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小泓
酱的味道
柏杨先生的著作《丑陋的中国人》将中国传统文化种种弊端喻之为“酱缸文化”,针砭在“酱缸”浸淫多年的中国人。由此很多人对“酱”的印象是极不好的,说它脏、臭、酸。而实际上,“酱”在百味中是占据极重要位置的。中国是人类历史上最早会使用发酵技术的族群,早在周王朝就制作出“醢”——即肉酱。而贾思勰的《齐民要术》则详细记录了豆酱、肉酱、鱼酱等酱类的种种做法。自古以来,酱,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调味品之一。
美食家蔡澜先生说:“我一向认为做什么菜用什么酱油,不能苟且。”我是极赞成的。闽南人所说的“豆油”其实就是“老抽”,适合用来做色或者腌渍,比如红烧肉、卤豆腐等。新加坡、中国台湾等华人地区也保留“豆油”这一叫法,一脉相承。而做鱼、拌凉菜等,则需用“生抽”,清甜而不“死咸”。福州鱼露早在几百年前就已在民间形成一套独特的生产工艺名了,直到今天,也还是赫赫有名,真是不得不赞叹劳动人民的智慧!前几年热播的韩剧《大长今》,里面有一集专门演绎了长今制作酱油的过程,其中以炭置于缸底,以吸异味和酸味,是她的独门秘方,不仅制作出了美味的酱,也使整个剧情跌宕起伏,大大吸引了观众的眼球。
不管是哪一种酱,有时赋予它新的生命的,不是因为调味,而是记忆。《三联生活周刊》美食专栏作家殳俏求学日本多年,经常是在柴鱼酱油的气味里一个人坐车去上学。后来回国,有一次经过一家居酒屋,遇到熟悉的气味——“‘啊!是柴鱼酱油呢!我对自己说,抑制不住地,鼻子酸了起来……”——有味道的记忆,成为了生命旅程的一部分。记得小时候,我家住在机关大院,里面有个露天院子,排着长长的两行大酱缸,盖着尖尖的“铁帽子”。每隔一段时间,厨房的后勤人员就要打开“铁帽子”,使劲搅动酱料,以确保正常发酵。每当此时,我总是好奇地想去一探究竟,但终归捏着鼻子远远观望。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酱缸逐渐飘散出香味来了,特别是中午阳光正盛,整个院子都是酱香味。院子里还有一口大水井,水很满,不知为什么,里面有好多的小鱼。酱香味一起,小鱼便纷纷浮出水面。我和小伙伴们经常拔了井边的小草,再用力地推开“铁帽子”,拿小草蘸了酱去喂鱼。正午的日头高照,整个大院静悄悄的,大人们都在午休,只有我们不知疲倦地来回蘸着酱汁,一个个趴在井沿上喂小鱼。这样的一幅情景,深深印在幼小的心灵深处,这样自由而美好的童年啊,一去不复返了。多年后,我带着我的学生参观“古龙酱文化园”,近6万口传统酱缸再次出现我的眼前,空气浮动着酱油特有的气味,令我激动不已。可我的学生却无法体会这种传统手艺带来的震撼,在他们的世界,酱,仅仅是摆在超市货架上的调味品。所以,这样的现场学习是十分必要的。面对亚洲最大的传统酱油酿造晒场,我们了解到“古龙酱”一直坚持传统古法工艺来制酱。保留并且传承,这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果不其然,在参观学习结束后,孩子们对“酱”文化的了解,或多或少都有了收获。我想,正如多年前那个蘸酱喂鱼的小女孩一样,多年后,我的学生也能回想起当年穿梭在酱缸之间,一边皱眉捏鼻,一边好奇地问东问西的一幕吧。气味和文化,就是这么巧妙地结合在一起,保留在生命记忆的深处……
酱的味道,还是一种思念的味道。在台湾眷村,居住着当年从大陆来到台湾的老兵。其中有一个老兵,当年被拉壮丁的时候,他十七岁,他永远记得那一天中午,娘做饭时发现没酱油了,叫他去打酱油。一上街,他就被抓走了,手里还紧紧攥着酱油瓶子。这一去,就是四十年。这四十年,是怎样的日思夜想!最后等得只剩下记忆深处的那句话:“娃,去打个酱油!”终于,盼到可以回大陆探亲了,他不忘买瓶酱油带上。远远地,在村口就看见了一个佝偻着背的老人,上前一看,他顿时热泪盈眶,跪倒在地:“娘!我回来了!”娘眯缝着眼,哆嗦着嘴唇,瞅了半天,突然一个巴掌就下去了:“你这娃,你一瓶酱油打了四十年,娘差点就等不到你了哇!”话音未落,就一把紧紧搂住他,母子泣不成声……在望眼欲穿的岁月里,老兵们等待的思念都汇成了一种种味道,有的是辣椒酱,有的是豆豉酱,有的是杂酱……
盐的舞蹈
盐,是洁白的精灵,是忠实的伴侣,是味蕾的催情高手,是菜肴之上跃跃而动的舞蹈家。
有一则典故,说的是东晋政治家谢安在雪天合家聚谈,正值户外雪越下越大,谢安兴致勃发,就指着外面的飞雪问:“白雪纷纷何所似?”谢安的侄子谢朗随口说:“撒盐空中差可拟。”侄女谢道韫接着道:“未若柳絮因风起。”谢安听后大加赞赏,夸奖侄女才思不凡。谢道韫是东晋有名的才女。柳絮随风飞扬,状似飞雪,用以比喻纷飞的白雪,恰切而形象,故世人誉女有诗才为“咏絮才”。苏轼《谢人见和雪后书台壁二首》之一“渔蓑句好应须画,柳絮才高不道盐”,即用此典。由雪而盐,而成典,而成一段佳话,不由令人莞尔。
古代盐的出产买卖是受官家控制的,最出名的是四川自贡的“井盐”,至今还有作坊保留着古老的制盐器具和方法。盐的丰富,自然衍生出各种腌制的菜品,无不闪耀着劳动人民的智慧光芒。列举一二,看盐就此舞蹈——
腌鸭蛋
袁枚的《随园食单·小菜单》有“腌蛋”一条:“腌蛋以高邮为佳,颜色细而油多,高文端公最喜食之。席间,先夹取以敬客,放盘中。总宜切开带壳,黄白兼用;不可存黄去白,使味不全,油亦走散。”汪曾祺先生很是推崇此文,觉得“与有荣焉”。其实,小时候哪家哪户没个腌鸭蛋的坛子!但哪家腌得好,可是有区别的。好的咸鸭蛋,就如汪曾祺先生所说的:“筷子头一扎下去,吱——红油就冒出来了。”盐,促成了蛋黄的新生,“吱”——活泼泼地冒出来了!若是吃到腌制不好的咸鸭蛋,蛋黄颜色浅浅的,仿佛是和盐赌气,两口子过不到一块去啦!“这叫什么咸鸭蛋呢!”汪老先生愤愤不平地说。所以,小时候的我,经常切开一个,发现不好,没有冒油的红心,就又去切另一个。厨房的大师傅就经常拿着大勺过来了:“囝囝啊,不能浪费啦!”我皱皱鼻子:“可是要找到那个最好吃的啊!”于是大师傅宠溺地摇摇头,走了,留下一个继续悄悄切鸭蛋的小丫头——现在回头看看,其实当时红心的咸鸭蛋居多,很快就能找到。倒是現在,再也很难吃到冒着红油的上好的咸鸭蛋了。原因很简单:时间。以前腌鸭蛋,是用黄泥包住,时候未到,是不能开坛的。而现在,我们再也不愿花时间等待一颗咸鸭蛋自然的形成。盐和蛋黄,二者已无情感可言。
腌墨鱼囊
若非海岛人,我想是很少有人了解“腌墨鱼囊”这道小菜的。顾名思义,“腌墨鱼囊”即是把墨鱼的墨汁囊腌制入味,是岛上人家佐饭的常见之物。味道如何?初闻臭,嚼之腥,继而咸香,回味鲜甜。如此复杂的味蕾运动,不是常人能接受的。特别是腌制墨鱼囊的作坊,方圆百里皆能闻其味,臭到什么程度呢?一靠近,不行了,眼睛扎得慌。可是,到底是用了什么魔法,盐和墨鱼囊又交换了什么条件,让这种东西一吃就香得放不了手呢?岛上人家饭食简单,一碗白饭,挑一筷子腌墨鱼囊,呼呼就下去了一碗,回头还要再添。吃得满嘴满牙,都是黑的,一笑,呀,可吓人了!但是,就算是童年再怀念的食物,终归都会输给“时间”两个字。因为得等,等着盐慢慢靠近,等着墨鱼囊从饱满继而软化在盐的怀抱。现代人都等不了的,嫌麻烦,卖相又难看,渐渐地,这样的作坊都消失了,留在回忆里的,是那大大的晒坪上,排列着长长的圆肚子大缸,一个个墨鱼囊等着盐的亲密接触……
腌小马面鲀
马面鲀,又叫“剥皮鱼”,它的颌边有一根刺,捏住,顺势一拉,犹如连衣裙的拉链,一下子整个剥掉,露出雪白的肌肤。大的马面鲀,可炖汤、盐焗、烧烤、煮酱油水,皆美味。但有另一美味,却是腌制出来的,那就是“腌小马面鲀”。准备好一个玻璃罐子,洗净一只只拇指大小的小马面鲀,放进罐子,洒满大颗大颗的粗盐,填满每一个空隙,挨挨挤挤,不让小马面鲀形影单只。盐的味道渗进了鱼的体内,改变了鱼肉的构造,挑拨离间鱼皮和鱼肉的关系,鱼皮发皱发软,鱼肉却变得鲜嫩紧致,变得很有嚼头。这样的小菜是用来配粥的,因为太咸了,一碗粥只能就上幾条,给主妇们省下了配粥的菜。就是这样的咸,激发了味蕾的敏感性,不断地从舌根返回一丝丝的甜。难道说,盐还有一个面具,叫作“甜”?也许,这就是生活中劳动人民的伟大所在,用“盐”腌制出每一个日子的“甜”!
盐,创造了腌渍物的神奇,老百姓的饭桌上,素的有“腌橄榄、腌蒜头、腌咸菜”,荤的有“腌肉、腌鱼、腌腊肠”,无论是哪种,都是“盐”和“时间”交换的产物。时光里,盐带领味觉,回到童年的记忆,回到外婆家里,回到妈妈的怀里。原来,盐的舞蹈,名字就叫作——“怀旧”。
蟹之味
昨日市得红蟳有二,皆是母的,甚鲜。菊黄蟹肥,正是食蟹好当时。回得家来,其一煮红蟳粥,另一油焖,味极美。
海鲜,吃的就是个“本味”。尤蟹为之。自古文人墨客,能把海鲜吃得风雅的,蟹当属前茅。明朝张岱,这个前半生享乐无数的传奇人物,就极爱吃蟹,他说:“食品不加盐醋而五味全者无他,乃蟹也。”爱的就是这个“本味”。丰子恺先生在《忆儿时吃蟹》一文记载其父吃蟹一事,堪称经典:“父亲说:吃蟹是风雅的事,吃法也要内行才懂得。先折蟹脚,后开蟹斗,脚上的拳头(即关节)里的肉怎样可以吃干净,脐里的肉怎样可以剔出,脚爪可以当作剔肉的针,蟹整上的骨头可以拼成一只很好看的蝴蝶,父亲吃蟹真是内行,吃得非常干净。所以陈妈妈说:‘老爷吃下来的蟹壳,真是蟹壳。”这一细节的描写,不知倾倒多少读者。的确,吃蟹是有工具的,即“蟹八件”。哪八件呢?锤、镦、钳、铲、匙、叉、刮、针,此八件,各有各的用途。自明代发明以来,便使食蟹成了风雅之事。曾有篇文章里写道,在从上海往南京的列车上,遇一老者携蟹上车,后从包裹里取出“蟹八件”,仔仔细细地吃起来。列车到达南京,老者竟仅仅只吃完半只蟹。闻之忍俊不禁,这吃蟹法,也未免矫情了些吧。
不过,这老者吃的肯定是大闸蟹,若是海蟹,不至于吃得如此斯文。回想儿时,每当夏天,市场里经常出售蟹脚散卖,那都是大鳌,一箩筐一箩筐的,有的是已煮熟,可即食,有的是买回家,自己拍碎些蒜头,一锅焖了,摆上桌满满当当一大盆。这种大鳌虽大,但肉不多,主要吃个鲜味,所以便宜,百姓们也喜欢。梭子蟹、三目蟹、青蟹……海蟹身形较长,不似大闸蟹圆滚滚,但胜在味道鲜甜。儿时的晚餐,经常是要吃上一只两只的,都靠牙啃。所以当康哥儿看到我帮他剥蟹,持鳌牙啃做狰狞状,忍不住说:“妈妈,我们怎么不用‘蟹八件?”为娘的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喂,这位小哥,我是你娘,你以为是丰子恺他爹么?有的吃就很好了!你娘我小时候也不常吃红蟳粥的!”
红蟳,其实是青蟹的一种,因膏多肉嫩受欢迎,一般煮粥居多,蟹黄融入米粥中,甚为美味。小时候,嫁到海边的姑母经常送来一只两只的,每逢此时,母亲便高兴地对我说:“梅,今天妈妈煮红蟳粥了。”小小的我便雀跃地跟在母亲后面,亦步亦趋,看着母亲端出一小锅红蟳粥,粥色金黄,喷香扑鼻,红蟳已捞出,静静卧在旁边的盘子里。母亲一边吹着,一边剥给我吃,我总是先吃蟹壳,把膏肓一啖而尽,满足地等待母亲剥出蟹肉来,积满一蟹壳,端起来一筷子就吃掉所有的蟹肉。母亲只是笑着,看我吃,自己却是不吃的。当时没觉得异样。现在,轮到我为人母,一样不怕麻烦,不怕拉破舌头,剥了满满的蟹肉,放到康哥儿的粥里,一下子仿佛时光穿越,分不清到底母亲是我,还是我是母亲了。
都说蟹吃“本味”,说到底,那还是“爱的味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