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鹏
(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科学院 军事历史和百科研究部,北京 100091)
齐兵学与古代军事文化
甲午战败与战后中国的反思
李元鹏
(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科学院 军事历史和百科研究部,北京 100091)
考察甲午战前清政府与民间对日本的认知,通过对战败原因的分析,使甲午之前军事改革的不彻底的问题得以充分显露出来。甲午战争的惨痛教训迫使中国从更深的层面上反思改革低效的原因,重新选择改革的路径,并使清末的军事改革在接续之前成果的基础上向纵深推进。
甲午战争;近代中国;反思
自鸦片战争以来的中国历史,是一部在屈辱中不断抗争的历史,然而面对一次次的割地赔款,清王朝却始终像是一只无法被真正唤醒的雄狮,昏昏欲睡。直到甲午战争爆发,一向被中国轻视的“蕞尔小国”让大清朝经历了前所未有的惨败,损失之重超过了鸦片战争以来历次外祸的总和。失败充分暴露了清朝社会心理上盲目自大,思想上的固步自封、不思振作,缺乏对于时代大势的清醒认知和准确把握。甲午战败就像一剂强心针,迫使懵懂的中国不得不面对严酷的现实,从更深的层面上反思改革低效的原因,重新选择改革的路径,并使清末的军事改革在接续之前成果的基础上向纵深推进。
康有为在总结清朝甲午战败的原因时曾说,“今日之患,莫大于昧”[1]204-205,昧即无知。长久以来,中国一直是东亚的文化输出国,日本文化亦深入中华文化的影响。这种单向的文化交流在清朝士大夫头脑中牢固确立了对日本的优越感,即使在日本经历了明治维新全面接受西方文化以后,中国对于日本居高临下的优越心态仍然未变。然而这种优越感的存在基础却是无视、无知和盲目自大,而这些成为阻碍中国客观认识日本的一道屏障,最终使清朝在甲午战争中吃到教训。
日本是岛国,国土狭窄,偏安一隅,却从来不甘仰人鼻息,时时幻想与世界大国平起平坐,表现出强烈的大国情结。随着鸦片战争清军的落败,清朝在东亚社会的影响力持续下降,而日本则通过明治维新后国力的提升使其在心理上逐渐摆脱了对中国长久以来的自卑感,也使这个民族根性里的扩张意识开始显现,日本时刻以取代大清成为东亚领袖为念。通过确立义务兵役制度,仿效德国建立战争动员体制,建设近代化兵站、给养和运输体系,建立和完善军事教育体系等一系列军事改革,日本的军事实力迅速增强,为其称霸亚洲、实现大国梦提供了实力上的保证。明治维新后的日本在对外政策上采取了“远交近攻”的策略,一方面努力实现福泽谕吉提出的“脱亚入欧”的政治理想,在国际上与欧美列强平起平坐;另一方面,加入到列强在东亚地区的角逐。对于近邻国家“按西洋人对待此类国家之办法对待之”*转引自吕万和著《简明日本近代史》,天津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00页。,即实施扩张侵略,以打破中国主导的“华夷秩序”,确立日本在东亚的“盟主”地位。1874年,日本出兵台湾,1880年强占琉球,这两次试探性的举动轻易得手,让日本窥探到了清政府的外强中干,同时加剧了日本侵略野心的膨胀,日本遂将控制朝鲜、继而进攻中国作为实现其大国梦的突破口。1876年日本与朝鲜签订《江华条约》,强迫朝鲜与日本建立“友好”关系,堂而皇之地否定了中国与朝鲜的宗藩关系。1882年,日本利用“壬午事变”朝鲜内乱之机,强迫朝鲜签订《济物浦条约》,从而获得了在朝鲜的驻兵权。1884年,日本在策划甲申政变失败后,事后与清政府签订《中日天津会议专条》,获得了与中国同等的派兵权,同时增加了“将来朝鲜国若有变乱重大事件,中、日两国或一国要派兵,应先互行文知照”的条款[2]465,使朝鲜由先前中国为惟一宗主国的权利改由中日两国共享。日本通过这一系列军事、外交等手段,切断了朝鲜与中国的宗藩关系,并为日后挑起事端,发动对清朝的战争设置伏笔。而晚清政府不断退让的结果则是“我愈退,则彼愈进;我益让,则彼益骄。养痈贻患,以至今日”[3]624。
1894年朝鲜东学党起义,日本终于找到了发动战争的机会。日本舆论鼓吹“宣扬国威此其时,百年大计在一战”*转引自戚其章著《甲午战争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9页。,随后日本迅速派兵入朝,中日两国的军事交锋已不可避免。对于日本的侵略本性和侵略意图,清廷并非没有认识。1882年军机大臣文祥在日本侵台后就曾说过:“此次之迁就了事,实以制备未齐之故,若再因循泄沓,而不亟求整顿,一旦变生,更形棘手”[4],于是开始了海防的讨论和建设。李鸿章在谈及建设海军的初衷时也说:“今之所以谋水师不遗余力者,大半为制驭日本起见。”[5]24但从全社会来看,对日本的轻慢心理却极为普遍。在清朝的奏折和民间报纸中,充斥着“蕞尔小国”“蛮夷小邦”这些带有蔑视性的词语,反映了长期以来清朝对于日本的优势心理。对于明治维新时期日本进行的军事改革,除黄遵宪、何如璋等对日本有较深入了解的人士之外,清朝社会普遍对于日本的改革颇为不屑,更对日本政治制度、思想文化的巨大变化几无察觉,反而认为“日本之仿照西法,大都但衷其貌未得其神”[6]。对于可能发生的中日冲突,从清廷到民间普遍认为,日本国内政治混乱,国贫兵弱,一旦与中国开仗,必定党议横生,军心涣散,变故指日可待。对中日战争的结局,则普遍抱有乐观的态度,认为中国自仿行西法以来,“十余年来,旧观顿改,以此言守,尚何虑敌焰之嚣张乎?”且中国各处防营不下百万,“皆系身经百战之士,赴汤蹈火,有所不辞”,而日本多是“临时征调,罄通国之兵,不过数十万,又况形类侏儒,蠢如鹿豕”[7],这样一群乌合之众,何来战斗力可言。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很多战后反思中用来评价清军的词语,在战前盲目自大的气氛下被安在了日本人的头上,显示出无论是官方还是民间对于日本知识的贫乏。诸多的断语都是凭空想象,没有任何实际的依据。认识不仅是肤浅的,甚至是扭曲和失真的。正是这些断言性的词语共同支撑了一个虚幻的图景,而凭借这些图景形成的民族自尊心,甚或是自信心也是虚假和不真实的。
对于迫在眉睫的战争,清廷内部出现了“主战”与“主和”两种声音。“主战”派以光绪帝、翁同龢和一大班翰苑、台谏为主,这些人弱于实务而强于空论,对于外部事务不甚了了,却一味放言高论,主战的依据即来自失真的日本观和虚假的自信心。作为主和一派的李鸿章,对于敌我实力的悬殊、自身军备的弱点,认识较他人远为深刻。他认为,北洋所有实力,“以之自守,尚可勉足敷用,战于境外,虽蕞尔日本,胜算亦所能必”[8]4-5。对日本派兵的真正意图,李鸿章虽断定日本“是其蓄意与中国为难,全力专注,非止胁韩而已”[9]9,但对于日本决心挑起战争这一点,仍无充分估计,坚持认为“日虽竭力预备战守,我不先与开仗,彼谅不动手,此万国公例,谁先开战,谁即理诎”[10],并幻想通过“以夷制夷”之法,借列强之力对日本施压,避免战争。从后来的形势发展来看,无论主战派或是主和派,都低估了日本的侵略决心和战争实力。即使如李鸿章所想,通过外交手段,避免了中日甲午年的战争,但却终究无法改变日本多年来既已形成的进攻大陆的图谋,日本一定会继续寻找机会,挑起战端。所以,无论主战或是主和,都无法改变日本与清朝终将一战的局面。
清军在甲午战争中失败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既有政治上的原因,亦有制度上和文化上深层原因,然而战场上的失败归根到底还是清军作战能力的低下,无法适应近代化的作战需要,终致在与日军的交锋中处处受制于敌。战败所暴露出来的清军主要问题有以下几点:
(一)缺乏严密合理的体制编制
甲午战争时期清朝的国防体制,中央军事决策指挥机构不健全,指挥关系极不顺畅,远远不能适应近代战争的需要。
军机处名为最高决策机构,但人员却主要由不懂军事的文臣构成,因此在功能上不具备专门的参谋机构的职能。虽有海军衙门,其设立目的在于统揽全国海军、海防事宜,但其作用主要体现在海军建设上,亦未有专责海军领导和指挥的职能。从甲午战争实际来看,海军衙门从体制上而言亦不具备实现南北洋海军统一指挥的能力。实际上,战争初期的指挥权主要集中于身任北洋大臣的李鸿章,但其权力只限北洋一隅,对于辽东、山东等地的防务则无指挥调度之权。1894年11月1日,鉴于甲午战场上清军指挥关系混乱,清廷成立了以恭亲王奕訢为首的督办军务处,意在使各路“统兵大员,均归节制”[11]525,以专责成,但同时又任命刘坤一为钦差大臣,“关内外防剿各军均归节制”[12]3515,时人对于这种模棱两可的双重领导体制提出质疑,认为“有督办处而又设钦差大臣,犹诸屋上架屋,有军机处仍有督办军务处,未免政出多门”[13]339。从后来的战争进展来看,督办军务处成立后,清军混乱的隶属关系仍然没有丝毫的改善。如唇齿相依的金州与旅大被分作两个防区,金州各方面归奉天指挥,旅大方面归北洋指挥。山东方面,全省防务由李秉衡负责,不受李鸿章节制,而北洋所属各军又不归李秉衡指挥。前敌清军的这种隶属关系上的错综复杂,势必造成作战指挥上的混乱,严重影响海陆协同和陆军各部之间的密切配合,以致为敌所乘,各个击破。
从编制上看,参加甲午战争的主要部队来自淮军、湘军及防军和练军,其编制皆仿照湘军营制。兵种只有步兵和骑兵,虽有炮兵人员但皆配属于步兵,无独立建制的炮兵营,设有长夫但没有分工明确的专门化的后勤部队,根本无法适应近代化战争的要求。编制以勇营制为基础,以营为基本单位,若干营组成一军,设统领统率之。由于各支军队相对独立,且门户之见极重,互不统属,所以战时即使设立总统各军之职,实际上也无法形成真正的统一指挥。
(二)装备短缺且不配套
杜俞在《采菽堂书牍》中曾说“军事之得失,谋勇居其半,器械亦居其半”[14]293,说明装备的问题是影响清军战斗力的一个重要因素。尽管清政府在洋务运动期间在各地建立了多家规模可观的兵工厂,一些规模较大兵工厂甚至可以仿制西方较为先进的后膛枪。然而这些兵工厂的实际生产能力却相当有限。甲午战前,具备独立生产枪炮的兵工厂仅有规模最大的五家,而每年的生产能力仅8万枝左右,按当时全国军队总数推算,这8万枝枪仅占需求总数的8%左右*参见刘申宁:《论晚清军工建设》,《军事历史研究》,1991年第1期。。大量的武器装备仍需依赖进口。
早在1885年张之洞即指出:“各国后膛枪,标新斗巧,而通国一律,从不参差。中国各军,亦宜画一,以免弹码混淆,手法错乱。”[15]310然而由于清廷未设立统一的采购机构,武器引入由地方督抚自行管理,因而导致清军武器装备种类繁多,制式极不统一,给甲午战争中清军弹药补充及火器配备造成极大困难。“无论怎样有效率、怎样诚实的辎重队,也决不能为队伍所带七拼八凑的杂牌武器配备合用的弹药。”[16]40从甲午战场的实际情况来看,清军大量存在有枪无弹,或有弹无枪的情况,“往往子弹与枪炮鍼孔不对,枘凿不入,临时不适于用”[17]469。这样一种装备状况,军队的战斗力根本无从体现。
由于战前没有做好切实的战争准备,清军的装备缺口极大。在甲午战争期间的往来书信中,“枪械未齐,子药不足”这样的话比比皆是。一些部队因为没有枪炮可用,只好用刀矛来凑数。反观日本,“十年以来,迭闻造枪,三厂专访造法、德新式小口径连珠快枪……其储备快枪约二十余万”,正是由于日军装备储备充裕,使其在战场上“远则炮战,近则枪攻,诸蓄既富,用之不罄”[17]293。
(三)参战人员素质低下
甲午战争中固然涌现了左宝贵、邓世昌等勇敢献身的血性将领,但从整体而言,清军无论军官或是士兵,职业意识和职业能力都相当缺乏。参加甲午战争的清军陆军军官,他们大多出身行伍,文化程度很低,又因循守旧,不思进取,对近代战争和军事科学知之甚少,更不懂得近代战争的战略战术,所以作战中“仍欲以剿击发捻旧法御强敌,故得力者不可数睹耳”[17]219。效力清军的德籍军官汉纳根战后认为,“现在中国所有武官,不但无军律学问,不谙军律之事,且无武官实在应有之忠心”[18]442。在这样的军官指挥下,即便部队装备了先进的武器,也难逃溃败的结局。
清军士兵由于文化程度普遍很低,多数士兵近于文盲,以如此素质的人群组成军队,要求其迅速理解和掌握近代西式兵器性能、特点,是很困难的。“盖由常兵入伍者多系椎野粗鲁之夫,不能一一辨认……况(武器)种类繁多,即营官、哨弁尚有不能尽识者哉。”[17]472要掌握更为复杂的近代战术配合,更超出近于文盲的士兵能力之外。晚清时期的战术始终脱离不了古代阵法的窠臼,总试图用稀奇古怪的阵法来改造西方战术,除了将领的认识水平低下以外,也与士兵素质低下有关,因无法达成近代战术要求,便不得不用旧阵法对新式战术加以改造,其结果只能是中看不中用。
由于没有建立后备兵役制,战时扩充军队没有受过一定军事训练的补充兵源,所以只能临时招募民夫,以致“各将帅奉命募勇,只求足额,不择强弱”[19]544。新兵补充到部队后,一般都只经过短期训练,有的新兵根本未加训练,就匆忙上阵。结果,“艺未练成,驱以赴敌,一经临阵,望风而遁,反以利器资敌”[20]1117。如羊亭河之战中,先行到达荣成的5营河防军,其名为河防军,实则是以军队组织形式编制起来的修河民工。看似5营人数不少,实则战斗力极其低下。训练不足,必然导致战场上的慌乱,类似于平壤之战中“彼此自攻,互相击杀”的情况也屡屡发生。海军中同样存在类似的情况。由于海军水勇待遇较高,因此相当多的人将上船当兵视为改变生活的终南捷径,大量关系兵充斥其中。这些人不事训练,一味虚应故事,很多练勇“在岸只操洋枪,不满两月,派拔各船,不但船上部位不熟,大炮不曾见过,且看更规矩、工作号筒,丝毫不谙,所以交战之时,炮勇炮亡不能顶补,只充死人之数”[17]407。
(四)主将决战意志不坚、相互猜忌
由于清军平时缺少基本的军人武德和操守培育,因而导致战时出现了一大批贪生怕死、懦弱无能之辈。清军从军官到士兵,在战斗中大多缺乏战胜敌人的信心和勇气,意志不坚,士气低落,临阵脱逃者比比皆是。在旅顺之战中,除徐邦道率军奋战,程允和表现较好外,余者大都庸懦畏敌。节制旅顺各军的北洋前敌营务处兼船坞总办龚照玙,畏葸怯懦。早在金州失陷后,他就乘鱼雷艇先逃至烟台,后逃至天津,被李鸿章怒斥后,方返回旅顺。但当旅顺战事危急时,“龚照玙指挥所募一营出战,潜自便帽絮袍偕卫汝成遁”[21]156。由于龚照玙“畏葸奔遁,贻误大局,于是人心溃散,士卒解体,至于纷纷效尤”[22]4。
作为节制关外各军的主帅,宋庆在战场上的表现让人失望,“奉命东征,朝野仰望,依若长城。讵知抵奉后,统带百营雄师,不能挡万余倭寇,一败即退,退辄数百里”[23]298。之所以如此,“非由于贼之能战,亦非宋帅之不能战,实退让太速之故”[23]303。实际上,在整个辽东作战期间,75岁的宋庆对整个战局的指导作用和影响力微乎其微,既看不出对于辽东战守清晰的战略判断,亦看不出抗战到底的坚强决心,只是消极抵抗,一味退让。
再如辽东战场名义上关外的所有部队由宋庆、吴大澂两人统率,另有黑龙江将军依克唐阿和吉林将军长顺相配合。然而实际情况却是,四人职任平行,互不统属,互不配合。每次作战方案的出台,都是激烈争吵后的结果。在方案具体实施过程中,亦无法统一行动,而是相互掣肘,互相拆台。在整个辽东战场上因主帅意见不合而使机宜坐失,“转致着着落后,防不胜防”的情况屡次出现。徐庆璋在《辽阳防守日记》中曾说过这样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始以为各帅之意见不同,今乃知各帅不仅在意见也”[23]301。在国难当头、战局瞬息万变之即,仍将小集团利益凌驾于国家利益之上,而不愿牺牲小集团利益而专意追求国家或整体利益,是一种极不负责的作法,危害也极大。实际上,五次收复海城的战役均告失败,与各主帅皆以自我为中心,争门户之见,未能顾全大局,始终没有形成一致对敌的局面有直接关系。徐庆璋在战后痛切指出:“所失各城,非失于贼之殊能,实失于我之不守。且前敌各军,尔忌我诈,我前尔却,胜固不让,败亦不救,甚致败则退,胜亦退,步步退让,贼焉得不步步前进。”[23]318
(五)战术呆板,缺乏应变力
清军陆战的战术运用墨守成规、机械呆板,缺少灵活和机动。在进攻中,仍沿袭冷兵器时代集团冲锋的办法,在战斗开始时就遭到敌人密集火力的大量杀伤。日军则“善于侧击后抄,不遽攻坚”[24]17,往往以散兵为主、有散有合、散合相辅的队形,配合着突袭、夜袭、诱敌、正面佯攻和侧后迂回包抄等多变的战术,使呆滞死板的清军处处被动挨打。唐仁廉在总结清军战败时说:“贼情狡诈,惯用埋伏包抄,屡次失利,皆由于此。”[23]307防守时,清军往往只重视正面防御,忽视侧翼,也无纵深兵力和火力配备。日军只要避开正面火力,从侧翼攻击,即可迫使清军全线崩溃。西人因而评论:“差不多中国人每一次打算守住阵地时,都因为被敌人迂回到他们侧翼而被迫后退,中国人简直不知道怎么防御自己。”[16]42
从海战来看,北洋舰队舰炮虽然口径较大,但射速迟缓,无法对日军舰船施以连续打击。舰队主要舰船航速过慢,无法在海战中根据战况及时变换海战阵形,不得以而采用笨重、复杂而难以保持完整阵形的横阵迎敌,在遭到敌军两面夹击后,队形离乱,难以形成合力,只能各自为战,最终被日军以多打少,各个击破。
(六)兵力调动不力
为加强辽东的防务,清廷任命了主动请缨、但却从未受过军事训练的湖南巡抚吴大澂为帮办大臣,率领其治下湘军千里跋涉赶赴辽东。然而从南方到北方,湘军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纵跨半个中国,不仅失掉了清军前沿布置的有利时机,而且长途跋涉,部队得不到有效的休整,加之统帅吴大澂是个根本不懂军事的文官,“公以一书生驭不习之将,其不能驱之以必死也固宜”*转引自《顾廷龙文集》,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02年版,第523-524页。,所以湘军在抵达田庄台后,不得不面对和接受六天之内连失牛庄、营口、田庄台三重镇的重大失败。
对于清廷聂士成一军的调动也存在问题。鸭绿江之战后,聂士成率军守卫摩天岭。日军从威海登陆后对京畿的威胁加重,此时的清廷为加强京畿防卫,电催远在辽东的聂士成部紧急回驻天津。尽管清军中多人数次上奏反对调走聂士成,认为缓不济急,而且道途险远,“遽易生手,恐未能周密”[23]282,并建议可否抽调驻防山海关的部队加强近畿,而仍令聂士成防守摩天岭。然而再合理的建议也架不住清廷的屡次严催,最终聂士成一军还是被调回了北塘。终致摩天岭一带防守空虚,形势急转直下,“人心惶惶,殊有不可终日之势”[25]429。
正是因为清廷缺乏对于战争全局的掌控能力,导致在兵力调动上过于随意,往往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将清军的战斗意志消磨于长途奔袭之中,终至动摇全局,使清军在各个战场上始终处于被动挨打的境地,直致和约签订也未能组织起一次有效的反击,教训是非常深刻的。
客观地讲,甲午战争之前的军事改革的确取得了一些成就,在一定程度上使晚清的国防和军队走向了近代化,特别是在武器装备的革新上,步伐较快。然而从全局上看,改革留存问题也很多。比如,清朝装备到甲午战争之前仍未走出冷热兵器混用的时代;军事教育虽然起步较早,但规模有限,加之武举、军功等旧式军官选拔体制仍然存在,军官素质的提升速度不快;特别是军事制度层面的改革推进过缓,导致改革的动力逐步衰减。由于传统观念的阻制,当时绝大多数中国人在很长的时间里,并没有认清中国到底需要一场什么样的改革,方向不清,所以以洋务运动为背景的军事改革最终被局限在一个非常狭窄的范围内,由于缺少相关领域改革的配合,备受陈旧社会体系的制约,最终导致甲午战前的军事改革变成了四不象,“以积习因循而行西法,观其外,西法也;察其内,无一西法”[26]993。因此,甲午战争中清军暴露出的诸多问题,实际上都是甲午战争前军事改革不深入、不彻底的客观反映。1874年英国海军军官寿尔就曾说:“中国的力量,用欧洲的武装标准去衡量,是外表胜于实质的。它的组织极有缺陷的……它的军队只是一些分散的乌合之众”[27]547,问题其实早已存在,只是由于清政府缺乏应有的认识水平,未能认识到问题存在,或者没有能力很好解决,使问题长期积压,最终不得不以付出极大代价的惨败而使问题充分显露出来。
与鸦片战败后中国社会上上下下懵懂无谓、雨过忘雷的社会心态相比,甲午战后全社会的反应则是另一番景象。不仅清政府内部很多要员纷纷上书,反思失败原因,更值得注意的是,社会精英阶层对于政治活动的介入也日益深入。借助当时的报刊、书籍,社会精英或是表达对战败的失望情绪,如梁启超所言,“吾国则一经庚申圆明园之变,再经甲申马江之变,而十八行省之民,犹不知痛痒,未尝稍改其顽固嚣张之习,直待台湾既割,二百兆之偿款既输,而鼾睡之声,乃渐惊起”[28]113。或是反思军事改革的不彻底性,如康有为在《上清帝第四书》中指出:洋务运动无非“徒糜巨款,无救危败,反为攻者借口,以明更张无益而已”[1]152,梁启超也指责洋务派是“补苴罅漏,弥缝蚁穴,漂摇一至,同归死亡。而于去陈用新,改弦更张之道,未始有合也”[29]23。同时精英阶层大都能相对冷静地看待中日两国间的差异,鼓励国人放平心态,奋起直追,王韬在《中东战纪本末序》中说:“当思以堂堂绝大中国反厄于藐焉日本一小邦,可耻孰甚焉!耻心生,悔心萌,踔厉奋发以求日进乎上,即此一战而迫我不得不变。”[30]可以看出,甲午败战后全社会的反思促成了国人的空前团结,同时反思的不断深入为战后军事改革的深化铺平了道路,也促成了自鸦片战争以来前所未有的民族觉醒。要而言之,这些讨论主要形成了以下共识:
(一)完全仿效西法的提出
甲午战前的军事改革是从学习西方“坚船利炮”入手的,强兵一直是洋务派的活动重心。但洋务派的军事改革思想有很大的局限性,基本停留在更新装备的器物层面上,对于军事训练和军事教育的改革认识严重不足,军事制度上更是长期固守湘淮军旧制。战后,张之洞认为“各省所习洋操,不过学其口号步伐,于一切阵法变化、应敌攻击之方、绘图测量之学全无考究,是买椟而还珠也”[31]1005,所以他建议“今日练兵一事……必须扫除故套,参用西法,参用各国洋弁教习,讲求枪炮理法兼习营垒测绘,始可谓之为兵”[31]1272。袁世凯也认为欲克敌制胜,“必经亟设新练军营,另立规制,参用西法”*袁世凯:遵奉面谕谨以条陈事件缮折,光绪二十一年七月初一日,《军机处录副·光绪朝·内政》,档号3/108/5612/1。,提出采用西法的根本原则在于改革军制,“现欲讲求自强之道,固必首重练兵,而欲迅期兵力之强,尤必更革旧制”[32]9655,应当参照德、英等军事强国的军事制度和训练方法,制订章程,编练新式军队。
这些认识上的转变,有力地带动了晚清政府仿效西法练兵决策的出台。在甲午战争尚未结束之时,天津出现了由袁世凯编练的新建陆军,南京则有张之洞编练的自强军。这两支部队的武器装备制式统一,训练完全依照德国操典,兵种设置齐全,有步、炮、马、工、辎各队,编制则仿照德国陆军一个师的规模,人员构成与层级设置也均仿照德国陆军,完全摒弃了旧式勇营体制的束服,使部队的管理和指挥关系清晰、顺畅。尽管这两支军队规模有限,对甲午战争的进程也未产生丝毫影响,但作为晚清军事近代化成果的新的代表,为未来中国军队的发展指明了方向,这也表明晚清对于军事近代化的认识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二)改革的重心转向人的建设
尽管甲午战争之前清政府建立了一批近代化的军事学堂,但对于提升整个军队的军人素质却影响甚微。由于参战的将领,特别是中下级武官,主要是在战争中从行伍和勇卒中提拔起来的,多不服西法,对于近代军事技术掌握甚少,或者茫然无知。临阵怯战、贪生怕死者有之,有勇少谋、庸碌无能者有之。由于缺乏具有近代军事知识和才干的军官,致使清军在指挥、调度、布防、火力配备和选择战机诸方面均措置失当,贻误战机。因此,张之洞提出:“中国力图自强,舍培植人材,更无下手之处。”[31]1140陕甘总督陶模更在此基础上提出,应变通操法,设立学堂,在沿海沿边各省,择要增设水师武备学堂,令学生勤习天文、海道、修造汽机、演放水雷诸法并西国整散阵法、测算射击、测绘地图、马步起伏、管理军械诸理,以为培养军事人才之方。
从更深的层面来看,近代化的军事教育、军事训练、兵役制度无不是根植于庶民社会这个基础之上的,因此,全民性的普及教育是实现近代化的必备条件。中国传统科举体制只是建立了一个沟通社会底层与上层的通道,而不具备提高全民素质的功能。正是由于晚清始终没有进行彻底的全民教育改革,使得甲午战争之前清朝全民素质仍然非常低下。维新派领袖康有为、梁启超等人也开始认识这一问题的重要性。康有为认为:“近者日本胜我,亦非其将相兵士能我也,其国遍设各学,才艺足用,实胜我远也。”[33]145梁启超亦认为,日本之所以变法成功,能够在短短二三十年内雄视亚洲,根本原因在于重视教育。“变法则独先学校,学校则独重政治,此所以不三十年而崛起于东瀛也”[34]3,因此不遗余力地倡导全民普及教育。
(三)由直接学习西方转向学习日本
1895年7月,张之洞在“惶悚痛陈愤,寝食难安”中提出了变法的9条建议,其中6处提及日本成功经验,对于日本的认识已抛却了战前盲目的拒斥心理,而是将日本作为改革的成功典范加以重新认识。郑观应将明治维新与洋务运动进行了比较,在指出二者的优劣后,提出了“亟宜悉照日本变法”[35]588的思想。维新派也在甲午战后掀起了“师日”的高潮,他们认为,要救中国,就要学习西方,既然日本向西方学习有效,那么中国为什么不可以学习日本?康有为认为“日本地势近我,政俗同我,成效最速,条理尤详,取而用之,尤易措手”[1]208,因此明确提出“不妨以强敌为师资”[36]2的口号,甚至主张中国全盘仿效日本变法。他们的这些看法,代表了当时有远见的知识分子的普遍共识。“战争带来的屈辱越是沉重,对于日本自强成功的领会就越为深刻。”[37]162重新认识日本、甚至“师日”言论的出现,表明中国部分士大夫正渐渐走出自设的传统文化优越的藩篱,开始用文化多元的眼光看待西洋和日本,这也是晚清社会思潮走向冷静、成熟的一个重要标志。
晚清军事改革的阻力从根本上说仍然来自于传统观念的桎梏,改革始终被框定在“中体西用”思维架构下,尽管随着改革的不断深入,“体”“用”的关系不断松绑,各自的内含也在不断充实和变化,但这种固化的思维模式使得传统的、陈旧的观念在改革过程中能够始终发挥作用,成为影响改革深入的绊脚石。改革的所有举措,也必须在这种思维框架下得到合理的解释后,方能得以顺利实施,所以改革变成了补苴,开创性不够,进程过于缓慢。而且“中体西用”的背后是一个没落的统治集团面对“数千年来未有之变局”的惶惑和疑惧。巨大的思维惯性和利益纠葛,让它面对时代的转捩时,既无从逃避却又不甘束手待毙。然而,拼命抵挡现实的挤压,不仅最终图唤奈何,而且付出了一个民族发展与尊严的沉重代价。敢于破除成见向对手学习,是清朝在甲午战后反思的最大功绩。在今天看来,这些看似平常的举动,却折射出心态的变化和观念的突围。自此以后,天朝上国的心态慢慢放下,中华民族在意识和观念上才逐渐与近代接轨。所以说,改革需要的是放下民族自尊心,不带任何包袱地轻车简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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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珏)
2016-05-12
李元鹏(1975—),男,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科学院军事历史和百科研究部研究员,军事学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近代军 事史。
F29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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