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英
(闽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福建漳州 363000)
唐诗中反衬修辞的隐喻性
洪水英
(闽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福建漳州 363000)
借助反衬修辞和认知隐喻的理论研究,可以结合唐诗对反衬隐喻进行细致的分析。从唐诗语言层的表现,到内部结构层的细致描写,从而将反衬修辞的隐喻性于语义层面和谋篇层面的表现勾画出来。在此基础上逐一深入地剖析反衬修辞所附带的文学性和审美性,具体表现为主要形象和情思的突出,以及从中传递出的各种艺术美。
反衬修辞; 隐喻性; 唐诗; 文学性; 审美性
语言是思维的刺激物,也是巩固思维成果的重要工具。思维与语言联系密切,从这个角度看,说“隐喻”是“修辞格”的话,那只是说到隐喻的冰山一角。隐喻是我们思维的基础,许多学者都强调过它的认知作用。理查兹在《修辞哲学》中指出“思维是隐喻性的,并且其过程是比较性的”[1];莱柯夫和约翰逊指出“隐喻是用一种迥然不同领域(源域)的经验理解和领悟另一领域(目标域 )的经验”[2]。从本质上讲,隐喻是由彼到此的思维运作及表达,是认知主体的跨域认知,在要旨与媒质相似性的映射下进行。冯晓虎指出“隐喻变成了我们掌握生命的一种能力”[3]。隐喻连接了生活的各个领域,并将我们的理解、感受、感情、想象等诉诸语言,它“组织我们的抽象思维,并创造新的意义”[4]。所以说隐喻传递了认知经验,隐喻思维是思维的基础,深深地扎根于人类的生命中,遍布于语言的各种表达中。诗歌也不例外,平时所说的“言外之意”“象外之象”“味外之韵”都源于隐喻的认知表现。作为思维基础的隐喻为我们理解唐诗修辞打通了另一个通道,也扩大了我们体验唐诗的范围。以唐诗中反衬修辞为例,修辞的隐喻性更胜一筹。
依据隐喻机制,隐喻思维的前提是类比,是以彼物到此物的联想过程,“彼物为已知物,此物为未知物,而二物相类。”[5]从表面上看,说反衬是隐喻好像不成立,但反衬修辞确实是隐喻,这是有根据的。反衬是衬托中的一种,区别于旁衬、正衬。“所谓的反衬,是用对立的两极相对照, 形成强烈反差, 以此来衬托一极的某种特征。”[6]刘策、边勇认为它的主要特征是“从反而衬之”[7]。反衬里有彼物与此物,反衬从一极到另一极的转换对照,对照出另一种关系,从反倒正的思想认识符合隐喻的跨域性映射。或许有人会问,为什么不从正到正就好,我想这也是反衬修辞一个隐喻性,诗歌作为艺术的一种,“并不一定要表现真实,而更多的是要达到真实的象征。正因为如此,这就需要能指与所指之间存在某种间离”[8]。“把通常相互对立、相互排斥的两个概念或判断,临时有条件地巧妙地联系在一起,表达复杂的思想感情或意味深长的哲理。”[9]关于这一点,近年来的学者,如文旭、张旭,王叔新、王磊等从认知语言学的角度出发,也深刻地指明了它“正言若反”的隐喻思维。反衬中彼物的程度较深,已经偏离了中心,这种无限的偏离使得它们各自的存在显得特别的突出,并加强了我们的感知印象,它是同一性的逆向发展。要认识反衬的隐喻,其经过途径相对复杂一些。反衬语表与语里相冲突,诗歌的表层义与深层义的相似相反关系就变得耐人寻味。若将“反衬”等同于“对比”“对照”“对立”,就忽视了反衬背后内在的同一性、和谐性。我们也就忽略了诗人运用反衬的良苦用心,自然也无法感受诗人心灵的律动。其实,诗中反衬的无限偏离只是为了更加突出主要事物或特别的情感需要,只是为了激发读者研读的兴趣而采用的超常表达。也正是借助反衬不相容的已知力量,我们推知诗人内心的隐秘,这是一种“睹影知竿”的曲折,它增添了反衬表述蕴涵的哲学意蕴,也扩大了诗人的审美经验。
反衬隐喻既是语言表达,更是思维、审美的关照,也是谋篇构思的需要,在唐诗中触目皆是。反衬的运用可以从上下文的反义配置来体现,也可以运用于谋篇布局中。段曹林认为反衬用于谋篇中,就是“在篇章层面运用了反义配置(反衬)修辞方法,用于表现人、事、景、物之间的主宾关系”[10]。这一情况在唐诗中表现得特别明显。借助反衬隐喻,唐诗展示了有无、人物、形神、意境、情景、理情的各种关系,隐藏了动静、兴衰、古今、虚实、哀乐、多少、理想与现实的各种矛盾。借助特定的彼物 ,诗从整体上、从反面来映照此物,作为审美主体的诗人其内在的品性、情操、秉赋等都会投射于修辞上。借助诗歌以文为媒介的符号世界,看到了以诗人为代表的精神世界,也认识了以天为代表的物理世界。这乃是诗人精神活动的主要目的。
鉴于此,本文拟结合隐喻思维,深入研究唐诗反衬修辞的隐喻性。从隐喻的深度去理解唐诗正反思维外化的反衬修辞,让我们站在一个全新的视角去领会、体验唐诗的文学性与审美性。
隐喻是诗歌的生命,在诗歌“言、象、境”的形成过程中并列地存在。借助反衬修辞媒介,通过语音、词汇、语法、结构各个层面的互相渗透,诗人表达了他们对世界的认识,并最终抵达思想认识的高度和深度。
(一)语言层的反衬隐喻
言为心声,借助反衬修辞诗人写真景物、真情感,从而揭示事物的本质和规律。语言的矛盾对立反映了诗人内心的不和。其语言层不符合自然社会的“因明、逻辑,事理、实际”等形式只是心声、气不和的外化。从这一点看,反衬隐喻相似性的构建是来自认知主体的体验认知。正如王文斌指出隐喻相似性本质:“一是物理相似性,二是心理相似性,但本质上都是感知相似性。”[11]所以反衬修辞表面看似有隔阂的主客世界、心物世界,但实际上是浑然与融合的体悟。
1. 语音反衬修辞的隐喻
语音反衬表现为清浊、大小、短长、疾徐、哀乐、刚柔、迟速、高下、出入、周疏等各个方面。
(1)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杜甫《咏怀古迹五首》之一)
(2)越王勾践破吴归,义士还乡尽锦衣。宫女如花满春殿,只今惟有鹧鸪飞。(李白《越中览古》)
例(1) 此诗有3个唇音,2个舌音,6个齿音,2个牙音,1个喉音。以唇舌音与齿喉音、牙音的对立写出了情感的高低。以“萧瑟”和 “江关”的对立为例,上句“萧瑟”是齿音声母字,“瑟”是入声韵,入声韵发音短促,给人以压抑难过之感,有“尖细分碎”义,如汪经昌《曲学例释》所说的“清厉”。在此刻画出庾信貌似秋风之寂寞的苍凉人生。下句“江关”是牙音,“牙音见母,从发音上多有屈曲、钩折的意味。”[12]给人一种悠扬的质感。“江”是阳声韵,后鼻音,共鸣腔比较大,感情比较高亢明亮。此时,莺啼或鸟鸣的优美、婉转、流滑的声音形态栩栩如生。这种语音对立反衬出对庾信晚年文学成就的崇慕之情,同时也寄予自己深沉的自我人格的坚守和对未来人生的自信。
例(2)此诗前三句语音舒缓,结尾急促收笔。整首诗由16个阴声韵,9个抵颚、穿鼻韵的阳声韵,1个入声韵,2个闭口[m]阳声韵,在“今”的转折中,以阳声韵中的闭口韵(-m),表现出压抑的情感。这与前面的阴声韵、抵颚、穿鼻韵的阳声韵在语音上形成了矛盾,先前的坦荡情绪在后面笔锋一转,形成对立。从语音的声母看,整首诗7个齿音(商),5个喉音(宫),8个牙音(角),3个唇音(羽),2个舌音(徵)。诗里有雄壮的宫调,也有呜咽的悠扬和悲伤,如选择以无辅音韵尾的[-ei]阴声韵“归、衣、飞”结尾,和前鼻[-n]的阳声韵“殿”结尾。选择韵腹开口度较小的韵字,情感有所控制,语音舒缓,表达比较深沉含蓄。此诗借助语音各个方面的,矛盾对立,进行意脉的转折,衬托出诗人的深切体验。诗人发自内心地重温历史,并获得了新的认识和体验。
语音的对立是诗人矛盾的心情投射。精通音律的诗人善于安排诗歌的节奏、韵脚、音节等营造充满张力的语音结构,表达复杂矛盾的心情。以声求气,我们感受诗人的情感。音的高低、清浊、轻重、洪细等区别,衬托出诗人内在情感矛盾统一。
2. 词汇反衬修辞的隐喻
词汇的对立反衬表现为反义形式对举,在句间、句内、隔句的反义对举都有。
(1)思悠悠,恨悠悠。(白居易《长相思》)
(2)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李商隐《无题》)
(3)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李白《将进酒》)
(4)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杜甫《梦李白(其二)》)
(5)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幕中草檄砚水凝。(岑参《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
反衬的内在意义是以同一性为基础的。例(1)“思”与“恨”的对立统一。没有爱就没有思念,没有爱也就没有恨,没有思也没有恨,所以,思念就是爱,爱就是恨。爱与忧、喜与怕的内心矛盾具有内在的相似性,是对心上人既爱恋又怨恨的感情,反衬出爱的力量。例(2)“身”与“心”、 “无”与“有”的矛盾对立,就是肉与灵的对立,也是“有“与”无“的对立,所以”无“就是有,强调的是心灵的体验性。例(3)“圣贤”与“隐者”的对立,“皆寂寞”与“留其名”是反义短语的对立。例(4)“寂寞事”与“万岁名”的对立。例(5)以马之热与天之寒的强烈对比, 刻划出塞外风雪中急行军的艰苦的场而。其实诗句的深层语义是符合逻辑的, 而且这深层语义更真实、更准确地反映了作者的微妙、复杂的思想感情和矛盾合态。
那么如何对待这种矛盾反衬呢?我们必须用诗的眼光去读它,否则感受不到反衬内在的矛盾力量。如例(3)是借助历代圣贤人与狂歌滥饮的酒鬼矛盾对立。表面的旷达、狂妄,以歌代哭,实则憎恶污浊现实,蔑视达官贵权的思想感情。借酒之兴所“挥斥”衬托出幽愤的强烈。例(4) 时光审视自我,映射出诗人。杜甫在前句“千秋万岁名”的高度评价中,转向“寂寞身后事”的感叹,将李白流年的孤独、寂寞、不被理解,不被重视与“万岁名”融为一体,极具反衬力量。反衬出诗人前所未有的孤独、隔离感,悲哀和无奈,因而极具悲愤的力量。
3. 语法反衬修辞的隐喻
在语法上的反义配置,主要通过副词、连词,转折复句、假使复句、让步复句等运用来体现。如“欲、犹、不妨”等语法标志,事物相互依存、相互联系、相互制约的关系表现出来。
(1) 春种一粒粟, 秋收万颗籽。 四海无闲田, 农夫犹饿死。(《李绅》)
(2)斜阳照墟落,穷巷牛羊归。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雉雊麦苗秀,蚕眠桑叶稀。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即此羡闲逸,怅然吟式微。(王维《渭川田家》)
(3) 终南有茅屋,前对终南山。终年无客常闭关,终日无心长自闲。不妨饮酒复垂钓,君但能来相往还。(王维《答张五弟》)
(4)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李白《金陵酒肆留别》)
例(1)便艺术地概括了封建社会中劳者不得食的社会现象。例(2)晚色妙。“《唐诗评选》:通篇用‘即此’二字扩收。前八句皆情语,非景语,属词命篇,总与建安以上合辙。”[13]例(3)诗人希望友人张諲能来共享隐居垂钓的乐趣。以一个“不妨”“但”的转折和假设,写出了这种奇情。《唐诗选》:“玉遮曰:末句自在之极。”《唐诗直解》:“‘君但能来’四字意深。”《唐诗合选详解》:“王翼云曰:此篇五七言后以两句结,却后馀韵,妙在言外。”例(4)“欲”的非前非后,看似静止,而又含蓄变化。这个字在时间观念上形成一股张力,既向后延伸又向前延伸,引起读者丰富的想象。反映了李白与金陵友人的深厚友谊及其豪放性格,流畅明快。喝干杯中酒,金陵子弟来送别,使诗人离别场面变得热闹起来,但是,越热闹,越会体现出离别后的寂寥。
类似的还有“犹”,“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高适《燕歌行》)的时间张力,暗示时间“早已开始,还没结束”。在开始与结束之间形成一股张力,以进行时态将两个不协调的画面放在一起。
反衬表现在诗歌的文本结构里,反衬潜在的隐喻义,它更多是浸透整合了诗人的主观情感,并落实在音、形、义语汇的横向组合上。阅读这一直接外显的层面,我们才能进入文本结构的更深层。
(二)结构反衬修辞的隐喻
反衬隐喻只是诗人表达的媒质,追求矛盾统一的思想、观念、意志等精神要旨才是诗人的目的。我们以唐诗中“天人、人文、身心、冷热、思亲与离乡、自然与社会、社会与人”等反衬谋篇为例,并旁及诗人的个性气质,将反衬结构这一问题引向更深入的探讨。请看下面诗句: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王维《送元二使安西》)
诗歌的主题是“送”的言语行为,地点是“安西”,目的是“使”,其结局是“西出阳关无故人”,其情感当是忧伤的送别。但诗之所绘是渭城之美和酒宴的热闹,这显然是自语相违。但渭城朝雨下的青青之美映照出安西的边远艰险;今日的开心的相聚映衬出无故人的孤独。这就是所谓的“乐景哀情倍伤情”。诗人藏起了内心的哀伤,但却竖起了诗歌的高度, 雨天出征,映衬出元二浑身的威武气概,美景是诗人对元二无畏的敬佩,是诗人青春时建功立业的蓬勃朝气的写照。
可见,反衬作为一种结构精神应浸透整合在诗歌文本结构的内在构建中。它是反衬结构环、反衬结构链、反衬结构架内在相互作用的结果。不过,它不是直接外显的,不是直接可以感知的,必须经过读者想象机制的作用,才能品味得出诗人的复杂感情。如李白《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诗歌的主题也是“送”,其结果将是“无”。但诗中却呈现超然的情况。如诗中的地点是 “黄鹤楼—扬州—碧空—长江”的转换,这种转换从左到右,从近到远,从有限到无限绵延,其时空跨越具有开放性。在人的视觉反映中,随着空间的广延扩大,本应不断消失的情景,但却出现了非同寻常的视觉结果,从“碧空”到“长江”,从“尽”到“见”的视觉突兀。对于当下语境的这种超然需要读者体验的加入。徐盛桓指出隐喻是“对感受质的感受形成了事物在人们的心智中留下‘像什么’的感受”[14]。对于送别故人的李白而言,“长江”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幻觉体验。“有”只是他心理世界的反映,是一种心灵化的视觉。诗人表面上虽说“有”,实际上是强调“无”,它反衬出诗人失去挚爱故人的孤独。
反衬结构是诗人一种主观精神状态的渗透。它使诗歌的反衬结构成为一个有意义的栖居世界。
对立是事物自身规律纯任自然的表现,也是人的真性情、真精神。反衬修辞关系着此犹如彼的感受和联想,这种心理感知的联想一环套一环,能够唤起认知主体记忆中某种不易表达的经验。胡壮麟说:“如果只看见‘同’,那么诗性隐喻将失去它亮丽的光彩。”[15]反衬修辞将矛盾对立集中在一定条件下向其对立面转化。这种转化就是一种隐喻,它让诗歌的生命更加鲜活有力,使唐诗的抒情性和想象性能为不同时代的读者领会。因此,对唐诗反衬修辞隐喻性的挖掘如果不对全句、全篇作通盘考虑,深入研讨,那极易失之肤浅。
(一)反衬结构的文学功能
唐诗反衬隐喻具有强大的生命力和融化力。诗人“反常合道” 的心灵体验,是虚实对立的和谐统一。诗中有无、大小、对错、远近、现实与精神等,虽然相去甚远,但他们共有的精神内核使它们分歧再悬殊,也不会成为我们阅读的障碍。柳宗元《江雪》则是运用反衬修辞的典范之作,其隐喻的文学性,增强了诗歌的影响力:
千山鸟飞绝, 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 独钓寒江雪。
从语音结构上看,“绝”“灭”都是以-t收尾的入声字,“雪”齿音入声字,给人以急迫、压抑感,增强了诗歌的孤独和悲壮的气氛;从意象结构上看,背景是广阔的自然界“ 千山” “ 万径”“雪”; 主体是“ 孤舟” 和“蓑笠翁”。情景是“绝”“灭”与“ 独钓”的强烈对比;从时空结构上看,诗人从外景的冷写到内心的热;从近处的大自然写到远处茫茫天地中的渔翁;从情感结构上看,诗人为我们呈现了一种柳宗元的寂寞情感,与雪天精神相融的和谐,写出超群出世的渔翁的高洁,是天人合一、宇宙与人生的和谐反映。
类似的例子还有杜牧《山行》也很明显: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从实物意象上看,多是“寒山”“斜”“白云生处”“枫林晚”“霜叶”等缺乏朝气的自然之景,以此映衬王维暮年的生命情态。但整首诗却因为“远上”“有人家”“爱”“红”等富有生命活力的语词浸透,让诗歌洋溢着生命存在的欣悦。故诗歌的情感结构是一种中和的隐喻思维,在这种审美思维中,有的是平和的人生态度和对生命的热爱。
诗人通过反衬修辞,增强了对事物感受质的认知。相似与相反都构成隐喻。如《江雪》主动的品行高洁又往往“不同流合污” , 有时是好的, 然而其中也蕴藏着“孤独”,孤独中又藏着伟大。如《山行》中对生命的热爱又隐藏着对时光流逝的哀叹。它们在反衬中多重交错,求同存异,从陌生到融入,从分离、冲突走向交融。例如天地之大与渔翁之小虽然对立,但在诗歌的语境下它们各自存在于不同的层面,它们之间具有相邻性,这是一种看不见的和谐。诗人否定了小,就是肯定了大。结构的矛盾诉说着诗人无法言说的孤独与寂寞,尘世的喧嚣、内心的孤傲、高洁的向心力和离心力时常使诗人陷入深刻的矛盾二难境地,但毕竟诗歌里诗人能获得了短暂的休憩和宁静,故反衬修辞中的矛盾隐藏着呼之欲出的宁静与和谐。
在此,唐诗反衬修辞的文学隐喻不言自明。它以特殊的结构,突出了主要形象和主要情思,渲染了读者的情感。反衬修辞具正反的柔韧弹性,呈现了一个全新的景致,赋予诗歌自然美和人文美、哲学美等多种美的要素。这个有限的反衬修辞空间里,诗人塑造了无限容量的物象,能快速直观地引起读者的联想和想象,具有不断延伸的精神内涵,它给大家带来第二种世界、第二种生活的空间。如上述诗句容纳了诗人内心的种种矛盾。诗人在精神高度自由的状态下,实现了对复杂而巨大的宇宙人生的立体性把握,在心灵世界实现了同一性转化,在想象中暂时退出现实生活,在心理上返回自然,获得了生命的欣慰,获得了归属感、认同感。而反衬修辞就像思想的宣泄口,让读者陷入对自然、人生、生命的睿智思考中,打开了读者生命、认知的领域。反衬修辞的文学隐喻性让文本的建构和解读达到一个新的高度,从而激扬出唐诗的无限魅力。
(二)反衬结构的审美功能
诗人运用反衬修辞创造了一个美的新世界,读者借助反衬修辞隐喻思维可以欣赏这种美,会获得不同程度的“审美享受”。
它的矛盾对立将读者引入充分想象的艺术空间。如情景交融,情理结合,只不过这种和谐是以隐的方式体现出来。
反衬修辞审美空间的扩大源于它反常的“陌生化” 感知模式塑造。反衬的矛盾以反常写平常,更能承载诗人丰富复杂的情感内涵,也更能激荡起读者心中的波澜。正如亚里斯多德所说:“给平常的语言赋予一种不平常的气氛, 这是很好的;人们喜欢被不平常的东西所打动。”它有一种新奇美,更能抓住读者的探究心理。例如: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白居易《问刘十九》)
读这首诗,读者定会想,风雪都要来了,还有心思小酌。但这里一刹那的转,转得很好,从室内热酒暖炉到窗外浓云欲雪,冷暖在这形成一股矛盾的张力。它所形成的冲突之美,让读者的审美认知经历了由疑到思,再到领悟的过程,读者在沉思转化中,感受诗人的情感,审美体验的角度也经历了显性和隐性的转换。诗人在风雪欲来时的盛情邀请和平静深深地打动了读者。这是诗人心灵与外界的契合,是人与物的沟通的谐和,具有鲜明美与含蓄美。
反衬修辞在审美中给予读者的有限性语言暗示出不可穷尽的景外之景、象外之象,让无限性在有限的形象中由不确定性走向朦胧美,这就大大增强了审美效度。试看下面这首李白的诗:
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 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李白《玉阶怨》)
诗人在生活中发现了真善美,给人一种呼之欲出的美感。或“悲”(庄严、崇高、伟大的感受)或喜(愉悦、宁静、自由的体察)尽在不言中。诗的气韵都不是一意到底,而是在“起、承、转、合”中表现出极端的情绪,让诗歌充满无穷的魅力。李白的这首诗“怨”写得很美,在诗作中却不露怨艾。《唐宋诗醇》说它“妙写幽情,于无字处得之”,显然这是无中生有的哀怨。此诗明显运用了唐诗“化景物为情思”的普遍写法,给人以丰富的联想。诗人想要表达的意向是隐喻性的,其矛盾结构的妙处和深意,需要读者的“意会”。语表上隐然的幽怨旨意把欣赏的被动接受,变成了主动的深入阅读。从诗歌的整体思维脉络看,其中心论点具有否定性质,是内心主观感受的一种隐性否定。诗人有意识地把诗中的物象、意象、诗句等放在一起,其目的是用以表现夜深、情深、怨深。“夜久”到“却下”的意脉转折,表现出的是“孤影”情绪的延续到极端情绪的发泄。这里有其内心希望与内心绝望,内心热情与外部的现实等冲突。反衬修辞是一种不完备的表达,我们根据诗歌的对立情景体现去感受怨而不怨的风雅,不言怨而怨自深的含蓄之美。正如罗西克、马丁所说的“诗性隐喻要以新的方法分析,强调突出性”。
反衬修辞既是一种修辞话语,也一种审美判断,更是一种艺术隐喻,深受唐朝诗人的喜好。唐诗反衬隐喻在表述上隐去了语义相似性的转换过程,随着感觉意义的淡化,认识和理解不断的加深,我们依照隐喻类比思维还可以还原出反衬修辞潜在的认知体验。其隐喻性在唐诗中有语音、词汇、语法,内在结构等不同层面的丰富。从语音结构声律的平仄相对、抑扬顿挫,到声韵调的矛盾中和;从词汇结构上从色彩的对立,到意象群的矛盾组合;从内在结构上,有诗歌内容局部的转折,也有诗歌主题与诗歌内容的对立。唐诗将此语法到内部谋篇的运用极致,使唐诗语义层、语篇层极具朦胧的感染力。自然美与人文美的缤纷色彩尽显唐人清新明快、温婉动人、刚健中和、进退亦然的精神内涵。
注释:
[1] 温科学:《20世纪西方修辞学理论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第323页。
[2] 赵艳芳:《语言的隐喻认知结构——〈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评介》,《外语教学与研究》1995年第3期。
[3] 冯晓虎:《隐喻——思维的基础,篇章的框架》,北京:对外经济贸易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31页。
[4] 邱文生:《诗学视域下的诗歌隐喻性与翻译》,《天津外国语大学学报》2015年第1期。
[5] 姚文放:《中国古典美学的思维方式及其现代意义》,《美学》2001年第7期。
[6] 邱建国、葛春海:《试论诗的“映衬” 手法的哲学涵蕴》,《齐齐哈尔师范学院学报》1993年第6期。
[7] 刘 策、边 勇:《古典诗歌中的反衬手法举隅》,《文学与艺术》2007年第7期。
[8] [ 美]乔纳森.卡 勒:《结构主义诗学》,盛宁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年,第161页。
[9] 王叔新:《试论矛盾修辞的逻辑意义》,《台州学院学报》 2006年第1期。
[10] 段曹林:《唐诗修辞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年,第64-144页。
[11] 王文斌:《隐喻的认知构建与解读》,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 2007年,第230-238页。
[12] 沈祥源:《文艺音韵学》,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115页。
[13] 陈伯海:《唐诗汇评》(上),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288页。
[14] 徐盛桓、何爱晶:《转喻隐喻机理新论——心智哲学视域下修辞研究之一》,《外语教学》2014年第1期。
[15] 胡壮麟:《认知隐喻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35页。
[责任编辑:余 言]
2016-05-18
闽南师范大学2015年校级课题(JG201513)
洪水英, 女, 福建漳浦人, 闽南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
H15
A
1002-3321(2016)06-0076-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