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乡招魂

2017-02-16 11:55余光中
美文 2017年1期
关键词:汨罗汨罗江屈原

余光中

整座屈子祠都已静了下来,就连前后三进的所有木雕石刻,纵联橫匾,神龛上的翔凤、游龙、奔马,也已肃然无声。就连户外的人语喧阗,整座玉笋山的熙熙攘攘,忽然也都淀定。只有伫立三米的诗人金像,手按长剑,脚踏风涛,忧郁望乡的眼神似乎醒了过来。有一种悲剧的压力压迫着今天这祭祀典礼。诗人生于寅年寅月寅日,但人间永记不忘的是他的忌辰,五月初五,只因他的永生是从他的死日,从孤注一投的那刻开始。

祭屈的仪式定于九点零九分由湖南卫视向全国直播,时间正一分一秒地在倒数,隆重而又紧张。在两株三百年的高桂树下,中庭站满了参祭的人。面对“故楚三闾大夫屈原牌位”的神龛,肃立着青袍黑褂的主祭官,侧立龛旁的是麻衣麻帽的司仪。高门坎外,前排站着十人,分成左右两列。左列五人是作家,左起依序是陈亚先、韩少功、李元洛、谭谈,和年纪最长的他,越海峡而来的诗人。右列也是五人,都是岳阳的官员。在他们背后,是六队龙舟选手的代表,肩上扛着卸下的龙头,其中也有体态健美的外国女选手。再后面就是照壁了,高冠束发,忧容戚戚的屈原画像,略带立体画派的风格,似在远眺郢都,而非俯视满庭的祭者;两侧的对联是“招魂三户地,呵壁九歌心”。

古桂的上面,是半明半昧的薄阴天,时下时歇地落着细雨。祭屈的天气应该如此。幸而雨势一直霏霏,他和同排的作家一样,也披着金黄耀眼的祭礼绶带,多少遮住了一些雨丝。他下了决心,就算雨势变大,他也不会用伞。淋一点雨,比起被洪流吞没,算得了什么呢?

插地的长枝礼香,高及人头,白烟袅袅,在雨中盘旋,是为灵均招魂吗?正出神间,忽然一声断喝:“肃静”!十秒钟后,又一声喝:“举行致祭三闾大夫尊神礼!”于是执事设香案、食案、馔案,献果、献粽、献三牲,设束帛,上龙头。接着麻衣的司仪一连串喝道:

起鼓!鼓三通!

鸣钟!钟三叩!

奏大乐!大乐三吹!

起小乐!小乐三奏!

钟鼓齐鸣,声炮!

壮烈的鞭炮鞭笞着怯懦的耳神经,直到祭众都热血沸腾,有烈士的幻觉。终于戛然声止。主祭官就位,跪在神位前面。执事爵酒、授酒、灌地、反樽。司仪唱道:“叩首!叩首!三叩首!主祭人起立,复位!”此时一乡耆开始诵读祭文,一吟三叹的湘音十分哀痛,波下的大夫听到,想必也会鲛泪成串吧。祭文诵了五分钟,同时有两名执事为龙头上红。终于轮到官员与作家了。他领先与其他作家到盆架前去净手,然后在神位前排好,三揖首后,回列复位。最后是龙舟弟子就位跪地,行三叩首。司仪再唱:“主祭人引龙舟弟子请龙神上舟!”整个祭式在二十一分钟内结束。

龙舟竞渡起源于岳阳,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岳阳举办了十次国际龙舟比赛,但千禧年后却停办了五年。今年恢复举行,不但更加隆重,而且把比赛从岳阳的南湖移来汨罗江上,也就是屈原投水的现场,那气氛便更加真切了。其近因,就是韩国也正向联合国申请,把端午指定为文化遗产,大陆的文化界当然大感不满,不甘悠久的传统被人攘夺,网络的反应尤其激动。其实韩国民俗的端午叫作“端午祭”,不是“端午节”,祭祀的对象不是屈原,而是大关岭山神;至于中国民间的习俗,例如挂菖蒲、吃粽子、饮雄黄酒等等,并不行于韩国,更不论龙舟竞渡了。

“日落长沙秋色远,不知何处吊湘君?”三湘的名胜古迹,处处都是历史的余韵、传说的回声。即使短短的一条汨罗江吧,岸边就安息着屈原、杜甫,汉族的两大诗魂,同样都忧国忧民,同样都北望怀乡,所以流吧汨水,吟吧罗江,悠悠的安魂曲永不停息。

屈原一死,诗人有节。祭屈的端午节,颂屈的龙舟赛,如此盛典,何须千里迢迢,从海峡对面邀一位老诗人来主风骚,他的年岁远远超过了诗祖与诗圣?接到湖南卫视邀请的传真,他心中满是“招魂”的殊荣,说不出究竟是要他去汨罗为屈子招魂,还是汨罗的江声在招他的七魄?

不过湖南卫视的制片人李泓荔却说动了他。“早在一九五一年,”她的传真信说,“您就写下了《淡水河边吊屈原》了:‘悲苦时高歌一节离骚,/千古的志士泪涌如潮。/那浅浅的一湾汨罗江水/灌溉着天下诗人的骄傲!后来的《水仙操》《竞渡》《漂给屈原》《凭我一哭》等等,也都脍炙人口。所以……”

既然湖南人认为可以,汨罗江现场的盛典他怎能错过?终于他的飞机在长沙的夜色中降落,李泓荔和卫视的嬉哈族连夜把他接去了汨罗市,并要他明天,也就是端午的清晨,六点必须起身,才赶得上九点的祭礼。

这是他再度访湘了。六年前中秋的前夕,他应湖南作协邀请,曾经有十日的三湘之行。第一场演讲在岳麓书院,满庭桂花的清香,秋雨空蒙,时落时歇。他站在堂上演讲,四百多位听众一律瑟缩在浅青的雨衣雨帽里,雨势变骤,也无人退席。不敢辜负这一份殊荣,他讲得格外用心,答问也字斟句酌,对冒雨而来的听众也再三致意,深恐朱熹不满,会从那一块匾后传来咳声。

由李元洛、水运宪与其他的湖南作家陪着,他顶礼了汨罗,泛览了洞庭,登了岳阳楼,攀了张家界,并在岳阳师院、常德师院、武陵大学先后讲学,印象很深,感慨无已。只恨回到台湾,立刻陷于杂务,竟无一行半句记其盛况,以报湘人。对于他交的白卷,全程伴随的李元洛相当不满,告诉他“湖南人反应强烈”,令他六年来长怀歉疚。

但湖南卫视似乎不计较这些,竟然在六年后请他专程赴湘,去汨罗江上,参加与岳麓讲坛可以比美的盛会。不,湖南人并没有对他绝望。六年赎罪,有效期还没满。

当然,上次三湘行旅,他留下的也并非全然白卷。在常德他参观了壮阔的“诗墙”。墙在沅江北岸,依江堤建成,上面刻了从屈原起,历经宋玉、王粲、陶潜、李白、杜甫、刘禹锡、苏轼、范成大以迄秋瑾、柳亚子、鲁迅、郁达夫、徐悲鸿、聂绀弩、俞平伯等人的诗词近一千首。新诗上墙的也有五六十首之多,他的《乡愁》、洛夫的《边界望乡》、郑愁予的《错误》也在其列。主人请他题词,他题了“诗国长城”四字,又添了两句:“外抵洪水,内抗时光”。

赴岳阳途中,祭于屈子祠堂,忽有悲风掠过江面,他为之怅然,题了这么四句:“烈士的终点就是诗人的起点?/昔日你问天,今日我问河/而河不答,只悲风吹来水面/悠悠西去依然是汨罗。”即兴的断句,题过也就忘了,不料元洛有心,竟收在追述的游记里。泓荔在传真信里,也引了这些断句,来印证他的旧游。

忘了的断句回到面前,他觉得大可用来开篇,就将它续成了一首二十四行的新作,题为“汨罗江神”,在出发前夕传去长沙。在国际龙舟赛的现场,只朗诵旧作来吊最早的民族诗宗,未免避重就轻,不够虔敬。为祭屈盛会而另赋新诗,才显得专程的专诚。湖南卫视收到“汨罗江神”,也立刻发给了长沙和岳阳的报纸。

但是令湖南人感受最深、因此也引用最频的,却是他多年前讲过的一句话:“蓝墨水的上游是汨罗江”。这句话是何时讲的,究竟出现在什么文章,他自己也记不得了。黄维梁翻遍他的文集,也找不到。但是近年在湘人的文章里,这句话常见引用,不但出现在汨罗市的各种文宣或龙舟赛的场刊,甚至变成红底白字,在街头的标语上招展。

屈子祠的祭祀一结束,众人便领他急步走到江边,把他送上一艘快艇。艇上挤了五个人,匆匆披上雨衣,戴上雨帽,便向上游疾驶而去。雨势不大,但高速的逆冲硬顶,却招来激动的风浪,浪花飞扬。卫视的王燕瑟缩在雨衣里,想超过船尾马达的嚣张跟他说话。她的话一半被马达搅乱,一半被江风刮散,只能对他傻笑。快艇一共三条,他们的在中间,像三把快剪将水面剪开,只顾向前猛裁,却不能将裂口缝上。

零零落落有几头母牛带着小牛,在河洲上闲闲吃草,对三条快艇骚动的追逐,并不很在意。两千年前的那一个端午,有牧童或者渔父,见到一位憔悴的老者,远远在江边徘徊的背影吗?

过了这一片空阔的野岸,京广铁路的大桥就压顶而来,罗水也就在此汇入了汨水,合为汨罗江向西北流去。快艇却逆流而上,向东南方的汨罗新市街冲去。江面宽约两百多米,水流可算清畅,渔父不但可以濯足,甚至可以濯缨。这时两岸人影渐多,色泽鲜丽的彩船迎面而来,稚气可掬,像是童话里漂来的纸船,不是来迎三条鲁莽的快艇,而是来接从秭归送粽子来的木船。

马达声小了,王燕向他解释:“那木船七天前就从秭归出发,一路顺长江南下,要过洞庭湖,才来到汨罗江。沿途的市镇都把当地的粽子送上船来,象征全民都参加屈原的祭礼……”

“太好了,”他不禁赞叹。“秭归是屈原的生地,汨罗是屈原的死所。这离骚的一生,用一条满载粽香的木船来巡礼,灵均的水魂也感到安慰了吧。杜甫的墓也在汨罗江边,还没有这样的待遇呢。”

大家笑了起来。快艇也慢了,国际龙舟赛的现场到了。观礼台在北岸,衣伞密集,彩旗缤纷,一排排挤满了宾客,有三千人。但比起两岸的观众来,这区区人数又不足道了。他一瞥对岸,大吃一惊。岸坡上人影交迭,层层紧压,找不到一点空隙,隔水眺去,只见人头一片,像一块密密实实的黑芝麻糕,拼成了一道人墙,几里路绵延不断。报上无论是事前预告或事后报导,都說观众有三十万人。

快艇把他和王燕等人送到赛舟的码头,开幕典礼已经将近半场。看台前的江边广场,在‘祭屈大幡的招展下,五光十色,排满了舞龙队、划桨手、诵诗学童。锣声的金嗓子、鼓声的肺活量,正尽情地施展,务必将节庆的气氛推向最高潮。

“九龙狂闹汨罗江”的节目已近尾声。龙生九子,九队舞龙蟠蜿作势,正向造船场游去,迎接一条刚完工的新龙舟。二十名赤膊着上身的壮男扛起新生的龙舟向高扬的大幡走去。等到新船上了架,一名壮夫就扛着卸下的龙头,走入江中去浸活水,然后又把它装回龙身。又一人杀了公鸡,将血灌入龙口。巫师上前,挥动艾叶,向龙身洒遍雄黄酒。于是山鬼幢幢,绕船跳起巫舞。最后九龙退场。

接着是高跷队游行进场。颤巍巍踏空而来,领头的人物当然是端午的主角,屈原。当然是高冠岌岌,面容戚戚,黑衣白裳,悲剧的高瘦身影。就是三闾大夫了。每次他见到毕加索画的唐吉诃德,总是联想到屈原。

接着出场的都是民俗的故事:腾云驾雾而来的,有岳飞、程咬金、薛丁山、穆桂英、苏三、孙悟空、卖油郎、托塔李天王……锣鼓当然不免又卖力助阵。

这时,在彩船的簇拥下,龙头闪金的运粽木船已经停靠在‘祭屈的高幡下面。高跷游行退场之后,观众纷纷向码头集。典礼的节目终于从民俗回归历史,聚焦到屈原本身。看台的麦克风提高分贝,向观众宣布海峡对岸的诗人已来到现场,即将主持祭吊屈原的诵诗。他在金童玉女的伴随下,被引出列,越过广场,登上岸边的祭坛。同时有三百青衣的童男,三百红衣的童女,已在祭坛右侧各自排成三列,每人都舞动手持的艾叶。

六百人的诵诗队齐声朗诵《离骚》的名句:“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诵完第二遍,独立祭台的他,便开始朗诵自己为目前这盛典新写的《汨罗江神》:

烈士的终站就是诗人的起点?

昔日你问天,今日我问河

而河不答,只悲风吹来水面

悠悠西去依然是汨罗

一面诵着,他听见自己的嗓音,经过扩音喇叭的提高并推广,掠过空阔的水面,湿湿地,在阴沉的雨云下髣.有回音。这异样的感觉前所未有。他的声音,此刻,正摇撼着六十万只耳膜。透过现场直播,当然,侧耳还不止此数。可是屈原听见了吗?听见了,又有何感想呢?此刻,他立足的地方正是屈原投江的岸上,而听他诵诗的,正是同样的江湖,同样的鱼虾,还有隔代又隔代,湘楚的后人。

“灵之来兮如云”,真的吗?屈原的灵魂,此刻,正缭绕在高挑的大幡上吗?

他感奋的联想层出不穷,但当时在现场,他一诵完“汨罗江神”的前四句,六百童男童女立刻接了过去,把后面的八句齐声诵完:

鼓声紧迫,百船争先

旗号翻飞,千桨破浪

你仿佛在前面引路

带我们去追古远的芬芳

历史遗恨,用诗来弥补,江神

长发飘风的背影啊

回一回头,挥一挥手吧

在波上等一等我们

《汨罗江神》的原文有三段二十四行,端午节当天刊于《中国时报》;在湖南则端午前一日已刊于《潇湘晨报》与《岳阳晚报》,后一日又见于《长沙晚报》。但是考虑在龙舟比赛的现场,诵诗不宜太长,他行前又将此诗浓缩为十二行,仍是三段,也就是此刻他站在祭坛上领着两岸观众齐诵的版本。事后仍有不少读者向湖南卫视索取此诗。

祭屈合诵完毕,他从秭归来人的手中接过黄宣纸一迭迭的祭文,投入火舌抖擞的钵里,算是焚寄给灵均了。接着又接过船上载来的一篮粽子,将自己从台湾带去的五只大粽加了进去,拎到江边,一只只投入水中。那该是他身为诗人,一生中最有象征意义的一个手势了。从台湾带去的五只粽子,是诗友愚溪所赠。诗友绝对没料到,粽子千千万万,那五只真的投进汨罗江水,专程献到屈原面前了。

电视镜头转向江边,去照一位歌手,窈窕地立在一张青青的大荷叶下,唱起“世界有条汨罗江”来。他这次湘行的任务已经结束,只等下午,李元洛与潘刚强一行带他去汨罗更上游的杜甫墓地。

至于国际龙舟赛的盛况,他自己忙于接受采访,反而未能亲睹,只从报端得知,男子队菲律宾以百分之六秒微差夺得冠军,株洲队与汨罗队分获亚军、季军。女子队则全由中华的巾英获奖,冠军归于株洲。

八月初他又去大连参加书展,成为签名二老之次老。元老文怀沙先生,已经九秩有六,前年金华盛会,曾将一座八公斤‘中华当代诗魂金奖之沉重,郑重交到他手上,令他印象很深。大连重逢,文先生当筵纵论前贤,横数时彦,语惊四座,有王尔德之风。并将半世纪前自己的旧作《屈骚流韵》一套四卷,题赠给他,落款“燕叟文怀沙”。文先生乃国学名家,更是楚辞知音,这部注释今译,得之不易。

或许屈原波下有知,真的收到了他焚寄的献诗,接住了他拜祭的投粽,冥冥之中,竟遣逍遥燕叟也去大连,不落言诠地将楚骚流韵奖赏给他吧?天何言哉?天不可问,维人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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