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者:Long
张放访谈
采访者:Long
张放,南京艺术学院美术学院版画系系主任,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
在张放的版画、油画、水彩水墨等众多的绘画作品中,无论哪一种形式的作品,都有着纯粹的语言形式美感。按他自己的话说,他有着双重的身份,一个是教师,再就是画家。
他的水印版画作品《山村记事》曾获得全国美展的首届“国家美术奖”,在最近的全国美展中,水印版画作品《白露》又一次获得优秀作品进京展出。他的版画作品,一直以来都渗透着浓烈并独特的个人气质,在始终保持他惯有的单色水印艺术形式的同时,却似乎从未停下对自己绘画的思考和蜕变,作品清晰的区别于画展中的其他作品。
作品《山村记事》和《白露》这两张作品之间就存在着明显的不同,我的采访就从这开始。
Long:您的这两张版画尺寸好像差不多,创作时间相隔了几年,表现的内容和绘画语言好像区别很大,相比较而言你喜欢哪一张、为什么?
张放:我的学生也曾经问过我同样的问题。我在学校当老师,专业课主要教授水印版画,参加全国美展的作品几乎也都是水印版画。
坦白说,《山村记事》是2009年专门为参加全国美展所做的作品,在高校不可避免地要为了完成科研任务去创作一些作品。这幅作品题材来自当年去杀虎口写生的一幅油画,从五六月份开始准备,一直到送件前完成,断断续续用了近半年的时间。之所以花了这么长的时间,是因为作品需要有一定的主题性,又要有水印版画的特质,同时还要保持我个人对绘画语言的追求。虽然最终拿了奖,评价也不错,但就我个人看来,并没有达到自己的最好要求,不是非常满意的。在这种类似命题创作的影响下,创作时无法保持纯粹。
作品《白露》先参加了全国版画展,又参加的全国美展,最后才获得了进京展出的资格。我个更喜欢《白露》这张画,很显然,和《山村记事》相比,它不是为了某一个展览而生的,是在我个人的创作冲动和热情下产生的一幅作品,既有流畅的创作体验,又有我个人一直以来的形式语言,它是那种自然而然由内而发的呈现,当然,同时也有在表现效果上所使用的实验技法手段。除了一直以来在创作方面试图的自我突破,这大概就是两幅作品区别较大的原因。
Long:嗯,一个是主题性的,一个是抒情的。
张放:你说我的作品区别于画展中其他版画作品的,还有一个原因,江苏水印版画的传承关系使得它在语言上具有明显的地域特点。虽然工具材料一样但方法和效果不一样,特别灵动文气,总之很特别。
一般来说,当长时间用同一种方式和语言去表达物象时,尽管会对这一形式或者语言有深刻的体会驾轻就熟,但我不会满足于这个状态,会想有些阻力去突破原有的形式,所以我的作品与作品之间也会有较明显的区别。
我的创作大体是具象中带写意,在似与不似之间营造一种和我心境更贴切的意味,让画面更符合心境的自然流露,在这种要求的驱使下去实验更加理想的形式和技法语言。具体到版画,有的人可能更关注某种技法的深度和可能性,但我发现这种想法会使你走火入魔,背离了绘画的初衷。我也曾刻意地想 “变”过社会在进步,文化在进步,艺术更是更新换代,自己的欣赏角度也会开始不同,自然而然会产生一种危机感。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一直专注于使自己的作品“变得所谓当代或者说更适应于目前普遍的艺术状态,后来发现这种生硬的转变并没有带来更好的效果。
一幅优秀的作品一定是创作者“真我”的呈现换句话说,是有着画家本身的气质的。包括他的个性成长环境、教育背景、艺术追求和修养等等。除去这些保持绘画独特性的就是画面上实在的、可视的绘画元素。当我回顾自己以往的作品时,发现里面有些东西是一直存在的,到现在也还有——那些随性的、轻松趣味的,对调子和气氛的渲染偏好。我就会思考,难道这就是我个人的艺术语言吗?它肯定不是,起码不是全部,它们只是我个人创作时非刻意不禁流露出的东西,是对这一语言形式的敏感。清晰和模糊、具象和写意并置,并使两者和谐的重叠交替,我对这些似乎是一直很感兴趣的。
版画作品中我刻过人物、刻过建筑、刻过花草,最后回到山水。因为我发现这个题材让我在创作时感到自由的愉悦,同时,也更加能够和我的精神状态和人生追求产生内在的共鸣。
Long:很多艺术家的作品在不同时期都会有显著的时间印记,请您再延伸一下您各个阶段的代表作品?每个阶段里都解决了什么问题?
张放:在稍有自己语言面貌之前,我的创作毕竟还是一种重复,在传统水印版画语言内重复,我说的这个重复是指技法使用,只是在题材上有选择,那时的作品更像是为了形式、题材转圈圈的创作。
《桃花源记之一》是我稍微明确自己艺术语言的第一幅作品,也是找到了符合自我内观的绘画形式的开始,这副作品得到了全国版展的铜奖。再到后来就是参加全国美展的一幅黑白调的作品,用零散稀疏的线条表现南京中山陵的风景,看起来像写生的感觉,不过也确实是从写生中得来的启发,也算是我个人艺术语言的摸索变化中一幅具有实验性的作品。再有的应该是《雨季》系列,《雨季》应该是又一次新的尝试,对不同刀法纯粹再纯粹的尝试,原本的想法是很丰满的,可惜最后结果很骨感,所以没刻几张就放弃了,过分的游戏就把作品变得有些浅薄。后来的有关节气内容的作品,大概三四张也做出了明显的突破和变化。
其实,艺术家语言方式的一步步确立离不开先前所有的有意无意地尝试和实验,无法特别明确的从时间上去分割。与其说在每个阶段里解决了什么问题,不如说是在每一个阶段中发现新的问题。会发现原有的技法已经无法满足新创作的需要,这时,新的尝试和突破就成为了必然。现在我的作品不会刻意的寻求改变,在具象和抽象这两者间的探索还在继续,还是依据表现目的去发展作品的面貌,同时更注重表达意愿和技法的关系。
Long:您的作品不单单是版画,还有油画和纸上作品,现在人们会用国画家油画家或者版画家去界定某位画家,你觉得自己属于哪个?
张放:我首先是教师,掌握授课专业要求所必需的知识和技能,在此基础上,我才是一个画家,一个具有艺术修养的画家,只有这样才能教好学生,才能回答学生在创作中的共同问题和个例问题。所以说,我是一名从事版画专业教学的画家,我的身份似乎界定在了版画家,尤其是我参加的大型美术展览也大多都是版画作品,更加符合这样的界定。不过艺术从来都是相通的,那些伟大的艺术家也大多都不曾把自己局限在某一个单一的艺术形式中,只是其中有最为擅长和突出的一类而已。我始终有一个想法,我也常常对学生这么说:用艺术的眼睛去观察,用自己理解的和最擅长的形式去表达,这样我们就不会拘泥于什么工具材料和技法。所以,我并没有想过要用哪种画家来定义自己,各种绘画形式对我来说也没有什么障碍,只是工具材料和表达手段的不同而已。
Long:江苏水印版画在全国非常有影响,版画圈里提到水印版画总会提到南艺提到你。你前面也说过,用哪种形式去完成作品是根据需要去选择,可是我们在综合性展览中看到你的作品大多是版画,而且是水印版画,能谈谈从什么时候开始,又是什么原因促成您对水印版画的“一往情深”?
张放:我学版画的时候,是南艺的第一届版画学生,准确地讲应该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第一年我们什么都要学,国画、油画、版画、插图、美术字、宣传画,中外美术史等等,后面四年才开始专业课的学习。那个时候我们遇到了好老师,张树云、吴俊发、黄丕谟、张新予、朱琴葆、程免等一批在当时中国版画界极有影响的版画家来给我们上课,他们也是江苏水印版画学派的创始人。好的老师、榜样的力量对于学生来讲太重要了,没有条条框框,让我们从比较高的起点认识了版画。他们的艺术成就,他们的人格魅力,以平等的身份、画画人的身份进行彼此间的交流,他们不把自己当做老师,我们也会忘却学生的身份。交流不需要高深的词汇,他们每个人都是课题的范例。他们的传统我至今仍在实践:认真的态度,尊重每一个人的想法,真诚毫无保留地交换心得。作为老师而且尽可能地走在学生前面,这样才能有资本和学生交流。遇到重要的人会影响一生,这应该是我选择版画的一个因素。在大学学习版画,开始黑白木刻、铜版、丝网、石版都做,后来选择水印版画作为我的创作手段是一种从不自觉到自觉过程。不自觉的原因是江苏水印版画的力量太强大,让你不自觉地靠近他,在后来不断的版画实践过程中,我对水印的理解也慢慢变得丰满,不能说一往情深,但是水印的温润灵透确也更贴近我的性格。
Long:版画的市场很冷,你是如何坚持做版画的,这会对您的版画创作产生影响吗?
张放:我认为,这是一个角度的问题,所谓“冷”“热”,大多是以艺术市场和市场价格来衡量的。说到版画的市场,对我的影响真的不大,一直以来我都没有过多地考虑要去适应和跟从市场。
从艺术的角度来说,我选择版画进行创作,是遵从我的内心,版画这种表现形式,是我解读世界、表达认识的工具。前面我也说过,版画、油画、水彩等等在我看来只是一种手段,一种媒介的选择。我做了很多年版画,尤其水印版画,从工具材料到它所能呈现出的特有的语言魅力,是我所喜爱的。
很多人说水印版画技术要求太高,不容易掌握,在我看来,每一个画种都有其独特语言魅力和技术要求,难与易只在于领悟了多少。方法技术的东西经过前人的实践和总结全都明明白白的摆放在那里,我们不可能全部把他们摆放到自己的一张作品里,有用的只是那么一点,与个人认知有关的那么一点,由此而来,再复杂的技法也会变得简单和直接,甚至根据需要促使新的技法的产生。
这么多年来,正是版画的这种‘冷’,让坚持版画创作和研究成为了一种自我修行,能够让我停下来思考。抽离日常的平凡生活,回到木板前,一刀一刀去仔细地刻画,我的每一张版画作品都要经历这成千上万刀才可以完成,时间会变得很慢,人与刻制的版面相互间产生交流,似乎停滞在一个特殊的空间里。
版画是一种非常有意思的艺术形式,完成版画的过程,需要你思考如何选择材料、技法等去达到你理想的表达效果,需要通过制版、印刷媒介间接地实现自己的认识,只有完成了版到画这个转换过程,才具有版画的意义,这就是一种特别的思维方式,在潜移默化中给予了你一种看待和认知世界的思维方式以及解决问题的能力。
Long:我看有许多展览上有用非传统的制作方法的版画作品,比如照片数码打印也标示版画作品,你怎么看待这样的作品,你们的教学是否有这方面的内容?
张放:只要能够传达意图,用什么方法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当代艺术更是“不择手段”,工具材料的使用变得极为开放,跨界的表现、不同媒介的融合,把他们都看做是实现艺术表达的手段,可能更能帮助你去理解这种现象。版画,更应该以一种开放的态度,它原本就是因印刷传播需要而产生的绘画形式,最容易受文化和科技发展的影响,也最为敏感各方面发展所带来的变化。
现在是数字时代,很多学生对这方面感兴趣,常常用数字时代的观念去思考和生活。在这样的背景下,版画艺术尤其是版画教学如何展开,是我们必须面对的现实问题,它决定了我们的教学手段是否能够与新一代的学生进行完整流畅的交流。所以,我在具体的课程设置、具体的教学手段和内容上都会有所考虑。我们有非常传统的版画技法课程,也有与时代科技发展结合紧密的专业版种教学,不论哪一种,其目的无非是让学生在学习中了解和掌握多种艺术形式并能够自由地选择自己喜欢的表达方式。技术在需要时才会发挥作用,也只有在需要时才会有更加深入的研究,它是实现愿望的手段抑或是观念的外延。这样也就给我们的教学提出了明确的要求,也会让我在面对具体的学生时进行有针对性、可操作的、相对具体的课程内容设计。
Long:你去过列宾美院留学,现在有的人对列宾美院不屑一顾,有的人谈起他依然崇拜的不得了,您能说点什么吗?毕竟你在那学习生活过。
张放:我在我的一本有关列宾美院的小册子里蜻蜓点水地提到过我对列宾美院的认识,包括列宾美院的由来。半年多的时间,其实无法深入的认识和理解有几百年历史的列宾美院,尤其是在对俄罗斯历史和美术史有深入研究之前,就更不能轻易下判断。我觉得对于列宾美院既不要盲目崇拜,也不要不屑一顾因为对于传统,我们要去学习,还要保持基本的尊重对于自己,我们有开放的眼界和自我的坚持和自信这两方面都是我们普遍所缺乏的。
俄罗斯历史上有哪些具有世界影响的大艺术家多多少少都和列宾美院有着传承的联系。在我个人看来伊利亚•叶菲莫维奇•列宾是一个在俄罗斯、在中国都被意识形态需要而拔高了的人物,如果让我选择他同时代的画家,我更喜欢弗鲁贝尔。
Long:能谈谈您的教学吗?
张放:版画系秉持着的传统是:实验、专心、学术尊重。这种传统来源于我前面说到的老一辈艺术家我们系师生间非常的融洽,很少江湖气,我也很享受做教师的状态。有点脱离社会,有点自我,有点象牙塔的感觉。师生之间和学生之间真诚平等的专业交流特别重要,所以课堂上我会去营造这样的氛围,大家尽可能地展现自己真实的想法,并尽力去完成这种想法。我面对的学生往往非常有才情、有创造力、有热情,教学的过程反过来也会促进我的创作冲动和激情让我对自己更有要求,需要更加努力才能和学生有更好的对话和交流。
Long:最后,在这里您想对自己的学生说点什么吗?
张放:在我那个年代,因为喜欢才会选择艺术画画本来就是个人自愿选择的结果。而现在可能不全部是,有一些已经选修了绘画专业,却并不太喜欢画画的学生。我想跟他们说,既然你们已经选择了这个专业,就应该尊重自己的选择,哪怕给自己找一个理由,一个画画的理由,为了父母、为了生存、不管是什么。不能没有理由没有目标,你需要给自己坚持画下去的动力。
Long:交谈中,发现您是个很纯粹的人,可能正是这种纯粹回馈到您画面上,让我可以感知到一种意境和心境的契合,也能感受到您对您的职业和工作的热爱,谢谢您。
(责任编辑:梁 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