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长征
一根绳子的日常
跳绳:代表性健身游戏,去广场舞之嘈杂,钢管舞之情色,人数可多可少,可一人于室中,或大汗淋漓,或轻捷如鸟。而今人宅之成性,跑步机、单双杠、按摩椅多成摆设,肉体废矣。何如跳绳,既节约又环保,符合中国梦之主旋律,善莫大焉。绳义为索,多为现世之累,沾染斑斑泪痕,呜呼哀哉!
泥碗长得瘦小,泥碗一个人在日光下跳绳,泥碗身上不知从哪弄来的斑斑点点,真的像老掌爷爷说的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泥孩子。有人说:“老掌爷爷,泥碗不小了,到了该上学的年纪。”老掌爷爷就叹了一口气说:“上,来年就上。”泥碗的跳绳技术蛮好,反手跳,正手跳,侧身跳,打着画圈儿跳,将一根绳子舞出了风。泥碗是老掌爷爷的孙子。
跳绳游戏的来源有些飘忽,一条翻飞的绳索在日光下舞动了几千年,时间就打着滚儿在大地上流淌了几千年。“俗说天地开辟,未有人民,女娲抟黄土作人,剧劳,力不暇供,乃引绳于縆泥中,举以为人。故富贵者黄土人也,贫贱凡庸者縆人也。”是《太平御览》所记,意思是女娲娘娘抟土造人感觉太累,就把一根粗麻绳在泥水中甩来甩去,这样造出的人未免低贱,称为縆人,縆通耕,意即天生就应该在田野上劳作的人。而那些抟土造出来的黄土人,因为付出精力较大,便成了富贵之人。
我是怀疑的,肯定是统治阶层玩的小把戏,用以愚民。但现实形态上,确实存在不容置疑的区分。老掌爷爷有四个儿子,如今都已成家立业,男人出门打工,女人留守在家,孙子辈的,数泥碗最小,是老四家的孩子,泥碗娘傻,除了吃饭时在灶里添把柴火啥也不会,剩下的日子就在乡间游荡。所以,大多数时间泥碗跟着老掌爷爷过,爷爷偶尔会带着孙子捡破烂,就这么不紧不慢地熬煮日月。
高承《事物纪原》卷八有“百索”条目,“续汉书曰:夏至阴气萌作,恐物不成,以朱索连以桃印文施门户。故汉五月五日,以朱索五色即为门户饰,以难止恶气。今有百索,即朱索之遗事也。”说到了夏天时阴气上升,恐怕影响到家里人的健康和地里的庄稼生长,就用红色的绳子坠上桃符,挂在门框上,有辟邪的作用。我们村的跳绳,大约来源于此,看着门框上挂着一根鲜艳的绳子,有了取下来跳绳的冲动。那时可以用来玩耍的玩具实在少,一帮孩子聚集在村口的麦场上,摩拳擦掌,热身,随时开始一场跳绳比赛。有单人跳,一人跳,一人查数,直到绳子绊住脚,换另一个人上。有双人跳,一人跳动,另一人觑准时机,钻进绳圈中。有多人跳,绳子要长,从谁家拿来的井绳,两人一甩,忽忽生风,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直到绳子的空间再也容不下,且跳且歌,可以玩耍至大汗淋漓。
跳百索与跳白索是跳绳的两种称谓,就像孔子名丘字仲尼,其实说的是一个人。百索形容舞动时的绳子,明朝的《苑署杂记》有明确记载:“以丈许长绳,两儿对牵,飞摆不定,难以凝视,若百索然,其实一索也。”而跳白索,也能找到相应的出处,明朝时《帝京景物略》中说:“二童子引索略地,如白光轮,一童子跳光中,曰:‘跳白索。”可见风物一事,自古以来都有人在收集整理,如此我们才能在飞逝的时光中找到一条绳子曼舞的轨迹。
泥碗不知道爸爸什么时候回家,泥碗已经习惯了和老掌爷爷相处的时光。有一段时间,爷爷病了,嘴歪眼斜,从医院出来就剩下半个身体。泥碗拉爷爷的另一只手,说爷爷:“你再打我,你能打我了就好了。”爷爷咧着嘴笑,嘴里含混不清说:“不打,不打,泥碗听话。”泥碗是听话,爷爷躺下睡觉的时候泥碗就在院子里跳绳,把一条细细的绳子跳出了风,跳乱了光影,眼前会出现大娘、二娘不高兴的两张脸。一老一少都不让人省心,死了算了。泥碗隐隐约约知道死,就是大雪漫天时唢呐响起,一个能说能笑的人被一锹一锹的黄土埋进土里。深深的土下会不会黑,会不会冷?
我不该把一条绳子的日常描写得太过阴冷,在乡村绳子是用来捆缚庄稼,从井里打水,最起码也能带给一个乡村少年小小快乐的事物。但不知为什么落笔时脖子会有一种勒紧的错觉。没有多少年,曾经炊烟茂盛的村庄渐渐空荡,村子里的人沿着蜿蜒的乡路越走越远,只留下一座座空荡荡的老屋,只剩下几位眼神空洞的老人,和翻过土墙冷冷的风。
《金瓶梅》在第十八回使用了“跳马索”和“跳百索”两个名字,指的都是跳绳。也许古人是受到军事活动的启发,在绊与避绊的军事训练中,改骑马跨过绳子为单人跳绳而过,以此来对付绊马索。
不知是什么绊住了老掌爷爷风烛残年的命,他最后审视了一下住了几十年的老屋,用一只手将那根细细的绳子扔向房梁,单手打了一个死结,嘴唇嚅动:“泥碗,泥碗。”这时的天空阴暗,一根普通的绳子不能拒绝被死亡接手。众人赶到时,泥碗靠在门框上,不哭也不闹,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根绳。
独乐之法
陀螺:源于深宫之戏,其形微,手捻放于盘,而旋转。村庄陀螺,多为木制,老年梨树、枣树,取其坚硬、沉实,手旋放于地,以布带抽打,鞭笞而不息。旧称独乐,不如众乐乐。一人一陀螺,童年旋轉而过。
有些时候我会陷入困顿之中,一个人的生活对我来说有时难免枯燥无味。镇街上的生活本来就很简单,各有各的日子与活法,有人善饮,每逢阴雨天吆集三五人到对面的汇源饭店喝酒,喝大了抬杠,说钓鱼岛能否收回,说普京也许是闲的,开飞机领着一帮鸟迁徙,后来脚步踉跄,回家蒙头大睡,第二天醒来照常迎接新一天的太阳。有人喜欢搓麻、牌九,老年娱乐室的设立提供了最好的空间,冬有火炉,夏有空调,面红耳赤间云雾缭绕,也就轻松度过了一天。
我被店拴住,被自己拴住。世界很大,有人想出去走走,先决条件是要走得起。我走不起,走了镇街上少一个剃头的,很多人的头毛会茂密生长,找不到一个适合收割它们的人。我被书拴住,眼睛落在书页上,一个世界蓦然开启,甚至比坐地日行八万里还要奇妙,最重要的,书带给我片刻的安宁,很多个片刻组构成漫长的一生。我以为这种习惯的形成是有来历的,就像一句话叫“三岁看老”,没有任何质疑。
陀螺是木头的,是简单与静止,是草木的肢解而衍生出来的边角料。在没有经过我的手之前,一小截木头不会想到自己的命运,尚能旋转,还能旋转着向前奔跑,实现了一棵树除了静默还能行走的终极梦想。看见别人在村口抽打陀螺,忍不住好奇。让父亲替我去做一只陀螺是不可能的,中风之后的父亲连卷烟都要我帮他,一枚纸片卷成小小的喇叭口,舌尖一抿,给父亲点燃。然后,用菜刀开始削削砍砍。左手食指一块黄豆大小的伤疤就是在制作陀螺的过程中留下的纪念。
陀螺并不嗜血,快乐也不嗜血。一个少年的快乐与陀螺联系起来,旋转如花,构成村庄简洁的背景。
陀螺最早的记载出现在后魏时期的史籍,当时被称为独乐,以一个直径约四寸的圆盘,中间插一枚铁针,以手捻转,为古代宫女打发时间的玩具。我们村的陀螺没什么贵族气息,其用料一般是刺槐、枣木。在村庄生长多年的梨树,取其木质细腻,有分量感,才不至于让别人看轻了身价。
一只旋转的陀螺的全部身价就是能带给一个乡间少年单纯的快乐。苘麻,老河滩上遍地都是,撅下一株,留尺余为柄,余下部分剖开去杆、留皮,取其韧劲,编织成鞭,找一块平地,左右手交替用力,致陀螺旋转,而后开始鞭笞。
我想,一个人的生命亦如陀螺,小时候上学,长大了务工、上班、结婚、生子、买车、买房、照顾年迈的父母、两腿一蹬找阎王爷报到,没有消停的时间。也疲乏,也迷惑,也苦闷,也彷徨——但真的停下来,更找不到方向。这是生活的悖论,一如陀螺的困惑。转,还是不转?这是个问题。
明朝时期有一首民谣:“杨柳儿青,放空钟;杨柳儿活,抽陀螺;杨柳儿死,踢毽子。”可见当年娱乐活动还是比较丰富的,相较于今天屁大点的孩子就捧着一手机躲在谁家房子后面蹭Wi-Fi,抽陀螺对正在生长的身体更有益处。我们村玩陀螺,简单的一种是以时间取胜;另外一种比较复杂,画地为城,以敲打陀螺的木棍为尺,丈量谁能将陀螺打转且持续走得更远。首先报出你所预料的陀螺行走距离的长短,如果没能达到预先设定的尺度为败,反之下一回合仍由你掌控。
我比较喜欢的,是一个人走出家门,便将陀螺旋放在地上,一边抽打,一边走向村外。此时村庄与街道是虚无的,寒冷与自卑是虚无的,贫穷与困顿是虚无的,就像如今我在店里随手展开一本书,我会省略掉所谓的出身与因为写作带来的一些缥缈的东西,我的眼里只有一行行简单的文字,在跌宕或者舒缓的情节中,我不过是一只旋转走过的陀螺。我需要我一个人的鞭策,而非其他。我需要看见自己的旋转与时间擦肩而过,而非纠缠于彷徨、苦闷。我明白有一条虚无的鞭子在我的头顶挥起,在自由的旋转中寻找无法预设的目的地。
竹蜻蜓的历史可谓久远,在双手迅疾的搓动后升起在空中,而后自由落体。它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与别人无关。最重要的是,一旦有了旋转与飞翔的契机,它就会紧紧抓住风的翅膀。
在英语中陀螺一词的翻译是回旋体,竹蜻蜓是,我用枣木砍削的陀螺是,在物体中高速旋转的原子、分子、中子是,脚下转动的地球也是。这是一个回旋的世界,当我们走到生命的尽头,是不是另一个轮回已经开始?
找不到答案的虫子
老虎杠子鸡:森林法则,看似弱肉强食的一种,而弱者有长处,强者亦有致命弱点。几张纸片定输赢,卤水点豆腐,万不可一时疏忽,让一只小小的虫子入耳失去方寸。
试想一只老虎走出山林,耳畔是呼啸的风声,山野万物噤声,只有一只粗心大意的野雉百无聊赖,在寂寞的晨光中张开鲜艳的翅羽——这是一个危险的符号,就像现代人不甘寂寞,总是想制造点诸如某美美的花边新闻,夸张,夺人眼球,却不知道华丽的背后往往潜伏着更深的悲哀。一只野雉甚至不能给一只老虎打打牙祭,但无疑是老虎的饭后甜点,作为一种褒奖,把美丽连骨头带肉一口吞尽。
武二的哨棒凌空杀出,在制服不洁的女子和风流鬼之前,一根哨棒是老虎的夺命利器。舞动风,舞动飘出三里外的景阳冈牌二锅头酒香,一路杀将而来。听见哨棒断裂的声音,听见虎骨断裂的声音,听见为了壮骨的人们蠢蠢欲动的声音,却忽略一根棒子的存在。能打死老虎的棒子,当然也能打死诸如猢狲诸物,树倒猢狲散,那些背靠大树好乘凉的皇亲国戚,往往在一夜间消失了飞扬跋扈的神态,眼看一只侵吞国库的大虎在武二哥的杀威拳下奄奄一息。
你能听见一只虫子在暗处的窃笑,就像时间被无形的虫子慢慢蚕食。没有人能将虫子赶尽杀绝,凡是有人居住之地或者千里无人区都有虫子的存在,以潜行,以伪饰的谦卑,以目空世界的姿态,或飞翔,或奔跑,或在光洁的水面上一苇渡江。这是容易被忽略的情节,当两只相亲相爱的虫子开始把一根棒子作为根据地,也就有了家的雏形,受精,产卵,繁衍家族,令一根坚硬的木棒香消玉殒。
我如此不惮繁复的叙述无非是让一个普通的游戏具有情节上的连贯性,就像每一天都是为明天做好生活的准备。老虎棒子鸡加上最易忽略的虫子,就是一个巧妙的循环,谁也不能在自然的法度下逆转剧情,就如不能逆转的宿命。
我们村玩此游戏,往往是大人之间的酒局。窗外北风凛冽,屋里小火苗乱窜,烤得人心焦,总想找点无聊的由头虚度。酒不要太好,草里王的“三里歪”保证管用,一线入喉,火辣绵柔。几个人喝到起兴,各自伸出拳头,棒子棒子,老虎;棒子棒子,鸡;棒子棒子,虫子。且看总有人豪情万丈將“三里歪“倾入口中。就骂娘,就大哭,就癫笑,就回家搂着女人在木床上吱呀吱呀打滚,以最原始的方式延续村庄的血脉。
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这是豆腐六爷的口头禅,磨好新鲜的豆汁,在铁锅里熬煮,施以两勺卤水,鲜嫩的老豆腐顷刻即成。但有些人不懂,总以为手中有钱有权就能轻松掌握世界。杨三万,万元户的年代算上鸡鸭牛羊,地主老爹留下的房产总估价三万元。刘木斗仗着家里五个兄弟常以拳头说话。豆选,加上六爷三个人,每人后面放只缺边的破碗,选举完毕,会计报数,六爷豆子最多,可做一碗热腾腾的咸豆浆。
看似弱者往往能取得最后的胜利。事后有人说就那俩——除了杀人越货啥事儿都能干出来的玩意儿也能当村长?六爷扶弱济贫虽是桩桩件件的小事,却被众人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这是虫子的胜利,以弱德之美赢得一方人心。
我们小时候玩一种纸牌,胡蜂蜇瘌痢,瘌痢背洋枪,洋枪打老虎,老虎吃人,人拿棒子,棒子打鸡,鸡吃胡蜂。是将简单复杂化,让一只虫子长出轻盈的翅膀,最后胜利者是鸡(也不知鸡吃了胡蜂什么感觉,蜂刺蛰嘴,是一种自杀式顽抗)。
我看《红楼梦》第六回,宝玉十二三岁就和袭人偷尝禁果,腻在丫头们身上吃嘴上的胭脂,被鸳鸯好顿数落,和王夫人的丫头打情骂俏更是惯常,和金钏儿耳鬓厮磨更是赤裸裸的调情。后王夫人察觉大发雷霆,金钏儿跳了井,宝玉挨了打,贾政挨了骂。属于典型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的案例。
估计曹雪芹当年也没少玩过老虎棒子鸡的游戏,活生生将一座人间大观园变成写在纸上的浮世绘。
追逐利益的最大化,让国人进入一个全新的食物链互害模式。农者种植、养殖,喷洒农药,添加激素,自己不吃流入市场。食品加工者用苏丹红、色素、防腐剂、三聚氰胺魔术般变出色香味俱全的口腹之物。餐馆饭店,地沟油、僵尸肉,鼓捣鼓捣就端上餐桌。谁是棒子?谁是老虎?谁是鸡?谁又是最底层的虫子呢?没有一个人能逃脱这密不透风的互害循环。
只剩下一只找不到答案的虫子,成蛹,蝶化,进入另一个轮回。
丢一只手绢在风中
丢手绢:类同于击鼓传花,不可推诿,不可中途断裂,所谓游戏亦有规则,打肿脸充胖子只为博君一笑耳。接力一词大略起源于此,时代变迁,万物皆有传承,东学西渐是为互补,丢丢捡捡,一方手绢为媒介之物。
洋人住在我们邻村,身子长得高高大大,推一辆崭新的大金鹿自行车,一边走一边身子摇摇摆摆,来我们村相亲,女方是李轱辘家的小芹。四奶说不好,男人长得太高像秫秸个子,你看,还那么瘦,一阵西北风就能吹到老河滩上。四奶说话的时候,洋人正好掏出西装裤兜里的手绢,花手绢,上面好像绣了两只鹅——四奶说是鸳鸯。
我和洋人是小学同学,洋人姓杨,叫杨义仁,我们喊着图方便,舌头一卷省略掉了一个字就喊成了洋人。那时我上初中,洋人大我几岁,十七八岁,家里就张罗着说媳妇。自行车是借的,皮鞋是借的,西服袖子挽起来手腕上的手表也是借大表哥的。没办法,那时家家都穷,相亲总要穿得体体面面,只好东家借西家借,穿完洗洗原物奉还。
就那张绣着看似两只鹅的手绢不是借的。婚后很多年,小芹还在奚落当时的洋人,洋人伸出长长的手臂一指,败家娘们,就这还不是把你娶了回来。
这是手绢的现实主义价值,在村庄里代表干净整洁,有事没事,哼哼鼻子,用手绢一抹,然后潇洒地塞进兜里。我一直怀疑手绢的整洁性,没有鼻涕还好,手绢整洁如新;若是真的起到作用,一天下来,不知道窝藏了多少细菌。这样的想法未免狭隘,从另外一层意义上来说,丢手绢的浪漫写实主义更值得期待。
丢手绢,是乡间小儿最喜欢玩的游戏之一。穿花棉袄的、脚上露着脚趾头的、扎冲天羊角辫的、流着鼻涕的、脸上涂得像一只脏兮兮的小花猫的,围坐在一起。剪子包袱锤,落败者噘嘴,而后笑容诡异,开始在外围奔跑,看哪个最是得意就放在谁的尾巴根上,继续奔跑。有人在笑,有人在努嘴示意,发现者大惊失色,一骨碌爬起来追赶丢手绢的人。丢手绢者见缝插针,补上空缺,下一个回合继续。
西单女孩唱《丢手绢》:“丢手绢,丢手绢,轻轻地放在小朋友的后边,大家不要告诉他。快点快点捉住他,快点快点捉住他。”歌声迷离忧伤,闭上眼脑海中胶片般涌起那些泛黄的童年时光。据说,手绢源于黎族,由织锦先祖黄道婆带回故乡上海,并很快传到了中原。一块小小的棉,沿着历史的轨迹飘飘而至,在某个月白风清的夜晚抵达我们村。
依我看,所有的游戏都是一个小小的计谋,所有的游戏都在考验一个人的耐力与智慧,游戏所指,一个人的大脑要飞速旋转,才能在不动声色的较量中取得小小的胜利。托尔斯泰不但是文学大师,也是一位八卦高手,托尔斯泰说,有一次拿破仑要接见马尔科夫,他想通过这位公使验证一下自己的威名是否远慑俄国,于是掏出手绢,装作不小心丢在地上,期待马尔科夫能为之效劳。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马尔科夫识破了手绢的小小诡计,也掏出手绢丢在拿破仑的手绢旁,然后弯腰捡起自己的,并不管名字叫拿破仑的那条手绢。
这是两条智斗的手绢,不动声色的博弈中顯示出计谋与风范。我们村的手绢没那么复杂,顶多作为一个懵懂少年相亲时的道具,换取一位乡村少女的芳心。
击鼓传花的内质与丢手绢大略相同,只不过更适合成人。数人,十数人围坐在一起,鼓声响起,形式上的花朵在手与手之间传递。鼓声止,花朵开在谁的手里,谁就主动站出来,喝酒,或者表演节目。在从浙江返回南京的大巴上,一群作家以一枚橙黄的橘子代替花,快速传递,我坐在车厢最后,以为有很长的时间可以静观其变,一不小心,橘子还是落进怀里。人笨,不会唱,不会说,恰从江郎山归来写了几句打油诗。我念道:“我望江郎他望我,回首兹去两不舍。江郎若有同行意,一线天眼自闭合。江山有待才未尽,我共江郎蹉与跎。枯灯有灵读黄卷,他日重逢斟且酌。桑麻把酒心未已,轻车已过衢水河。远望江郎山不语,尔予我笔走龙蛇。”
这是一种变相的开脱,由一方小小的手绢演变成熟透的橘子。剥开橘子塞进嘴里,酸酸甜甜。
憋死牛不止是一种游戏
憋死牛:简单的路数像极了人生,两枚棋子,一枚是精神,一枚是肉体,无论如何都要走下去。有时情非得已,有时是执拗,有时是对生之无望。来吧——像海妖塞壬的歌声,一失足成千古恨,与谁同销万古愁?极简生活,不需要繁文缛节,走下去,或许会有柳暗花明。
大多时候是鸡鸣唤醒村庄,紧接着看家狗从睡梦中醒来,雾尚在村庄缭绕,与老树房屋纠缠在一起,徘徊在老井的石阶上,久久不肯离去。依次醒来的还有挂在山墙上的农具,露水在净洁的锄面上流淌了一夜,一无悲伤,二无欢喜。
——其实这才是村庄的常态,我们从把生命交付于脚下的土地那一刻起,就深深明白,一辈子的根就扎在了这片土地上。既然这样,活着就要有活着的姿态,欢喜是过,悲伤也是过,不如擦去腮边的泪水,笑对日月星辰。
憋死牛,是我们村很早就流行的一个游戏,至于渊源,尚无证可考。我想,应该是在田野里劳作的先人累了,把牛拴系在蓬勃的灌木丛,任其自由咀嚼光阴的甘甜与苦涩。人累了不能躺着,就像一根上了弦的发条,一旦停下来容易失去本身的弹性。游戏开始,在光洁的地面上画一个“区”字形的棋盘,三面围城,只留下一面缺口,画一个圆圈为井。棋子,可以是随处可见的棍棒与草茎,也可以是四枚小小的石子,一人执两,双方各走一子。井的那边不能走棋,先走子的一方不允许第一步时就将对方憋死。
我对乡井的印象不好,繁茂的草木间兀然出现一个黑洞洞的井口,阴森,恐怖。加之善讲鬼故事的长叔说,每一个井里都有一个冤魂,可能化身一只蟾蜍,也可能化身一条蜿蜒的蛇,在井口守望,单等着轮回之日。直到有一天这口井里又重重落下一个肉身,那魂灵才幽然飞升,托生到另一户人家。
络腮胡来得有些巧,刚好理发店顾客稀少,络腮胡是我店里的常客,洗头,刮脸,每次完活后固执地喷上发胶,以保持一整天发型不散不乱。付钱,络腮胡并未马上离去,我递过去一支烟,开始了一段惊心动魄的讲述。
“可惜。犟。才十八岁。前年考的高中,分数五百九。”
“9月6号,开学第一天。其实也没啥大不了的事情,无非是嘴上长了几根胡子。他跟妈妈商量,说要去医院做激光手术。家里人也同意了,给了一千五百元钱。去医院,医生说这么大年纪确实没必要,如果真的想抑制毛发生长,年岁再大些可以考虑用脱毛霜。”
“转身回家,一脸不高兴,妈妈说没啥大不了的,男人没胡子,说话转轴子。他说,就不好看,女同学看见嫌弃。妈妈说,嫌弃就嫌弃,咱好好学习,将来有工作了找啥样媳妇的找不着。他说,找什么找,找不着不娶(媳妇)。妈又说,不找不找,这就开学了,去洗洗澡。”
“洗,我这次一定洗干净。他说完话转身去了村后的另一座院子。妈妈去隔壁邻居家打麻将。”
“傍晚了没见人回来。吃晚饭的时候没见人回来。她妈的脸色瞬间挂起了几片疑云。找,能找的同学家都找了,能找的邻居家也找了,没找到。召集一个村子里的人和亲戚家一起寻。蔡庄、侯楼、孟庄的井都找了一遍,依然没找到。他妈说,还有朱楼的一口井,偏僻,再没有就不知道哪里去找了。”
“晚上十点,村里的挖掘机开到现场,十四节井管,挖去了五节,派人顺着绳子下去,把他拉了上来。那手,手掌磨得稀烂,血肉模糊。膝盖,露着森森白骨。瞳孔,张大,满是绝望与恐惧。”
“他之前还有一个哥哥,九岁时跟村里的一个孩子去池塘里洗澡被淹死。顷刻间,这家人没了孩子。”
憋死牛又叫“裤裆棋”,也叫“瞎子跳井”,意即失败的一方最后的结局是被逼到井里,再无咸鱼翻身的可能。“区”字形的棋盘,区区人生一盘棋,棋子两枚,一枚代表物质与肉身,一枚代表精神与灵魂。更简单一些说,一个人生下来除了吃饱穿暖,还要有包容与爱。这是现代教育的缺失,分数考了很少的孩子离家出走,不愿再去学校的孩子留下遗书跳楼,十几岁的学生为了有钱购买电子游戏装备主动找人贩卖初夜。现代科技的发达,电子通信的进步,我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被所谓的现代化生活所绑架,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少,反而在春节时挂着各省车牌的小车停靠在狭窄的小路上,显得有些突兀。
络腮胡说完掐灭手中的烟头,我却沦陷在一个旧年的游戏中难以自拔。逼仄的乡村路,越来越被放大的井口,一个恰如咒语的游戏名字:憋死牛,一如在黑暗中越来越辽阔的隐喻。
泥模子,人样子
泥模子:拓泥为模,各种传奇人物谱,烧之为陶,而后贩卖于乡野。女娲抟土造人分两种:一种捏之抟之,为富人;一种摔打柳枝泥点迸溅,为穷人。吾村小儿,以泥拓人,不辨黑白,只图哈哈一乐。
泥是老河滩上的胶泥,豆腐李在老河滩上挖了一眼坑,取水坑里的水做豆腐。豆腐李说,活水做出来的豆腐才嫩,井里的水不成,寒,做出来的豆腐邦邦硬,能砸死个人。顺着坑壁拾级而下,胶泥像远年的页岩,层层叠叠,在讲述一条河顺流而下的历史。
挖来的胶泥需经过一遍遍的捶打,折叠,就像母亲和面,要得就是那股子韧劲。泥也像人,不经过摔打总是显得生涩,二大爷嘴里说的生坯子大概就是这个意思。经验来自于我们村的瓦盆作坊,老黑叔在转盘旁坐定,手中的泥胎開始旋转如花,老黑叔喊:“泥生了。”狗剩就脱了上衣,喊着号子摔、踏,撒着欢儿的折腾泥巴。
泥模子我们也叫孩模子,长约四五厘米,宽三四厘米,轻轻一握,江山在手。泥模子来自于走乡串户的红胡子,人长得比较矮,不知怎么就生了一副红色的胡子,弓腰,推着一架吱吱哇哇的木牛车,手中一摇拨浪鼓,就唤来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针头线脑,油盐酱醋,像变戏法从货郎车里一样一样拿出来。我们不关心这个,木牛车底部有个小木箱,一整个江湖都藏在小小的木箱里。
泥模子有花有草,有长着一只角的怪兽,我更喜欢的是人物,《水浒传》《西游记》《三国演义》里的刘关张都不得不委屈地蜷缩在一只小小的木箱里。泥模子不卖,只换,烂鞋底、破棉絮、母亲梳头掖在墙缝里的乱头发,都能拿来和红胡子进行物品交换。后来我想,这大概就是小贩的狡黠,几只泥模子的价钱肯定比不上破烂的价值。
拓泥模子的步骤有些简单:揉泥,搓好泥条放在泥模子上,手掌轻轻一按,拓印完成。买来的泥模子大多是凹陷的,我们称之为母,后拓的造型凸显,我们称之为公。然后晾在窗台上,天气太干不成,会产生细密的裂痕,诸葛亮羽扇纶巾,脸上像是被人砍了几刀。最好是秋日,一天即可晾透。
接下来的工序有点麻烦,就是如何将一只泥模子烧制成陶。那时候用来做饭的燃料无非是农作物秸秆和捡来的树枝,母亲当然不舍得,我只好怀揣江湖在一旁等待,做饭完毕,赶紧将张飞、刘备、林冲、阮小二丢进余烬里,埋好,并不管他们如何在火堆里喊疼。二哥在瓦盆窑上,我就有了烧制泥模子得天独厚的条件,每逢点火前,我叮嘱二哥一定把我的泥模子放在风口上,这样烧出来的成色才最好,手中把玩,声音圆润。
俗话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是说一个人在童年时就具备了成人的基本轮廓,孔融让梨说的也就是那么个意思。有一段时间我们放在窗台上的泥模子常不翼而飞,丢失的大多是成色较好的那种,就多了个心眼,专门看是谁顶风作案。李寨的李二,身体瘦弱,像水浒传里的鼓上蚤时迁,爬过我家低矮的土墙,在窗台上捡了几个转身就跑。当然没躲过我的一记重拳,打青了李二的眼窝,结局是母亲领着上门给人道歉。
风雪弥漫,林冲火烧草料场,三丈余的大火引燃了宋王朝的动荡江山。避官司,奔柴进,夜趱行,直奔梁山。做人难,老老实实做一个养家糊口的男人也难,若非是高太尉使绊子,宋哲宗昏庸无能,也不会有一场逼上梁山的好戏。我们的泥模子也就缺少了精彩。
多年后的一天,我在镇街上的理发店忙活,听有人说派出所在集市上抓住几个小偷,赶集者买好的肉、油,放在骑行的三轮车里,走了一段路回头一看没了。卖布匹的正在招揽顾客,那边顺手抽走一匹布。刚从银行取了钱的老年人,还没捂热,就被一把抢走。出去看,为首的是李寨的李二还有本村的另外一个男人和两个妇女。我想起来小时候消失的泥模子,想必这次肯定不止眼圈发青那么简单。
泥模子是一个人的初心,以最简单的方式启蒙。人样子是一个人在世上存在的模样,英雄不问出处,狗熊却有来路。
套圈与圈套
套圈:你来与不来,圈就在那里,你套与不套,套圈人神色诡异,请君入瓮,只等你将脖颈子伸进圈套。这世界原没有免费的午餐,大街上熙来攘往,虽说离不开名利二字,小鸡尿尿各有各道,就看你如何用智慧或者体力换取同等价值。游戏尚可,没必要弄假成真,很多人都缺乏一味药,有病得治。
套圈人在浓浓的树荫下醒来,有风吹过套圈人的鼻翼,打了一个喷嚏,鼻子上的小虫吓了一跳,张开翅膀向村庄飞去。套圈是一种较为自由的职业,如同现在的自由人,想做点小生意,就从市场上进来一些畅销的物件,花花绿绿,一边帅哥美女招徕路人;想宅,干脆窝在家里半个月不出来,吃穿用度离不开几十平方米的鸽子笼;当然,自由人也有可能心潮澎湃向往起雪莲、冰山、喇嘛庙来,行囊背起,做一头吃苦耐劳的驴。
套圈人可没那么浪漫,一把竹圈,一应标的物件,就可以在大地上游走。靠的是什么?你问他,套圈人并不言语,诡谲地一笑,仿佛整个世界都属于自己。
我小时候,跟着父亲去单县,每一年初雪季节,这个不大的县城都要举行一次十月交流大会。交流什么——天南海北的人,带着天南海北的物件,羊绒衣、羊皮衫还有看上去有点怪异的蒙古靴。新疆人卷着舌头卖杏脯、葡萄干和坚硬的馕,有人想要尝尝鲜,咬在嘴里呸地一口吐出来,直说还不如家里刚出笼的馒头好吃。这就是地方差异,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味蕾,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胃,来不得一点勉强。但套圈不是,全天下的人套圈只用一种方式,接过套圈人手中的竹圈,先在希望所得的物件上比比画画,觉得成竹在胸了,这才站在标示好的红线上,注目,弯腰,小手一抖,就以为可以探囊取物。
这时套圈人的神情并无丝毫改变,眼神漫过摊子在人群中搜索,喊:“套圈,套圈,一元三个,两元七个。过来那位兄弟,看你红光满面,何不试试手气?”先前的那位套圈者顷刻间已经甩完手中的竹圈,笑哈哈捡起唯一的收获—— 一把卷笔刀:“还好,还好,回家给儿子削铅笔。”
我无意把一种儿童玩耍的游戏说成成人游戏,只是觉得套圈的技术难度往往超过儿童的预期,大人带着孩子,孩子看着大人,甩出手中的竹圈才发现不过是一种圈套。观音像、青花瓷盘、布老虎玩具,每一个稍微值钱一点的物件都经过套圈人细细的筛选。手不要抖,人不要远,就这样才可丁可卯刚刚好,你们想占便宜还不是多余?
猎人在黄昏来临之前心怀鬼胎,一个出色的猎人一定要掌握猎物的出行规则,哪条路走心思多疑的獾,哪条路过本性胆小的兔子,哪条路走看起来蠢笨、实则身轻如燕的野猪,猎人早就一清二楚。圈套设在隐秘处,圈套在冷冷的月光下隐藏在草叶间,一只野物的命运,在于掌握了多少在大地上生存的经验,每一次驻足倾听,每一次奋力奔跑,都为自己不可预知的命运埋下伏笔。夜色扮演撒旦的角色,每一片夜色中都暗藏杀机和对食物以及爱情的渴望。也许那只嚎叫一夜的野猪死也不明白,越过山冈就是曾经心仪的恋人——在白天,那只野猪姑娘的眼神脉脉含情,分明在说:今日月圆我必以身相许。
一年夏天,母亲在二娘家的院子里纳凉,进来一位卖席子的人,说走路渴了能否讨碗水喝。二娘心善,拎出竹篾编制的暖水瓶,放了一捏柳叶茶,说:“不急,天那么热,坐下歇会再走吧。”卖席子的面黑人瘦,说话慢条斯理,一看就像穷苦出身的实在人,母亲和二娘并未丝毫防备。临走,母亲问一领席子多少钱,卖席子的不搭,只顾整理卷成筒的席子。二娘又问:“你这人,问你一领席子多少钱呐。”卖席子的这才直起腰身,一脸鄙夷模样:“你们两个老大妈一看就买不起,问啥问,走了。”
套圈是一个动词,执圈者以为胸有绳墨这才中了套圈人的小把戏,不过只是游戏,谁也不在乎那仨瓜俩枣,图的是一时欢乐。圈套是一个名词,隐藏在空气中让你看不清它的模样,也猜不透何时会降临在自己头上。在卖席的激将法下,母亲和二娘赌气般拿出一百元钱,认领了三张竹席,席子的质量并不好,后来问,那天卖席子的在村里以同样的方式卖了十几张竹席。
慕容雪村写过一本书《中国,少了一味药》,讲述了自己于2009年潜入上饶的一个传销团伙的过程,并在其中生活了二十三天。“那黑暗的二十三天,我看到善良的好人被骗子愚弄,过着悲惨的生活;我看到人们离乡背井,为一个谎言虚耗时光;看到被践踏的伦理和情感,每个人都在欺骗自己的亲人;我看到病体孱弱的老人、营养不良的青年,他们经过了邪恶的教育,越发乖张,越发贫穷,对社会怀有深深的敌意;看到家破人亡的惨剧,也看到洗脑的严重后果。”
无疑,这是一个更大的圈套,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传入中国以来,以蔓延的方式席卷了城市与乡村。我亲历过那样的场景,几乎一个村子里的人都行动起来,卖猪的卖猪,卖羊的卖羊,老年人拿出多年的积蓄交给年轻人手里,去郑州听课,去买一个叫康福德的治疗仪器。他们深陷其中,讲师在讲台上滔滔不绝,他们写信、打电话给自己的朋友和亲人。这是个一夜致富的神话,丈夫带着妻子,妻子带着姐妹,一起加入了所谓的致富大军。梦想是美好的,但没有经过血汗与实践的梦想是一座空中楼阁。
根据统计,到2010年,中国大陆的传销者已经超过一千万,这个数字的洪流还在不断增长,几乎每个人的背后都有一个濒临破碎的家庭,财产没了,亲人之间失去了亲情。
饕餮是《史记》中记载的缙云氏之子,一种想象中的神秘怪兽,这是否暗合了人的贪欲。《山海经》中说,饕餮有羊的身子,眼睛長在腋下,有老虎的牙齿和人的爪子,大头,大嘴,十分贪吃,以至于最后把自己撑死。这是圈套的另一种解读,当人有了贪念之后,就会忽略事情的结果,不是被人骗去钱财,就是失去卿卿性命。
弹弓,弓箭,洋火枪
火器三种:所谓火器,有杀伤力,适于族间、国间征战讨伐,民生涂炭,鸡飞狗跳,天无宁日。我村火器非也,不爱红装爱武装年代,常见一小儿腰别弹弓,背负弓箭,手执洋火枪,耀武扬威,几成乡间一景。而今少矣,一人一手机,皆低头状,靡靡,毫无飒爽之姿。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你常常会遇见这样的场景。一个乡村少年,蓬蓬的头发,像顶着一头茂盛的野草。重点不在这里,从哪儿捡来一条红布条,紧紧扎在腰间。衣服一眼就能看出是经过母亲改装的,橄榄绿,裤裆肥大,能装下一只老母鸡。即便这样,也会满脸神气,高昂着大白鹅一般的头,从村庄里走过。还有一个重点,请注意此少年的腰间,不是别着一把桑木做的弹弓,就是背负一张形意的弓箭,或者干脆插一把铁丝制成的洋火枪,那阵势,似即将冲锋陷阵,或者一脸征尘刚从战火与硝烟中归来。
弹弓,是一把射星摘月的利器,用废旧轮胎割成窄窄的小条儿,末端系一块窄窄的牛皮,为了这个,当年的我没少费心,走遍了村庄的坑壕,好不容易找到一只没有鞋底的旧鞋子,那时不像现在,满村找不到一个穿皮鞋的人,所以难度显而易见。弹弓的弓架用桑木制成,天然的枝杈,去皮,削去毛刺,试了试还算趁手。如此,就可以上天揽月下海捉鳖了,头上的野草一甩,英气跌落一地。
所谓的弓箭,无非是从说书匠那里得到的启示,大破天门阵的穆桂英有,枪挑小梁王的岳飞也有,但凡英雄豪杰都有一把上好的弓箭,背负在肩,临阵大喊一声:“蟊贼哪里逃?”取箭,拉弓,百步穿杨,几乎一气呵成,要多屌就有多屌。我做的弓箭说来难以出口,老河滩的杞柳丛里选来一截柳条,柳柔韧,属于草木里的瑜伽高手,枝叶伸展,也能延伸出极易满足的快乐。所谓的箭矢,是几根秫秸梃子,插在背后,看见虚无的敌人或对手,砰,射出十数尺远;或者,不是拉断柳枝就是扯断弓弦。
洋火枪的好处在于能发出实实在在的声音,骨架,是一根八号粗的铁丝,崴成手枪的形状,枪身,也就是所谓的枪膛,全部以自行车链做成。为了这个,我可没少犯愁,一直盼着我家的大金鹿车子出点毛病,最好是无休止的断链子,这样就能收集够做枪膛的素材。顶针挂在橡皮筋上,末端塞一枚火炮,然后将火柴头的药刮进枪膛里。邻居二泼在做这个动作时最为潇洒,拉送顶针,清空枪膛,装上火药,塞进火炮纸,瞄向天空,轰,竟然枪声嘹亮。
枪声在田野上嘹亮没人去管,关键是响的不是地方。那年我们已经上初一,政治课,秃顶老张刚刚讲到武汉起义打响了辛亥革命的第一枪时,轰,枪声真的在课堂上响起。顿时教室里弥漫着恐怖主义者制造的恐怖气息。秃顶老张把课本一甩:“妈的,不想上滚出去,滚——出——去——”一字一句,比枪声更顿挫有力。随后撕碎了政治书,漫洒如雪。却原来,恐怖制造者二泼正在给洋火枪上膛,说是等下课要震慑一下昨天要走他五毛钱又踹了他一脚的大个子刘黑汉。
我从小喜欢读书,参军入伍的三哥每次探亲回来,都要带回一些书,《毛泽东选集》《学习雷锋》《刘少奇文选》不管能不能读懂,我都会坐在门前的石墩上手沾唾沫津津有味地看。应该是老诗人李瑛的《红花满山》,诗歌中的革命主义光芒在极大程度上引领了我最初的方向。“让我采一束带露的野菊/把它和我的诗一起/放在长城上/请接受吧亲爱的祖国/这是我献给你的/献给你的一片永世不渝的/爱情。”
我也想采一束带露的野菊,把它和我的诗一起放在长城上。那么就有了一个迫切的梦想,像三哥一样参军入伍,做一位守卫边疆的革命小战士,刚好也能满足当军旅作家的基本条件。但事情不会那么一帆风顺,当我把从渔船上打工挣来的钱买了礼品算是贿赂,还是没能穿上日思夜想的一身橄榄绿军装。
很多事情就是这样擦肩而过,容不得你失落、后悔,甚至深深的绝望。当年的弹弓,弓箭,洋火枪,在一定意义上满足了一个少年的小小虚荣,与后来的浪漫英雄主义情结失之交臂变成了一声嗟叹。
还好,当不成军旅诗人,我还有乡村散文家可选。比如此时,我的每一个毛孔都有草木与田野的气息,这在某一方面充分证明了我革命主义的一面,生命不息,码字不止。
风筝辩
风筝:战国时期木鸢的延伸,鸢飞戾天,很多游戏与战争有染,风筝藏诏令,只有谙熟主子意图的臣子能解。村庄里的风筝廉价,废纸,面糊,同样欢呼草长莺飞。我做风筝,离地三尺,是风小还是性本愚蠢,到现在不解。还好思想里有一只风筝,可飞越高山大海。
冰雪融了,桃花开了,我们村前的麦子以雪为被,总算度过了一个寒冷的冬天。我喜欢这个时节在田野上游走,东风苏醒,吹来草木的气息,远看村庄,还是荒芜的场景,树是秃的,房屋是秃的,三三两两的喜鹊站在单调的枝丫上,朗诵春天的颂词。对于我来说,身体里的春天也正在苏醒,一场小小的风潮正欲席卷童年的水面。
要做风筝,还得去找木根爷。木根爷是细工木匠,不同于村里的粗木匠,只会做盛放死亡的棺椁。我惧怕那种莫名的黑,人一旦走进去,暗无天日,再也不会遇见春草离离的春天。木根爷做风筝,采用散发清香的松木,相对于松木,梧桐太轻,怕压不住一场冲破冰凌的春风,刺槐木太重,掣着线轴跑了半天,风筝飞得只有五尺高。木线、彩纸、棉绳、糨糊,几乎就是制作风筝的全部材质,木根爷三下五除二做好,在我耳边悄悄说,去,把你娘纳鞋底的线绳偷来。我嗯了一声,翻过低矮的土墙,从母亲的针线笸箩里找到一卷棉绳。
风筝起源于中国,被誉为“人类最早的飞行器”,如果当年发明风筝的那个人再努一把力,说不定发明飞机的功劳也不会被莱特兄弟抢去。在我印象里,这兄弟两个小时候肯定没少放过风筝,甚至爬上高高的悬崖,一个人坐在简易的飞机轮廓上,另一个狠命一推,飞机离开悬崖高高飞起。这手足之间的信任,往往成就天大的事情。
我们的历史有点凌乱,需要仔细分辨,才能找到一根模糊的主线。比如有人总喜欢将一切找不到源头的事物,归根于出使西域的张骞,我看倒不尽然,有可能是一阵西北风呢,也能飘来植物的种子,扎根中原,从此就有了番茄、胡蒜、洋葱,猎猎的草木之风开始在中原大地上盘旋。西汉刘安撰写《淮南子》,记载了春秋战国时期的木鸢,大略是木根爷的木匠祖师所谓,一代一代传到木根爷手里。《资治通鉴》又记:“有羊車儿献策做鸱(纸鸢),系以长绳,写敕于内,放以从风,冀达众军。”是说公元549年的一场战事,南朝梁武帝的臣子叛乱,将梁武帝困在南京的台城宫殿中,有人建议,用风筝藏着诏令放飞出去,以通知援军前来营救。
再有一说,主张墨攻的墨子用木头做成飞鸟的形状,研制了三年才算大功告成,但最大的毛病是太重,一般不刮台风木头鸟人飞不动。后来墨子一脉相承的大弟子鲁班出现,使用竹子改进了风筝的材质,进而演变为现在的多线风筝,不管多大的鱼,多长的龙或者蜈蚣,都能一飞冲天。“墨子为木鸢,三年而成,飞一日而败。”很好地说明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项,墨子兼爱、非攻只能做思想家,鲁班研究出来一套锛削刨锯只能做游走四方的木匠鼻祖。
我想象一只纸做的风筝在蓝天下飞翔,肯定心情特别愉快,还没有能飞那么高的纸,也没有能放那么长的线,更没有如此接近天空的木头。如此看来,只要敢想敢做,就能成为一个开天辟地的鸟人,别管翅膀是怎么来的,主要是我已乘风翱翔,可以俯瞰神奇的祖国大地。
风筝爱好者中有两个出名的皇帝,不对,算上梁武帝应该是三个。史料载:公元713年,抢了儿媳妇的李隆基心情大好,不远千里跑到山东蓬莱,观看“八仙过海”的风筝放飞仪式,最终还是没有躲过命定的马嵬坡。还有一个,当是皇帝中的文艺高手宋徽宗,虽然治国稀松,但书法绘画样样精通,最奇的是编撰了最早的一部风筝专著《宣和风筝谱》,记述了风筝绑扎、绘制以及材料选用方面的诸多要素。就像现在的我,一个理发师不好好研究人间头颅,却天天坐下来写什么《乡村游戏谱》。
如今想起童年时的乡村种种,虽是游戏却勾连起生命中太多的话题,有时我想,或许是冥冥之中宿命的安排,让我作为一个混迹于市井的剃头匠,通过简单的劳动以果腹,给我无数安静的夜晚,可以像一只飞翔在夜空的风筝那样,既不脱离村庄的主线,也能看清乡土的全貌。
风筝在飞,思绪也在空中飘荡,木根爷走了很多年,我还清楚地记得那天的场景。放风筝归来,母亲终于找到棉绳的去处,扬起还没纳完的鞋底要揍我,木根爷一把把我拉进怀里。
蹄夹上的灯火
蹄夹火:糟心,竟然也写成一款游戏。主要是暗夜中的一豆灯火,明明灭灭,衬托出一个人内心的孤独。青灯黄卷,书与灯火是最佳拍档。适合一个人,秉烛夜游,以微光照亮前途之黑暗,火光越小,黑暗越深,内心的小宇宙越是强大,直至油尽灯枯,方可死心。
火,是介于肉身与灵魂之间的表达,沉默的事物在时间中沉默,要有多大的勇气,才能点燃自己,瞬间升腾起摇曳的火焰。那火焰是有眼睛的,睥睨一切黑暗,孤独面对无边的旷野。那火焰是有脚的,或者说有一双无形的翅膀,沿着事物柔软或者坚硬的外壳蔓延。我甚至能听见火的喘息,鼓胀着胸膛,肆意吐露心中的怨气、骨气与豪气,直到火焰熄灭,跳跃的灵魂骤然缩小,让你以为火根本不曾来过。
火焰对我的启蒙,在一个薄薄的暮色,冷硬的风吹打着村庄,摇撼着光秃秃的树。临近春节,春节对我并没有什么太深的烙印,无非是一件新衣,无非是母亲炸了一土篮用于祭拜先祖与神灵的吃物,无非是急促或者寥落的鞭炮声——这些对我来说都提不起什么兴趣。村口在杀猪,一口猪的命运就是在猪圈中由少年长到盛年,屠夫胡三拿眼一瞟,嗯,够秤了,拿索子捆上。被五花大绑的猪知道去日无多,拼命叫喊。但命运就是这样,不管以什么理由抵抗,也不能摆脱死亡。
死亡或许是一朵炫彩的花儿;或许是火焰在熄灭之后的一缕青烟,沿着炊烟升起的方向,直抵云深处。我在等待,从童年到少年我陷入无尽的等待之中,我觉察出日子的漫长,我看见时间在村庄静止的模样,不变的土屋,不变的每个人土黄的那张脸,不变的悲悲喜喜,复制出每一个相似的昼与夜。杀完猪,分完肉之后的人群逐渐散去,我在空荡的土灶前逡巡,找到一只猪的蹄夹,找到一小块被泥土脏污的猪油,塞进蹄夹里,我从绽开缝的破棉袄袖子上撕下一条棉绒,做捻,点燃属于我自己的一盏灯火。
火光明灭,在生命之途我总能找到启蒙的灯火,亲人是散落在夜幕上的星子,每一个人在从大地上消失之后都会找到属于自己的那枚星子,而后冷静地看我如何继续未尽的光阴。谷物是散落在大地上的火焰,每一粒都包含一粒沉默的火种,我们吞咽,我们除了填饱肚皮还会填饱一颗感恩的头颅,于是每个人都在顶着火光行走,替代草木走遍田野的每个角落。而今盛年的我,几乎每日都在坚持着艰难的写作,我不知道写作的具体指向,甚至到死也不会明白文学终究给我带来了什么——名利?荣光?小小收获之后的志得意满?都不是,我是把文字当作火焰的,每一个文字都具有自身的光芒,排列,布局,渐成燎原之势,照亮我每一个孤独的夜深。
无疑,在寒冷的冬夜里拥有一盏摇曳的灯火是有着具体的温暖的。脚步踟蹰,一只手拢住火焰,一只手捏着那只尚有温度的蹄夹。走过二大娘门前,二大娘刚从门口转身,她等了一辈子也没能等到那个结婚九天就被拉壮丁入伍的人,有人说去了台湾,有人说在东北一座山下战死,就地掩埋。走过四大爷门前,四大爷家的那堆粪在冬日里蒸腾,冒着热气,四大爷是一个一辈子与庄稼厮守的人,除草,浇地,光着脊梁碾麦打场,最后用积攒下来的钱给自己做了一口柏木棺材,属于低调的奢华。
我在走到我家门前的时候,把燃烧的蹄夹放在身后,老祖母一眼看出端倪,哄骗我说,玩火尿裤裆,然后一把把我拽进怀里,乡村的夜算是正式开场。
北方信奉萨满的民族,视火为神灵,传说一个人早起烤火,因肆意捣动触犯了火神。后来无论家搬到哪里,用尽各种办法也生不起火。请萨满,萨满在旷野上点燃篝火,这时的火焰通灵,在萨满的舞动中肃穆、圣洁、极具威严。火是要告诉人们,在这个薄凉的世界上只有我才能给予你们无尽的温暖,只有我才能呵护村庄与生灵。我读《卖火柴的小女孩》,是在豆大的火焰中看见尘世的寒冷与孤独。大火炉出现了,圣诞树出现了,最后一根火柴照亮了全世界,小女孩看见了奶奶——这是大年夜,一个新旧交替的时刻,一扇扇透着光明的窗子却容不下一个孤单的女孩。
这时的火无疑是一粒粒闪烁的圣火,在给予人世最后一点温暖之后,照亮世间的丑陋与不堪。
正月初七送火神,我在记载火神的资料中看见分歧,一说祝融居住在南方的尽头衡山,是他传下火种,教给人类使用火的方法。一说万年以前的旧石器时代,燧人氏在离我们村不远的商丘钻木取火,成为华夏人工取火的先驱者。第三种说法更接近事情的真相,说祝融是燧人氏的后裔,燧人氏发明火,祝融薪火相传,由此大地上人们步入漫长的农耕文明。
这些,当时的我们不懂,外祖母放下“玩火尿裤裆”的说法,看我从墙边抱起一捆秫秸,点燃,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将火神送出村外。火神走了,沸騰的春节日渐消瘦,接下来又是一年春荣秋枯的时光。火神还在,给村庄以温暖,以自足,以明日的方向,以暗夜的陪护。我呢,又一次从那个玩火的少年身体里逃逸而出,透过苍凉的暮色,看他一个人消失在村庄的拐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