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考据入《西厢》*
——论清初名儒毛奇龄《毛西河论定西厢记》的价值和贡献

2017-01-28 16:52张晓兰
浙江艺术职业学院学报 2017年4期
关键词:西厢关汉卿西河

张晓兰

毛奇龄(1623-1716),字大可,又名甡,号秋晴,一曰初晴,又以郡望为西河,学者因称西河先生。浙江萧山人。康熙十八年,以廪监生召试博学鸿词,授检讨。毛奇龄淹贯群书,著述颇丰,尤长于经学,在《易》《书》《诗》《礼》《春秋》《孝经》和四书,乃至乐律、音韵方面无不涉猎。毛奇龄在戏曲方面也造诣深厚,成就卓著。他所校订的《毛西河论定西厢记》致力于考证《西厢记》原本的本来面貌,在《西厢记》的研究和考订方面具有重要的学术意义,他将考据学引入《西厢记》的校订之中,开辟了清代戏曲考据学的先河。

《毛西河论定西厢记》今存诵芬室重校本。毛奇龄自己阐述其动机是由于“《西厢》久为人更窜,予求其原本正之”[1]554。然而,他指的原本实际上是董解元的《西厢记诸宫调》,而非元人杂剧《西厢记》中的一本。他在《毛西河论定西厢记》跋中言:“从来赋《西厢》辞,自唐人数诗后,宋有词,金、元有曲。金为《董解元西厢》,元即是本也。《董西厢》为是本由历。”[2]42他考订《西厢记》的目的在于不满前人对《西厢记》的窜改,力求恢复《西厢记》的本来面目。

毛奇龄对《西厢记》的作者、体制、曲文、术语及宫调的组织、韵律的归属诸方面进行了大量的校订、注释与考据,这种校订与考释建立在对元人杂剧其它作品广泛求证的基础上,如蒋星煜先生所说:“毛氏在较多地引用《西厢记诸宫调》及历史文献以校注杂剧《西厢记》的同时,更多地用了其他的元人杂剧,让我们可以作相互间的对照,比较,从那些不同的解释中选择其近似的,舍弃其相抵触的,他这工作应该说是做得很全面而深入的。”“明清两代之中,用元人杂剧的语言来校注、研究《西厢记》语言的,不乏其人。而成就最高者当推毛奇龄为第一。”[3]103据蒋星煜先生统计,毛奇龄在校注《西厢记》时,共引用元杂剧七十多个剧目,总计则数在一百三十则以上。[3](P98)《毛西河论定西厢记》对《西厢记》原本的考订主要集中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西厢记》作者考证

在《毛西河论定西厢记》卷首所作的《考实》中他对《西厢记》的作者问题进行了深入考察,力辨长期以来将今本《西厢记》当作王实甫所作,或“关作王续”、“王作关续”之诬。认为《西厢记》“原本不列作者姓氏,今妄列若著若续,皆非也”。

他否定今本《西厢记》为王实甫所作本,而倾向于今本所传《西厢》为关汉卿所作,并引明人说法为证,但又因朱权《太和正音谱》在关汉卿名下未著《西厢记》而不敢十分肯定:

或称《西厢》为王实甫作,此本涵虚子《太和正音谱》也。涵虚子为明宁王臞仙,其谱又本之元时大梁锺嗣成《录鬼簿》,故王元美《卮言》亦云:“《西厢》久传为关汉卿作,迩来乃有以为王实甫者。”明隆万以前,刻《西厢》者皆称《西厢》为关汉卿作。虽不明列所著名,然序语悉归汉卿。如金陵富乐院妓刘丽华,刻口授古本《西厢》在嘉靖辛丑,尚云:“董解元、关汉卿为《西厢》传奇。”而海阳黄嘉惠,刻《董西厢》在嘉隆后,尚云《董西厢》为关汉卿本所从出,且引“竹索缆浮桥”等语,为汉卿袭句,则久以今本属关矣。但《正音谱》载元曲名目,其于关汉卿名下,凡载六十本,而不及《西厢》,不可解也。*毛奇龄:《毛西河论定西厢记》,民国诵芬室石印本。以下引文出自《毛西河论定西厢记》的均不再另行标注。

他否定今本《西厢记》为“关作王续”之说,曰:

或称《西厢》是关汉卿作,王实甫续。他不可考,尝见元人咏《西厢》词,其《满庭芳》有云:“王家好忙,沽名钓誉,续短添长,别人肉贴在你腮颊上。”又《煞尾》云:“董解元古词章,关汉卿新腔韵,参订《西厢》有的本,晚进王生多议论,把《围棋》增。”则是在元时,已有称王续关者,但今按《西厢》二十折,照董解元本填演,其在由历,不容增《围棋》一关目;而在套数,又不容于五本之外,特多此一折也。且《围棋》一折,久传人间,亦殊与实甫所传杂剧手笔不类。则意关汉卿亦曾为《西厢记》,有何人王生者,增《围棋》一折,故有此嘲。实则汉卿《西厢》本,非今所传本。王生非实甫,增一折亦非续四折也。故词隐生云:“向之所谓王续关者,则据元词王增关之说而傅会之者也。今之所谓关续王者,则即向时王续关之说而颠倒之者也。”此确论也。

其论证材料充足,逻辑严密,并且引证沈璟所论为旁证,亦可见其考证有力。同时他也否定“王作关续”之说,并考证了“王作关续”说之由来:

或称《西厢》为王实甫作,后四折为关汉卿续,此见明周宪王所传本。又《点鬼簿》目,标王实甫名,则云:张君瑞闹道场,崔莺莺夜听琴。张君瑞害相思,草桥店梦莺莺。标关汉卿名则云:张君瑞庆团圆。故徐士范重刻《西厢》则云:“人皆以为关汉卿,而不知有王实甫。盖自《草桥》以前作于实甫,而其后则汉卿续成之者也。”且《卮言》亦云:“或言实甫作至‘草桥梦’止,或云至‘碧云天’止。”于是,向以为王续关者,今又以为关续王,真不可解。

他辨析王实甫作《西厢》不可止于“碧云天”或“草桥梦”:

《西厢》作法,断不得止“碧云天”者……“碧云天”者,第四本之第三折也。或谓剧与本有止于三折者乎?若其不得止“草桥”者,《西厢》关目,皆本董解元《西厢》,“草桥”以后,原有《寄赠》、《争婚》,以止《团圞》,此董词蓝本也。元例传演,皆有由历……今由历在董,董未止,何敢辄止焉?

他还从关、王二人自身的身份地位、个性特征以及《太和正音谱》著录的体例等角度辨析《西厢记》不可能为王作关续:

《西厢》果属王作,则必非关续。按关与王皆大都人,而关最有名。尝仕金,金亡,不肯仕元。虽与王同时,而关为先进。关向曾为《西厢》矣,恶晚进者增一折,而纷纷有词,岂肯复为后进续四折乎?且今之据为王作者,以《正音谱》也,若据《正音谱》,则并无可为续者。按《谱》所列,每一剧必注曰一本。一本者,四折也。今实甫《西厢记》下,明注曰五本,则明明实甫已全有二十折矣。且两人成一本,元尝有之,如马东篱《岳阳楼》剧,第三折花李郎,第四折红字李二……然皆有明注,此未尝注曰后一本为何人也。凡此皆所当存疑,以俟世之淹雅有卓识者。今不深考古而妄肆褒弹,任情删抹。且曰若编若续,若佳若恶,若是若否,嗟乎!吾不知之矣。

概而言之,毛奇龄通过充足的证据和论证,否定了今本所传《西厢记》的作者为王实甫说、关作王续说、王作关续说三种说法。他虽然倾向于认为今本《西厢记》是关汉卿所作,但因《太和正音谱》将《西厢记》归于王实甫名下,而不是关汉卿名下,而且今本《西厢记》又未著作者,因而不敢十分肯定。在没有十分充足的证据发现之前,他主张《西厢记》的作者应该存疑,这种审慎严谨的治学态度值得肯定。

二、《西厢记》体例考证

《毛西河论定西厢记》全本不按传统的每本四折,共分五本的分法,而是将全本分为二十折。这种划分方法的主要原因,在于毛奇龄对这种连本杂剧的认识上,毛奇龄将连本杂剧,称其名目为“院本”:“其有连数杂剧而通谱一事,或一剧或二剧或三四五剧。名为院本《西厢》者,合五剧而谱一事者也。”[1]565在《毛西河论定西厢记》中,毛奇龄多处强调院本的表演方法与普通元杂剧的区分,毛奇龄认为《西厢记》并非杂剧,而是院本,在《毛西河论定西厢记》卷一中曰:

元曲有院本,有杂剧。杂剧限四折;院本则合杂剧为之,或四剧,或五剧,无所不可。故四折称一剧,亦称一本。……且院本虽合杂剧,然仍分为剧,如《西厢》仍作五本是也。但每本之末,必作【络丝娘煞尾】二语缴前启后,以为关锁,此作法也,今《西厢》第一本【煞尾】已亡,第二、第三、第四本犹在也。

同时,又认为杂剧与院本的演唱方法不同,杂剧全本为一人主唱,而院本则必有他人参唱。毛奇龄对第四折【锦上花】和【么】曲二曲主唱者的判断即是依据此:

北曲每折必一人唱,而院本则每本末折参唱数曲,此定例也。此互参莺、红二曲,一调笑,一解悟,如搊弹家词,于铺序中突搀旁观数语,最为奇绝。他本俱作莺唱两曲,不贯。金在衡本俱作红唱,则与生曲又不接,诸本或前莺后红,则两曲语气又各不相肖,至若妄者不识词例,目为搀入,一概删去,则了措矣,乌知作者本来元自恰好如此。

卷一第四折之尾,认为有【络丝娘煞尾】一曲,已亡佚。其根据亦是对院本体制的判断:

院本亦以四折为一本,中用【络丝娘煞尾】联之,此作法也,且《正音谱》已收【西厢煞尾】入谱中,第一本偶亡耳。王伯良将后本三曲俱删去,妄矣。又杂剧亦间有用【络丝娘煞尾】作结者,见《两世姻缘剧》。

卷三第十二折【调笑令】曲后注曰:“院本凡四折内,必用一折参他人唱,此定体也。他本改,俱作红唱,反失体也。”卷四第十六折【么】曲后注曰:“院本参唱例,解已见前。陋者不解,只拾得北曲不递唱一语,遂以为无两人互唱之例。致改生在场上听,旦在场内唱,千态万状。嗟乎!古词之遭不幸,一至于此。”第十六折【折桂令】曲后注曰:“参唱例说已见前,俗不识例,又拾得元曲无递唱一语,遂依回。其间或注三曲是生唱,或解三曲是生代莺唱,无理极矣。记中每本有参唱,虽最愚者亦宜自明。但拾元曲只一人唱一语,守为金科,无怪乎天池生作《度柳翠》剧,以南北间调属一人唱而恬不知非也。”卷五第二十折【落梅风】曲后注曰:“院本凡收场,必有演说一篇,在孤等口中,今亡之矣。”

毛奇龄在这里所说的院本,其实就是连本杂剧,他较早发现《西厢记》和其他元杂剧的不同,并为之单列 “院本”这一名目,应该肯定其学术眼光的敏锐。当然如蒋星煜所说,如果毛奇龄能够从元杂剧受到南戏影响的角度看待《西厢记》这种连本杂剧,以及众人参唱的体例,则能更加令人信服。[3]101

三、《西厢记》曲文、术语和典故考证

《毛西河论定西厢记》的主要意图在于最大限度反映《西厢记》的本来面貌,其次是对某些典故进行考证,并对其中市语、方语、土语、少数民族语言的确切涵义作些探讨。这种考证在《毛西河论定西厢记》一书中比比皆是。

如释楔子中【么】曲曰:“【么】,后曲也。唐人【么遍】皆叠唱,故后曲名‘么’,陆机赋《弦么》、《徽急》。”此是释“么”之意。又曰:“《中原音韵》以‘值’字分隶平韵,‘人值’句,务头所谓第二字拗句也。今借音滞。‘门掩’句,用李公垂《莺莺歌》语。”这句释“值”字之用韵,及“门掩重关”一语之出处。

卷一第三折【络丝娘】曲后注曰:“‘不当个’犹言‘不见得也’,言不见得个能将命也,与后折‘不当个信口开河’,董词‘思量,不当个口儿稳,野鸭儿喳喳叫,惊觉人来,不当个嘴儿巧’俱同。《墨娥小录》解‘不当’作‘不该’,一何杜撰可笑。”

卷二第五折【混江龙】曲后“参释”曰:“‘能消’句,用赵德麟词,‘雨打’句用秦少游词,‘无语’句用孙光宪词,‘人远’句用欧阳修词,‘风飘’句用杜诗,若‘怕黄昏罗衣褪’、‘掩重门手卷珠帘’、‘目送行云’诸句又俱出董词。”卷二第八折【绵搭絮】曲后注曰:“此曲从窗内外写出怨来。榥俗作棍,字形之误,赋或作赴字,声之误,‘疏帘’二语,亦本董词。王伯良曰:何元朗以‘疏帘’四句为失韵,不知【绵搭絮】调原有此例,如陈石亭《苦海回头记》第二折中【绵搭絮】用先天韵,其云:‘你听那移商刻羽,流徴旋宫,心随流水,志在高山,端的是没了知音,绝了弦。’亦第五句才押韵,与此曲正是一格。后‘问病’折【绵搭絮】‘眉似远山’四句无韵,同此。”卷五第十七折【幺】曲后“参释”曰:“搊,搊搜,乔样也,与同。《李逵负荆》剧,‘畅好是忒搊搜’,俗解作‘搀扶’,大谬,刘虚白诗,‘犹著麻衣待至公’,唐宋试士处俱有此明。”

这种对《西厢记》术语、曲文和典故的考订本是作为一代大儒的毛奇龄的看家本领,也是《毛西河论定西厢记》的重要贡献之一,对于《西厢记》的研究大有裨益,值得肯定。

四、《西厢记》音韵、曲律考证

毛奇龄对《西厢记》的校注,在音韵学方面成就尤为突出,毛奇龄在音韵学和曲律学方面的著作颇丰。《清史稿·儒林传》载其:

素晓音律,家有明代宗藩所传唐乐笛色谱,直史馆,据以作《竟山乐录》四卷。及在籍,闻圣祖论乐谕群臣以径一围三隔八相生之法,因推阐考证,撰《圣谕乐本解说》二卷,《皇言定声录》八卷。三十八年,圣祖南巡,奇龄迎驾于嘉兴,以《乐本解说》二卷进,温谕奖劳。[4]

毛奇龄与其他校注家的不同之处是他完全掌握了元杂剧所用的曲韵即周德清的《中原音韵》,他对元杂剧用韵的平仄,阴阳、字数、定格等调例了然于心,但又并不因此武断地将《西厢记》中偶然不合之处作削足适履的改正,而是认为“想曲韵另有通例”,肯定约定俗成的用法,表现出了较为通达、中允的见识。这种方法和特点在毛奇龄的学术研究中是一以贯之的,在《西河词话》中也多处表现出对曲律与音韵的精通与博识。如他反对将北曲韵与南曲韵混为一谈:

至若北曲有韵南曲无韵,皆以意出入而近,亦遂以北曲之例限之,至好为臆撰,如《西楼记》者,公然以《中原音韵》明注曲下,且引曲至尾皆限一韵,而附和之徒反以古曲之出入为谬,而引曲、过曲、前腔、尾声之换韵反谓非体,何今人之好自用而不好按古一至是也?[1]556

又谈到了宫调的演变,也是颇为精到:

古者以宫、商、角、徴、羽、变宫、变徴之七声乘十二律得八十四调,后人以宫、商、羽、角之四声乘十二律得四十八调,盖去徴声与二变不用焉。四十八调至宋人诗余犹分隶之,其调不拘短长,有属黄钟宫者,有属黄钟商者,皆不相出入,非若今之谱诗余者,仅以小令、中调、长调分班部也,其详载《乐府浑成》一书。近人不解声律,动造新曲曰“自度曲”,试问其所自度者,曲隶何律,律隶何声,声隶何宫何调,而乃撊然妄作有如是耶。方渭仁曰:四十八调亦非古律,但隋唐以来相次沿革,必有所受之者,声律微眇,宜以迹求。正谓此也。[1]569

而在《毛西河论定西厢记》种,这种成果更为突出。如卷一第一折释【仙吕·点绛唇】曲曰:“‘游艺中原’,‘原’字宜阴而反阳,亦戾字也。后‘相国行祠’,‘祠’字亦如此。”又曰:

“脚跟无线”,“线”字是韵,元曲唯《猪八戒》剧【点绛唇】,此字无韵,要亦偶然耳。若【混江龙】调,正务头所载,字句可增减者,且通体对偶,调法如此。

第一折【赚煞】曲后注曰:

“相思怎遣”,诸本作“相思病染”,“染”字属廉纤,闭口韵,固非。若朱氏本改作“病蹇”,王本改作“病缠”,则亦非是。初见而曰“病缠”、“病蹇”,情乎?且【赚煞】第三句末二字须用去上,病缠为去平,终是误也。旧本“怎遣”最当,而或反议其与“怎当他”有碍,不知“怎当他”以起作转,与“怎遣”怎字参差呼应,最有语气。若云,这相思怎遣得耶?然非不欲遣也,怎当他临去时如许传情,则虽铁石人也遣不得也。

卷四第十六折【折桂令】曲后释曰:

月圆云遮,‘遮’字于调宜仄,故借叶。王本改作‘月满’,虽亦元词成语,然调仍不叶,何必为此。‘想人生最苦离别’十余句,俱元习语,似集词然者。凡作词,重韵脚,既入其押,则彼此袭切脚语,以意穿串,谓之填词。唐人试题,以题字限韵亦然,今人不识例,全不解何为习语,何为切脚,便欲删改旧文,此何意也?

由此可见毛奇龄对元人杂剧音律和体例的熟谙程度及其运用考据学方法进行论证的得心应手。但毛奇龄并非拘泥于事实的考订,他能够认识到戏曲艺术的虚构性本质。如卷一楔子【仙吕·赏花时】曲后“参释”曰:“‘博陵崔氏’,郡名。据王性之辨证,谓莺是永宁尉崔鹏女,然亦拟议如是耳,况词家子虚,原非信史,必谓崔是终永宁而归长安,非终长安而归博陵者,一何太凿。”

五、《毛西河论定西厢记》对清代曲学之影响和贡献

由上可知,毛奇龄《毛西河论定西厢记》不是如其他注本如李贽的《李卓吾先生批评北西厢记》、汤显祖的《重校原本全像注释西厢记》以富有思想性而著称,也非如金圣叹评点本从艺术鉴赏的角度来评析《西厢记》,同时也非如朱素臣校订本从舞台艺术的需要而对《西厢记》作适当改动,而是纯从学术考据的角度来进行研究。

其实,将考证的方法引入《西厢记》的校注中,并非毛奇龄开其先例,在明代王骥德的《古本西厢记校注》中就运用的很广泛了,如王校注第一折【点绛唇】“游艺中原”曲曰:“脚跟无线,言无系定也。蓬,蒿属。《坤雅》云:‘其叶散生,如蓬,遇风辄拔而旋,古者观转蓬而知为车。古本‘醉眼’本杜诗‘弟妹悲歌里,朝廷醉眼中。’又元乔梦符《金钱记》:‘空着我烘烘醉眼迷芳草’,盖元人多用此语。谓功名未遂,而客游长醉也,今本俱作‘望眼’,非。”[5]30又校注第一折【村里迓鼓】曲曰:“此调旧作【节节高】,误。【节节高】系黄钟宫曲,字句亦稍不同。厨房近西,与法堂北、钟楼前面,参差相对。董词‘随喜塔位转,过回廊,见个竹帘挂起,到经藏北,厨房南面、钟楼东面。’北人凡神佛皆称圣贤,如关神,称关圣贤之类。五百年句,用董语。董白:‘与那五百年疾憎的冤家,正打个照面。’”[5]30-31注释也很精当。

而金圣叹评“游艺中原”句则曰:“言游艺,则其志道可知也。开口便说志道游艺,则张生之为人可知也。”释“脚跟无线如蓬转”曰:“其至中原也,不独至中原也。不独至中原,而今踅至中原,则其于别院中人真如风马牛也。”[6]相较之下,金批重在评析人物性格。属于文人之评,而王注的学人特色较浓。只是由于毛奇龄大儒的身份和对典籍的熟稔,以及在经学研究方面深厚的造诣,和其治学重考证的特点,使他在戏曲研究方面也以“考据”为其主要方法,将相关戏曲史实、戏曲典故、戏曲名物制度、术语、音韵和曲律作为考证的对象,将戏曲考证推到了更高的阶段,为清代戏曲考证思潮的大兴导夫先路。

这方面的成就和造诣除了表现在《毛西河论定西厢记》一书中,另外在其《西河词话》有关戏曲的论述部分也表现得很突出。如在《西河词话》中,毛奇龄考证了“自古相女配夫”一语的来历及意义,虽解释不确,如《四库全书提要》所辨“相女”非如毛奇龄所解释为“宰相之女”而是“相度之相。”[7]但毛氏的这种引用前人语典进行研究的方法则是可取的。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毛奇龄在《西河词话》中研究了由词至曲至演剧的本末甚为清楚,对戏曲史的探究很有意义,就连鄙视戏曲不载的四库馆臣也赞扬其赅博:“至所述词曲变为演剧,缕陈始末,亦极赅悉。”由于这一段文字在中国戏曲史上的重要意义,本文不殆繁冗,具引如下:

古歌舞不相合,歌者不舞,舞者不歌,即舞曲中词亦不必与舞者搬演照应。自唐人作《柘枝词》、《莲花》、《旋歌》,则舞者所执与歌者所措词稍稍相应,然无事实也。宋时有安定郡王赵令畤者始作《商调鼔子词》,谱《西厢》传奇则纯以事实,谱词曲间然犹无演白也。至金章宗朝董觧元,不知何人,实作《西厢搊弹词》,则有白有曲,专以一人搊弹并念唱之。嗣后金作清乐,仿辽时大乐之制,有所谓连厢词者,则带唱带演。以司唱一人,琵琶一人,笙一人,笛一人,列坐唱词,而复以男名末泥,女名旦儿者,并杂色人等入勾栏扮演,随唱词作举止。如“叅了菩萨”,则末泥祗揖;“只将花笑捻”,则旦儿捻花类。北人至今谓之“连厢”,曰“打连厢”、“唱连厢”又曰“连厢搬演”。大抵连四厢舞人而演其曲故云。然犹舞者不唱,唱者不舞,与古人舞法无以异也。至元人造曲,则歌者舞者合作一人,使勾栏舞者自司歌唱,而第设笙笛琵琶以和其曲,毎入场以四折为度,谓之杂剧。其有连数杂剧而通谱一事,或一剧或二剧或三四五剧名为院本西厢者,合五剧而谱一事者也,然其时司唱犹属一人,仿连厢之法不能遽变。往先司马从寜庶人处得“连厢词”例,谓司唱一人代勾栏舞人执唱,其曰代唱即巳逗勾栏舞人自唱之意,但唱者祗二人,末泥主男唱,旦儿主女唱,他若杂色入场,第有白无唱,谓之宾白,宾与主对,以说白在宾,而唱者自有主也。至元末眀初改北曲为南曲,则杂色人皆唱,不分宾主矣。少时观《西厢记》,见每一剧末必有【络丝娘煞尾】一曲,于扮演人下场后复唱,且复念正名四句,此是谁唱谁念,至末剧扮演人唱【清江引】曲齐下场,后复有【随煞】一曲,正名四句,总目四句,俱不能觧,唱者念者之人。及得“连厢”词例,则司唱者在坐间,不在场上,故虽变杂剧,犹存坐间代唱之意。此种移踪换迹以渐转变,虽词曲小数,然亦考古家所当识者,故先教谕曰:“世人不读书,虽念词曲亦不可,况其它也。”[1]564

毛奇龄梳理了由词至鼓子词,再至《西厢》、搊弹词、至连厢词,再至元剧、南曲的整个中国戏曲的发展演变过程,具有明确的考证戏曲史的意义。

因此,毛奇龄及其《毛西河论定西厢记》对清代戏曲研究有着重要的影响。他将经学考证的方法深入全面地引入戏曲研究中,开创了清代戏曲研究普遍重考据的风气。

参考文献:

[1]毛奇龄.西河词话[M]//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494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2]毛奇龄.毛西河论定西厢记[M].民国诵芬室石印本.

[3]蒋星煜.毛奇龄对《西厢记》本来面目的探索:《毛西河论定西厢记》所作校注的依据[J].河北学刊,1985(3).

[4]赵尔巽等.清史稿[M].北京:中华书局,1976-1977:13176.

[5]王骥德.新校注古本西厢记[M]//续修四库全书1766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

[6]金圣叹.贯华堂第六才子书西厢记[M]//金圣叹全集:三.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5:64.

[7]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M].北京:中华书局,1997:5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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