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林生,谭媛元
民国时期都市美人图中的理与欲
郑林生,谭媛元
民国时期的都市美人图重塑了传统美人的形象,由过去女性含蓄内敛的形象流向于丰腴妩媚与健康自信。它不只是都市风情的浮华倩影,同时也浸染着民众享乐的性情欲望和道德观念。都市美人图的出现,形成了与之相关的价值取向的争论。由于它处于中西文化碰撞的特殊时期,其作为物质文化与精神文化的载体,不可避免地成为隐性消费的对象,并具有商业性和艺术性的双重审美取向,而如何从中协调共存,如何在雅俗共赏之时重新阐述都市美人图中理与欲的辩证关系,乃是本文探究的主题。
民国时期;审美取向;都市美人图;理;欲
谭媛元,湖南师范大学美术学院博士研究生。
清末民初,中国社会处于动荡与转变时期,洋务运动提倡“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西方舶来品与文化观念逐步渗入国民的意识形态之中。从达官贵人到知识分子,从社会名流到都市商贾,衣食住行均受到西化影响。“十里洋场”的歌舞升平与开放前卫的西方时髦女郎,让民国艺术家们开始探求如何满足消费者的精神需求与审美趣味。于是,具有装饰意味与商业气息的都市美人图进入了大众视野,浸染着人们的性情欲望与伦理道德。她们或身着旗袍洋装,婀娜多姿;或薄纱遮体,妩媚动人;或是烫发短发,摩登时尚;又或是骑马跳舞,爱好广泛。在这些光彩照人的女性形象背后,是人们消费思想与审美标准的转变,也是理与欲之间关系的转变。人欲与天理,在民国时期似乎有了新的理解。
一种艺术形式的形成是时代文化与社会变革的现实反映。在“师夷长技以制夷”的思想下,清政府选派大批学生留洋海外,学习西方的工业制造和生产技术,同时也接受了西方的艺术思想与生活方式。民国初年,推行“民主与科学”思想,政府推行旧风俗的改良措施与西化政策,外国商品大量涌入,开埠通商的上海、广州等地开始陆续出现洋装、高跟鞋、洋布、舞厅、游乐场等西方事物。都市人用开放的心态去接受外来文化的刺激,价值观念与审美趣味也随之改变。从世界范围内来看,20世纪女权运动的发展为女性进入公共社会提供了契机,女子学校陆续建立。五四新文化运动提倡男女平等,破除男尊女卑、女性缠足等陈旧的传统观念,关注人权与人性,强调个性解放,中国女性开始走出闺阁,迈向社会,独立自主意识逐渐增强,这些都为都市美人图的产生与发展提供了土壤。
民国时期的上海是都市美人图的发源地与集中点。鸦片战争后,资本主义国家在上海开设工厂、洋行等,运用各种手段促销洋货。商业经济的繁荣促使图像信息盛行,商户利用广告宣传来招揽顾客,报刊杂志、电影等大众媒体多次出现西方时髦女性图像,这促使都市美人图产生了各种艺术表现形式,例如月份牌、美人画报插图、上海漫画等。它们以女性题材为主,但不同于传统女性形象的婉约柔情,“西体中用”,把西方文化中的装饰色彩、人物姿态等融入中国传统文化中,颇具装饰与商业特色。如20世纪30年代的上海漫画,用夸张幽默的笔法描绘体态优美、闲逸阔绰的都市女性。又如摩登女郎的典型代表月份牌,半裸或露足、卷发披肩或短发露耳,凹凸有致的新式旗袍洋装勾勒出曼妙的身材,展现新时代女性的完美形象。商家将月份牌与美人画报挂在街头橱窗里或烟盒卡片中用以招揽生意,上至洋房豪宅,下至街巷店铺,都能看见摩登女郎的身影。除上海外,北京、天津、山东、广州、苏州等地均出现过都市美人图,在当时能被称为“摩登”女性,是都市人心中认为光荣之事。1934年的《申报》中有言:“摩登妇女,这是一个多么好听的名词,凡属女子,谁不想做摩登妇女,谁不愿做摩登女子,大家都以做摩登妇女为荣”。
都市美人图反映着民国都市光鲜亮丽的一面,调动着都市的时尚节奏,让通俗与现代渗入民众生活的方方面面。但当时也存在批判的声音,认为都市美人图盛行所体现的是西方消费主义观念,是完全把女性身体放置于一个被观看、被欣赏的层面,半裸的女性形象以及男女在公共场所的肢体接触都是违背传统伦理道德、败坏社会风气的行为。民国时期思想界针对都市美人图产生的分歧,也体现在理欲关系上有着不同的观点。
1.民国时期的理欲观
民国时期,意识形态与社会观念的急剧变化造成了思想家们对理欲关系有着不同的见解。钱穆、章太炎等思想家,曾驳斥过戴震所言的理欲观。而一部分思想家则反对传统的“存天理,灭人欲”思想,主张道德自然主义,“欲”和情感一样,会随着社会环境的变化而产生变化,情欲本身是没有善恶之分的,不应该加以遏制,而是对欲望进行理性节制。他们对西方的肯定人欲、合理利己主义的思想有所了解,认为物欲具有合理性,例如林语堂推崇西方的快乐哲学,即追求快乐主义的幸福观,否定理性限制。胡适曾谈论过戴震的思想:“他很大胆地说‘理者,情之不爽失者也’‘情之至于纤微无憾是谓理’”,胡适认为“欲”具有一定的价值,而排斥人欲的言论是会把社会变为冷淡且不近人情[1](P64)。康有为也赞同“欲”是人类发展与社会进步的动力,个人欲望具有正当性和自由性。谭嗣同在《仁学》一书中言:“世俗小儒,以天理为善,以人欲为恶,不知无人欲,尚安得有天理!”[2](P29)即人欲对物质或是精神生活的追求,并非都不对,恶是越过了公私之分且不遵循善之理。人的欲望与冲动如果通过理性的思考,运用合适的方法,也是适宜的。民国时期的理欲之辩,也融入社会各阶层对民国都市美人图的看法与态度,产生出两种不同的评价标准与审美观念。
2.都市美人图中的理欲之辩
民国都市美人图在产生与发展时期,便备受争议。以左翼文学与传统思想家为代表的否定派排斥西方文化生活与消费观念,否定时髦事物并当其为西化陋习,在文章或公开言论中加以讽刺贬低,认为是奢侈生活态度的反映。他们坚持宋明理学中的观点,反对这种摩登女性形象出现在大众视野,对画面中存在裸露的女性身体表示厌恶,认为是有伤大雅、污秽之风,这也是长期以来女性身体蕴含的复杂含义以及女性在社会中所处的困境决定的。例如鲁迅曾言月份牌中的女性形象是病态的,批判月份牌纯属低俗的商业广告,是西方文化侵蚀中国文化的表现,是感官刺激的产物,与艺术毫无关系。《时报》曾经批判过裸体月份牌是有伤国体。俞建华曾言月份牌是一种具有低级趣味且庸俗的伪艺术。民国三十年,国民政府开始推行新生活运动,推行国货,对于时髦洋派的烫发、高跟鞋以及裸露着装均视为奇装异服,出台取缔奇装异服的政策,并且对凡是绘有“裸体女子”形象的广告招贴,一律禁止刊登或在公众场合挂售。1934年3月25日在杭州发生了“摩登破坏团”事件,破坏团成员在各大游乐场毁坏摩登服饰一千多件,主张提倡国货,破坏时髦事物,随后摩登破坏团出现于南京、武汉、北京等地,成为当时轰动一时的事件,杭州上海等地的典当行业也挂出“不收摩登服饰以赞助新生活”的招牌,或许是因为注入了政治因素,都市美人图中的摩登女郎被冠以负面的涵义。可想而知,这些尖锐的言论与嗤之以鼻的态度也是造成后来许多画家们长时间都不愿提及自己曾绘过美人图的原因。
另一方面,都市美人图虽然不能登大雅之堂,但是它符合了市民阶级的心理需求,是人对视觉的审美追求,是“耳目口鼻之欲”的体现。部分留洋归来的进步人士、社会名流、新兴资产阶级与女性知识分子主张个性、自由与民主,认为在新时代社会中女性有追求美的权利,在男女平等的立场上时尚装扮是女性的正当权益。此外他们受到西方文化的启蒙,认为艺术是感情的自由抒发,应该是面向广大社会民众的。在这种舆论效应下,都市民众对追求新事物、新生活的热情丝毫不减,以《良友》《玲珑》《妇人画报》为例的大众通俗刊物仍然刊登都市美人图,为女性身体正名。与此同时,三四十年代的文学作品中,也不乏以摩登女性作为描写对象。肯定派认为都市美人图像中传达的不是单纯对女性外表的赞扬,而是时代的展现。《玲珑》等刊物将其分为艳俗与高雅两种类型,高雅的摩登女郎是宜家宜室的,是健康与美德并存的新时代女性。
在当代社会,艺术作品中出现裸露女子,大家都觉得习以为常,是因为随着社会的文明进步,人们的思想开放,审美观念也随之改变。但民国时期,当裸体美女图像出现后,社会的争议更为强烈。上海美专率先采用人体模特作画,一批西学艺术家如刘海粟、陈抱一、李叔同等人推行裸体写生教学,并举办人体艺术作品展览。这些举动却引起了巨大的争论风波,并涉及艺术与社会、伦理道德等问题。然而,西方文化认为女性身体的描绘是对美的追求,是被尊重的,并没有带着强烈的性导向,甚至人体艺术的学习更是西画中描绘人物肢体语言的必修课程。刘海粟谈论到在20世纪的中国,画人体存在两方压力:一是封建礼教的压力,把此行为认为是大伤风化;一是封建迷信,认为人体艺术摄魂夺魄。与此同时,人体画教学为都市裸体美人图的出现提供了契机。或许是因受到西画与西方贵族生活的影响,这些裸体美女图充满了西方宫廷的装饰色彩。月份牌画家杭穉英的画室就曾收集大量的外国期刊杂志,从西方艺术中获得灵感,裸女形象在人体比例上有意的拉长,追求健美丰韵、婀娜多姿的形体美[3](P2-10)。
可见,对于都市美人图的分歧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也映射出在传统思想与现代思想的冲突下,对理与欲呈现的不同观点。
1.女性身体语言的展示与关注
在封建社会,中国女性一直是“衣衫蔽体、束胸缠足”的形象,中国传统道德观念中,女性丰满的身体曲线,是一种具有强烈吸引力的性符号,女性身体裸露被认为是不符合社会伦理道德的行为,是淫欲的表现,被人唾弃甚至会招致罪行,因此女性被迫穿上繁琐严实的服饰,在一层层衣衫下,身材的美感也不存在了。
20世纪初,世界范围内对于人类暴露行为的限制尺度有所放宽,大胆裸露的行为越发常见,当西方“乳房崇拜”的观念传入中国后,上海的女性解放运动中便逐渐开始释放胸部,被称为“天乳运动”。1927年7月,国民党广东省政府委员会通过了禁止女子束胸案,此后,释放天乳便在全国开始蔓延。胡蝶等女星开始身穿泳装,在泳池中展现自己健康丰腴的身材,女性性别的特征得到强化,对女性的权利更加关注,人体艺术作品也得以公开展示。画家陈抱一曾谈到在民国十年前,裸体人物画在展览会上并不被大众理解,但民国十年以后,对于裸体人物画的陈列已渐渐不会有人过分神经过敏了。可见无论是物质还是精神上都开始追求解放,以往繁琐保守的服饰与女性装扮已不再符合国人的审美观,民众审美习惯与思想观念转变,女性人体美被逐渐关注。
因此,民国都市美人图从符合民众审美观念以及满足市场需求出发,凸显女性曲线美感,而袒胸露乳形象的出现更是具有颠覆性的行为,如《杨贵妃出浴图》《七情不惑图》《玉体情花》等月份牌。传统宋明理学强调禁欲,能够引起性欲的女性身体,一直被严实地包裹在衣物之下,而都市美人图中的新式女性给予观者强烈的视觉冲击。图像传达比文字更加直观明显,也影响着上流社会女性的审美认知,认为性感的身体是值得炫耀的资本,常喜爱根据美人图或画报中的女性旗袍样式进行定制,试图吸引异性的关注与喜爱。
2.都市民众审美取向的转变
中国传统社会伦理制度与贞节礼数的束缚决定了传统的审美标准,古代文人士大夫的审美观念占主导地位,文人画派讲究“雅”,以含蓄内敛为美,明清时期更以病态柔弱为美[4](P790-799)。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中国社会正处于内忧外患的年代,民众内心也正渴望着国家的强大,当西方文化与生活方式流入后,改变了人们的审美认知,丰腴健康自信成为民众推崇的审美新标准。如当时的《申报》中指出:“现在的女子,要有清楚的思想、健全的体格、活泼的精神。”[5](P140)通俗杂志《玲珑》也多次强调西方追求的裸浴、裸露身体与日光空气接触,有益于身体健康。
民国都市美人图中身着吊带短裤或泳装的前卫女性,她们露出长腿、手臂等大部分肌肤,健康自信地出现在文艺活动中,如游泳、划船、骑马、打网球等户外活动,从侧面反映社会的进步、女性地位的提高,自信时尚的民国都市女性对未来美好生活充满憧憬。如月份牌《骑自行车女性》,上身半裸穿超短裤的年轻女性,手推自行车,微笑地看着前方,时尚健康而开放的特性展露无疑。又如《骑马时尚女性》,图中灵感来源于西方艺术中勇士骑马的高大英武形象,美人图画家将勇士换成了娇媚的女性,描绘郊外丛林中三位穿着暴露的妙龄女郎手持步枪骑马狩猎场景,这种让人瞠目结舌的景象在如今的现代生活中也极少出现,因此这样的图像带有幻想意味,多出现于私人场所,并且描绘的是上层社会女性。
与此同时,部分都市美人图中出现情侣亲密的内容,并在公共场所公开。在封建礼教的限制下,古代社会强调男女授受不亲,但民国女性主体意识增强,其社会活动范围从庭院变换为舞厅等公共社交场所,男女交往礼节发生变化,人权与自由得到了社会认同。进步人士对于传统社会清规戒律进行批判,“因为男女之交际,是自然的,男女情好也是自然的,而礼防是人为的,人为的决不能胜自然”[6](P53)。由此可见,在对待理欲关系上发生了改变,呈现出开放、自由、平等的审美观念。
3.商业时代下个体欲望的抒发
民国都市美人图借助图像承载着民众的消费与享乐欲望,印证了个体欲望在都市社会的转型。当消费观念广泛传播之时,都市人已不再满足于传统的生活状态,开始注重生活品质,内心滋生出其他生活欲求,这异于传统理学的理欲观与尚俭戒奢。都市民众常把消费、穿着与社会名誉、自信紧密联系,认为时髦特性的事物象征着较高的社会地位,不仅可以作为性的诱惑,也可作为身份、财富或势力的表现。鲁迅先生曾谈论过某些上海人的生活,宁愿生活窘迫,也要身着洋装,保持整洁美观。上海名绅葛元煦也谈到上海人消费主义的七种表现之一“一耻衣服之不华”[7](P34),时至今日,现代社会中的上海人同样注重穿着打扮的精致程度。民国都市美人图像以通俗易懂的叙事内容营造出极具诱惑力的都市氛围,摩登女郎、奢华的室内陈设以及舞会、打高尔夫、抽香烟、赛马等形形色色的奢华生活,彰显着个人身份与财富地位。无疑,身处繁市的上流阶层才能拥有华丽衣裳与奢华生活,都市美人图通过随处可见的照片图像为世人编织了上流社会富裕生活环境,作为精神消费它允许观者通过图像为自身所处环境进行补偿性的想象。
都市美人图一方面营造出一种商业氛围,刺激着人们的隐性消费欲望。另一方面也具有煽动性和诱惑性。图中的美女,高衩旗袍下包裹着曲线的身体,若隐若现的修长玉腿,光滑的皮肤,随意放松的动作,散发出的性感与情欲是与传统含蓄美感南辕北辙的,带有强烈的性刺激。美人图中无论是肢体语言还是面部表情,都在拉近画中人物与观众的距离,甜蜜的笑容面向观者,给人一种对视的直观感受,给予男性群体满足感与虚荣心。民国都市美人图代表着当时都市上流资产阶级的眼光,特别是男性视觉。男性习惯从自我意识出发去看待女性,所欣赏的女性形象或许不是真实存在的而是心中所愿。女性的美总是以男性的审美为标准,处于被欣赏的地位。画中风姿绰约的摩登女郎,被赋予了象征与物化的特点,有意识地迎合了当时主流社会中新兴阶层男性的审美取向,可以说是男性潜在欲望的幻想对象,也是人性中“欲”的投射与实现。这和西方人文主义精神推行的观念相似,既尊重人的肉体,也尊重人的思想。同时,西方人体艺术的内容大多数与宗教及神话题材相关,少数直接取材于现实生活,且存在于个人私密空间而回避于公共场合,民国都市美人图中的裸体美人也是如此,极少出现于公众场合,属于个人的满足,从这些作品中并不能真实地感受到恋爱与情感,当时人们称图中女性形象为“可望而不可及”,但这种对于美好事物的追求是人类欲望的本能,也是社会发展进步的动力。
[1]刘巍.二三十年代清学史整理中钱穆与梁启超胡适的学术思想交涉——以戴震研究为例[J].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9(4).
[2]黄守红.船山理欲观与湖湘文化[J].湘潭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1).
[3]邓明、高艳.老月份牌年画:最后一瞥[M].上海:上海画报出版社,2003.
[4]周积寅.中国历代画论[M].南京:江苏美术出版社,2013.
[5]艾萍.近代民俗变革的动力考察——以上海为个案[J].青海社会科学,2010(1).
[6]梁景和.论五四时期的“男女社交公开”思潮[J].史学月刊,1998(1).
[7]王敏.论近代中国消费转型与社会阶层多极化趋势变迁[J].东南学术,2013(5).
郑林生,湖南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