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晓
实业民间投资的天花板
□任晓
公平机会的减少是民间投资增长真正的天花板。矫正对民间资本的“挤出”,已经不是投资问题,而是公平问题
2017年上半年,温州完成民间投资1030.65亿元,占本地投资份额的59.4%,同比增长13.3%。半年总量与速度表现持平同期,总体来看虽无亮点,却也平稳。值得注意的是,实业民间投资的两个落差:一是速度落差,上半年完成工业投资中民间投资部分为261.3亿元,占比全部民间投资25.4%,而同比增长仅有3.1%,只是全部民资投资增幅的一个零头;二是结构落差,民资工业产出占比超过95%,新增投资却不到77%,本地工业投资占全部投资的比例较上一年同期提高了8.4个百分点,而工业领域的民间投资占比却下滑了3.6个百分点。
这半年民间投资在实体产业中正在经历主动撤出或者被动挤出。民资进入实业节奏放缓已经不算意外,但收缩局面如此之快之明显值得关注。不妨从两个视角管窥端倪。
其一,温州民资对市场的冷暖有着本能的敏感,哪怕再小的套利机会都能对接到。2017年6月末,本地银行业金融机构一般居民存款半年净增407亿元。在当前金融去杠杆加码的背景下,分散民资却以银行存款的形式再集聚只有一个可能,即市场资产端过于匮乏或性价比如此之低,以至于民资配无可配。处在如此糟糕境地,与其刀口舔血,不如刀枪入库,马放南山,静观市场潮起潮落。
其二,民间投资去向不在本地传统制造业,也不在某个新兴产业部门。投资增长领先的是水利、大环保和公共设施管理,这半年同比增长100.6%;影视娱乐、文艺民间投资分别大幅增长了125.6%和56.6%。前者表明产业再投资转向那些相对逆周期、ROE水平稳定的行业,策略上属于分散财务风险的财务安排,求稳先于求利的意图明确;后者反映的则是那些历经过长时间停产歇业,趁势本地“大拆大整”“退二进三”转产转业。不论何种情形主导,都在表明实体产业已经是民间投资的劣后选择。
以上已不是这半年的新情况,自2016年三季度本地工业投资增速跌入个位数以来,指标逐月下探未见反弹,周期颓势渐明。目前的投资进展速度与五年前相比,几乎是打了二折。虽然民资全线撤离实业之势不是这半年的新发现,但是民间资本对工业领域投资态度从犹疑动摇到决绝抽离显现得如此充分就在今年前两个季度。
实业投资的颓势直指民间资本对中长期回报信心严重不足。绝大多数民资都是趋势投资者。民资信心弱化,投资踟蹰不前,甚至选择“战略”收缩的首要理由必定是前景预期不好。地方政府已释出对冲举措,相关引导政策力度空前,为鼓励实业投资本地特别设置了一系列优惠“特权”。例如:企业新增设备投入地方财政予以按15%和10%两档直接奖励;单个企业补贴上限最高可至500万元;亩均税费达标企业按60%、85%和100%三档减免城镇土地使用税;重大项目设备投资财政专项优先补助和运营阶段税收地方留成部分补助返还;本地注册转型升级产业基金的企业所得税、机构高管个人所得税、合伙人所得税地方留成100%奖励等。
民资之所以对政府大力度安抚性、救济性的激励措施没有响应,不是因为眼前的临时性困难,而是实业投资决策必须考量在一个不太短的投入回报周期收回投资和实现盈利的可能性。当下投资收缩的关键原因是无法锚定穿越投资周期预期目标。这表明民资对穿越景气周期的回报看法总体倾向负面。如果说此前喜忧参半尚在观望,现在则已经通过收缩投资表明了意向。
不妨暂时搁置宏观景气周期带来生产端的收缩压力等外围影响,在这半年里导致本地民资投资实业下降的诸多原因中,特别需要强调两个因素:成本压力和挤出效应。
成本重负是实业投资盈利不及设想的关键。尤其是在国务院大力促进民间投资“26条”要求“降成本、减负担”目标下仍然高企,令企业预期更加悲观。毕竟这一部分不是企业通过自身提质增效可以控制的成本。
融资成本居高不下。一般而言,扣除企业利润留成偿还各类债务部分,本地企业固定资产投资自筹部分的近八成来源于两类融资。一是民间借贷、名股实债的民间集资,以及股权收益权回购等各种形式的民间融资。这部分融资难度在加大,经历债务危机后本地民间金融市场萧条,避险情绪浓厚。二是部分金融机构表外融资和资管计划,或者风投、私募,股权让渡等。前者年化融资成本在12%-17%,后者转让或回购成本在10%-12%。另外的二成主要来自外部贷款,其中非银行金融机构的贷款平均成本10%左右;小额贷款公司的成本则在15%以上;银行贷款虽然成本最低,但在“防风险”严监管环境下,银行的“一城一策”信贷审批针对温州区域的投放额度收紧,门槛升高,贷款按时获批不易。更何况,提供超额抵押物并满足所有其它苛刻条件,银行贷款的直接成本也在6%以上。
用地价格快速上涨。远郊地段工业地价购置不含税费每亩已经高达300万元,高出周边地区丽水市近20倍。租金成本同样不菲,普通工业区每月每平方米厂房租金平均30元左右,租金3倍于丽水市。本地施行“大拆大整”以来,生产用地全面紧张,不但厂房租金大涨而且一地难求。本地逾四万家规模以下中小企业超过70%没能获得供地,近十万个工业个体户大部分需要从原址搬离。它们目前面临用地“难”和“贵”的巨大挑战。承接空间转移的小微园底层租金已经较两年前翻了近一番,且热门区域的小微园需要在漫长的入驻等候名单中排队并接受挑选。那些因各种原因没能入驻小微园搬迁企业或个体户只能高价租赁他人厂房,空间使用成本被迅速抬高,而且适合落地生产场地难觅。
收费高频繁杂。各种涉企经营性收费和行政事业性收费名目繁多,费用标准高且制度性流程复杂。以质监系统收费为例,涉及食品、纺织服装、鞋革、机械、电器等本地主要轻工行业有,工业产品生产许可证质量检验检测费、锅炉和起重机械的监督检验费、特种设备制造过程监督检验费、生产企业强制检定计量器具检定费,以及各种产品检测认证费用等,而且其中若干环节还需完成对接行政流程的审批及评审前置材料准备过程的中介服务收费。另外,各类资质认证要年审、许可项目要定期核查、合规生产需自查、产品批次抽检等,从形式到内容往往要求繁琐巨细靡遗,企业需要投入大量精力完成文书材料准备和行政沟通工作,经济与行政成本不堪负累。
成本高企看似不是殊于平常的问题,但却关乎眼下本地企业生存。温州企业集中于偏下游制造业,市场竞争激烈,靠的是价格竞争。近年来,成本刚性上涨叠加产品议价空间缩小,不少本大利薄企业一直挣扎在盈亏线,对成本波动带来的冲击敏感且脆弱。而且,产业的本地集群化进一步锁死成本挤压转移路径,令企业生存处境更加困难。另外,地方债务危机过后实体经济需要持续利润来补上缺口,那些涉事互保的企业随时可能因为不能按债务清偿计划及时向银行还钱而关门。
半年实体产业投资一增一减的结构落差表明,非民资对于民间投资有着明显地挤出效应。以政府产业基金为例,穿透股权架构来看,以促进实体经济转型升级和发展为任务设立的产业基金,实际出资人都是地方政府财政,而不是民间资金。温州转型升级产业基金由温州市财务开发有限公司和浙江省产业基金有限公司共同出资设立,通过子基金优先投资本地产业。其实际控制人分别是省、市两级国资企业。
政府产业基金规模庞大,目前本地行政所辖区域存续的政府产业基金规模已至64亿元,第一层杠杆已放大至四倍,对应的投资能力已经达到半年民资对工业投资的规模。目前几乎没有任何单体民间资本能够达到这一量级,也没有民资可以将投资标的覆盖所有可能的产业项目和大类方向。另外,在当前金融强监管形势下,各类金融机构从严控制属地信用资源总量规模和投放节奏,出于政治考量和免责的动力,国资客户无疑是优先选择,在资源结构配置零和博弈下,民资自然是被挤出的一方。
在项目筛选上,不限参股方式情况下可能为了响应GP(普通合伙人)诉求最大化基金商业绩效,对本地优质产业项目进行“掐尖”,对进展至后期阶段的项目通过领投获取临门一脚收益,几乎无风险地赚完项目最后一分钱。完全偏离政府产业基金引导创新创业、培育新兴产业、促进技术改造、调整产业结构的政策初衷。
在融资能力上,产业基金可以凭借政府回购兜底对接银行非标资产,理论上融资杠杆倍数不限。而且,在基金股份认缴制下,政府完全可以通过投贷联动、夹层信托、资管嵌套逃避实际出资。退一步来说,有了政府信用背书,就算拿着“空头支票”出资,基金也还是会被市场认定为资金体量最大,最具流动性优势的投资方,在参与资产并购,债务重组等业务中占尽优势。
在投资落地上,能够对接到目前基金体量的单个项目投资需求要在千万元级别,基金管理人出于有效管理也会预设投资量级下限,这就会将本地大量中小微企业项目资金需求挡在外面,而这一部分通常是最需要产业基金给予支持的。更糟糕的是,地方财政为设立产业基金集中财务资源,调整停止了之前惠及中小微企业的竞争性领域专项资金。
从顶层制度设计角度观察,相对做大做强的国有企业定位,民营企业及民间资本定位并不明确,在混合所制经济中角色缺乏清晰论述。至少民间资本与之于社会资本构成的地位令人困惑。以至于央企、省属国企甚至异地各级国资企业均可以社会资本之名,投资“更多领域”,从并购下一级高性价比资产、资源,到借道所谓“政府购买服务”直接参与工业园区厂房、配套设施建设等具体项目开发,几乎可以在所有实体经济领域看到国资进入带来的巨大挤出效应。
公平机会的减少是民间投资增长真正的天花板,矫正对民间资本的“挤出”,已经不是投资问题,而是公平问题。这可能需要经历一个系统的代谢,除了勇气和耐心,并无捷径可走。
作者为温州市委党校温州发展研究中心主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