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涛
摘要:作为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开封朱仙镇木版年画,历史上几经兴衰,在20世纪中叶以后迨乎绝迹,经过最近30余年的抢救性保护,近年来略有起色,年画从业者稍有增加,人员相对稳定,影响力渐渐提升,艺术市场有所扩展一最重要的是,这一手工艺术及其民间艺术家普遍受到尊重与重视一然而这个工艺小族群有其特殊的技术文化,其自我保护意识极强,虽然这在“内传承”方面十分有效,而其“外传承”几乎为零,对于当前社会条件下年画的扩大生产及规模化经营极其不利,工艺小族群狭隘的文化意识已经成为制约开封朱仙镇木版年画发展的瓶颈。从族群文化角度揭示这一特殊现象,对它的传承发展或有裨益。
关键词:中国传统工艺;非物质文化遗产;木版年画;工艺小族群;内传承;创新机制
一、开封朱仙镇木版年画的兴衰与工艺小族群文化
朱仙镇木版年画作为古老的汉民族传统手工艺品,堪称中国民间艺术宝库中的一颗明珠。它以多变的造型粗犷的手法质朴的风格明快的色彩简洁的内容,携带着中原农村浓郁的生活气息,在旧时代就颇受广大百姓喜爱,其市场范畴一度拓展到长城内外大江南北,中原更是它不可动摇的坚实领地。在它的盛期——清代康熙、乾隆年间以至清末,曾带动朱仙镇这一中原小镇蓬勃发展,人口大幅增加,市场极度繁荣,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盛况空前,堪比今天的深圳从小渔村华丽转身的样子,也因此跻身于全国“四大名镇”之列,与当年的汉口、佛山、景德镇并驾齐驱。
显而易见的是,朱仙镇木版年画是封建时代在民间文化环境中孕育生长并发展起来的,它的繁荣有着极强的民间色彩与族群文化特征,或者说它具有浓厚的小农意识,它是旧时代文化发展的产物,应运而生,应时而兴,顺势而盛,同时也会随着时代的变迁小农经济的转型以及由此而带来的族群审美文化移位而自然衰落。追踪朱仙镇木版年画的族群文化根源及表现,可以使我们认清这一民俗化民间艺术在传承方面的特色与困境,揭示它在历史上时兴时衰的个中原因,从而去更好更科学地抢救它、保护它、传承它,而不是盲目扶持,使事与愿违。
开封朱仙镇木版年画作为一种艺术文化现象,它的兴盛与衰落,既有地理环境因素,又有文化生态因素,也是时代大势所趋:尤其是它的衰落,并不是偶然现象,而是历史的必然,与它一同衰落的是我国整个的木版年画手工艺行业,全国著名的年画生产基地,如天津的杨柳青,江苏的桃花坞山东的杨家埠,陕西的武强、四川的绵竹等,几乎都在同一个时期先后衰败下去,从此一蹶不振究其原因,不外乎时代航运交通及与之关系密切的戏剧文化的衰落,对此,笔者已在另文中有所探究。
然而,如今人们并非愿意看到诸如开封朱仙镇年画之类的民俗民间文化自行逝灭,作为曾经的民族文化记忆,作为有形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作为掌握在少数族群手中的稀有手工技艺,我们不仅不愿意让它消失,还冀望它的永续传承,乃至于复兴
因为作为年节文化的组成部分,木版年画赖以生存的依据没有消失,逢年过节人们张贴年画的热情不减,那种旧时代趋吉避凶的族群文化心理依然存在。那么,为什么木版年画的复兴如此艰难?为什么国家扶持、政府管理都不能让这一行业有像样的发展?无论在规模生产上,还是在市场营销上,如今的开封朱仙镇年画仅仅足够维持而已,造成这一状况的原因何在?它为什么不能像其他行业那样一呼百应、应声而起?它在传承与发展方面遇到了什么问题?
通过反复考察,笔者发现,阻碍开封朱仙镇木版年画发展的因素虽多,但是最根本的还是工艺小族群文化的局限。工艺小族群文化既是开封朱仙镇木版年画兴盛的动因,也是它如今继续发展的障碍,这一根深蒂固的旧有文化习性,让外力根本无法对它的发展产生太多影响。
族群有大小的差别,其文化内涵与特征既有区别,亦有相通之处。大的族群可以等同于一个民族国家,小的族群可以是一家一户或数家数户,或无数家无数户,甚或一个家族几个家族。因此族群文化也因大小族群的不同而不同,大族群文化具有跨地域跨民族的共通性,比如我国传统的乃至今天仍存续的年节文化,就是典型的大族群文化,也正是这种大族群文化,作为木版年画的消费群体,在催生朱仙镇木版年画从萌生到繁荣的过程中功不可没,它的农耕文化特性、它的民间意味、它的民俗特征,都使得这种地方性小族群特有的手工艺品极受推崇,直至带动朱仙镇从弱小到盛大,并逐步走向繁荣。大族群年节文化是朱仙镇木版年画兴盛的大背景大支撑,是整个族群生态文化中的重要依托。从古至今,这一大族群年节文化并末发生根本改变,年节风俗也一脉相承,然而从年节文化派生出来的木版年画业却发生了翻天巨变,由盛而衰,甚至几近灭绝,这一点很值得思考,它显然是木版年画小族群文化——我们姑且称之为“工艺小族群文化”——自身的问题,尽管其他因素如航运的改变现代印刷术的出现中原戏剧文化的衰败等等也在不同程度上起着作用。
工艺小族群文化,具有地域性单一性和家族性,因此也具有私有性、封闭性、脆弱性与顽固性特征它的单一。自有与封闭主要表现在它在传统手工艺的内传承方面极具韧性。所谓“内传承”,在中原农村又叫“门里滚”,这种普遍存在于工艺小族群中的文化现象,其核心内容是祖传、家传,或者直白地说是“传男不传女”,并形成风气。“传男”是家族自身稳定可靠的继承方式,并且可以一代一代传承下去;“传女”,一旦女儿出嫁,女儿就可能将手艺传给外姓,自家的绝艺就没有“独门”特色,或者说绝活外流了。说它是种“风气”,其实也正是这个工艺小族群文化的主要内涵——一种司空见惯的风俗,一种无法挑剔的自我保护。这种家族文化形成于封建时代,生长于民间,流行于农村社会,对此谁都不觉得过分,谁都不认为不合情理。张家会做豆腐,它的邻居世世代代都无法得其诀窍:李家会炸油条,连它的亲戚也难窥其一二。代代相传的家族手工艺文化所特有的这种局限,其实也是一种天然的保护。手艺在农耕社会就是养家糊口乃至发家致富的特殊手段,学会的人多了,这个饭碗里的粥自然会被分出去一部分,其中的损害是不言而喻的。于是便形成了这样一种工艺小族群文化共识——手艺不外传,其他人也别自讨没趣。
朱仙镇木版年画的这种工艺小族群文化特征极其明显,在一定程度上确实是阻碍其规模发展、市场开拓的重要因素。现有的朱仙镇木版年画手工艺制作者都有自己的金字招牌,各家都有悠久的传承,各家的手艺历史都可以追朔到三代以上,甚至更远,并且这种传承史他们是作为一种自豪而不加掩饰地宣传的。历史上朱仙镇木版年画都开有门店,都有一个响当当的店名,如晋泰永、振源永、豫盛荣、德源,万同、万通、万和、天义德、天成德、大天成、二天成、曹家、天盛、和成、天瑞,二合、二合永,永盛祥、泰盛、三成义等等,他们都喜欢将自己的店号刻在作品醒目的位置。在最兴盛的清代中期,开封朱仙镇木版年画店有几十家,随着社会发展,时代更迭,只有极个别的延续下来了,大部分因为时局动荡,这种手工艺作为糊口工具风光不再难以为继,被自然放弃:或者因为战乱随着家族的外迁而消散:或者由于家族绝后后继乏人而消亡。
新中国成立后,这种手工艺业者尚有十来家,由于木版年画季节性制作特征以及对私有制的改造,开封朱仙镇木版年画曾经的繁荣不再,市场极度萎缩,生产经营步履维艰。1953年,开封市组织起部分民间艺人成立了“木版年画制作社”,是为私有制手工业者改造的一部分,这一组织在“破四旧”风潮中摇摇欲坠,终于在“文革”期间被解散。随着集体所有制的普遍施行,以及一定时期手工艺行业一度被禁止,开封朱仙镇木版年画制作工艺也随着老一辈匠人的过世自然消亡者占多半。任何技术,一旦失去了经济效用,它的地位会急剧下降而其传承也会自然中断到“文革”后期,朱仙镇木版年画几乎无人提及,那些老艺人也被改造成了地地道道的种田农民。个别人偷偷摸摸做一些木版年画,不过是练练手、挣些小钱,20世纪70年代末的改革开放让朱仙镇木版年画重现生机,朱仙镇政府于1983年又成立了“河南朱仙镇木版年画社”,将部分木版年画手工艺人组织起来,对木版年画的传统工艺进行挖掘和整理,以集体的名义制作木版年画。据说当时这里聚集有五六位资深年画刻版民间艺术家,所收集的年画古刻版也数目可观。现在年届七旬的尹国全是其中之一,他当年正值青壮年,他是天成老店的嫡传,因为有家学,主要负责刻版,这是年画制作的核心,技术性很强,如果没有得过真传,一般人很难掌握。尹国全的手艺确是家传,他家在朱仙镇附近的小尹庄,世代从事木版年画制作,手艺学到手之后,曾多次偷偷尝试雕刻印制,包括在一般木板上制作,也因此被审查训斥过。由于特殊年代对手工艺业者的严格禁止甚至迫害,朱仙镇成立木版年画社之初,尹国全都不敢承认自己还会这门手艺。因此集体所在有的木版年画社的成立,给这些家有传承的老艺人新艺人一个合法的公开制作木版年画的机会和条件,使这门绝活不至于生疏或遗忘,因此尚有不少积极作用。尹国全说他在木版年画社刻版数百块,觉得这项即将失传的手艺有了用武之地。
随着市场经济的逐步放开以及个体从业者的合法化普遍化,原来担心失传的手艺,反而被担心外传的心理所取代,一度被遗忘的工艺小族群保护意识马上抬头。20世纪80年代中期,国家启动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程,在河南,朱仙镇木版年画较早地被列入名录,以冯骥才、薄松年、薛永年等为代表的国内知名艺术家、专家学者给朱仙镇木版年画以高度重视,多次在开封或朱仙镇召开全国性的相关专题研讨会或论坛,各大媒体高调报道,冯骥才还特邀尹国全这位老艺术家在北京举办的世界非文化遗产大会上作现场表演,引来众多国际友人的交口称誉。这一系列的举措使这些民间老艺术家们认识到:时势改易,祖传的老手工艺真的很有价值,因此除格外珍惜外,便更加严密地保护着这一绝艺不致外传。在朱仙镇,早在集体所有的木版年画社成立之前,以家庭为单元的木版年画作坊已相继悄悄恢复生产制作,至2007年年画社解散,各家名正言顺地经营起木版年画店铺,并扯起了封存了几十上百年的旧招牌,朱仙镇木版年画又重回它先前自发自觉自为和自生自灭的状态,“门里滚”观念随之再度加强,而以往在大集体中所做的刻版版权,便成了彼此纠葛的源头。
“同行是冤家”是工艺小族群文化观念的又一种表现。对于工艺小族群而言,只有自家,没有人家:只有竞争,没有联合。由于层次有高低,销路有不同,版权无界定,模仿成了普遍现象。即使在今天,虽然名为各家各门,而版画的题材、内容甚至手法都相差无几因此,手艺虽然不会交流,但敌视和怨言会不断滋生,有些因为版权问题还打起了官司。而过去集体年画社的刻版也成了彼此仇隙的焦点和导火索,实质上相互排斥的小族群文化心理才是真正的根源。在朱仙镇之北25公里处的开封市,以老艺人郭泰运为核心成立了“开封木版年画社”,之后又成立“开封木版年画博物馆”,而这一年画社在朱仙镇众多年画手工艺家看来是不能被承认的,原因是:其一,开封朱仙镇木版年画离开了朱仙镇这一本土,已经不是原汁原味的年画艺术了;其二,郭泰运是木版年画的“见证者”,不是传承人。工艺小族群文化特征又一次显现出来。笔者浏览过第一版的“河南省首批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朱仙镇木版年画首次上榜,共有两位木版年画业者在名录之中,一位是朱仙镇本地的木版年画家尹国全,另一位就是郭泰运,而郭泰运确实是以“朱仙镇木版年画见证人”的身份上榜的。据他们认为,这“见证人”只能说明他参与过年画的制作,而“传承人”才是真正的年画制作者,这里边有相当大的区别可是他们不知道,郭泰运还被授予“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代表性传承人”,其中特别标注有“朱仙镇木版年画”类。
二、从名实之争看朱仙镇木版年画工艺小族群传承问题
其实,名份之争就是生存之争,是实际利益之争,这在以朱仙镇木版年画为生的工艺小族群眼里十分重要。因此,无论是家传的手艺,还是自创的作品,都不能被侵犯被模仿。他们在这方面的保护意识相当地强。家传的手艺一般人学不来,家族内部有严格的规定,不能外传,这一点几乎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只要看看几十年来朱仙镇木版年画的店铺数量就可以明白:原来是几家现在还是几家,没有增加也没有减少,一句话,这种手艺别人没法儿学,也没有地方可学镇里边各色商品店铺都呈几何状态增加,各种手艺包括一些绝活也都层出不穷,生生灭灭,十分频繁,唯独木版年画手艺一门相传。
上文已经提及,作品抄袭模仿在朱仙镇木版年画制作中成了普遍现象,虽然是各家各户的门店,可作品内容形式乃至颜色等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是谁家的线刻得比较舒服,谁家的颜色比较纯正,谁家的套印比较吻合而已。目前,年画的题材几乎全是传统的旧题材,就那么几种,谁也不比谁新,谁也不怕陈旧。这也是年画小族群特有的现象。个中的原因笔者分析有三点:一是没有能力创新。大家认为守着老祖宗就够吃了,足以生存,再加上如今国家扶持非物质文化遗产,日子差强人意,比起几十年前或比着种地过日子的人,不知好到哪里去了——小农的知足意识限制了这个族群向前向外拓展的积极性,安于现状,守旧保守不创新成为其主要特征二是消费群体的怀旧心理来这里购买年画者已经不是旧时代的普通百姓家,也不是在逢年过节,而是在平时,时不时地有一些零散客户从外地赶过来,购买的都是旧题材、旧内容、旧样式,但凡新作都无人问津。为了迎合顾客心理,如今这些年画制作者也都以旧翻旧,以新补旧,根本不用顾忌落伍、掉队之类三。是有创新能力但是怕抄袭,版权无法得到保证。不能否认,在现存的朱仙镇木版年画从业者中有一些确实有天赋、有创造能力,只是由于没有完美的全新保护机制与办法,有了新创作也不敢拿出来示人,因为这种新东西不久都充满了朱仙镇各家各户的年画店。于是宁愿大家都按部就班,宁肯无所作为,别人也不能跟着捞好处。笔者采访到这样一位民间艺术家,极具创新能力,他创作的新版年画多达数百块,可一张也不印制,一片也不发售
问其原因,就是担心别家模仿他说你今天刻出个新样儿,过不几天另几家的店铺里也堂而皇之地挂上了。在这里没有版权保护,他曾多次向政府及相关部门(县市级版权局)反映,无人关心,不起任何作用,官员们甚至认为这是正常现象,提到版权甚至觉得可笑于是这位民间艺术家就很极端地做了两件事儿:一是将创作的新版年画统统封存起来,以留给子孙后代,等环境许可时再拿出来;二是将创作的新版卖给外省外地,挣些经费,让这版权“远嫁他方”。如今山东的一些木版年画新版其实都是这位老民间艺术家创作、售卖的。听来不可思议,但确是事实。工艺小族群的自我保护意识以及排他心理造成了这种尴尬局面,数百年来千人一面,千篇一律,毫无新意可言。通过上述可知,其实并非如此,朱仙镇木版年画的创新精神历来就是很强的,只是工艺小族群观念与狭隘的家族意识将之掩盖、泯灭了。再加上政府管理部门的不作为,让这种状况更是雪上加霜。
开封朱仙镇有一位叫张继忠的年轻画家,有知识,有文化,有创新意识,他开办的年画店铺叫“万同老店”,也是清末知名品牌,在当地颇有名气。这位年画家擅于在“新”上做文章,曾申请获批一项市级科技项目,主题就是朱仙镇木版年画在当下的创新问题。作为评审专家之一,笔者注意到一个现象:即便搞创新谈论创新,在朱仙镇也是个别人的个别行为,族群姻亲抱成一团,外人概莫能入。张氏所做的年画创新,前期是有成果的,即将传统的朱仙镇多色套印木版年画改造为纯大红色年画,这种红几近于宫廷红,因此其中的线刻部分减少了弱化了,传统的刻板技术降低了,套色工艺也简单化了,木版年画的味道因此改变。笔者认为这未尝不是一种创新,因此值得倡导值得扶持据张继忠本人讲,这种“新年画”一出现,市场销路就很好,已经有不少的订单。也许是为了拿到这样一个项目、得到一些资金,也许是一种言过其实的宣传,总之,从作者口里,其市场前景十分可观但是,通过一年多的观察,实际效果并非如其所言,尽管这种绘画在年节期间在开封市北城门楼上以大画幅形式悬挂过
而在其他木版年画家眼里,这样的创新根本就是对朱仙镇木版年画的糟蹋,不仅在工艺上简单得无技术性可言,从艺术效果上看也俗不可耐。因此,他们不仅不愿意仿效,更不愿意承认。
面对年画创新,这些工艺小族群中竟有如此根深蒂固的艺术认识,是笔者始料不及的。笔者曾问过其中的一位老艺术家什么是木版年画的创新。他说:用传统的方法,表现现代的题材内容,不改变固有的效果,这才是创新比如,他曾于,2008年应邀创作了一套四联幅的北京奥运会纪念邮票,现代的内容、生动的运动形式,再加上原汁原味的朱仙镇木版年画制作工艺,的确既古朴又新颖,颇受青睐。然而,这一他独家创作的邮票型(含小型张)木版年画,很快为镇上各家门店所模仿,几乎每一家年画店里都有这种形式年画,单幅的横轴的,应有尽有,连内容题目都一模一样,外人根本分不清到底是谁家的原创。这位老年画艺术家也因此大受伤害,几次三番与版权部分协商无果后,从此不再印制新版年画作品。
可见,工艺小族群社会文化中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封闭与自我中心。朱仙镇木版年画事业在历史上开始就是单打独斗,后来,在它的盛期成立过协会,有过实质性联合。当年集体所有的朱仙镇木版年画社在一种特殊社会背景下运行,由于没有小家族文化的支撑,都想“留一手”,最终不欢而散,走向解体从此各家各户均视对方为竞争对手对头加以敌视,老死不相往来现象十分普遍。这种文化现象不仅制约了朱仙镇木版年画的创新创造,也使得这种自发自为的手工艺品生产始终处于无序状态,政府的管理显得无能为力。
在朱仙镇,木版年画工艺小族群的自我保护意识还体现在店名之争上。多年前去朱仙镇考察,发现一个颇为奇怪的现象:一个镇上有两家“天成老店”天成老店是传统朱仙镇木版年画名店,传承久远,作品粗犷与精细相结合,色泽润泽古雅,是朱仙镇木版年画艺术风格的代表之一,许多著名作品上面都刻有“天成”二字,店名十分响亮。这里出现两家“天成老店”,其中必有缘故。果然,进一步了解得知,这两家同时悬挂同一店名的年画店,为争店名官司打了好多年两家同姓尹,都是过去“天成老店”的后人,但是虽为一姓,一为正宗,一为旁宗,或者说一为嫡传,一为副传,因此,嫡传一家状告另一家侵权。据称,这场店名之争的官司从政府打到法院,从镇里打到县里市里,始终皆不了了之。近年来,随着朱仙镇木版年画的名声再起与利益扩大,这一官司越来越越不容搁置。笔者曾经与作为原告方的一家有过交谈,问他这个官司的起因,他说他才是正宗天成老店的传人,另一个挂此牌子的虽为近宗,同姓尹,但与天成老店无关然而后者地理位置优越,靠近原朱仙镇木版年画社,又临近岳飞庙与关帝庙这一旅游中心区,因此许多人误以为他为正宗,因此才上诉到法院。最近的一种状况是,被告的“天成老店”匾额上的“天成”二字给遮掩住了,进到店里,所有宣传文字中的“天成”二字都被贴住或者抹去,不用问,这场店名的官司之争有了结论,这家店铺不能再以“天成”二字命名。
这里面就透露着强烈的品牌意识与小族群手工艺从业者的排他性。若说其中存在自私自我的成份是可能的,然而从版权意识或保护旧有传统名牌的角度看,这场官司又未尝没有价值:它使真正的“天成老店”还原了本来面目
从木版年画的核心工艺刻版创作来看,“天成老店”的继承者确实技高一筹:从作品的制作及艺术风格看,也是这正宗的一家显得更有艺术性更具活力。对于木版年画这种手工艺性很强的民间艺术作品来说,正宗与不正宗正传与他传确实有天壤之别。有的人只会模仿,有的人却不断地创造:有的人只能依赖他人生存,有的人则靠智慧开拓。社会理应保护具有创新精神的群体,而事实上,由于这一工艺小族群社会成员与社会关系的复杂性,所有的法律法规都显得苍白和无力。
族群社会的行为不完全以法律为准绳,族群社会的约定俗成性也具有强大的约束力。即以朱仙镇木版年画制作而言,这个店名该是谁家的人心自有公道,诉诸法律只是一种外力,其实在朱仙镇人心目中,这场店名官司胜负早已一目了然
之所以有这么久的诉讼过程,不过是当事的一方不愿轻易放弃这一金字招牌而已,说白了,还是一个利益在里边。对于胜诉的一族,官司赢了,名正言顺,利益将不再受损:对于败诉的一族,不仅名分没有了,传承更谈不上。换一个思路:为什么不再另立门户闯出个真正属于自己的牌子呢?为什么一定要“倚老卖老”呢?答案恐怕是明确的:没有这个实力,没有这种可能技术的严密保护让同宗尚且不能窥其一二,一个店名尚且与宗亲对薄公堂,其他人更是想入非非了。因此,朱仙镇木版年画除了这种天然地继承之外,已经不大可能有扩大扩展的趋势。概观目前的朱仙镇木版年画发展状况,从传承角度看,它的衰落自在情理之中。尤其是在过去几十年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影响下,宗人传承面临着巨大危机,尽管朱仙镇地处农村,基本上可以生二孩,但一辈单传的现象比较普遍;如果这家真的没有了儿子继承,那么它的失传则是不可避免的:从工艺小族群的习惯与心理上说,传男不传女是永恒的法则,即便“绝户”了,也不能传给旁人。再加上在社会发展进程中,年轻一代未必都视这些传统的老玩艺儿为传家法宝,一些人愿意继承祖业,而一些人喜欢另寻他途。如果木版年画工艺小族群中出来一两位真正的名校大学毕业生,他多半不会再回到这个败落中的小镇谋发展
就目前看,朱仙镇全镇大约有五六家木版年画社,各家都有自己天然的传承人,六七十岁以上的老艺人在支撑着门面,儿子一辈已经当然地挑起制作年画的大梁,而孙辈们也在家族的熏陶中心无旁骛,踏踏实实地学起自家的独门手艺来在这里,多数是祖孙三代共同经营同一家店铺,生意兴隆,衣食无忧。与年轻一代谈起未来谈起理想,他们会觉得很茫然,难道他们骨子里就有这种工艺小族群的基因?
由于民族大族群年节文化日趋多样化变异化,木版年画赖以存在的根据不足,年节大规模的年画需求已经不是木版年画的主流市场,民间味十足的木版年画作为一种民族记忆,已然成为一种纪念品奢侈品,成为一种独特的、受保护的对象。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一部分,它的消费群体必然日渐缩小,扩大再生产的必要性,可能性都十分渺茫。由于这个工艺小族群内容文化习俗的限制,它的传承与发展都面临着较大的困境那么,它今后应当走什么样的路子?专业化艺、术化之路能否行得通?养育在温室里的木版年画业有多大的前途?它的内传承一旦出现断裂将何以为继?一家一户的生产方式能不能改变?这种工艺小族群文化可否更新?种种疑问充斥着这个神秘的工艺小族群,它的文化内涵尚待进一步厘清,它的发展前景有待进一步探索。
(责任编辑:贾明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