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叔青
第一日
六月初,与罗拔回到哈佛,参加他毕业廿五周年的校友会,康桥在晴天细风中,风情依旧。最近一次重访,是四年前从缅恩州海边度完假,特意和女儿来此小住,带她漫步校园,感受最高学府的气氛,期望她长大后成为家中第三代哈佛人。
新生食堂报到后,由穿红外套的女生引领住进宿舍。穿过校园,早来的校友们,忙着辨认彼此胸前的名字牌,拍肩拥抱,久别重逢惊喜之声四起。罗拔被认出了,热切地伸出手相互紧握,间隔了廿五年的同窗之情一下又衔接了起来。
分配的住处在顶楼,别看这留校打工的女生瘦小纤弱,力气却惊人,拎上衣箱飞奔四楼。一打开房门,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时至今日,仍然是身份象征的哈佛,大一学生宿舍竟然如此寒碜,像极了徒有四壁的监牢,除了两张单人床,堪称古董的木造书桌,可能从建校那年,就没换过,其余空无一物,有如遭过洗劫一样,刚搬出的学生连灯泡都没忘记摘走,字纸篓也不肯留下。
赤脚立在光裸的磨石子地上,我感触很深了。这几年,为了探访古文明遗迹,每每自备浴巾、厕纸、拖鞋,深入所谓落后的印度、缅甸,几次全派不上用场,这下住进哈佛宿舍,却得从香皂买起。
罗拔大一的室友约翰,听说我们从香港赶到,推门进来叙旧。
“怎么样?又回到老巢了!”
妻子戴安说:“这间可好多了,起码比我们一楼的光亮。”
我无言以对。他们住在萨冷附近的小城,离哈佛才几个小时车程,约翰形容十周年的校友会,同学们正值成家立业的盛年,个个力争上游,老同学相见,互别苗头,竞争得很厉害。
“这回气氛该融洽了吧?!每个人都功成名就了。”
我的担心是多余的,设在曲棍球中心的晚宴,波克校长率领董事、院长一行人,排队和校友及家眷握手欢迎。酒会气氛热烈,寒暄欢呼声此起彼落,我夹在千多个初识的人群中,却毫无局外人的陌生难堪之感,校友会的魅力就在于此吧?!
酒酣耳热,坐在山德士剧院,聆听学生合唱团出国前的临别演出。
“平常这里用来当教室。”罗拔说。
古色古香的柚木结构,在灯光下一片温馨。弧形的舞台,线条优美,完整密封的空间,令人有置身雕塑之内的感觉。
哈佛建校以来,类似的教室,造就了無数人才,代代相继,延续着常春藤学院的传统。回到宿舍,合上两扇木门的窗,扣上老式的铜环,感到处身历史之中,房内的木窗、书桌,保存了新英格兰移民初期的风味。
有人敲门,回来参加五十周年校友会的白发绅士,带他妻子上四楼看他大一住过的宿舍。
第二日
隔天早晨,置身多柱子的白色教堂,参加追思悼亡礼拜,便感到凄寒了。原以为还没有到死的年纪,却已有五十个与罗拔同龄的同学弃绝人世。也是一九六二年毕业的黑袍牧师,每念一位亡者的名字,丧钟静静地敲响一声,余音过后,一个生命就这么结束了。死亡的理由不一,有厌世自取性命,大多数是输给病魔,与罗拔相交甚笃的一位考古人类学家,发现了改写泰国历史的板青文化,却因长期曝晒烈日,招致皮肤癌,攫获了他刚过三十的年轻生命。
死亡不顾时空,亘古以来,一味执拗孤行,被誉为“报告文学之父”的哈佛毕业生约翰·里德,也只在这世间盘旋了短短的三十三年。
这天中午,校友们各自回到从前住过的宿舍聚餐怀旧,八十年前,约翰·里德也住在这由采金发迹的资本家捐建的亚当宿舍。
“这儿和从前诸位住的时候,没多少变样吧?!走廊墙上多了两幅画,其中一幅是约翰·里德的画像,他的同学为七三年,我们从仓库翻出这幅画,掸掉灰尘,挂了起来……”
画像中的里德,紧握右拳,怒睁一双浓眉下锐利但阴沉的鹰眼,就是这对眼睛,目击了一九一七年彼得堡俄国十月革命的真相,使他“力图以一个有良心的读者的观点,去看待所发生的事件,认真记下真实的情况……”写出了二十世纪影响深巨、最重要的报告文学《震撼世界的十天》。以一支笔震撼世界的作者里德,他的画像却尘封了半个多世纪,才允许在他母校的宿舍出现,对强调“真理”、标榜思想自由的哈佛,是个莫大的讽刺。
里德短短的一生,境遇反复,出生西部富家,进哈佛读书,受到新英格兰世家子弟排挤,不肯吸收他为俱乐部、课外活动会员。
不甘被孤立的里德,联同异国学生组织了“世界俱乐部”,定期对国际事件交换意见。日后里德以记者为业,深入墨西哥战区采访农民革命、同情列宁的十月革命,有赖早年哈佛与国际学生的接触,拓展了他关心全人类的视野。
时代毕竟进步了,午餐会上,致欢迎词的学生,一个黑人、一个白种女生,对舍监着意的安排,校友们莫不莞尔,还是不久以前,碍于种族、性别歧视,这两个学生是会被拒于哈佛常春藤内墙之外的,更遑论男女共住一室了。
为了观看晚上波士顿通俗音乐的演出,才五点半钟,大家就聚集在网球场内进餐,没有想到音乐会提早开始,整团哈佛学生乐队,高举喇叭铜管乐器、扛着大大小小的鼓,从看台一路吹打过来,指挥是个精力过剩的女生,她领着队伍上下蹦跳,团团围绕着校友,吹奏他们熟悉的足球赛曲子,一曲完了,又是一曲,吹得校友们眼睛湿润,容易动情的,放下刀叉,掏出手帕拭泪。
乐队吹吹打打,把我们送上车,沿途发现交通警察各据十字路口,挡住来往车辆,任我们飞驰波士顿古风的街道,畅行无阻,全车的人对着形同虚设的红绿灯痛快鼓掌,身为 “哈佛人”的意义全在于此。
带着享受特殊待遇的晕然,大家步入灯火辉煌的波士顿交响乐厅,交响乐厅悬挂欢迎“六二”年校友的旗帜,洋溢着节庆的气氛。从这一季开始,波士顿“通俗乐团”已迈入一百零二周年,当初,赫根斯受了维也纳花园咖啡厅轻音乐的启发,在波士顿交响乐团创立后的第四年,就成立了使深怀文化优越感的波士顿人震惊的“通俗乐团”。
一向对轻音乐心存偏见的我,也不得不对澳洲籍女钢琴家精湛的技艺刮目相看,在《跳跃的青蛙》旋律中跨出音乐厅。今晚的下一个去处是在时髦的“都会”迪斯科和势利的波士顿哈佛会所选择其一,我希望在声光中自我迷失、放纵一番的意愿,被罗拔否决了。向一位初识的太太表露我的心迹,她不无吃惊地看了我一眼。
“我儿子去了,”她说,“他明年进大学。”
只好讪讪地住嘴。
波士顿哈佛会所的门槛高不可攀,问了好几位校友,都不是会员,听说推荐入会的士绅,身份名望达不到要求,再是哈佛荣誉毕业生,也没资格加入。和纽约下城的哈佛会所一样,波士顿哈佛会所同是屋顶极高的古风建筑,只是波士顿的更古老、阴森了些,悬挂旗帜、壁毡的大厅,完全是英国古堡的翻版。六月天,坐在钢琴旁喝酒,背脊都渗出寒意,难以想象下雪的冬日,这空洞幽森的酒吧,将是何等恐怖!
密西根来的母亲,坐在两只犄角的野牛头标本下,担心留在家中的儿子。
“……他智力迟钝,高中念得完,就太不容易了……”
这位母亲的温情,使我急欲回到寻常的人间,我们没有在这象征身份的会所久留,步出极可能从约翰·里德的时代就势利沉闷如故的所在。
然而,里德是否找到了他的乐土?
他第二次回到革命后的俄国,过度劳累使他病倒了,治疗他斑疹伤寒的药,被封锁在港口之外,三十三岁生日前的几天,里德病逝于莫斯科。
第三日
早上游览波士顿的活动中,两个去处均出自华裔建筑家贝聿铭的设计:肯尼迪图书馆和波士顿博物馆的新翼。
年前上海書画鉴定家谢稚柳先生,为了一睹唐阎立本的《历代帝王图》真迹,专程前来波士顿,细观这幅流落海外的国宝,提出惊人之见:
“我认为这幅画,从宣帝以后才是阎立本真迹,以前是宋的摹本,裱的时候,接在一起了。”
“您根据的是……”
“从笔墨、气度、格调可分辨出来。中国画讲究笔、线条,一根线条,足以反映出个人的风貌、性格、时代的精神变化,的确很奇妙。”
我决定放弃肯尼迪图书馆,跳上另一辆巴士。昨天早上举行追思礼拜的牧师,走下神台与我们平起平坐,他脱下充满神性的黑袍,穿上绿色运动衫,胸前还绣了只顽皮的鳄鱼商标,使他看起来与一般人无异。
贝聿铭设计的新翼,把我印象中的中国艺术陈列馆秩序全打乱了。不仅阎立本的《历代帝王图》无迹可寻,书画室狭隘不堪,展出不足十幅的作品,其中只有一幅明唐寅的仕女画,衣褶线条遒劲,稍有可观,其余均非名家之作。
波士顿博物馆,所收藏的中国书画,质与量皆闻名于世,每年慕名而来观赏的,不计其数,如非经过特别安排,到库存个别细观,和我一样享受不到特权待遇的,将是何等的失望!
紧临的日本馆,偌大的木造结构,清清雅雅立了几个金纸屏风,空间的浪费,奢侈得令我又嫉妒又羡慕。日本人继经济侵略之后,得寸进尺,在欧美宣扬东洋文化艺术,纽约大都会博物馆正举行一个大规模的日本展览,铺上榻榻米的休息室,使近年来仰慕日本成风的美国人趋之若鹜。
穿行装模作样的和服展览,武士道的剑履盔甲,一间又一间,暗恨博物馆长厚日本薄中国到这种程度,也不怕招忌,莫非他又是研究日本艺术的专家?!
“何以日本馆堂皇到这种地步?”
转过头,挨了一记闷棍,整个日本馆由他们的文化部捐建,相信连一枚钉子、一块铜片,都是用日元买的,这是一个有钱就几乎可以拥有一切的世代,还有什么好说?
夺门而出时,瞥了一眼雕塑馆那尊隋代观音,通身披挂的缀饰珠串,不知怎的,使她看来像个褴褛的叫花子……
就这样离开了波士顿博物馆。
然后,我们取道高速公路,来到Essex郡的乡村俱乐部。新英格兰的显贵,再大方还是有所保留,有意把校友们的活动限制在游泳池、网球场、户外草坪上,只开启了两间女厕所,使得整个下午大排长龙。
我却乐得躺在盛夏还绿得滴出水的山坡草坪上,幕天席地,任阳光轻咬着手脚、微螫着脸颊,也就不在乎锁在门后那一屋子的豪华了。
遗憾的是帐蓬下烧烤的汉堡包,干硬难咽,咬了几口,到大门口等下午去萨冷的车,走廊下,几个人缩着脖子,站在那里啜喝冒烟的汤,认识我的那位,匀出下巴,指了指旁边那一桶汤。
两天来波士顿小住,尚未喝到以之命名的蛤汤终于端上来了,猛啜一口,舌头一阵皱麻,立刻连盛汤的杯也热得烫手,赶紧放下,到门口搭车去。
若说此次东来,就是一游萨冷,似不夸张。七十年代初期,我还是纽约市立大学西洋戏剧研究生,看过亚瑟·米勒的《熔炉》,剧中重现美国移民初期,萨冷大肆猎捕巫师妖术的惨剧,引起我对这靠海的新英格兰城镇的悬念。米勒旧事新编,以之讽刺并控诉五十年代美国反共的白色恐怖。
巴士沿着大西洋岸一路过去,日光下,海面凝止,像蒙上一层胶,隔着紧闭的车窗,尤其渗不出一丝海应有的气味。临近萨冷,海水更是妖蓝,几栋刚完工的深灰色木屋,不规则地站在礁岩上,厢房的尖角向海斜刺过去,尚无人居的窗口,像一只只空瞪的、非人类的眼睛。
车子转了个大弯,迎面鲜黄的木屋,房檐下,抹上一道宽宽的猩红,血痕一样,应当是温暖的色调,日光下,却惨烈得令我一凛,萨冷到了。
从霍桑旅店,要了张萨冷地图,出来才迟了一步,一车子同来的人,顷刻之间,全消失得无影无踪,莫非蛰居了两个世纪的女巫,不甘寂寞,又开始蠢蠢欲动,把整车的人拐了去,只留下我一人幸免?!
这是一个连天都蓝得邪门、妖影幢幢的古城。一六九一年,大肆捕猎巫师的结果,留下了当年禁闭女巫的地牢、审判的法庭、巫师博物馆……我逐一走访,寻找同车人的下落,最后来到了女巫博物馆,棕灰石造建筑,碉堡一样坚实,紧闭的黑铁门,悬了一盏白天也点亮的灯,该是作为引路的标志吧?!耳边有风,唰唰而过,隐形的巫婆,黑衣黑尖帽乘着扫帚,成群驾风而来,穿越门缝而入,簌簌有声。
我这凡间肉躯,穿墙无术,只好走偏门而入。刚踩入一片阴幽,身后博物馆的木门,地牢一样,重重关上。借着中央星宿盘中一点红色火花,辨认本来就不认得的同车之人,更显得个个面目模糊了,他们是被妖术摄入的禁脔,只有我自投罗网,共处一室,同病相怜一番。当中那点红光隐没了,啜喝冒烟的绿汤、生吞蜥蜴的群魔大会即将开幕了……
灯光打在壁上的泥龛,重现了十七世纪末,萨冷清教徒巴里斯牧师的客厅;壁炉旁,坐着他九岁的女儿伊丽莎白、十一岁的侄女阿碧加的蜡像,身穿移民初期的粗布衣裳,忍受漫漫长冬的无聊。
牧师家的黑女奴缇土芭,西印度群岛的土人,她的前一任奴隶主是个黑人巫师。为了打发飘雪不尽的严冬午后,缇土芭向这两个女孩说起神秘的巫术,施展她半生不熟的催眠法,结果,两个女孩中了邪似地学狗吠、满地乱爬,双眼瞪直,医生诊断她们陷于“魔鬼之手”,牧师斋戒驱魔,拷问伊丽莎白、阿碧加,两人供出缇土芭,又嫁祸邻居两个不受尊重的女人。
于是,审判妖法惑众的巫师法庭建立起来了。本来萨冷的清教徒,迷信到教堂内杀死一条蛇、老鼠咬坏一本祈祷书,都会解释为上帝的警告,这一下,变成了女巫满天飞、长着女人头、有翅膀的怪物全出笼了,萨冷陷入尖叫惊恐的歇斯底里,认为侵犯了魔鬼的领地,被惹恼的魔鬼正在进行报复。这场规模浩大的猎巫惨剧的结局,吊死了十九个无辜的生命,牵连四百人,屈打成招,下到牢里,也有坚决否认暗通巫妖的,被手镣脚铐、身压重石以之惩罚,最终难免一死……
灯光打在墙上最后一个龛里,萨冷捕猎巫师告一段落了,然而,这冤案没有完,也完不了,两个半世纪后,借尸还魂,这一回是抓共产党。亚瑟·米勒身受其害,写出《熔炉》一剧,他也曾被传出庭,坚决不肯扮演告密者角色,供出所谓“共产党同路人”。
回到街上,萨冷的中午静得像死,连空气都屏息了,青幽幽的蓝天,倒映街心,像是走在白夜的感觉。对街晃过来一个梦游似的本地人,胸前衣襟平整,并无绣上字母符号的痕迹,他乘坐五月花船前来的祖先,当年带上岸的,更多是清教徒的清規戒律,惩罚违规的市民,是将罪行绣在胸前,公之于众,D代表醉鬼(Drunkard),I代表乱伦(Incest),A字是通奸(Adultery)。
霍桑《红字》里的赫丝特,灵感来自十七世纪清教徒宗教笼罩下,一位胸前长袍戴了红色A字的年轻女人。
矗立岸边的七角厢房,因霍桑的小说而闻名,这部继《红字》之后的长篇小说,主题是阴魂不散的过去。萨冷海港没落之后的鬼气阴森,一向使霍桑对光天化日的描写感到棘手,他让他的小说人物躲在暗无天日的“七角厢房”楼上——一栋殖民初期曾以华美的花园著称的古屋。
没落世家六十岁的老小姐,隐居二十五年后,早上醒来,面临山穷水尽的地步,为了糊口,只好重操先祖经营过的杂货店……
结束了萨冷的巡礼,原路回到霍桑酒店的角落,那辆海蓝的游览车早已停在那儿,一车的人与来时没两样,看来萨冷女巫的法术永远消失了。
挥别暮色中安静的草坪,爬回宿舍四楼,脱下球鞋、牛仔裤,踏着星月去欣赏西班牙的佛兰米歌舞蹈,一路上,只觉得两肩空空,少了条南欧风的披肩。
树影拂动的院落,红砖古楼点着灯,二楼长方形大厅,最适合家庭式音乐会,今晚钢琴被推置角落,换上了吉他,一九六二年毕业的校友可真人才济济,连西班牙的舞乐也轧上一脚。
暂从舞裙翻飞里退出,伫立阳台,吉他琤琮,急急诉求,霎时不知身在何处。
第四日
仍然是在鸟叫声中醒来,打开木窗,把方镜置于窗台,席地而坐,就着初夏的新绿梳妆。记起昨天波士顿美术馆,米勒一幅《晨妆》蜡笔画,惺忪的女人,双手搁置脑后,对着窗户中间的镜子梳弄发丝,微侧的裸背,似是仍可吸嗅到前夜激情的芳香。
看惯了米勒社会写实的麦田拾穗,壮实的农村劳动妇人,乍见这小画慵懒的晨妆女人,更觉可亲。
下楼遇见汤玛斯夫妇,他们起了个绝早,参加查尔斯河的怀旧划船,重温大学时的水上竞技。
早上三场座谈会,其中两场网罗了六二年校友的杰出人才,由精神医生、美国驻阿拉伯大使、法治诉讼律师担纲了“恐怖主义:原因和对策”的讲题,“什么是新闻学?”讲者包括作家、教授、纽约时报评论家。唯独我恭听的这场“教文学课程的危机”,却由三位蛋头教授把持,虽然也谈到了小说改编成电视剧、电影一类时兴的话题,气氛相当沉闷。
演讲的地点是学生的音乐演奏厅,举目四望,西洋古典音乐家的名字,莫扎特、巴哈、贝多芬,沿着墙角边缘庄严地浮雕镌刻,我被感动了,长长的音乐厅,像一具神龛,肃穆地供奉着不朽的作曲家们,如此尊重。
尾随苏格兰风笛回到新生食堂前等车,原以为罗拔会去听下午的座谈,没料居然随我跳上开往波士顿的车,与“都会”的士高的经理“超肉感的狂乱”一番,以遂前晚的心愿。
大白天走入迪斯科的感觉是很奇异的,夜晚声色流动的纵情狂欢,魔术一样消隐了,袒露出一屋的千疮百孔,黑色墙壁、垂吊灯光的房顶,给人又冷又硬又黑的颤栗,角落歇业的酒吧,玻璃杯闪着冷光,我真是坐立不安了。
“的士高使每个人自觉是众人瞩目的明星”,在室内还戴着深褐色墨镜的经理,从半圆形的唱台大声疾呼:“一走入舞池,震耳欲聋的音乐把自己武装起来,每个人自觉性感、重要、富创造力,在自我逃避的陶醉里,尝到为王者的尊严与荣耀,任意扮演自己想扮演的角色。”
“每个人一生当中,”他引述安蒂·华荷的名言,“该有十五分钟自觉是个名人。”
银幕出现《周末狂欢》电影,男主角参加迪斯科比赛前,对着镜子穿戴,闪光的金色衬衫、金项链,梳头发,仪式祭典一样的动作,然后,他像摩西排开红海之水一样地滑入舞池……
“现在看他,落伍极了,大领子的衬衫,多老土,”经理撇着嘴,“他那些做作的舞步,使‘都会的常客笑掉大牙!”
迪斯科世界里的生命是短暂的。
负责音响的黑人,戴了顶巴拿马草帽,衬得他脸更黑。他坐在电脑、电子机器后按开钮,扩音器播放出来的音乐已非原来唱片的声音,而是通过电子科技把几种音响重新糅合,创造出另一种音乐。
灯开始转动了,阵阵星雨,洒落了我一头、一肩,震破耳膜的音响,令我心脏发麻,终于见识到了波士顿首屈一指的“都会”迪斯科了。
真的翩翩起舞,还是在晚上的告别舞会里,哈佛运动场临时搭了个巨大的帐篷,铺上舞池,我的青紫碎花圆裙,在舞曲中旋转翻飞……
校友们珍惜最后一晚,带着家眷与二十五年前同住一室的室友们同桌团圆,乐队吹奏六十年代的舞曲,我坐不下去了,步出帐篷,运动场的看台在暗黑中点着红色的灯,像燃烧的火山。
第五日
早上吵醒我的,不是鸟叫,而是人声,推开木窗,一大早校园内人来人往,举行毕业仪式的大日子。
趿上罗拔的大皮鞋上浴室,冲凉房的塑胶布拉上,水声直泻,几天来首次在浴室碰到人,幸亏不是夜晚,否则从希区柯克《惊魂记》联想,真要吓坏了。这几天,四楼楼梯间走廊杳然无人,想是参加子女毕业典礼的家长昨晚住进来的。
依照告示,腾出宿舍,推门出去时,对那几扇木窗看了最后一眼,昨晚睡到半夜,近床的那一扇被拍开了,好大声响惊醒了我,应该是风。
下得楼来,回头望那徒手无从攀登的红砖墙,更证实我的猜测。
红上衣的大一新生,姓金的韩国小伙子,接过我们手中的行李,迤逦穿过校园,图书馆前的椅子陆续在加排,尽头像太空人降落伞的白色帐篷,很快派上用场了,但不知波克校长将如何勉励应届毕业生?前天他在六二年校友会上演讲“哈佛今日与明天”,强调对教授的学术研究的重视,胜过教学,获得热烈掌声。
今天的活动,除了德意志驻美大使的演讲我可凭票入场,其余均只限于校友;诸如全体摄影存念、到哈佛堂前集合排练下午的绕校园一周游行。我是连自己的毕业典礼都不愿去的人,再看校园人潮逐渐汹涌,决定旧地重游,回到十多年前住过的房子怀旧一番,去燕京图书馆翻翻报纸。
黄昏回到哈佛校园,满目尽是方帽黑袍,或者紫袍,各届毕业生依次排队,严肃正经地绕走校园,队伍中祖孙三代同行,应不少见,传统的意义尽在于此。
就这样结束了哈佛五日——一个最像终结的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