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镇化的动力及其限度①
——基于Y村农民进城买房现象的分析

2017-01-25 02:50余彪
中共宁波市委党校学报 2017年2期
关键词:买房城镇化房子

余彪

(华中科技大学 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湖北 武汉 430074)

城镇化的动力及其限度①
——基于Y村农民进城买房现象的分析

余彪

(华中科技大学 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湖北 武汉 430074)

当前围绕我国城镇化路径存在激进和保守之争。要理解农民城镇化的真实逻辑,必须要从农民主位的视角出发。通过对农民进城买房现象的分析发现,当前农民具有强烈的城镇化动力,其动力机制是经济发展、家庭代际关系、社会竞争及公共政策等方面综合作用形成。然而农民在进城的同时保持了理性的思考和选择,他们在城镇化的过程中保持了与农村和土地的联系。这种城市与乡村的互补关系构成了农民城镇化的限度。半工半耕式的城镇化道路是当前农民的最优选择,政府应在尊重农民意愿的前提下引导城镇化的健康发展。

城镇化;进城买房;半工半耕

一、提出问题

当前我国的城镇化率已经超过50%,按照2014年出台的《国家新型城镇化规划(2014~2020)》,我国到2020年预计实现1亿左右农业转移人口和其他常住人口在城镇落户,常住人口城镇化率达到60%左右。然而,必须看到的是,在城镇化率快速提高的同时,我国的户籍人口城镇化率相比之要低15个百分点以上,因为农民工等城市常住人口由于没有稳定的就业和健全的社会保障,不能算为真正的城市化人口。他们大部分还在城市和农村之间过着两栖的候鸟式生活,同时在农村还有大量的“三留守”人口,形成了中国特有的“半城镇化”现象[1][2]。

针对当前的城镇化问题,学术相关研究大致存在两种不同的观点,第一种是积极的城镇化论,他们大多认为城乡二元体制是阻碍中国城镇化的主要因素,当前中国的城镇化水平不仅落后于同期的发展中国家,也与中国的工业化水平相去甚远,城镇化能够促进经济增长缩小城乡居民收入差距,因此必须要通过制度设计和政策调整积极推进城镇化[3][4][5]。与此相对的是保守的城镇化论,他们认为中国当前的经济发展水平及在世界经济格局中的地位决定了城市化的水平,农民进城的关键在于就业和收入水平,城乡二元体制已经从以前的剥削性质更多地变成了保护性质,城市是发展极而农村是稳定器与蓄水池,农民进城应该是一个自然而然并且可进可退的过程[6]。比较来看,以上两种观点在城镇化方向上并无根本性分歧,其争论就在于城镇化到底是经济发展的手段还是结果。事实上,从国际经验看,少数发达国家城镇化水平很高,而发展中国家尤其是人口过亿的大型发展中国家城市扩张过程中都伴随着大量贫民窟的出现,中国并不具备一般性地模仿欧美现代化的城市化道路[7][8]。

结合近年在全国不同区域农村的调研经验,笔者更倾向于保守的城镇化观点。一方面当前农村整体上还处于人财物大量外流的阶段,很多农村都出现了严重的空心化倾向,几乎所有的农民尤其是青年农民都有强烈的向城镇流动的动力,另一方面农村向城镇流动的难度也很大,囿于人力资本、社会资本等储备不足,农村家庭通过务工、经商等渠道实现城镇安家落户的为数不多。也就是说,在当前及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农民都无法在城市完成家庭的再生产,这是构成我国“半城市化”现象的根本原因所在,也是保守的城镇化道路的合理性所在。事实上,农民对于是否进城有自己的理性认识,理论的分析及争论不能替代农民的实践感知,因此有必要从农民主位视角去理解当前城镇化的真实逻辑。本文将以笔者2014年10月在粤北Y村的田野调查为讨论基础,从当地农民自发的进城买房现象对城镇化的动力以及限度展开论述。

二、Y村农民进城买房情况

Y村位于粤东北小丘陵地带,全村有500多户,2200多人,下辖8个自然村,分别为枫坑、灯笼排、陂下、片坑、猪头岭、杨梅坑、小陂头与孔坑。Y村现有耕地3351亩,其中水田1641亩,旱地1710亩。当地土壤适合种植黄烟,加之黄烟的经济效益远高于粮食作物,后来几乎所有的土地都改种烟叶,形成了“烟叶+水稻/花生”农作模式。一季水稻的收益可以与烟叶种植成本相抵,故每亩烟叶的收益就是土地的收入。近几年,政府收购的黄烟价格提高较快,烟叶亩均收入可以达到5000元,烟叶收入构成在家务农群体的主要收入来源。由于烟叶种植劳动强度高,年轻人多不愿意干,再加上人均土地少,于是年轻人多到珠三角地区打工,本县或者本市务工现象比较少。以烟村的灯笼排为例,该村总共有32户,其中有14户在外务工,其土地留转给在家的18户,其中种烟最多的是15亩,最少是7亩,户均10亩以上,每年的收入在5万元左右。这个收入水平还是相当可观的。

村子里多半是破败的老房子,这些老房子分为三类,第一种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土砖房,部分还有老年人在家居住,有的则已经废弃多年有倒塌的危险,第二种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红砖瓦房,这些房子多半是有人居住的,建筑质量明显较土砖房要结实的多,也较原来的房子更为宽敞,更适合于居住生活,第三种是近十来年建的砖混楼房,一般是两层结构,多是村民在外面打工赚钱后拆掉老房子而建造的。总体上看,村里的土砖房子随处可见,红砖房稀疏分布于其中,砖混楼房很少,整个村庄外观较为破败。

然而笔者考察村庄的经济条件后发现,无论是种黄烟还是外出务工,普通农户家庭每年的收入起码在三万元以上,显然村民的居住条件与其收入水平并不匹配。那么村民的收入流向了什么地方?调查发现,原来是大多数农户将资金用于城镇买房。据统计,Y村去城镇买房的属杨梅坑和猪头岭两个村最多,各占到50%左右的比例,而其他自然村也有将近30%左右。以猪头岭村为例,该村有两三户在老村里建有楼房,不过都是在十几年前,现在看上去也成了旧房子,而且这几户近两年也在镇里买了房。对于那些搬出去的农户而言,他们要不是把老房子卖给别人,要不就是废置在那里。如今,十几年前每间还可以卖到2000多元,而现在这老房子就是想卖也没人要,即使送给别人也不要了。有的农民说,自己家的柴火都不会放在那,因为过去实在是不太方便。

猪头岭自然村共有65户村民,截至2014年年底有35户村民到城镇里面买房,在这些买房户中,按照城镇的级别可以分为两种,第一种是Y村所处的H镇镇上,其中少数几户在90年代就买地皮建房住在镇上,绝大部分农户则是在2010至2014年间购买小区商品房,这些房屋基本上都属于小产权房,2014年价格是每平米1500多元,房屋面积通常在120㎡以上,再加上车库的价格是2000~3000元/㎡,算下来每套房子不装修要28万元左右。第二类是Y村所属的南雄市区,其中有的是在南雄市区有正式工作,早年就在南雄市区买房定居,有的则是近两三年内购买的市区商品房,市区房价从2000多到3000多不等。当然笔者也了解到有一户已经在广州买房,该村民在广州办厂经商多年经济实力雄厚,由于该户只是作为个案存在,笔者并不将其单独作为一类。

本文将选取猪头岭村主要材料来源,当然其他自然村案例也将视情况有所涉及。

三、农民城镇买房的动力机制

从农民的生命历程看,进城买房是重大的消费支出,甚至要全家积累好多年才能够负担得起,很多的农民去镇里买房实际上都是要向亲戚借款的。一般来说,农民进城买房的目的大致可以分为两个,一个是物业投资,这些年城镇土地房价快速上涨,将资金投入到房地产上可以保值增值,有眼光的农民自然也会看到这一点。第二个就是自己居住使用,城镇上的交通、卫生、医疗、市场等都较乡村健全得多,住在镇上能够享受到丰富的市场服务和便捷的公共服务。由于大多数农民收入水平还不高,真正买房搞投资的农民还很少,只有少数村庄富人精英参与其中,因此农民进城买房还是考虑自用。那么Y村大量农民进城购房背后的考虑是什么,他们的动力机制是什么?

(一)农民经济收入增加

在城镇化的大背景下,农村的人财物都在快速地外流,村庄的衰败多是不可避免的问题。农民之所以要进城,就在于城市能够较乡村提供更高的收入,提供更优越的生产生活条件。因而从整体趋势上看,农村人口就要流向城市,农村社会凋敝,村庄逐渐走向衰败,这是很多发达国家历史上都经历过的。农村是个松散型社会,经济的集中度远远低于城市,各项服务的供给成本就要高得多,这是构成城乡面貌差异的原因所在。现在虽然有的村民在老村子建新房,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老村子人气的下降,将来他们还是不得不搬离老村子,新房子也不得不废弃。

从时间来看,村民买房大多集中在2011年到2014年,关键就在于这两年村民的收入增加不少。按照雷书记的说法,2005年村里的电排建好以后,村里的田基本上就能够做到旱涝保收了。杨梅坑村民基本上是黄烟和水稻轮种。以一般的农户看,13~14亩的黄烟,每亩种烟苗800多株,水稻每年可以出售6000~8000斤(当地的米香尖1.9元/斤),一年下来水稻的收入大抵黄烟的成本,每年农户的纯收入可以达到五六万元。而镇上的房子一套120个㎡左右,每个平方1500元左右,合计每套18万元。相比全国农村自90年代陆续兴起的建房潮,这里的改善住房需求发生在最近3~5年,由于烟叶价格提高带来了农民收入的提高进而产生强烈的改善住房的需求。农民收入增加,改善居住条件自然也就有动力,

还有就是那些去南雄和广州买房的农户,他们的职业性质和收入水平决定了他们能够承担得起城市的高房价及其他高消费。

(二)家庭代际关系压力

当前农村的代际关系已经发生根本性变革,子代的竞争压力转化为父代的竞争压力,同时随着女性地位的上升,女性在婚姻市场上的要价行为日益明显,子代家庭的诞生构成对父代家庭强大的经济剥夺[9][10]。这种经济的代际压力主要表现之一就是子代婚姻必须要有房子,有的农村是要求起码在村里有建好的楼房,有的则是要求必须到城里买一套商品房,后者正在变得越来越多。比如说在沙洋农村,女方通常都会要求结婚之前男方到城里买房,否则婚事就不太可能谈成。还比如广西富川农村,当地经济比较落后,有的外地媳妇就提出先在城里买房才嫁过来,即使买了以后可能相当长时间都不会搬进去居住。尽管到城里买房多数都超过当地农民的经济条件,但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耽搁子女婚姻大事的观念根深蒂固,父母多将此视为自己的人生任务,完不成则觉得是自己没有能力,即使负债也到城市里买房。子女婚姻完成后,他们还要继续把剩下的债务还清。农民买房是家庭决策行为,自然受到家庭内部结构的影响。整体上看,年纪轻的更愿意住在城镇里,年纪大的则觉得住在村里更习惯,因而家庭买房多是家庭替子代考虑的结果。

案例1:Y村雷书记现在的房子分为前后两部分,其中前面老土砖房子是父亲1974年建的,后分家到三个兄弟各一间,再后来他将其他两间买过来,2000年又在老房子后面建了一栋红砖房子。雷书记有两个儿子,都是二十几岁,都在深圳从事打工模具设计工作,挣的工资基本上只够他们自己花,没有什么钱寄回家。2012年,雷书记花11万在镇上买了一套124㎡的房子,后来装修又花了10万元。之所以去镇上买房,他的考虑是以后两个儿子成家后肯定要分开吃住,也要各自建房子,买房就是为了儿子。如果是换做他自己居住的话,宁愿在原地拆老房子重建。

(三)村庄社会内部竞争

传统的村庄是一个乡土熟人社会,人们都会很注重面子,但是社会面子竞争会在村庄本体性价值原则的规范之下。而在熟人社会不断走向瓦解的过程中,激烈甚至恶性的社会面子竞争产生,人们谁也不甘心自己比别人家差,你家有什么我家也要有什么。这类异化的要面子现象在华北农村表现得最为明显,村里的房子都建得又高又大,但是房屋内部的装修却是很差的,图的就是和别人平起平坐,甚至要压别人一头[11]。这种滑稽的面子竞争通常会在村庄内部引发跟风性的效仿,比如说去外面买房,有的地方农民就是看到别人买自己也要买,而不顾自身的实际需求和购买能力。我们此次调查的猪头岭和杨梅坑两个村,大部分都是2013年在镇上买的,有的村民说去年“刮了下东北风,刮到西南的镇上”,很多农户都从亲戚朋友处借钱,大大超出了他们的经济能力。

案例2:Y村刘副主任,今年47岁,儿子20岁,在佛山打工;女儿15岁,正在读高一。他现在住的房子是1998年盖的,考虑以后方便孙子女上学,2013年在镇里买了一套房子。这套房子面积136㎡,总价是19万元,当时付款给开发商11万元,剩下8万元分期支付。此外,他还在小区买了个价格8万元的30㎡车库,加上收房后花去的13万装修费用,因此这套房子算下来总计费用达到40万元。为此,不仅将刘副主任的多年积蓄耗光,而且还欠下亲戚朋友20多万元,他认为起码还要奋斗5年才能还清这笔债务。不过,他的房子装修好后并没有立即搬进去住,他说要等到女儿不读书了,儿子也结婚成家了,到时可以不种地再搬出去。而像刘副主任这样的买房户,光猪头岭村2013年就有十多户。正是在这种风气下,这几年该镇的房价一直在涨,从2012年的每平米1000涨到2014年的每平米1500多元。

根据我们的调查,很多村民在镇里买了房子,但是还有相当一部分没有装修也没有入住,他们必须要等到打工赚到钱后再搞装修,那已经是四五年以后的事情了。

(四)公共政策传导压力

农民是否进城买房,并不完全取决于农民的决策和市场的发展,还与政府的公共政策导向密切相关。就Y村情况看,农民的买房行为很明显受到乡村教育重心上移改革和停止审批新宅基地两个公共政策的影响。考察这两个公共政策,其本身各有政策内涵和目标,但是客观上却是借此强制性地推动农民进城买房,实现所谓的城镇化目标。

农民反映得最多的是,政府前几年把村里的小学撤销,子女上学只能到镇里的中心小学,考虑到上学不便他们才最终决定在镇上买房。而假设村里还有小学的话,他们大多数都不会买房。本世纪初以来,全国各地农村都进行了大规模的中小学撤并改革,教学优质资源向城镇高度集中,中小学生上学的距离相比于以前大大增加,农民的教育成本和教育风险都变大,此种情况下农民选择去城镇买房支持子女教育。村民之所以要去镇上买房,相当部分是因为小孩上学问题,可以算一笔账:当地小孩如果在村里每天坐校车上学,那么每个学期的交通费是600元,每年就是1200元,村民考虑下来还不如买个房子住着划算,在镇上住着方便给孩子上学吃饭休息。事实上,2004年Y村小学就只剩下一二三年级,2008年Y村小学撤掉以后,村里的小孩上幼儿园和小学都要接送。加上这几年村民的收入也提高了,镇里也有老板开始开发商品房,于是买房的就大量增加。

还有个政策就是,2012年开始当地国土部门不再审批新宅基地,村民需要建房只能在原来的老宅基地拆旧建新。虽然村民家家户户都有老宅基地,但是各户的老宅基地面积较小,要找到一块大小合适的宅基地需要与周边农户调换地块或者是私下购买,很显然无论哪种方式其交易成本都过于高昂。还有不能忽视的是,去看原来的老村子,房屋的前后间隔很小,阳光照射严重不足,村内道路也极为狭窄,根本就不适合机动车进出,即使是少数农户老宅面积够大可以新建住房,那么建起来好房子,在里面生活也还是很不方便。有少数的农户在老村子里建现代式的楼房,但是前后左右都被土房子紧紧包围着。有的农户就说,即使老村可以建新房子也要到外面建房或者买房。说到底,老村子格局已经不符合现代生活的要求,老村子的土地要能够利用,就须对老村子的整个格局有大的调整,政府和村集体就需要提供基本的公共设施。

从以上农民进城买房现象看,少数几户在外面有正式的工作或者经商发财,在县城及省会城市买房定居并且把户口外迁,他们已经能够在城镇完成家庭的再生产,算是真正实现了城镇化的市民。而其他的进城买房农民除了本身经济收入有所增加的因素以外,还有大量的非经济因素的存在,农民的自发买房行为实际上是在多重压力下做出来的。他与那些外面考学或经商顺利地留在城里的人不同,他们的进城行为带有“被迫性”。

四、农民买房后的城镇生活

农民进城镇买房后,并不意味着成为真正的市民,除了他们无法享受与城镇居民同等医疗社保等公共服务以外,关键是如何解决日常的诸多生活生产问题。如上所述,从家计模式看,这些进城买房的农民大致可分为两类:

一类是户口外迁的5户村民,他们先有正规稳定就业或者较高经商收入,然后选择迁出村庄定居城镇,他们已经多年没有与农业打过交道,以后也不可能再回乡从事农业生产,当初分配的承包地经流转由邻近村民耕种,村里的老房宅要不有年迈的父母居住,要不早已经作价卖给了村民,再不就是长年无人看管自然倒塌。比如曾经在烟草专卖局工作过的刘开德,家里的房子早就卖给了其他村民,承包地则一直由本组的刘会计免费耕种,前几年退休后他与老伴常住南雄县城,除了节假日偶尔回家看看,平日与村里基本上很少联系。这类家庭可以视为已经完成了城镇化的转型,其身份由村民彻底变为了市民,他们的子代家庭再生产将完全在城镇中展开。

二类是近几年县城和中心镇买房的30个农户,这个群体又可以做更为细微的分析。

根据笔者的统计,除却上文提到迁出户口定居南雄县城的3户以外,还有3户是在南雄买了房子,但是实际上购买后尚未入住或者居住时间很少,由于他们的经济收入并不特别突出,在房价和生活成本更高的县城买房显然承担了更大压力。相比之,大多数农户优先考虑在H镇上买房,那么为什么农民选择镇里而不是县城呢?以较为偏远的杨梅坑村为例,该村距离镇中心大约4公里,骑摩托不到10分钟就可以到达。很显然,这个距离并不妨碍农民回村耕作劳动,如此农民即使住在镇里也可以做一个农民。而如果搬到县城里面,那么就几乎不可能再从事农业,而只有完全以非农收入作为家庭的经济来源,对于农民来说这并不是当前最为理性的选择。

更进一步地看,就全国大多数建制镇而言,并不能真正称之为城镇,因为它的生产性功能都很弱,也就是说没有产业支撑,能够提供的就业岗位匮乏。典型的乡镇街区就是一条杂货街加上一个农贸市场,再加上定期的区域性集市贸易,平时小镇上人流少显得冷清。村民在小镇上买房入住以后,大多数很难靠开店做生意获得足够的收入。相反,搬到集镇上以后,虽无需交纳城市小区不低的物业管理费,但是比之于农村,基本的水电气费用还是不可避免,农民的货币支出必然是要增加的。因此,农民在城镇买房迈出了城镇化的第一步,下一步就是如何来调适应对新的生产生活环境。在H镇买房的27个农户中,又可以将其分为两种情况:

第一就是以务工或自营收入为主的12个农户,他们当前的主要收入来源是务工,土地流转给其他村民耕种,他们已经在城镇里面买房,不再打算将村里的老房子翻新。他们常年在外务工,常年住在城镇,没事不回村里面,有的甚至过年都不回村里,当然他们的户口还在村。这类农户多属于外出务工群体中境况相对较好的,他们多半年纪不大正处壮年,两夫妻的务工收入加起来相当可观,足以支撑他们的家庭暂时脱离农村农业,然而他们却隐隐约约有一种将来某天回家种地的心理预期。正因为这种脱离是暂时性的,因而他们多选择短期非正式的土地流转模式,并且大多是交给关系熟悉的亲戚或者邻居,当然如此流转租金只能是低价甚至免费。笔者统计当地基本上按照每亩50到100斤谷子进行折算,很显然,相对于黄烟的高产值,这属于明显的低租金水平。

当地农民的这种态度,与农民非农就业的特点有关。概括而言,农民非农就业有三个显著特征。一是非正规性。农民非农就业大多没有与用工方签订正式的协议,一方面是农民的法律意识不强,另一方面则是用工方在市场上享有优势,不愿意与农民签订正式协议。农民工就业的非正规性使得农民维权出现困难。二是低收益性。农民非农就业主要集中在各类劳动密集型产业上,他们多数没有技术而只能做普工,农民的工资水平还不高,同时各种应有的社会福利也是匮乏的。三是不稳定性。正是因为农民从事的是低端产业,所以市场的波动对其造成的影响就很大,他们随时面临失去工作的风险[12]。Y村地理位置毗邻珠三角,虽然农民就近省内就业相当便利,但是薪资待遇总体上还是处于低水平,就业的稳定性也无任何的保障,2008年爆发的金融危机导致众多企业倒闭,大量外出务工人员只能早早返乡[13],Y村的外出务工村民当然也不例外。

第二就是以黄烟种植为主要收入来源的15个农户。在这些农户中,有的仅仅是晚上住在镇上的房子里,白天则还是回到村里下地干活;有的则是偶尔去镇上的房子住下,甚至只是过春节那几天住在镇上图个热闹;有的农户的新房正在装修中,估计一两年内会搬进去,据笔者调查掌握的材料,他们将来搬到镇上居住以后,其生产生活模式与已经入住的农户将不会存在多大差别。也就是说,在可以预见的未来相当长一段时间内,这批农户将呈现出这样一种生存模式,即生产和生活在空间上是相对分离的状态,镇上的房子及配套服务设施构成村民的生活空间,村里的房子及土地变为更为单纯的生产空间,这样原先的宅基地可能自然地演变为农业设施用地,老房子的功能更多地服务于农业生产用途,比如村民将原来自家的房子用于养殖或者是存放粮食农具等等。

对于那种白天村里干活晚上回镇上居住的现象,当地村民总结出来的“白天农业户口,晚上居民户口”最为生动形象。村支书雷某告诉笔者,很多村民虽然已经住在镇里,但是还是要回到村里种烟,“(村民)早上吃完饭就骑着摩托下村里种地,白天在自家的老房子里面稍事休息就接着干活,直到晚上才回镇里的房子”。如村民张良生,40出头的年纪,生有四个女孩,除大女孩在外打工以外,还有三个女儿在读书,家庭经济负担比较重,2013年从外回家后在镇上买了装修房,同时在村里种了十几亩的黄烟,过的就是村民眼中的“双户口”的生活。当然,有时候农活比较重,尤其是黄烟收割期间,村民干脆住在村里老房子不回镇上了。如村民张燕军,也是刚40多岁,2011年镇上买房居住,他平常在家里帮忙带孙女,两夫妻在村里种了14亩黄烟,农忙时候整天就住在村里的老红砖房。

实际上,对于在城镇上买房居住的村民而言,无论他们的主要收入来源是务工还是务农,他们大多选择了共同的生存策略,那就是不与农业农村做剧烈的切割。外出务工的村民虽然在镇上买了房子,他们选择将承包地在村庄内部做口头短期流转,这样当他们由于各种因素在外面无法继续打工下去时,他们可以要回自己的土地重操旧业。本地务农的村民虽然逐渐将生活重心转移到了镇上,但是其生产中心还在村里,较短的距离可以保证他们的农业生产不受影响。此外,对于刚刚进到城镇居住的村民,他们生活也还没有完全地市场货币化,比如大多数村民还会在村里种粮食和蔬菜,保证家庭口粮的基本自给,市场消费蔬菜量大大低于城市居民。对于城镇化门槛上的村民,他们不会毫不现实地决定短期内迅速摆脱农业农村。

综上,进城买房的农户实际上可以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是户口已经转出村外的5户,曾经的农村人已经是如今的城市人,他们已经完全不依赖农业收入,是最早走出村庄到外面居住的一群人,他们的主要利益关系在村庄之外。第二部分是家庭主要劳动力都在外面打工的农户,这些家庭的主要劳动力比较年轻,壮劳动力在打工市场上可以获得一份不错的收入。第三类是家庭主要劳动力在家务农的农户,生活和生产空间的分离使得他们过着村镇间往返式摆动的日子。以上三类农户,除却第一类农户已经完全实现城镇化且几乎不可能再回村外,第二类农户的城镇化则是高度不确定的,他们实际上处于一个极度变动的状态。对于主要劳动力在外打工的而言,他们到了一定年龄可能就回到家里,或者用积蓄的资金做小生意,或者回村里继续种田,也就是变为第三类农户。而对于第三类农户而言,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的子女也慢慢长大,家庭的主要劳动力出现代际的继替,他们的子女到外面打工,他们自己则搬到镇里帮忙带孙子孙女。随着家庭资金的不断积累,有的子女就可以到县城甚至更大的城市去买房定居,不再与农业生产发生直接的联系,他们最终可能完成家庭的城市化。因此,就此来看,农民的城市化将是呈现出一个波浪式前进的过程。

五、小结

家计模式根本上决定着农民的居住方式。未来农村向城镇集中是大势所趋,但是在转型期农民家计模式依然是农民进城的主要限制。非农收入占据的比例越大,那么农民集中居住的可能性越高,反之,农民即使是住到了集镇上,也是不能与农业相脱钩的。由于我国农民进城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所以仍有农民回流的可能性。现在的一些政策,诸如宅基地及教育上移,某种意义上也是对农民进城推波助澜的作用,那么这些公共政策实际上也逼迫农民进城,应该对此有一定的警惕性,依靠教育政策来撬动农民进城值得警惕。

扩展来看,农业型地区农民买房行为及其小镇的发育过程,可以启发我们对于小城镇的再认识。费孝通曾经基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苏南乡镇工业的发展经验提出所谓“小城镇大问题”,认为乡镇工业发展开拓了一条离土不离乡的城镇化模式[14]。如果说此判断对于长三角和珠三角地区还较为妥当的话,那么对于中西部的广大乡镇而言,户户冒烟遍地开花式的工业发展模式已经不可能再复制,费推崇的小城镇化模式并未现实。那么基于当前各地城镇化的经验来看,小城镇未来的主要功能就是提供较为丰富的市场商品服务和较为健全的公共化服务,而就业的功能则还要在小城镇以外解决,比如说县城的工业区或者中心镇的工业区,以至于省内的中心城市。还有部分人虽然住在城镇里,但是他们还是回到村里从事农业,由于经营规模可以逐渐扩大,他们也可以获得还算不错的收入。因此,劳动就业和居住生活相对分离的城镇化可能是未来中国农村大多数小城镇的一种“常态”。

这类小城镇未来是一种常态,这与农村家庭中普遍存在的半工半耕的家计模式相耦合。所谓半工半耕,指的是工和耕之间存在紧密的联系,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农民都需要依靠这两条腿走路[15][16]。当然,这也不意味着农民任何时刻都要既务工又务农,而是说它有回乡就近务农的机会。在经济发展上升期及家庭周期合适的时候,它完全可以不顾农业全力投入到其他的非农产业,但是当他们不再外出,比如年纪稍大,就可以很顺利的来从事农业。半工半耕的家计模式要得以维持,那么城镇化的路径就显得很重要。如果是农业耕作半径过大,成本就会大大增加,阻碍了想从事农业的人回流。如果农民都进了县城甚至大中城市,再从事农业是不现实的。而只有在小城镇上,随着交通的便利及农业生产的技术化,农民住在镇上搞农业完全是可行的。他们在村庄里还有自己的老房子,都可以改造成生产设施用地,服务于他们的农业生产。

那么为什么农民进城会选择这样一个模式?众所周知,进城具有一定的门槛,进入大城市的门槛更高,因而只有农村中经济条件比较好的农民才可能选择进城。同时,进城也不是一个一步到位的事情,需要一个长期的过程。实际上,现在这样一种模式是加快了农民的进城步伐的。简单地说,现在这种年轻人进城买房,父母农村种地的家庭分工模式,是以代际剥削的方式实现家庭的内部积累最大化,这种积累有利于年轻人更快地融入城市。农村父母以各种方式支持子女进城,有的学者称做新一轮的城市剥削农村,这样的说法相当形象。现在的农民进城,他们就是家庭中的第一代市民,他们还与农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他们进城后的第二代市民的处境就完全不同了。农村与城镇的联系,就像一根脐带,农村还承担着供养农民进城的功能,如果将这根脐带割断,那么农民要不进城失败,要不就根本不会选择城镇化。

[注 释]

① 参与田野调查和讨论的还有印子、杜鹏、郑晓园、席莹、李凌方等五位博士,本文的写作是团队集体学术的成果,特此致谢。当然,一如惯例,文责自负。按照学术惯例,本文人名地名均已做技术化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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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徐慧枫

D668

A

1008-4479(2017)02-0121-08

2016-10-13

余 彪(1988-),男,江西萍乡人,华中科技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基层治理与土地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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