量我时,眼里充满焦虑和不安。我竭力笑着提议道:“爸,我想出去散散步,你能不能陪我一起去呀?”我的提议恰逢其时,他大概也想找个理由离开那些该死的书。我和他慢慢踱着步子,来到灯火通明的大街上。

“爸,你以前跟我说过公司一个叫宗清的同事,你经常夸他人很不错。”

“哦?我说过吗?”他扭过头,半信半疑地看着我。“当然说过,千真万确!你还说工作上的很多事,经常得到他的帮助。”话音刚落,他那双无精打采的眼睛,顿时有了亮光:“是,是啊……他是经常帮我!”他大概想起了宗清今天帮他的事,脸上出现了一丝欣慰的神色。

“你还说过,他是建筑工程和水电方面的行家,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你都会找他帮忙的……”好吧,我把没有的事一股脑儿塞进了他的“记忆”。当我们走过广场,他突然主动发问道:“我还跟你说过公司里的哪些事?”谢天谢地,我散步的目的总算达到了,看着路灯映照出的沉沉雾霾,我若有所思地说:“多着呢!比如,公司老板的报复心很强,千万不能惹恼他。”我的提醒,再次改变了他散步的节奏,他马上停下来,似乎陷入了烦恼,眼里闪烁着不安,“是啊,”他叹了一口气,神情忧郁地嘀咕道,“他这人是不好打交道,是不能乱惹他……”

回到家里已过了九点半,雅倩正在卫生间里洗澡。听见我们进门的声响,雅倩大声喊着陈镇的名字,叫他把客厅里的一瓶沐浴露递给她。只见他操起瓶子,将卫生间的门只拉开一道小缝,勉强把瓶子递进去:“喏,你快接住!”他让门挡着自己的脸,似乎害怕看见她的身体。“你进来呀!你今天怎么怪怪的?”雅倩的抱怨声随着一团白腾腾的热气窜进了客厅。他惶恐不安地看了看四周,见我站在陈号的房门口,似乎更不愿走进卫生间了。后来,他辜负了雅倩的期待,把瓶子朝卫生间的地上一搁,抽回手,转身进了卧室……

次日早晨,我甭提有多高兴,他的神情告诉我,昨晚的散步消除了他大部分的烦恼。他准备上班行头时的抖擞精神,令我十分欣慰。他的公事包鼓胀得像孕妇的肚子,满满当当。我不想显得无礼,没有上前查看他到底塞了什么。雅倩眼圈发青,心情看上去不怎么好。见桌上摆着我买好的早点,她又是一阵狂喜。当然,我对她的狂亲又惧又爱。我受不了她把我当孩子的那种亲法,我竭力克制自己,免得一闻到她熟悉的体香,我的手会不由自主地抚摸她。我,现在的陈号,跟从前大不一样,破天荒第一次清晨比父母先出门。我走进楼道,仍听得见他在屋里吸溜馄饨的声音,大得有点离谱。嗨,那都是陈号过去的坏习惯!

班主任对陈号能准时来上学又惊又喜,当场表扬了我。我觉得受之有愧,因为若在公司上班的话,没有老板会表扬准时上班的员工,不迟到是上班的基本要求,到了月末,老板只会按照迟到的次数扣钱,迟到一次扣二百块……

第一堂是物理课,我再次与好运相遇。物理老师腋下夹着一沓试卷,慢悠悠地走进教室,宣布当堂测验。我打开试卷时,简直心花怒放。这些试题对一个工程师来说,过于简单,一刻钟左右我就答完了所有题,提前交了卷。物理老师不敢相信卷子是我自己答的,他走过来翻看我前后左右同学的试卷,大概想查出我究竟抄了谁的答案,直到他排除了我抄袭的可能。他当场批改我的试卷时,能看出他有点抑制不住激动,笔尖划在试卷上的沙沙声很响,几乎盖住了教室里答卷的窸窣声。

第二堂还是物理课,他让我们预习课本,自己花半堂课改完了所有试卷。他站起来,把钢笔别进上衣口袋,开始讲解试卷。他用大嗓门宣布,全班只有一个同学得了满分,连班上公认的物理尖子也只有九十分。说到物理尖子时,他皱了一下眉头,显然有点不高兴。接着,他谈起了得满分的同学,脸上露出了惊喜之色。只见他瞥了我一眼,一字一顿地宣布,陈号就是那个得满分的人。一刹那,全班同学都扭过头来,朝我投来惊诧的目光,那表情不亚于吃鸡蛋时发现蛋黄居然是一坨黄金时的表情。

第三堂是数学课,数学老师也表扬了我。初中生难以消化的二元一次方程,我解起题来易如反掌。数学老师瘦骨嶙峋,乍看像一个吸毒者。传说他有很大的野心,想靠研究初等数论获得数学领域的最高奖——菲尔斯奖。但他研究的一举一动,没人关心和在乎,就明白他怀着怎样绝望的心境,在教我们的数学课。我能解开他设的数学圈套,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在黑板上刚写完习题,我已大致算出了答案。我主动举手,他让我上台演算,末了他直愣愣地看着我写的解答,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陈号,你过去虽然调皮捣蛋,但现在我可以肯定,你是个数学天才!”

大概太需要一个学生“天才”陪着他一起啃初等数论,课间休息时,他把我拉到人少的地方,郑重地谈起了他的伟大计划。“聪明人小时候都调皮捣蛋。我早就注意你了,你过去干的那些调皮事,智商还真不低。我并不欣赏死读书的学生,灵气不是死读出来的,没有灵气就没有创造力……绝对没有!”为了加强说话的语气,他几乎把攥紧的右拳举到了胸前,一时竟令我想起贝多芬那种头发像雄狮鬃毛蓬起的气势。讲完,他沉默不语,几乎在我认为他不再会说话时,他突然吞吞吐吐向我提出,假如我有兴趣的话,他愿意私下收我为徒,让我和他一起钻研初等数论。

“老师,能……不能让我回去考虑一下?”我十分害怕他有这样的想法。不言而喻,对付中学数学,我有十拿九稳的把握,但对研究数学我没有丝毫兴趣。见我十分犹豫,他马上用温和的口气说:“你有点像我小时候,先是浑浑噩噩地混日子,有一天突然开窍了,功课就没人能比。好吧,你回去考虑考虑。”必须承认,他的夸奖十分有杀伤力,看着他充满期待的眼神,我顿感愧疚和不安,好不容易才没说出违心话……

他晚上进家门时,步履沉重,双脚犹如陷入泥沼,抬一下都很吃力,清晨出门前的抖擞精神已荡然无存。我只好偷偷打电话问宗清,没想到宗清在电话中一声不吭,似乎很不耐烦地等着我把话說完。听罢,他大叹一口气,居然挂掉了电话。难堪之余,我又觉得蹊跷,猜测他与宗清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不愉快。吃完晚饭,他连嘴上的油都没擦,就径直钻进了卧室。没一会儿,雅倩把身子刚探进卧室,就炸雷般地大叫起来:“你怎么鞋子也不脱就上床躺着呀?咦?你光翻身就算回答了?”卧室里接连传来她的质问声。我太了解雅倩了,如果质问屡屡得不到回答,就会引发战火。他一直不理不睬并不奇怪,陈号过去就是这样,遇到不顺心的事,他可以和衣卧床躺一天。“喂,你到底听见没有?你耳朵聋啦?”雅倩的咆哮声越来越大,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我赶紧朝卧室走去,想面带笑容做个和事佬。可是,没等我走进卧室,屋里就传来了他的大吼声和噼里啪啦的击打声。我冲进去时,一切已经结束。只见雅倩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泪如雨下,脸上有几道绯红的手指印。他完全像一只瘟鸡,愣愣地望着雅倩发呆。我想都没想,就发动了又一场战火。我一下把他摁倒在床上,不停朝他脸上扇着耳光,直到他用双手钳住我的手腕,令我动弹不得。渐渐,他占了力量优势,把我压到了身下,朝我的脸一阵狂扇。雅倩大叫一声冲上来,三人顿时扭成一团。雅倩身材高大,我和她一起总算把他制服了。她一下下抽打着他的脸,直到我抓住她的手。“够了够了!”我们放开他时,他一下冲出门外。他嗵嗵嗵奔下楼道的脚步声,令我焦灼不安。

“别管他,就让他在外面待一夜。”雅倩愤愤地嚷道。“你就不怕他走绝路?”我担心地发问道。“他会走绝路?”雅倩用看贬他的眼神,瞥了一眼窗外,“他有这个胆?就算让他跳桥他也不会跳的。”她的话真令我害臊、难堪。是啊,过去陈镇究竟有多大的胆,她当然了若指掌,但陈号不同,他过去可以为一点儿小事就走绝路。想到他有可能走绝路,我就心急如焚。我赶紧奔到楼下,他早已不知去向。我端详着巷道、群楼、夜空,猜想他会去哪里。我意识到我面对的情况有多复杂。他虽然怀揣着陈号的心灵,但显然不会找陈号过去的哥们儿,向他们倾诉心中的苦闷。父亲的身份令他有诸多限制,他只能找与父亲身份相符的朋友,比如去找宗清。可是,我与宗清多年建立的友谊,被他只用两天就搅黄了。现在,他无人可找,又会去哪里呢?我像个侦探,掐算着他可能的去处。蓦地,我好像得到了夜空的暗示,想到了陈号过去喜欢去的地方——对了,东门网吧!

穿过万达广场,远远可见闪着白光的四个立体字:东门网吧。我进门时,服务员搭腔说已经没有座位。“我只是进去找个人。”我扔下一句话,径直往里走。桌上的日光台灯,把每个人的脸都照得惨白、发青。我刚绕半圈,就看见了他。只见他桌上摆着一杯奶茶(这是陈号过去的最爱之一),屏幕上是青少年网页,与他的外貌、身份不太相称。我花了不少时间,勉强令他搭理我。

“爸,我们出去聊一聊吧。”我竭力压低嗓音恳求道。

他目不斜视地看着屏幕,闷闷不乐地反问道:“有什么好聊的?你都打了我。”我当然明白他心里的委屈,于是马上向他道歉,说很后悔发生这种事。我当然用的是成人的道歉仪式,尽显自己的谦恭之心,低头认罪。仪式还没结束,他已慌乱地站起来,看看四周说:“好了好了,去外面聊吧。”

他的嗓音引起了不远处几个人的注意,有人站起来朝我们张望,嚷道:“嘿,那不是陈号吗?”一看见我,他们就张开五指,故意夸张地向我打招呼。真该死!居然碰上了班上的几个活宝。他们走过来时,故意撇着八字步和罗圈腿,把散着烟味的手搭到我肩上。“在陪你爸上网啊?搞错没有?”他们摇头晃脑地一起哄笑起来。我把对方的手从肩上拿下,抑制住内心的厌恶,一语双关地对他们和陈镇说:“我和我爸还有急事,得赶快回家,我们先走了!”他就像看见了老熟人,一扫脸上的愁容,他们插科打诨的说话方式,磁石一般吸住了他的目光。直到我拉了拉他的衣角,他才回过神来,有点慌乱地嘀咕道:“是……是的……我们有事……得走了。”他的嗓音,再次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咦?怪事,你爸怎么用你过去的嗓音说话呀?而你倒用你爸的嗓音了。”“是啊,陈号快解释解释!”我当然不想解释,又拉了下陈镇的衣角,于是两人三步并作两步,奔向服务台。结账时,我远远看见路平伸手拦住了他们,不让他们再来骚扰我们……

走在沉寂的夜幕里,我感到他的心情有所好转。我瞥着头上那轮苍白的残月,竟想起了雅倩。是啊,它就像现在的雅倩,令我可望不可即。我暗暗瞅着他,心想:我们是继续心照不宣地扮演对方的角色,还是干脆捅破那层纸——索性告诉他,我有着陈号的脸,心智和记忆却是陈镇的!

到家前,我已耗费了太多心力,弄到最后只想尽快摆脱它,就大胆把真相说了出来。我的话,令他来了个急刹车,立刻定住不动了,眼里竟流露出强烈的渴望:“这么说……我是儿子……你是父亲喽?”我点点头说:“至少在家里可以这么说,但是到了外头……”听到我说“外头”两个字,他发亮的眼神马上又暗淡了下去。他若有所思地说:“不光在外头,我得是父亲,你得是儿子,就算在家里,她(指雅倩)也不会把我的脸当儿子的脸,把你的脸当老公的脸……”他似乎不敢继续往下想,连忙住了嘴。他闷声走着路,内心充满隐痛的样儿很令我心疼。我提高嗓音,给他打气道:“你别担心,我能说服她!”我确实相信能说服雅倩,毕竟我和她有着长长的共同记忆。

可是要和他谈公司的事,并非易事,陈号过去就是个闷葫芦。我只好从他早晨拎的公事包说起:“你早晨上班时包里装了什么?怎么鼓鼓囊囊的?是送人的礼物吧?!”他诧异地抬起头,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轻轻拍着他的肩膀说:“别忘了,我其实是你父亲,你那点小心思,我当然能猜到。”“是的是的……你什么都能猜到。”他的口气略含讥讽。我当然不在乎他对我的态度,继续逼近更重要的事:“所以嘛……你更没必要隐瞒,应该告诉我,你和宗清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脸就像黑暗中敞开的一扇窗户,我竭力想看到窗户外面还有什么。“你怎么知道我和宗清有事?又是猜的?”他虎视眈眈地盯着我问道。

我被他盯得有点发窘,就把目光移向别处,说:“是的!但猜不出具体发生了什么?”我看见他眼里噙着泪,慢慢地不再用自尊抗拒我,道出了公司里的事。原来,他朝包里塞了一只真空包装的鸭子和一串菩提佛珠。一到公司,就把它们悄悄分送给老板和宗清。午饭时分,他突然看见老板满脸怒气,跑来把鸭子扔回到他的桌上,说:“你还好意思把过期的鸭子送人啊?!”他赶紧拿起袋子查看,顿时傻了眼,这鸭子已经过期两个月了!他顿时臊得满脸通红,下不了台。这事也得怪雅倩,她从不舍得扔掉过期食品,把冰箱当成万能冰库,觉得只要把食物放进冰箱,就能永远保鲜。他呢,做事又不细致,从冰箱捞出一只鸭子,也不留心看保质期。宗清是个虔诚的基督徒,向来把佛教徒视为异教徒,拿到他赠送的佛珠,一定心如刀绞,肯定认为陈镇是故意嘲讽他的信仰……

我们走回家里时,看见雅倩破天荒地叼着一根烟解闷。她的样子很落魄,也不管头发有多蓬乱,只顾深深地蜷在沙发里。我知道,这时只有儿子能支使她。于是,我把她叫到陈号的房间,将实情和盘托出。

“什么?”她尖叫了一声,立刻站起来,用手扒拉着我的脸。我苦笑地说:“你这样弄没用,你看不到这张脸里面藏着你老公的灵魂。”她用浮肿的眼睛看着我说:“你明明是号号,你不会发烧说胡话吧?”面对她的质疑,我决定动用只有我们两人才知晓的秘密,于是肃着脸,说出了银行账户密码。“天哪,是你爸告诉你的?”她急切地问道。眼见没有效果,我只好又道出两人早年做过的事:“还记不记得我向你求婚那天晚上发生的事?那天晚上我们都喝醉了,然后去我宿舍发生了那种事。”她屏住了呼吸,瞪着惊恐的眼睛,就像看见了凶杀场面,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说:“这,这么说,你体内真的是陈镇?难怪他今晚这么横的……”我像过去那样,把手放到她肩上轻轻抚摩,安慰道:“情况就是这样!”我感到她的肩一阵战栗,她不由自主地推开了我的手。

他十分紧张,在客厅里踅来踅去,直到我把他叫进屋里,请他说出母子俩才有的共同记忆。事情进行得挺顺利,谈话结束时,三人达成了一致意见:进了家门,我就恢复当父亲,他恢复当儿子;出了家门,我就假装是儿子继续上学,他假装是父亲继续上班。唉,谢天谢地,我总算和雅倩恢复了夫妻关系!

我把卧室的门反锁时,雅倩显得异常紧张,神色不安地朝我嘀咕道:“一想到你是我老公,总……总感觉怪怪的……”我沒有接她的话茬,径直打开音响,放了一首巴赫的曲子(过去我睡觉前最喜欢听的曲子)。听到熟悉的音乐,她似乎暂时安下心来:“是这首曲子,是这首曲子,看来你真是陈镇,这几天他从来不放音乐……”我点点头,强调说:“你应该相信我说的话。”

当我脱下外衣钻进被窝,她却本能地把臀部朝床边挪。想到她再次属于我,我顿时激动不已,一把将她搂进怀里,手顺势探进了她的内衣。一刹那,她脸上出现了我从未见过的表情:惊愕、迷茫、不安、恐惧,身子像簧片一样不停颤抖……

“你已经知道我是陈镇了,就应该安心和我在一起呀!”我从她内衣里抽回手,抱怨道。她一言不发,好像认命一般闭上了眼睛,开始任我脱去她的内衣。兴许是过去的记忆起了作用,她渐渐放松下来。当我把自己的内衣也扔出被窝,她不由自主地睁开了眼睛。须臾间,我看见她眼睛深处的恐惧,由小变大……

“放开我!”她大叫一声,将我推开。我一下窘得涨红了脸,顿时兴致全无。唉,真是扫兴啊!我悻悻然一把将被子掀开,故意让她完全暴露在我眼前。只见她慌忙用双手捂住双乳,竭力把身子蜷得像一团毛线。

“好吧,如果你不愿意,今天就算了,改天吧。”我无奈地嘀咕道。她的后背白得就像我们结婚时的婚纱,渐渐地,我看见它一伏一起。原来她埋着头抽泣起来。她呜咽地说:“不行……以后也不行……我做不到……简直有乱伦的感觉……太可怕了!”我用手轻轻抚摩她的背,想安慰她,发现她又浑身战栗起来。“你……你别碰我,好吗?”她恳求道。我十分尴尬,只好把手拿开。我重新给她盖上被子,独自进了卫生间。马桶才是我的亲人,我坐在上面,感觉足有一辈子那么久……我起身照镜子时,发现满脸泪水。我试着用舌头舔一舔泪珠,感觉咸得像海水……

次日,我怀着一颗做丈夫的心,早起煮粥、买油条。雅倩走进客厅时,愣愣看了我数秒,才反应过来。她不再开口夸我,转身跨进陈号的房间,显然已不再计较昨晚的羞辱,盯着正穿衬衣的他,关心地叮嘱道:“嗳,今天天冷,多穿点,别受凉!”他低着头,似乎不敢看她,答道:“嗯,知道了。”

她的眼圈隐隐发灰,看来又是一宿未眠。她开始用“嗳”来称呼我和他。这下倒省事了,不用担心喊错名字。我愿意把事情往好处想,“嗳”可能是她心里一个亲昵的称呼——亲爱的、亲爱、爱、嗳……是啊,不然看着儿子的脸喊老公,看着老公的脸喊儿子,真会叫人有下地狱的感觉……

出门前,我把两封信塞进了他的公文包,同时叮嘱道:“你把这两封信分别交给老板和宗清就行。放心,他们会谅解你的!”他顿时满脸通红,几乎僵着脖子点着头。户外天气晴朗,圆脸朝阳因往穹顶攀爬,已把脸涨得红彤彤的,令我的心里有了一抹亮色。

我继续去上学。我的行为很叫差生们吃惊,我就是不和他们纠缠在一起。一天下午上课前,听说那帮差生闹出了大事。他们溜出校园吃午饭时喝了酒,酒足饭饱之后,就在学校附近的街上游荡,偶然遇到一个仇人——就读于另一所学校的马兵,从前与他们打过一场不分胜负的群架。原本毫无目的的游荡,立刻就有了目标——他们要取得遭遇战的完胜。他们把马兵团团围住,把他逼到墙角。马兵单薄的双臂当然抵挡不住劈头盖脸落下来的拳头、皮鞋和砖头。当他们尽兴后想抽身而去时,闻讯赶来的警察,已经堵住了去路。没多久,校长接到了派出所的电话,叫她亲自去认人。校长走进派出所时,只见她的学生沿墙根蹲了一溜,个个抱着脑袋,不肯让人看见他们的脸。据说砖头造成了马兵颅内出血,肋骨也断了三根……

班主任很满意我的表现,庆幸我没有卷入这帮旧友惹的大祸。她一边表扬我,一边双眼湿漉漉地说:“看到那孩子被打成那样,我心痛不已……”说罢,她掏出纸巾,揩了揩湿润的眼角,继续说,“你没参与真是万幸,要是还像过去那样,你这一生就完了。”她抬起头,用十分动情的语气说:“你这学期真是大变样,各科老师都夸你,学期刚过一半,你已经成了班上的尖子生……”我飘飘然享受着她的夸奖,只是有点苦恼她老用速溶咖啡奖赏我,我实在不喜欢这过甜的咖啡……

傍晚,他进家门时,睁着一双空荡的眼睛,他沉默、绝望的样子让我揪心。我早晨交给他的信函,难道没起一点儿作用?我把他拉进房间,问道:“你没把信交给他们,对吧?”他转过来一张铁青的脸,对我怒目而视:“是啊,你什么都能猜到!你是神啊?”说完,他已泪流满面。我上前一把抱住他:“不要急,不要急,慢慢说,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像一只受冻的猫,浑身发抖,一掌推开我,坐了下来。

“你为什么在信里要那样说我?说我得了失忆症,忘了同事的名字,忘了专业……你说,我能把这种信交给他们吗?”我没想到他会拆看信函,于是尴尬地抓耳挠腮,满肚寻词:“既然……既然你……干脆这样吧,我们现在就讨论这件事。你想想看,是说你得了失忆症对你工作有利,还是让他们把你当陈镇对你工作有利?”

话毕,他的眼珠子就像表盘里的指针,来回晃荡着,接着蓦地冒出一句倔强的话:“我就要他们把我当正常人,而不是当白痴!”话听起来没错,但他拿什么让公司的人把他视为正常人呢?说大话一向是陈号过去的毛病。我无奈地摊开双手,说:“好吧,我的工程师,那你怎么应付公司的工作呢?”他不耐烦地站了起来,朝我挥挥手说:“我迟早也要自己面对的,我会想办法!”他一把拉开房门,奔进了陈号的房间……

半个学期,我已两次得到校长表彰,期中统考成绩排进了全区前十名。班主任放开胆子给我加了码,要求我凡是大考,一定要排班上第一,年级前三。我很快发现,考来考去无非是考谁更细心,谁记得更牢。成天和别人比拼乏味的细心、记忆,令我渐生倦意。我内心是一个工程师,喜欢干有创意的事,最厌恶重复。我不得不思考,靠无谓的重复记忆,赢得这些考试荣誉有何意义。就在这时,我注意到了班上有个说话声很轻的女生,叫刘婷,大概受家人影响,她常去做义工,参加社会公益活动。有一天,我向刘婷表示也想参加他们的公益活动,她微微一笑摇摇头,表示不相信:“你们尖子生哪愿意花时间去捡垃圾呀?”我怀着满心真诚继续恳求她,我苦着脸的样子,最终令她相信我不是开玩笑。“哇,那你真是例外耶!”她上上下下打量我,露出了一臉惊讶之色。

周末,我参加了刘婷的公益活动——拾捡登山道上的白色垃圾。为了答谢她,我送给她一只闪盘。“你怎么回事呀?干吗要送我东西?”我临时拼凑的解释,似乎让她更难过了。她说:“你愿意做公益,是我求之不得的事,你送我东西,倒让我有受贿的感觉。本来做公益就是为了净化内心呀……”她说得多好,我顿时有被雷劈的感觉,意识到自己的中年心智里布满了杂质。唉,她才是班上同学应该效仿的真正楷模啊!打那以后,我雷打不动每个周末都去参加公益活动。

期末大考,我的成绩不光跌出全区前十名,班上也跌出前三。班主任简直有点惊慌失措,她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向来是调查学生的行家里手,没几天,她就抓到了我的“把柄”。她把我叫到办公室时,没用速溶咖啡款待我。我暗自庆幸,总算可以不喝那甜滋滋的玩意儿了。当她把铁青的脸对着我,我才意识到,我的成绩跌出全区前十名,对她来说,跟死了亲人没什么两样。

她气冲冲地质问我:“是不是谈恋爱了?你以为我不知道?难怪成绩滑得这么厉害!”我当然觉得挺委屈,就解释说,我只对公益活动感兴趣,我和刘婷的关系清清白白。我还没说完,班主任的手已经举起来,啪一声拍在桌子上。那声音在我耳朵里嗡嗡回响着,令我想起她那次拍路平桌子的情景。她凶神恶煞般厉声说:“你赶快给我退出一切公益活动!都什么时候了?离中考只剩一年,你还瞎忙活什么公益呀?你犯傻啊,中考可是决定你一生的大事……”

“可这……这也是大事呀!”我冷不丁冒出的话,令她的脸色更吓人了。

“陈号,你怎么啦?不想做全班全校全区的楷模了?有多少同学羡慕你,多少老师和家人盯着你的成绩……”她的语气由开始的斥责,渐渐转为哀伤,眼里已噙着泪珠。她当然不会对着差生哀哭,差生可不吃眼泪这一套。她是天生的演员,懂得看人下菜。大概见我被她的泪水弄得不知所措,她抽了张纸巾,擦干湿润的眼角,开始温柔地恳求我:“答应我,退出一切公益活动!好不好?”我简直无法拒绝她的恳求,只觉得喉咙已不属于自己,倒属于一个圆滑的外交官,突然发出了令她高兴的嗓音:“好吧好吧,我退出公益活动!”须臾间,她的脸就摆脱了哀伤。她大为高兴地站起来,有点不知所措,不过只迟疑了数秒,就眼睛一亮,又搬出了她的速溶咖啡罐。我端着满满一大杯速溶咖啡,简直不知所措,真后悔让她这么高兴。

“老师,你为什么光劝我退出,不劝刘婷也退出呢?”

她一声不吭地给自己冲着咖啡,抿完一口,才敞开嗓门说:“她退不退出一点儿不重要,她的成绩在班上本来就快要垫底。重要的是,你不能跟这些垫底的同学成天混一起,会受坏的影响。”

“嗯,是会受影响……”我当然不敢说会受到好的影响。大概觉得我已心悦诚服地接受了她的规劝,她的脸笑得像一只核桃,到处是褶子。

雅倩每天看到我和他的脸时,总有点不适应,稍不留神,就把我当儿子,把他当老公。我试着和雅倩做过几次爱,都没有成功。她总是惊慌失措,把我当儿子似地推开说:“不行不行!这道坎就是过不去!这明明就是乱伦,我不能睁眼说瞎话!”我发觉,和她睡同一个被窝,已是一种相互折磨。我不能碰她,就算隔着一层衣服,她也会浑身颤抖。她说我一触碰她,她浑身就起鸡皮疙瘩。我又比她好到哪里去呢?见她浑身颤抖,我就断了任何念头,甚至搂着她睡觉的念头。她常哭哭泣泣。我恨她什么也不说,只知道流泪。有时,我问多了她就捂着耳朵,大声嚷嚷:“别问了!别问了!你有完没完啊?你还不嫌烦吗?”

我再世故,再有中年心智,也只能郁郁寡欢地走向街头,仿佛答案藏在头顶的雾霾或夜空里……实际上,我看出雾霾或夜空也不知所措,不管从城市何处打量它们,它们永远只有一种表情——茫然的表情。是啊,雾霾仿佛深谙我心中的茫然,它让我见识城市上空的茫然究竟有多深、有多广……从街巷射向夜空的束束灯光,十多年前已将繁星纷纷击落,灯光转而虎视眈眈地觊觎着月亮,射向夜空的万丈光芒,流露出对月亮的仇视……

一到晚上,我就像一只孤狼,上街瞎转悠,常望着跳广场舞的那些妇女发呆,仿佛想混入妇女堆里,找回自己的妻子。一天早晨,雅倩突然不见了踪影。靠着窗台的桌上,搁着她留给我的一封信:

老公(她很久没这样称呼我了,这比称呼我“嗳”,待遇提高不少):

我不能再假装一切正常。我曾每天反复想说服自己,你和他只是像演川剧的戏子,不过变了下脸,人还是原来的人。可一旦与你们面对面,我就明白,理智是无法说服情感的。你的脸、身形、气度、衣着等,唤起的都是我对儿子的情感,而他的脸、身形、气度、眼镜、衣着甚至公事包,唤起的都是我对丈夫的情感,这些情感都与你们各自的期待大为相悖。看着你或他的脸,我无法说出与这些情感相悖的话,无法做出与这些情感相悖的事……

还没读完,我已预感到了不妙的结尾。我的目光就像滚下楼梯的玻璃瓶,噼里啪啦快速往下奔,直到最后啪的一声摔得粉碎。我情不自禁念出了撞碎我的那句话:“我出家了!别来找我!我不会告诉你们地点。”我感到呼吸困难,心如刀绞,浑身瘫软无力。我第一次罕见地没有去上学。我泪水涟涟的样子,也令他十分诧异,竟想过来安慰我。“你别过来!”我用哭腔催着他去上班,“你走!我只是想起了过去的伤心事。”

晚上吃饭时,他欲言又止地看着我,满脸是想拯救我的神情。我不想再骗他,直接把雅倩出家的事告诉了他。我感觉他想发作,但克制住了。他咬紧牙关,攥紧双拳,快要把眼珠子瞪了出来。我连忙扒开他的拳头,让他用力紧紧握着我的手。他把浑身的劲儿用在了我手上,好一阵儿,他的情绪才有所缓解。最后,他神色颓然地说:“我也想出家。”

我马上苦口婆心,劝他千万别这么想。我说她不会长期滞留在庙里,过段时间,她一定会因为想念我们还俗回家。我当场发誓,我的預感从来没有落空过。听罢,他总算点了点头,转身进了他的房间……

我的预言最终没有应验,雅倩一直没有回来。他总是问我:“她不再想我们了?”我就算口才很好,面对他的问题,也只能无力地说:“她会想我们的,可能她不再用行动表达。佛门讲究心有,心里有什么,就能看见什么……”

雅倩的出走,令我和他更加消沉。我既不参加公益活动,学习的动力也已经消失,在班上和区里的排名只退不进。班主任百思不解。周末的一天,她突然来家访。她一进门,他就把目光瞥向地面,显然不敢与她对视。他还畏怯着过去的老对手呢!班主任对他说:“陈号这孩子天资好,只差一步就能登顶,你该多花点心思在他身上,别老只想着上班赚钱。”话略微有点刺耳,但她并无恶意。哪料到,他突然把脸一沉,大声嚷嚷起来:“你以为我上班容易啊?他成绩都这么好了,干吗还要提高?不就为了你争个年终奖吗?!”他的话就像流过椅子的一股电流,令端坐的班主任抽搐了一下,惊得张大了嘴巴,脸色煞白。屋里一片寂静,已听得见挂钟的滴答声。眼见不妙,我刚想插话,班主任噌地站了起来,气呼呼地说:“我从没见过你这样的家长,我为了你孩子来找你,你倒怀疑我的动机。我告诉你,你是班上最不称职的家长!”我拼命向他递眼色,但他根本不理会。他也跳了起来,满脸怒气,对她讥讽道:“只要他称职就行,我称不称职不用你烦!你还是快回去忙你的年终奖吧!”他的话真像浓烟一样呛人,也令我头皮发麻。班主任立刻像一头受伤的豹子,转身奔出了房门。当嗵嗵嗵的脚步声从楼道传来,我才反应过来,连忙追出门外。我跑到楼下才追上她,低三下四地向她道歉,竭力想挽回她的情绪。两人走到小区门口时,她绝望的情绪才有所缓解,她噙着眼泪对我说:“现在才知道你有多不容易,摊上这么个混账老子,你什么都得靠自己……”

他上班真的不容易!我始终纳闷,他怎么能在公司撑这么长的时间?他靠什么一直糊弄老板,应付派给他的那些活儿呢?他每天回家时,都像一只丧家犬。我如果问他,他打死也不透露一个字。我曾给宗清打过电话,宗清一听见我的中年嗓音,就不耐烦地说:“别来烦我,我对你变来变去的嗓音不感兴趣!”宗清挂电话的速度快得像闪电,还没等我说出“你等等”,话筒里就传来了忙音。我不能成天看着他受罪,必须为他做点什么!我多次想发邮件给老板和宗清,打算用失忆症来解释一切,但始终没有勇气把邮件发出。

一天傍晚,他回到家里时,我被他的样子惊呆了。他手里握着一只白酒瓶,跌跌撞撞闯进家里,红肿的脸上布着血迹,敞开的外衣已滑下双肩。他把酒瓶伸到我跟前:“来呀……我们喝一杯……怎么?你不敢喝酒?”不管他说什么,我都耐着性子哄他,好歹才把他安顿到床上。还算好,他的脸上只有一些擦伤,涂完药,我心里闹腾起来。不行!我必须帮他结束这一切!我仿佛听见有个声音如雷鸣响,震彻我心:你还等什么?该你出马了!

我打开他的公文包,找到了那两封信。他居然每天带着那两封信上下班。我把手写的两封信输入电脑,给老板和宗清发了过去。做完这些,我顿感一阵轻松。我坚信,老板和宗清只要读到信,一定会对他生出同情,会向他施以援手……

我给宗清打电话时,他十分诧异地问道:“怎么是你?你,你不是死了吗?哎呀,真闹鬼了……”他挂掉了电话。只数秒,我就反应过来,意识到大事不好,望着桌上摆好的菜,内心一阵慌乱。做完晚饭,我一直等着他回来吃饭。情急之下,我不停给宗清拨电话,他死活不接。当我沮丧地放下话筒,电话突然响了起来。谢天谢地!看来宗清回心转意了。但话筒里的声音非常陌生,对方先问我是不是陈镇的家属,得到肯定答复,对方才说是大桥派出所的警察,叫我马上赶过去。我大声问他:“陈镇到底出了什么事?”他略微犹豫了一下,没有正面回答,只说情况有点不好。

我赶到现场时,远远就见他直挺挺地躺在岸边。他的遗体肿胀得吓人,脸上暗淡无光,依稀能辨认出那张原本属于我的脸。我一时神思恍惚,迷迷瞪瞪跪在他面前。当警察不再打搅我,宗清过来拍着我的肩,哽哽咽咽地说:“不是他杀,是自杀……”

的确,警察从他身上搜出了一张打印的纸条,上面写着:我的死与任何人无关!落款:陈镇。一瞥之下,我立刻领会了他自杀前的深深情义:他不想留下陈号的笔迹,以免死后连累我!

办完手续,警察才运走遗体。我签字时的笔迹,令宗清大为惊诧,他垂着头伤感地嘀咕道:“跟你爸的字一样一样的!”当我开口说话,他更惊得目瞪口呆:“哎呀,怎么连嗓音也一样一样的?”我无奈地耸耸肩,无心解释这一切,倒强打起精神问他:“陈镇白天到底遇到了什么事?”宗清看着我,摇着头,长时间没有说话。后来,他重新揽着我的肩膀说:“号号,我本来不想告诉你,但看到你这么悲伤,我突然觉得有责任让你知道真相。”他说:“你爸运气不佳,得了失忆症,昨晚才把真相告诉大家……”说到这里,他用劲捏了捏我的肩头,继续说,“老板毕竟是生意人哪,得知你爸骗了他几个月,又得知你爸得了失忆症,对公司不再有用,就宣布多给你爸一个月工资,让你爸辞职回家。你爸当时就气得去卡老板的脖子,被同事拉开了,他连钱也没要,就扬长而去。傍晚,我突然接到他的电话,说他要跳桥,我以为他开玩笑,因为他喊我宗清叔叔。”宗清顿了下喉咙,仿佛是被自己的话堵得透不过气来,“……再后来,我真听见话筒里传来了他跳桥的尖叫声……”说完,我和宗清面面相觑。

我仿佛看见了他跳桥的可怕景象,只觉得脚下一阵空虚。寂静已像眼前的暮色,辽阔又苍茫,随随便便就能覆盖一个人的一生。我突然放声大哭起来。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惊觉宗清还守在我身边,于是擦干眼泪问他:“为什么说他骗了老板?”

宗清的话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他说:“你爸一直没来上班,他告诉大家他得了喉癌,说这是导致他嗓子变音的原因,他打算做完手术再来上班……”我竭力靠近宗清,生怕漏掉一个字:“你是说他这几个月从没来上班?”“是啊,他只开头来过几天,后来就说他要到处跑医院,每月只来领一下工资。老板倒也慷慨,每月工资照发……你知道吗?今天是他领工资的日子。”宗清飞快地瞥了我一眼,就把目光投向河道……

那晚,宗清嘱我去宾馆过一夜,免得回家见景生情。我没有避开那个已空荡的家。我提前一站下了车,顺着小路,打算穿过公园走回家。我低着头,只顾沙沙沙往前走,直到一阵喧闹的音乐声令我抬起头。我惊诧地发现,头顶是荷兰风车的标志,门里燈火通明。我连忙朝门口移了几步,里面已经不是凉茶馆,而是一个吃夜宵的大排档,人满为患。我停住脚步,朝里面呆望着,仿佛是想从中找回喝“换生”那天的一点儿印象。里面的人像蚂蚁,忙忙碌碌,沉浸在吃喝的喜乐中。我不由得一阵感动。是啊,我和儿子喝“换生”那一刻,不也充满生气和喜乐么?不也相信我们可以驾驭幸福么?

宗清不愧是好朋友,一如既往,帮我办完了丧事。当然,我已改口叫他“宗清叔叔”。既然痛已入骨,我打定主意,永远离开学校。我去学校辞行时,班主任哭成了泪人儿,她不停抽搐着感慨道:“你是班上最有潜力的学生,多可惜,多可惜啊……”她当然不知,我必须找个地方赎罪,要找个能放得下我大过错的地方——我不该给宗清和老板写那两封信!

焚烧过去的名片时,我无意间发现了云延法师的名片。我一时竟想不起与他在哪里打过交道,甚至不知道他是普通老僧还是寺庙里的住持。我呆看着名片,脑海里竟没有一丝关于他的记忆。这让我更看清了自己的过去:一个对信仰无所用心的大俗人,在人多的聚会上,我心中的世俗功利压倒了我对法师的敬意……

对,事情就这么定了!我要去投奔云延法师,一定要和他交上朋友,哪怕风餐露宿,哪怕磨砺筋骨,我也要钻出这片尘世的雾霾……一想到这个远景,我悲伤、惆怅的内心,顿时泛起一丝亢奋。一想到雅倩已先于我受戒于某座寺庙,我的心就充实起来。不管她是否改名换姓,总有一天,我会在云游各地寺庙时遇见她。到那时,哪怕她把我当儿子,我也愿意和她一起守着寺庙,一起用余生供奉菩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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