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迷离的小巷

2017-02-16 11:56刘墉
美文 2017年1期
关键词:馓子泥人灯火

刘墉

几十年后同学会,我提到小时候家里失火,那同学才大叫一声:“不知道是你家耶!太精彩了!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好看的一场火,你家敢情是火药库!”……

我童年的记忆是黑色的,也正因为很黑很黑,所以偶尔有些灯火,就显得特别明亮,印象格外深刻。

五六岁的时候,父亲常在晚餐后把我抱上脚踏车前面的小藤椅,再将他的鱼篓往后座一摆,鱼竿往旁边一插,带我去台北的水源地钓鱼。车子吱呀吱呀地从台大教授聚居的温州街,经过国防部长俞大维的官邸和兵工学校的军官眷舍,进入违建区。那里没有路灯,两边的房子都是竹子和石棉瓦盖的,屋檐很矮、灯火很暗、巷子很窄,头顶有晾衣竹竿和忘记收的衣裤,脚下是滑溜溜闪着油光的地面,屋里传出的是南腔北调的各省方言。我们必须提防突然泼出的污水、冒出的浓烟和喊着别打了别打了,冲出来的小孩。

为我家洗衣服的孙嫂、卖馓子的老爷爷都住在违建区。父亲曾带我去看过老爷爷炸馓子,白发老头趴在地上,伸手从床底下拖出一个脸盆,就用脸盆装油炸。我不记得炸馓子的细节,倒是永远记得床上一个正在读书的少年,用恨意的眼光看我。父亲说馓子爷爷在大陆做铁路局的局长,三十八年只带出这一个孙子。

经过违建区不远就到了水源地,堤防外有一大片竹林和沙土地,有时候老远就听到喧哗,特别令我兴奋,因为表示当天搭了戏台。有平剧、相声、唱大鼓,还有我最喜欢的“漫画表演”。有一回牛哥驾到,他是我的偶像,因为他画头顶三根毛,尖嘴猴腮两颗牙,还穿着一双大头破皮鞋的牛伯伯太有意思了!他的现场表演更精彩,除了画牛伯伯、牛小妹,还请观众上台,在大大的白纸上随便涂抹,无论涂个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牛哥都能三两下改成有意思的漫画,有一回还变出个光溜溜的美女,台下好多人吹口哨。我实在很想上去,不敢,但总想画什么东西能够考倒牛哥,到今天还在想,想不出来。

穿过竹林就是新店溪,父亲会先挂盏电石灯在水边,暗暗红红的灯火引来好奇的水族,用网子迅速一捞,就能捞到不少小鱼小虾,再用它们作钓饵。没有月光的夜晚溪边很黑,连对岸也只有黑黑蓝蓝的山影和稀稀落落的灯光,使得四周钓客的烟头明明灭灭,成为另一种风景。那时的新店溪水很清澈,常有人跳下去游泳,从黑漆漆的水面传来他们叫爽的声音。

父亲也常在周末带我去万华“打泥人”。只记得街边一排小店,后面架子上摆着许多彩色的泥人,父亲用装软木塞子弹的气枪射击,泥人被打中掉到后面的网子里,就归我。还有一种是打乒乓球。一根根细细的水柱,上面顶着乒乓球,颤来颤去,却能不掉下来。父亲以前在大陆常上山打猎,自认为枪法很准,却总是打不中。但他都说:气枪太烂!

离打泥人的地方不远就是龙山寺,我最记得元宵节的时候,门口有好多大红灯笼,里面挂了各式各样的花灯。人太多,父亲背着我在人群里挤,看电动的孙悟空和白骨精。还有一回父亲带我坐公共汽车到了一个很热闹的夜市,好多摊子,上面挂着一串又一串小灯,卖的都是花花绿绿的东西,像是鲜黄的杨桃汁、荧光绿的腌橄榄和红滋滋的烤香肠。街上热闹极了,舞龙舞狮踩高跷,鞭炮锣鼓声吵得听不见说话,散着硫黄味的烟雾把人都隐藏了。印象最深的是父亲带我爬上附近的河堤,看见外面停了好多船,人影幢幢的灯火在黑黑的水面拉着颤抖的闪光。还有人放烟火,烟火一支一支呼啸着上天,在黑黑的夜空爆炸成千千万万个小光点,瞬间全不见了!

父亲在我八岁那年就得了大肠癌,住进空军医院。记忆中那里像个学校,两边是平房,中间有个黄土地的大场子。有一天傍晚父亲撑着枯瘦的身子,带我走到医院门口买气球,虽然有各种鲜艳的颜色,但我挑了个土黄色的,因为看来比较结实。牵回病房,许多医护兵跑来看,说气球活像篮球,于是在走廊又笑又叫地拍来拍去,我也拍,突然砰一声气球不见了,只剩下走廊屋顶一排昏黄的灯,医护兵一下子都散了,我转身,面对的是躺在病房床上父亲苍白的脸。

父亲走后,我的童年更黑了,再没人带我去灯火迷离、烟花四射的夜市。晚餐后,母亲常拿把小竹凳坐在门口盯着我,而且指着巷尾说不准跑过那条电线杆,因为过去有很多小太保。她岂知我虽然不在她眼前“越界”,却会偷偷绕个大圈子到小太保的地盘。我也常偷听那些小太保讲话,有一次看见他们点蜡烛熏武士刀,一边熏一边说夜里用它砍人不会闪光。曾经有个小子从墙头往下跳,被下面的人横着一刀,两条腿都断了。我还记得有个长得很俊的小太保說去嫖妓,是他的第一次。旁边一位眷区妈妈用好奇怪的眼神问他感觉如何。小太保说:“热热的、软软的。”天很黑,但我看到那妈妈的脸一下子红了。

不知太保帮派是不是跟眷区有关系,“兵工学校”西边泰顺街、云和街附近有三环帮,东边台湾大学一带有四海帮,我有个同学的老哥就混三环,据说有一次从他爸爸床底下摸到一支黑管,身价立刻不凡了。但我更感兴趣的是有个叫“天涯九龙凤”的女生帮派,据说里面的妞不但个个漂亮,而且下手比男生还狠,打完架,满地鲜血和头发。

我小学上龙安国小,成绩不怎么样,最痛恨的是如读天书的《图解算术》。每天补习回家,好多同学一起走,很安静,只见一个个歪着身子,斜背大书包的影子,默默地在巷子里扭。

初中的记忆还是黑的。因为我上大同中学夜间部,每天转两班公交车到家已经是深夜。我常在公交车上闭起一只眼,下车之后张开,比不闭的那只在黑暗中看得清。但是母亲再三叮嘱我,碰上小太保别看他们,否则他们会问“看什么看?”然后揍我一顿。所以我听他们说笑,从不看。可是有一回两个小太保拦住了我,说要找我借钱,有借有还,三天后会塞在旁边电线杆的小洞里,还指那个洞给我看。我身上只有五块钱,但是他们瞄见我口袋里的新钢笔,抽出来看一眼,也借走了!

我每天都去看那个电线杆的小洞,没见他们还钱,倒是过不久,学校要我去警察局接受讯问。原来那小太保被抓了,因为钢笔是我参加演讲比赛的奖品,上面刻了字,于是一路追到我。在派出所,警察指着小太保问我是不是他抢的?我说:“不知道!”因为巷子太黑了!

又隔不久,巷子亮了!是我家点亮的。那是大年初二,舅舅往暖炉里加油,我站在距他不足五尺的地方,突然听见一声沉沉的爆炸声,四周全是红的,很热很热,舅舅大叫往外跑,我跑到屋外,看见他浑身是火地冲出来在地上打滚。再回头,整个客厅都是红的。我大喊失火了!失火了!却喊不出声音。跑出大门,火焰已经窜出了屋顶,接着砰砰砰,一声接一声,是舅舅开出租车行,藏在地板下的汽油桶纷纷爆炸。每次爆炸都会窜起一团火球,很多人大喊跟着火球跑,说可能飘到他们家。

救火车到的时候,整个日式房子已经烧光了,四周邻居的门口堆满一箱箱他们搬出的宝贝,墙头上坐了一大排看热闹的人。其中还有我后来的高中同学,直到几十年后同学会,我提到小时候家里失火,那同学才大叫一声:“不知道是你家耶!太精彩了!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好看的一场火,你家敢情是火药库!”

父亲生前服务的机构说男主人死了,不给重建,母亲只好在废墟上盖个草棚,成为最牛钉子户。终于在两年后,逼得公家把我们迁到金山街的一栋小木楼。巧的是我大学正好考上师大,可以听打钟再上学。还有个好处,是便于师大的同学来访。

大二那年我组朗诵诗队,请一位女同学到家里听录音,隔两天晚上八九点钟门铃响,居然是那女生,原来因为能源短缺,和平东路两边轮流停电,那女生教完家教回宿舍,师大那侧正停电,只好到对面巷子里的我家。我问她吃晚餐了吗,她摇头,我就去买了水饺给她。她才吃,我家这一侧又停电,于是点蜡烛。

记得那天送她回师大宿舍,出门好长一段路,一点灯光都没有,又没月亮,连脚下都看不清,简直是摸黑。我不得不小心牵着她的手,一直牵到了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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