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神演义》与《列国志传》叙事分歧研究

王永鹏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南京 210097)



《封神演义》与《列国志传》叙事分歧研究

王永鹏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南京 210097)

《列国志传》西周部分和《封神演义》均以《武王伐纣平话》为祖本，但是二者的叙事却表现出迥然不同的特征，前者标榜“羽翼信史”，后者大谈“怪、力、乱、神”。后者还在前者的基础上对“武王伐纣”的诸多细节进行了改造。这种明显的叙事分歧与时代背景、作者身份和小说观念的变迁有着密切联系。

《列国志传》；《封神演义》；叙事分歧；文体独立

一、引言

《列国志传》(以下简称《志传》)西周部分与《封神演义》(以下简称《封神》)均以《武王伐纣平话》(以下简称《平话》)为祖本，关于三者的关系已有一些学者进行了研究。如郑振铎《插图本中国文学史》、孙楷第《日本东京所见小说书目》、赵景深《中国小说丛考》、胡士莹《话本小说概论》等都曾论及《平话》与《封神》的演变关系。柳存仁在《元至治本全相武王伐纣平话明刊本列国志传卷一与封神演义之关系》[1]一文中考证了《封神》是在《平话》和《志传》的基础上改写而成的，曾良在《〈列国志传〉与〈武王伐纣平话〉》一文中具体比勘和论述了《志传》西周部分与《平话》之间的演变关系，但这些研究大多侧重考证或论述《封神》在成书过程中对《平话》与《志传》的承袭。虽然近年已有研究者开始关注《封神》相较《平话》在思想内涵和审美倾向等方面表现出的不同，并对其原因进行了分析，[2]但是将《封神》和《志传》这两部渊源颇深的小说进行比较研究尚不多见。在同一祖本的情况下，《志传》努力向史传靠拢，《封神》却充斥着神魔描写，并且两书即便叙述同一事件，细节上也存在诸多不同，如此明显的叙事分歧及其产生的原因值得我们重视。

《志传》为万历年间建阳书商余象斗重刻，据其序可知为余象斗族叔余邵鱼编纂，当成书于嘉靖、隆庆时期。而《封神》的成书时间，目前学界尚无定论，主要有三种观点：一是以鲁迅为代表的隆庆、万历说。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提出：“张无咎作《平妖传》序，已及《封神》，是殆成于隆庆、万历间(十六世纪后半)矣。”[3]107二是以章培恒、李光璧为代表的天启说。章培恒指出《平妖传》泰昌原刻本的序中并未提及《封神》，而于崇祯年间由嘉会堂重刻时加入了对《封神》的批判，并结合其他证据提出《封神》成书于天启年间。[4]290-299三是以柳存仁、刘振农为代表的嘉靖说。柳存仁认为《封神》成书“当在嘉靖间”[1]1240，刘振农则提出《封神》的出版最迟应当在嘉靖三十年(1552年)完成[5]。虽然关于《封神》的作者与具体成书时间尚有异议，但是《封神》现存最早的版本舒载阳刊本由李云翔最终修改写定则已得到学界大多数人的认可。而据周明初辑考，李云翔主要生活在万历至崇祯年间。[6]从余邵鱼生活的嘉靖、隆庆时期到李云翔生活的万历至崇祯年间，正是文人逐渐介入通俗小说的重要时期。陈大康指出：“从嘉靖朝一直到万历初期，通俗小说的创作几乎全被书坊主所垄断，然而从万历中期开始，通俗小说的广泛传播及其社会影响的扩大，引起了文人对这一文学体裁的关注。其时流行的讲史演义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出自书坊主或与之关系密切的下层文人之手，一些文士不满意它们的粗糙简陋，便着手重新编撰……名士们在理论上对通俗小说的充分肯定，使它的地位迅速提高；创作经验的总结以及投身创作队伍的文士越来越多，又使通俗小说的艺术水准不断提高。”[7]366小说本体观与功能观也因而在这一时期发生了明显变化，这都对《志传》与《封神》的叙事产生了重要影响。既是同一祖本，《封神》与《志传》的许多回目都有明显的对应关系，同时，《封神》又对这些回目的部分情节进行了改造。兹将二书相关回目的对应关系和大致增改情况列为表1(表中序号按原作回目顺序而编)。

表1 《志传》与《封神》情节增改情况

通过表1我们发现，《志传》除个别回目的内容未被《封神》所本之外，绝大部分情节都为《封神》所承袭，而《封神》对相关情节的改造又有明显的指向性，主要表现为天命观的凸显、君主形象的美化、忠臣形象的塑造与忠奸对立的强调等方面。这些内容与神魔描写的羼入是《封神》与《志传》叙事分歧的主要表现，以下将就这种分歧及其原因进行分析。

二、“羽翼信史”与“怪、力、乱、神”——小说本体观的变迁

从文本特征来看，《志传》与《封神》最明显的区别就是一个标榜“羽翼信史”，一个大谈“怪、力、乱、神”。余邵鱼在《题全像列国志传引》中提到：“抱朴子性敏强学，故继诸史而作《列国传》，起自武王伐纣，迄今秦并六国，编年取法麟经，记事一据实录……且又惧齐民不能悉达经传微辞奥旨，又改为演义，以便人观览……继群史之遐纵者，舍兹传其谁归？”[8]5-7而在实际创作中，余邵鱼也在尽力贯彻这种“实录”的小说观。《志传》不仅依照编年体史书《资治通鉴》来安排小说结构，并仿《通鉴》体式，于每卷卷首标明“按先儒史鉴列传”或“按鲁瑕丘伯左丘明春秋传”，以及本卷所叙内容的起讫时间、主要故事情节也按《史记》《左传》《战国策》等史书编撰，且在人物形象塑造上尽量依傍正史。如讲述姜子牙行状时，删去了《平话》中“姜尚割股治羊刃母疾”、“费孟追放姜子牙”、“古墓用计避费孟”等于史无据的情节。《封神》则恰恰相反，不仅有近三分之二的篇幅在大谈神魔精怪，商周的许多大臣、将领也变得身具异能，名列封神榜，创造了一个平行于人间世界的神魔世界，截教、阐教分别支持商、周阵营，两军交战的战场也成了神魔斗法的场所，种种法术仙宝，层出不穷。

出现这种差异的原因固然与作者不同身份有关，书坊主与文人在文化水平上的差距势必会影响到小说创作，然而更重要的原因是，人们对通俗小说的认识在这一时期发生了重大变化。小说，特别是通俗小说，在古代向来被视为“小道”，这种情况在其发展初期尤为明显。因此，早期的小说家或小说评点者们不得不声称小说是通俗化的史书或信史之补。如庸愚子在《三国志通俗演义序》中说《三国演义》“文不甚深，言不甚俗，事纪其实，亦庶几乎史”；[9]887熊大木虽然认为史书、小说有不同之处，但仍在《大宋武穆王演义序》中说“然而稗官野史实记正史之未备”。[7]981凡此种种，无一不在强调小说的“实录”功能，意在依傍地位较高的史书来提高小说地位。但是这种情况在隆庆、万历年间发生了明显的变化。谢肇淛在《五杂组》中说：“凡为小说及杂剧戏文，须是虚实相伴，方为游戏三昧之笔。亦要情景造极而止，不必问其有无也。”[10]313李贽则更进一步，明容与堂刻本《李卓吾先生批评忠义水浒传》第一回回评明确肯定了《水浒》之假：“《水浒传》事节都是假的，说来却似逼真，所以为妙。常见近来文集，乃有真事说做假者，真钝汉也！何堪与施耐庵、罗贯中作奴。”这种对小说“虚构”的肯定，使小说逐渐摆脱史传阴影，迈出了文体独立的重要一步，也对以《西游记》《封神》为代表的神魔小说的大量出现产生了巨大影响。

三、君主形象的美化与伦理困境的凸显——文人观念的渗透

相较于《志传》，《封神》在诸多方面对君主形象进行了美化，最明显的当属纣王形象的变化。《志传》开篇便说“当时纣王颇好声色，不理国政，及诸侯来朝，纣令四方诸侯各举美女五十名，选入后宫洒扫”[5]32；而《封神》的开篇则是“纣王坐享太平，万民乐业，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四夷拱手，八方宾服，八百镇诸侯尽朝于商……”[11]3，令诸侯进选美女也成了奸臣费仲的主意，纣王则纳首相商容之谏，免行此举。姜后之死也由《志传》中的纣王亲手所杀改为被妲己、费仲设计所害，且加入了纣王见姜后之目，心生不忍一节。类似这样的改动，不仅使纣王的形象更加丰满，也使得批判的矛头由纣王之昏暴转向了奸臣之害与女色之祸。除了纣王的形象有较大变化之外，《封神》还对《志传》中一些有损文王、武王仁厚忠孝形象的情节进行了改造。如《志传》中文王命辛甲于都城建高台以观灾祥，后欲于台下“开囿凿沼，以备游览”，而《封神》中凿沼的原因则是以应“水火既济、合配阴阳”之意，文王的死因也由病死改为见到崇侯虎的首级神魂不安、惊悸而死。《志传》中的武王因父兄之仇，素有伐纣之心，而《封神》中的武王则为尽忠孝而不愿伐纣。诸如此类对君主形象的改造，在《封神》中还有很多。

除了君主形象的美化之外，伦理困境的凸显及其解决也是《封神》相比《志传》有较大差异的地方。“武王伐纣”这一“以臣弑君”、“以下犯上”的行为的合法性在民间色彩浓厚的《平话》中显然没有得到重视，而《志传》则已或多或少注意到这一问题，如不再让武王及诸多臣子直呼纣王“无道不仁之君”，并且改易了殷郊斩父这一“大逆不道”的情节，但是直到《封神》出现，“武王伐纣”的合法性及其背后潜藏的伦理困境才真正得到重视。《封神》表现出的伦理困境及其处理方式已经引起一些研究者的重视，本文不再赘述。[12]“武王伐纣”合法性这一儒家一直争论不休的问题直到《封神》出现才在小说中得到明显关注，这无疑与作者的身份有着密切联系。明代中后期，越来越多的文人开始涉足小说创作，甚至出现了邓志谟、朱鼎臣等职业小说家。据统计，这一时期涉及小说的文人结社也由嘉靖元年(1522年)至万历十九年(1591年)的29例增加到万历二十年(1592年)到崇祯末年(1644年)的58例，[13]越来越多的文人参与小说的创作与评点无疑对小说的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创作群体的文人化，不仅使小说在结构上逐渐“文章化”，而且也使得对文人思想影响深远的忠孝观念等逐渐渗透到小说中。因此，作为文人编撰的小说，《封神》相较于《平话》乃至《志传》，不仅结构更加整饬，语言更加文雅，而且思想内容具有更复杂的内涵。

四、忠臣形象的塑造与忠奸对立的强调——时局的影响

如果说《志传》塑造的臣子形象主要是奸臣的话，那么《封神》对忠臣形象的塑造则成了重点。《封神》不仅塑造了商容、梅伯、赵启、杨任、夏招、比干等一批直言忠谏之臣，而且着力渲染了闻仲这样一个固国安邦、功勋卓著而又忠心耿耿的角色，甚至在小说最后还刻意安排了一个为纣王死节的宦官朱升。与之相对应的，《封神》在对《志传》进行改造时，特别强调了忠奸的对立与斗争。如在《志传》中，伯邑考琴声寓谏，为妲己指出，因而被杀；而在《封神》中则改成了伯邑考因拒绝妲己色诱，为妲己谗害。又《志传》中妲己现出原形吸食人血，被发现后为蜚广放雕所伤，在《封神》中则成了与妲己敌对的黄飞虎放神莺伤了妲己。比干之死在两书中也有较大差异。《志传》中比干直言相谏惹怒纣王，纣王欲斩之，妲己趁机进谗言剖比干之心；而在《封神》中，则是妲己主动设计装病，欲谋比干之心而害之。《封神》不仅通过改造细节来强化人间世界的忠奸对立，而且在神魔世界中截教与阐教的对立也无疑具有类似的意味。相较于《志传》聚焦于姜子牙领导下的“伐纣”，《封神》则着重描写了“顺天”的阐教与“逆命”的截教的争斗。

《封神》之所以如此强调忠奸对立，与明朝中后期的政治斗争不无关系。如果说书坊主余邵鱼可以不问时政的话，那《封神》的作者作为文人则不可能不关注政治。明代中后期政局动荡，党争迭起。“明代之有党争，非始自万历年间之东林、非东林，早在明代中叶即已出现南北地域的党派之争，历天顺、成化、正德、嘉靖诸朝，持续不息……(嘉靖朝)大礼议酿成大规模的门户党争，也把党争性质从地域分野带向党同伐异的另一境界。”[14]除此之外，明代中后期宦官干政愈演愈烈，王振、汪直、刘瑾、魏忠贤等宦官先后专权，刘瑾利用掌管司礼监之机，大肆侵夺内阁权力，而以魏忠贤为首的阉党更是极力打击东林党人，排斥异己。这一状况为《封神》的相关描写提供了蓝本。面对社会动荡、党争频仍的现实，《封神》的作者无疑认为奸臣当道是造成这一局面的重要原因，因而希望能有更多商容、梅伯、比干之类直言敢谏的忠臣来挽救朝政。因此，作者不仅在《封神》中着意强调了忠奸的对立，更不厌其烦地塑造了一系列一心为国，甚至以死相谏的忠臣形象，这也是文人逐渐成为小说编撰者和创作者后，正统诗文中的创作精神逐渐渗入小说创作的表现。鲁迅曾指出：“俗文之兴，当由二端，一为娱心，一为劝善。”[2]66但类似《封神》这种文人编撰的小说的功能已经明显超出了“娱心”和“劝善”所能涵盖的范畴。

五、结语

《封神》相较于《志传》，无论是整体叙事选择，还是诸多故事细节，都存在明显的差异。通过以上分析，我们会发现这种差异并非是作者兴之所至引发的偶然现象，而是深受时代背景、作者身份与小说观念变迁的影响，蕴含了某种时代的必然性。研究同一祖本的《志传》与《封神》的叙事分歧，有助于我们进一步了解世代累积型小说的发展与作者身份变化和小说观念变迁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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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于 湘]

2016-06-13

王永鹏(1990— )，男，河南漯河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明清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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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6390(2016)06-0092-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