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之 刘奇玉
乾隆皇帝酷嗜戏曲,他的六次南巡,对江南戏曲有很重要的影响。江南的官府、富商为了迎接乾隆皇帝,精选戏班,改编旧剧,还花重金聘请江南著名文人创作迎銮新戏。从现存的资料来看,厉鹗、吴城、朱夰、蒋士铨、王文治、周埙、沈起凤等人都曾受聘创作迎銮戏,今存吴城《群仙祝寿》、厉鹗《百灵效瑞》(二剧合为《迎銮新曲》)、王文治《迎銮新曲杂剧》、蒋士铨的《西江祝嘏》(包括《康衢乐》《升平瑞》《忉利天》《长生箓》四剧)、周埙的《广陵胜迹》(八种)等剧。乾隆皇帝重视各地的风俗民情,迎銮戏剧作家为了迎合皇帝,也从多方面反映了江南的风俗民情。
迎銮戏为承应皇帝、太后等南巡而作,颂圣、祝寿、歌颂太平盛世是其中的主要内容。太平盛世离不开圣人的治世之功,圣人长寿又能让太平盛世得以长久。仙佛是中国民间信仰的重要内容,民众信仰神仙菩萨,既祈求仙佛保佑,一生平安;也希望能够长生不老,长享富贵。江南文人多利用仙佛来表达颂圣、祝寿、歌太平之意。
仙佛献瑞是迎銮戏的重要内容,从多方面反映了民间祈求仙佛赐福的民俗心理。仙佛献瑞,主要是通过各路寓意吉祥的神仙,依次登场颂吉言,呈献吉祥之物。如在迎銮戏中,王母、佛母、中华圣母等地位较高的女性皆有出现。《群仙祝寿》中,西王母携众仙一起前往西湖恭迎圣人和圣母;《康衢乐·宫训》中,娥皇、女英奉命编撰书籍,为圣母祝寿;《忉利天·庆圆》中,忉利天上,众佛共献祥瑞,为佛母祝寿。剧中,她们的出现或主动献瑞,或接受献瑞。这些女性仙佛的出现,一方面反映民间对仙佛的崇拜思想,另一方面也表现迎銮戏颂圣、祝寿的目的。
八仙献瑞是仙佛献瑞中较为特别的一种。八仙戏最早可以追溯到元代,明初朱有燉曾作《瑶池会八仙庆寿》,其内容主要歌功颂德,粉饰太平。后来,八仙庆寿逐渐为上层贵族与下层平民百姓所接受,成为祝寿活动中的重要内容。乾隆时期的迎銮戏中,八仙人物成为祝寿活动的重要人物。如《长生箓·望海》中,何仙姑携麻姑仙子和毛女仙姑分别献舞祝寿;《升平瑞·宾戏》中,八仙中七个男仙被魁星捉去月课,何仙姑与七男仙之妻组成女八仙前去祝寿,诙谐之中寓有献瑞祝皇太后寿诞之意。“八仙源于民间,他们的身份基本上涵盖了当时社会的各个阶层,是各个阶层长生梦想的代表。神仙庆寿到了后来,渐渐成为一种吉庆仪式,但这种仪式的背后隐藏的仍然是那挥之不去的贵生、乐生思想”[1]。可见,八仙献瑞在民间有很深的文化基础,迎銮戏中大量使用八仙献瑞,一方面是统治阶层吉庆仪式的需要,另一方面也是祈求长寿的愿望表达。
仙佛与凡人共同献瑞迎銮在迎銮戏中比较常见,表现圣人治世,普天同庆思想。《忉利天·设会》中无遮大会上,众神与世俗百姓一起献瑞祝寿。《百灵效瑞》中,成仙的历史名人与人们熟悉的神仙一起献瑞祝寿。如汉末的隐士焦先、茶圣陆羽、书法家王珣、书法家王羲之、越王勾践等都是历史人物,同时又是普通百姓心中的神,他们与会稽山山神、四方龙王、大禹等神灵一起献瑞。这种祝寿形式,相比单纯的神佛祝寿来说又不一样。仙佛神灵,有着虚幻之色彩,历史人物则增加历史真实感。仙佛与凡人一起迎銮,使得剧作人物虚实结合,既有浪漫色彩,又有历史厚重感。另外,历史名人大多儒家学者,他们与仙佛一起祝寿,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元明清时期三教合一的现实。作者利用历史人物与仙佛共同献瑞,体现了皇恩浩荡,感动上天仙佛下凡祝寿,同时又反映了世俗百姓长寿成仙的理想。
以仙佛献瑞为主要内容的迎銮戏中,献瑞形式也是多种多样。主要归纳为三种:第一种,利用东方朔、麻姑、八仙等民间传说故事。如《长生箓》中用东方朔偷桃的故事。东方朔偷桃源于汉魏民间传说,随后其逐渐成为民间庆寿的重要人物。“守桃”,同时又有寿桃之意,寓祝寿之情。《升平瑞·仙坛》中,用麻姑献寿的故事。麻姑是民间献寿的重要女神,曾传其三月三为西王母祝寿。第二种,载歌载舞献瑞,如《灯燃法界》中,众仙佛持灯舞出“寿”字来庆寿;《忉利天·市花》中仙女天市买花,仙女跳花舞为佛母祝寿;《海宇歌恩》剧中,四龙王唱【雁儿落带得胜令】,通过歌谣的形式,颂扬圣天子的英明。第三种,仙佛间接献瑞,借民众之口展现。《忉利天·设会》中佛界众神在凡间通过举办无遮大会来献瑞,描绘了世俗百姓在无遮大会上祈福的场景,借民众之口,宣扬皇恩浩荡惠及子民思想。
仙佛形象来源于民间,是民俗文化长期发展的结果,寄寓着世俗百姓对美好生活的无限向往,有着很强的民俗特征。迎銮戏利用仙佛献瑞祝寿,既恭维皇帝,为其歌功颂德,又反映了风俗民情,展现了天下太平、神人共悦的美好愿景。
迎銮戏在仙佛献瑞祝寿颂圣之外,还描写了市井民众的普通生活。通过描写各地民众安居乐业的生活,展现太平盛世;通过描写普通民众的风俗民情,展现淳朴民风,从而赞美皇帝英明治理下的太平盛世。
蒋士铨《康衢乐》第一出描写了乡村孝悌和睦的生活:“如今身子虽然强健,无奈儿孙们再也不要我去田间做事。说道:‘爹爹,你辛辛苦苦养大我们,如今再去劳碌,我们就该雷打了。’及至看了他们做功夫,哥哥又要疼兄弟劳苦。兄弟又要代哥哥辛勤。终日解衣推食,好不琐碎。这些媳妇们,各自去杀鸡宰鹅,买肉打酒。煮得希烂,烫得滚热。都来劝说:‘公公、婆婆,你两个老人家请享用些。’”[2]668周埙《广陵胜迹·桃医》中扬州孝妇割股为婆婆治病,婆婆听闻想逃,却被媳妇误听为要吃桃,四处求桃给婆婆吃。神仙为其孝心感动,让桃树开花结果,婆婆吃后,病马上就好。后倭寇进村,知她为人孝顺,撤兵离去。“百善孝为先”,儿女孝顺,兄弟恩爱,媳妇随顺,都是社会风俗的重要内容。同时,百姓们安居乐业也是国家繁荣昌盛的体现。
民间歌谣是反映民间生活、风俗民情的重要方式,涉及到民俗生活的方方面面。王文治《迎銮新曲杂剧·三农得澍》描绘农民搭水车、插秧的情景,其中有农人踏车唱山歌:“翻翻联联衔尾鸦,荦荦确确蜕骨蛇。分畴翠浪走云阵,剌水绿针抽稻牙。西湖四月开桑麻,鼍鸣窟中如打衙。天公怜我农人苦,唤取阿香推雷车。”[3]《龙井茶歌》写西湖龙井采茶,采茶队唱采茶歌;《祥征冰茧》写的是养蚕之事,剧中人唱【打枣竿】和【太平调】,歌咏采桑人和太平盛世。蒋士铨的《康衢乐·游衢》中击壤老人演唱俗曲【四季花】和【庆时丰】。如【庆时丰】:“晓来欢笑耕南亩,朝骑秧马夕骑牛。白板门开睡轩齁,生来快活天公佑。凭勤俭,足豆瓯,编茆汲井乐休休。抛遗穗,歌大有。帝功虽广我何求。”夔赞叹:“妙吓!人心淳古,天籁自然,所谓‘不识不知,顺帝之则’也。”[2]671这些民间歌谣既反映民间闲适的生活,也体现了民风的淳朴。蒋士铨《升平瑞·坊庆》写建坊庆寿,百姓唱“建坊歌”,将民间建坊祝寿的喜庆活泼生动地表现出来。
民间百姓的世俗生活展现了一幅幅太平图景,从侧面反映出当时国泰民安,老百姓丰衣足食,而这一切都归功于圣主的英明仁德。作者还把天上打雷下雨,风调雨顺,五谷丰登都归功于圣德感化。《西江祝嘏·游衢》中“刮风下雨是天老爷打菩萨。日月相並是太阳找太阴说话。九穗谷子是栽秧的多撒了种子。百鸟朝凤是喜鹊吊在染缸里。”[2]673《迎銮新曲杂剧·三农得澍》中有四女与四农对话:“(四妇)道犹未了,斗大的雨点儿来了。(四农)好大雨点,足有四两重。(四妇)你称过么,我看半斤还不止哩。”[4]四妇与四农的调侃式对答,将农村插秧前后喜得甘雨的情景生动有趣地表现出来。剧作者通过乡村百姓的寻常对话,真切地反映了农村生活,很有民俗风味。
迎銮戏通过民间歌谣、民间图景的描写,写出了百姓孝顺和睦、乡间生活的美满。民间歌谣主要通过音乐来表现,淳朴的民风主要通过宾白来表现。音乐多以轻松的民间小调为主,宾白多以科诨为主,以调节气氛为目的。戏曲中的曲词宾白,诙谐有趣,同时又凸显民风民情。一幅幅生活场景在展现百姓世俗生活的同时,反映了太平盛世,赞皇恩,颂太平之意从中表现出来。
迎銮戏多是剧作家应地方官府、富商的邀请而作,其中有较强的地域色彩。不同的剧作家创作的迎銮戏,有着不同地区的风土人情、物产特色。
蒋士铨《西江祝嘏》中所写的多为江西的风土民俗。《升平瑞》第一出《坊庆》,写的是江西高太夫人大寿,官府为其建坊祝寿;第三出《宾戏》提到民间庆寿演戏习俗,所演之戏多吉祥喜庆,如《儿孙福》《五代荣》《女八仙》等。官府为祝太后万寿,在庐山、麻姑山建坛为圣母祝寿。庐山、麻姑山都是江西著名的风景名胜。庐山风景优美,文化内涵深厚,是中国十大名山之一。麻姑山曾先后是儒家、道教、佛教传播的之地。在此二山设坛,顾及到江西地域风物及民间宗教信仰等因素。
吴城的《群仙祝寿》、厉鹗《百灵效瑞》、王文治的《迎銮新曲杂剧》都是为浙江官府创作的迎銮戏。《群仙祝寿》剧中,祝寿神仙众多,且多是杭州本地神仙。女仙董双成、何仙姑,男仙许迈、葛洪之外,又有浙东、浙西两个神仙群。浙西神仙蔡经,浙东神仙有刘晨、阮肇、黄初平、刘刚、桐君,再加上许迈、葛洪组成八仙之数祝寿。《百灵效瑞》中,观音菩萨吩咐:“圣驾将临,你速去召取大江以南至于浙省一切山祗海若,整齐队仗,迎护翠华,须小心在意者。”[5]王文治《迎銮新曲杂剧》由九个短剧组成:《三农得澍》《龙井茶歌》《祥征冰茧》《海宇歌恩》《灯燃法界》《葛岭丹炉》《仙酝延龄》《瑞献天台》《瀛波清晏》,都与浙江风土人情有关。《龙井茶歌》,写杨义、蔡小霞等众仙在龙井池边见天子御制诗,龙井龙王领龙女、十六罗汉散花祝福。《海宇歌恩》写钱塘江龙王、四龙海王率水部神迎天子南巡。《葛岭丹炉》写葛洪炼丹,与众仙恭祝圣寿。《瑞献天台》写天台山刘晨、阮肇造延龄之酝、长寿之丹以昭瑞应。《瀛波清晏》写钱塘江十二潮神保护潮头,听说圣主南巡,与众仙前去献瑞。作者利用浙江的风物民情来表达浙江官民的迎驾诚心。
周埙的《广陵胜迹》八种以扬州民间传说为主要内容。《灯游》写元宵节叶法善作法引唐明皇夜游扬州,见扬州灯火辉煌,万民同乐。《诗笼》写王播重游扬州木兰院故事;《花瑞》写扬州芍药现金带围祥瑞,韩琦、王珪、王安石、陈升之看花,后均为相;《赏宴》剧写欧阳修为扬州太守,与同僚平山堂宴赏;《虎梦》写苏东坡扬州为官时,梦鼠精化虎入梦;《桃医》写扬州吴韦氏至孝,神赐仙桃治好婆婆之病;《神镜》写扬州邗沟大王能辟邪辨正,指点迷津;《佛轮》写跋阤罗尊者扬州译经,得成正果。作者所写都是扬州的传说故事,借以表达扬州官民的迎驾诚心。剧作中还融入各地的风物景象,如《广陵胜迹》八种的《灯游》。《灯游》中叶法善作法架虹桥引唐明皇夜游扬州。虹桥,据《扬州画舫录》记载:“虹桥为北郊佳丽之地。梦香词云‘扬州好,第一是虹桥……’”[6]《灯游》中的虹桥是彩虹桥,《扬州画舫录》中的虹桥全称虹桥修褉,指的是元代崔伯亨的花园,后被乾隆赐名倚虹园。叶法善所架的“虹桥”一方面寓五色彩虹之意。彩虹横跨天空,对传统农业生活有很大的影响。“传统农业种植,有看天象而定来年种植的习俗。雨后出现彩虹,红色多,宜种高粱;黄色多,宜种谷子;白色多,宜种棉花”[7]。另一方面,“虹桥”也可能暗指扬州的虹桥胜景。
迎銮戏中还有着传统的吉祥数字信仰。四、八在中国古代是一个吉祥数字,象征四面八方、四平八稳、四季发财等诸多寓意。王文治《迎銮新曲杂剧·三农得澍》中,“扮四妇女,一老一丑,一村一俏,俏者城中装束”,《葛岭丹炉》中“黄婆着黄八卦衣引四婴儿、四姹女各按四方服色”。蒋士铨《忉利天·设会》中无遮大会一场戏,首先“四儒生常服上”,然后“四农夫斗笠旧衣上”和“四匠人、四客人同上”[2]691-692,士、农、匠、商分别上场,体现民间对四和八的喜爱,同时又表现出不同职业的不同服饰,展现了民间服饰风俗特点。《升平瑞·仙坛》中,麻姑仙现身主持大会,遥祝圣母大寿,期间多次换衣,分别是水田衣、大红八卦仙衣、鹤氅、大红锦袍等服装。《迎銮新曲杂剧·仙酝延龄》中麻姑仙“顶梳一髻,余发垂肩,着孔雀毛舞衣”。这些多为道教服装,展现出人们想象中的神仙形象。《升平瑞·斋议》中描写了门斗教官们的服饰打扮:“小净凉帽布袍白须吃烟”、“净暖帽纱套不带领白须靸鞋,欠伸,负手,摇摆,作懒态”,“丑白须带眼镜,驼背。付、外、末皆白须,小生黑须。各戴纬帽,穿旧袍套,或鞋或靴,作龙钟态”[2]691-692,反映了江西南部民间服饰特点。
地域风物的描写是各地风俗民情的直接体现,不同地域的创作有着不同的特色。丹纳在《艺术哲学》中说:“高级艺术的每个部门内,每个时期有它一定的品种”,“作品的一些主要特色都反映时代与民族的主要特色。”[8]45迎銮戏中的风物民情的描写,反映了当时的时代特色、民族特色。
江南迎銮戏以承应皇帝为目的,以颂圣、祝寿、歌咏太平为主旨。江南地域辽阔,各地文化差异也比较大,这些也在迎銮戏中得到体现。“艺术作品的目的都在于表现某个主要特征,所用的方法总是一个由许多部分组成的总体,而部分之间的关系总是由艺术家配合或改动过的”[8]36。不同的剧作家创作迎銮戏描写市井文化,展现各地的民俗风情;利用各地的风物传说,突出地方民俗特色。探讨迎銮戏的民俗内含,对于我们深入了解乾隆时期的戏曲特色,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参考文献:
[1]王汉民.道教神仙戏曲研究[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195.
[2]蒋士铨.西江祝嘏[M]//周妙中,点校.蒋士铨戏曲集.北京:中华书局,19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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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王文治.迎銮新曲杂剧[M]//清道光刻本《傅惜华藏古典戏曲珍本丛刊》影印:第63册.北京:学苑出版社,2010:385-386.
[5]吴城.百灵效瑞[M]//迎銮新曲//傅惜华藏.古典戏曲珍本丛刊影印光绪刊本:第34册.北京:学苑出版社,2010.
[6]李斗.扬州画舫录[M].济南:山东友谊出版社,2001:295.
[7]冯良珍,白静茹,侯立睿.平遥方言民俗图典[M].北京:语文出版社,2014:12.
[8]丹纳.艺术哲学[M].傅雷,译.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