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伯庸
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是著名的古典四大爱情悲剧之一,在中国家喻户晓。不过很少有人知道,这段缠绵徘恻的爱情故事,它的诞生过程,却并非那么简单。
明代有一个学者叫徐树丕,在《识小录》条目有一个记载,说“梁山伯祝英台皆东晋人”。南朝梁元帝所作《金楼子》里,也提到了梁祝的传说。可见在六朝之时,梁祝故事的雏形就已经出现了,在民间广为流传。
可惜的是,这一时代的梁祝,只在一些典籍上留下语焉不详的痕迹。梁祝真正形成故事,要到唐代的传奇故事集《宣室志》。《宣室志》里讲,祝英台是上虞人,女扮男装去游学,认识了会稽梁山伯。两人相爱,却遭家中阻挠。最后梁山伯抑郁而死,祝英台愤而跳入坟墓中,同穴而死。作者还煞有其事地记载说,当时的丞相谢安,请封祝英台的墓为义妇冢。
不过这时候,梁祝只是简单地同穴而死。一直到了宋代,细节才逐渐丰富起来。在北宋的一本方志《咸淳毗陵志》里,说当地有一个“祝英台读书处,叫做碧野庵,还有两句诗叫做‘蝴蝶满园飞不见,碧鲜空有读书坛。”这是第一次把梁祝的故事和化蝶联系到一起。
不过这个“祝英台读书处”的桥段,其实是一个天大的误会。这里最早是东吴孙皓封禅的台坛附近,石刻很多。时人来这里观摩石碑,揣摩书法,故而竖了这么一个路标,叫做“英台读书处”,附近植被丰富,以蝴蝶众多而出名。这里的“英台”,是地名,和祝英台全无关系。
但民间老百姓可不管这个源流考证,他们口耳相传之间,在前面加了一个祝字。于是这个“读书处”加入到梁祝传说里来,还顺便把蝴蝶这个特点带进来,演变成了“化蝶”这么一个美好的桥段。
从这个小小的变化可见,民间传说有很强的创造力,它擅长把一些古迹与传说通过附会、误解、谐音、合并等方式融合到一起,给故事添加新的活力。
梁祝故事在漫长的流传期间,也衍生出了种种个性鲜明的版本。在侗族的北侗山歌《梁祝》里,有这么一个细节:祝英台送给梁山伯一个白银手圈,让他回家去求亲。在汉族的梁祝故事里,是没有这段的,白银手圈是典型的侗族饰物,而祝英台出场的形象,则是“身穿罗缎亮晶晶,金银项圈闪闪亮”,活脱脱一个侗族少女的装扮。
更好玩的是,在侗戏《山伯英台》里,两个人同住一起,梁山伯扛来几块木料,自己打家具做牙床,艰苦奋斗,自力更生。会木工活,这恰好是桐族男子所必须要具备的基本技能。其他少数民族的梁祝故事里,同样呈现出类似的特点。白族里的梁祝,要亲手盖学堂。布依族的祝英台,是挑水回家的半路上遇见梁山伯,一见钟情。在中原地区的梁山伯是文弱书生,祝英台是个大小姐,两个人可断然不会这么干活。
其实并非只是中国少数民族区域,在整个东亚的文化圈内,梁祝故事都在当地产生过影响,并演变出了颇具特色的文本变化。比如在韩国忠清南道,也流传着一个梁祝民间故事,就和我们熟知的版本基本相同,但里面多了几个有趣的细节。一个是梁祝两人求学期间,一起去洗澡,祝在上游,梁在下游。祝英台想告诉梁山伯自己身份,但又羞于启齿,就把心意写在柳叶上,顺水漂下。梁山伯见到柳叶传情,才知道祝英台原来是女儿身。
这个民间传说的演化过程,并不局限于古代与近代,甚至到了现代,仍有变化痕迹。在八十年代初时,曾经流传过一个打着“还原历史真相”的梁祝故事。故事说,祝英台本来是南北朝的一位侠女,行侠仗义。当地有个恶霸马太守,家里囤满了银子。祝英台前去盗银,反而中了太守之子马文才的埋伏,不敌而死。老百姓觉得她很可怜,遂偷偷立了一块石碑。
后来这石碑被尘土掩盖,藏于地下。到了明代,鄞县当地来了一个县令叫梁山伯,勤政廉明,深得百姓喜爱,在任上染病身亡。百姓给他建墓时,无意中挖出祝英台的古碑。当地人不能迁坟,又不愿惊动这位侠女,左右为难之际,索性把两人合葬。后人以讹传讹,这才有了梁祝的故事。
当然,这个说法不是真的,梁祝的记载唐代已有,不会到明代才开始流传。不过和其他梁祝故事相比,这个故事多了一点点版本学和考证精神,也算得上是梁祝故事在当代流变中的一个异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