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瑜
蔡婆婆是《窦娥冤》里的女二号,同时也是剧里当之无愧的灵魂性配角。她的行动贯穿戏剧发展的始终,艺术形象具有多面性。究其根源,是生活环境和本性使然。对蔡婆婆形象的鉴定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概括清楚的,需深入文本,联系其生活背景,才能避免误解、偏解这一典型人物形象。
一、蔡婆婆之小传
蔡婆婆首次登场时就介绍了她的家长里短。蔡婆婆自称楚州人氏(宋楚州山阳郡,今江苏淮安地区),家里原是三口人,丈夫不幸亡逝后,剩下蔡婆婆与八岁的儿子相依为命。家里钱财够两人温饱过日,平时也收取“羊羔利”谋生。后因借债人窦天章无力偿还蔡婆婆的本钱利息,蔡婆婆便向他讨了七岁的端云做儿媳妇。后一家三口搬至山阳县居住,继续靠放贷过活,然而窦娥(端云)十七岁与夫成亲不到两年,蔡婆婆的儿子就因害弱症而去世。自此,家中只有蔡婆婆与窦娥相守过日了。
蔡婆婆所行动的区域有二。一是楚州,此处应是她或丈夫的祖居之处。在楚州,蔡婆婆要了端云与她做儿媳妇,此是以楚州为始;至后来窦天章在楚州刷卷翻案并收养蔡婆婆,此是以楚州为终。二是山阳县,山阳县分为两个地点,其一是在城内,其二是城外。山阳县城外蔡婆婆讨债险被赛卢医勒死,张氏父子死皮赖脸地跟到蔡婆婆的家里,后引申张驴儿错药死张父,桃杌冤判等一系列剧情。蔡婆婆的行动地点以楚州为始终,中间贯穿山阳县。
剧中有三处提到蔡婆婆的年龄,“况你年纪高大,六十以外的人,怎生又招丈夫那”,“你如今六旬左右,可不道到中年万事休”。这两处是十三年后窦娥劝阻蔡婆婆毋要招夫时所说的。“我看你也六十外人了,家中又是有钱钞的,如何又嫁了老张,做出这等事来?”这一处是窦天章重刷案件时对蔡婆婆的审问。十三年前,蔡婆婆首次登场也说:“不幸夫主亡逝已过,止有一个孩儿,年长八岁。”蔡婆婆是四旬左右有的孩子,丈夫已亡逝,却在六旬左右又相继失去儿子和媳妇两位嫡亲。“可怜他无妇无儿,谁管顾年衰迈”。
知人论世,蔡婆婆孤儿寡母相守过日,夫主确有遗留些家财,但“羊羔利”的收取却并非顺利,借高利贷者或是无力偿还之辈(如窦天章),或是歹念行凶之流(如赛卢医),蔡婆婆所谋生的工具十分不稳定,家道渐渐衰落,晚年又要经历白发人送黑发人之痛,苦不堪言,她是底层百姓在生活中苦苦挣扎的真实写照。
二、蔡婆婆之性格
“不须长富贵,安乐是神仙”,蔡婆婆上场诗如是云,她看重的不是大富大贵,而是安安稳稳地与亲人一起过平安快乐的日子,远离一切是非,软弱、妥协、虚伪、麻木的性格特点由此可见一斑。
(一)软弱与妥协
蔡婆婆作为债主,轻信赛卢医,被哄骗至郊外险些丧命。侥幸得以从赛卢医的毒手下活命,在万分恐惧下,又毫无防备地将家中的情况和盘托出,更在张驴儿父子的淫威中许下自己和儿媳的亲事,“我不依他,他又勒杀我。罢罢罢,你爷儿两个随我到家中去来”,这个妥协之举无疑给自家招来了杀身之祸。张氏父子强行住入蔡家后却也不安分,张驴儿为实现“接脚”的初衷,竟想药杀蔡婆婆,张孛老阴差阳错喝下毒汤死亡,张驴儿于是拿着张孛老的死亡作为要挟蔡婆婆和窦娥的筹码。面对张孛老的突发死亡,蔡婆婆已是哭哭啼啼地乱了手脚,面对张驴儿“你教窦娥随顺了我,叫我三声的的亲亲的丈夫,我便饶了他”的无耻要求,蔡婆婆更是惊慌失措,“罢么,你不要大惊小怪的,吓杀我也。可知怕哩。可知要饶哩。孩儿也,你随顺了他罢”。蔡婆婆一连串不假思索的回答,只是希望息事宁人,大事化了,小事化了,安安稳稳地过自己的小日,远离官府,远离是是非非,便一一答应了张驴儿的荒唐要求。在公堂上,对于桃杌的屈打成招和冤判,蔡婆婆胆小怕事、软弱妥协的性格再次显现出来,对于这些黑暗的官场门道,她无力招架,不会辩解,也不敢有所作为,没有抗争,有的只是默默承受,心甘情愿被迫害、被奴役。
(二)虚伪与麻木
当蔡婆婆出于无奈把张氏父子带回家时,知道自己闯了祸,便试探地询问儿媳窦娥的看法,更是做足了前戏,先是“泪漫漫不住点儿流”,再是“一半儿徘徊一半儿丑”,却是隐瞒了自己暴露家里情况的事实,说道:“不知他怎生知道我家里有个媳妇儿……莫说自己许了他,连你也许了他。”到第四折重审案件时,蔡婆婆亦说:“那张驴儿常说要将他老子接脚进来,老妇人并不曾许他。”这些念白自相矛盾。蔡婆婆一生所经历的曲折使她的心灵或多或少的麻木,从险些被赛卢医害命,到张驴儿父子的威逼迫害,再到桃杌的昏庸冤枉,她都默默承受,委曲求全,旧式妇女的奴性使蔡婆婆在面对这样的不公平对待时,只能怨天尤人式地发出一声“兀的不痛杀我也么哥”的悲叹。再者,蔡婆婆在所有的人物关系中,从来都不是占主导地位的那一个,催债、逼婚、污蔑、受冤等,可以是说她性格的软弱、麻木造成了她处处身不由己,一步步陷入社会的泥潭中。
三、蔡婆婆之品质
尽管蔡婆婆的性格特点有其市侩性,却亦不可忽略她善良的品质。蔡婆婆心性简单善良,为人母甚是慈爱。看上端云要其作媳妇后,不仅免了窦天章四十两的债务,又送他十两赴试的盘缠,这是她与剥削阶级的本质区别。
对于窦天章来说,赶考路途遥远,钱财稀缺,且前途未定,带着窦娥同行,不如为她寻一个安定的地方,自己也可以心无旁骛地考取功名。相比窦天章,蔡婆婆对窦娥更是尽到了做家长的责任,在窦娥二十年的短暂人生中,自七岁起就在蔡婆婆家过温饱的生活,与蔡婆婆生活的时间也最久,蔡婆婆对待窦娥可以说是“做亲女儿一般看承”,“当自家骨肉一般”,在其生命中扮演了重要的家长角色。值得一提的是,窦娥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童养媳,蔡婆婆对她无虐待行为,并没有以家长或是卖主的身份去控制压迫窦娥,不论是出去工作(催债)还是商量家事(许亲)上,始终给予窦娥尊重,窦娥在蔡家确实是有一定的话语权的,否则就应该像《萧萧》里的萧萧、《呼兰河传》里的小团圆媳妇一样,或是被扭曲了心灵,或是浑浑噩噩地被生活磨去棱角。
在窦娥为她顶罪的时候,蔡婆婆并不是否认窦娥的牺牲,而是痛心窦娥的遭遇,悔恨自己的行为,几度痛哭。只是在衙门前,蔡婆婆软弱麻木的性格再一次占上风,她畏惧权力,不敢抗争。尽管如此,蔡婆婆却有其品质的闪光点,如此为她申辩,是因为蔡婆婆并不是刻薄成性、收取不义之财、致人于死地的恶毒妇人。她善良慈爱,作为债主,无盛气凌人之势,作为家长,对晚辈怜爱宽容。
剧情结尾,窦天章收养蔡婆婆,这也从另一个侧面说明蔡婆婆不是负面人物,作者让她得以善终,正应了窦天章当日说的“此恩异日必当重报”,可谓是善有善报。而这收养工作由窦娥向她父亲主动提起,亦表明蔡婆婆与窦娥十三年的感情是极深厚的,并不是简单的婆媳关系。
四、蔡婆婆性格与品质形成之原因
软弱妥协虚伪麻木的性格与善良慈爱的品质在蔡婆婆身上统一呈现,是主观因素和客观因素共同造就的产物,有其特殊原因。
首先,蔡婆婆生活在特定的社会环境中。“早在元贞年间,时人就指出了世祖忽必烈时期的如下‘时弊:‘官吏奸贪,盗贼窃发士鲜知耻,民不聊生,号令朝出而夕更,簿书斗量而车载。庠序不立,人才无自出之由;律令不修,官府无常守之法。舍真儒、用苛吏,弃大本而求小功,空中国而事外夷,取虚名而获实祸。”“系狱之囚,冤抑莫释;在位之士,奸恶犹存。”蔡婆婆的性格正是社会对她荼害的结果,精神极度匮乏且无法把握自身命运。文中亦有桃杌的说白为证:“我做官胜别人,告状来的要金银;若是上司当刷卷,在家推病不出门。”在这乌烟瘴气、暗无天日的社会中生活,底层人民为人处世更需谨小慎微,再加上蔡婆婆是孤儿寡母、势单力薄的年迈老妇人,生活阅历告诉她不要多说一句话,不要乱走一步路。对于地痞流氓的张驴儿,她事事顺从,对于贪官污吏的桃杌,她无从伸冤。因为,对于身处封建闭塞的社会生活圈子中的孤寡老妇人来说,不可能拥有宽广的人脉交际;对于位处底层善良、老实的百姓,也不可能去巴结官员。蔡婆婆的主观意识使她不敢诉冤,而现实的客观环境又使她有冤无处诉。懦弱卑微始终是她性格的一面,被威胁不敢反抗,被冤判无所作为,连辩解意识也不曾有,有的只是对现实的步步退让。
再者,蔡婆婆简单无心机的本性也是其软弱妥协的一个缘由。在再婚这件事上,蔡婆婆守寡多年,难免动情,并且当时元代社会受蒙古族婚姻观念的影响,对“接脚”而言,也没有说是要抵制的十恶不赦的大罪。“撇的俺婆妇每都把空房守,端的个有谁问,有谁偢?”连窦娥守寡三年都在自叹身世坎坷和独守空房的苦楚,蔡婆婆守寡多年,这种忧闷的心情也必然更为强烈。再者,窦娥守寡三年,蔡婆婆守寡十几年,蔡婆婆也并没有在“夫亡化”后就立马招婿,也没有在孤儿寡母、无亲无助、任人欺负的艰难环境下利用招婿来摆脱困境。倘若窦娥到了蔡婆婆的年纪,经历沧桑,看破了社会的黑暗本质,也许年老后的窦娥会是另一个蔡婆婆,年轻时的蔡婆婆也未尝不是时下的窦娥。只是蔡婆婆没有认清张氏父子的人品,而是仓促应承,不得不说,蔡婆婆简单善良,知恩图报,但对是非黑白缺乏判断。
总而言之,蔡婆婆只是一个在扭曲的时代中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地生活着的无助妇人,社会生活的鞭挞和精神压迫使她唯唯诺诺、疲惫麻木,却也不失其善良的心性。
五、结语
直视一个人物的性格和品质,并不就是批判这一个人,也不是就此否定其所有的优良品质,而是能更深层次地剖析人物特性,可以全面地把握人物行为的原因,去体会作者的用意和写作意图。如若只是简单地对蔡婆婆形象下定义,未免太过偏执,她是受特定环境和天性使然下孳乳而出的人物形象。作者对蔡婆婆的苦难实有切肤之痛,“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在作者如此独具匠心的安排中,主客观原因共同造就了蔡婆婆这个既软弱虚伪麻木,又善良慈爱的典型人物形象。
(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