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晓宇
(福州大学人文学院, 福建福州 350116)
冰心故乡考
施晓宇
(福州大学人文学院, 福建福州 350116)
冰心先生的故乡有三个:福州市隆普营谢家大宅(今福州市鼓楼区乌山脚下乌塔之侧)是冰心的出生地;福建省长乐县甘墩乡横岭村(今福州市长乐市金峰镇横岭村)是冰心的祖籍地;山东省烟台市东山海军学堂旧址(今烟台市芝罘区会英街)是冰心的“灵魂的故乡”。冰心先生生前多次著文,遗憾未能回到祖籍地横岭村。其实她在1903年清明节随祖父谢銮恩与父亲谢葆璋回过祖籍地横岭村祭祖,不过因为当时不满3岁的幼小年纪,所以成年后毫无印象。
冰心; 故乡; 出生地; 祖籍地; 祭祖
冰心先生的故乡有三个:福州市、长乐市、烟台市。福州市隆普营谢家大宅(今福州市鼓楼区乌山脚下乌塔之侧)是冰心的出生地。福建省长乐县甘墩乡横岭村(今福州市长乐市金峰镇横岭村)是冰心的祖籍地。山东省烟台市东山海军学堂旧址(今烟台市芝罘区会英街)是冰心的“灵魂的故乡”。
1900年10月5日,冰心(原名谢婉莹)出生于福州市隆普营谢家大宅,就在今天福州市鼓楼区遐迩闻名的乌山脚下乌塔之侧。因此冰心在4500字散文《我的故乡》中写道:
我生于一九〇〇年十月五日(农历庚子年闰八月十二日),七个月后我就离开了故乡——福建福州。但福州在我的心里,永远是我的故乡,因为它是我的父母之乡。我从父母亲口里听到的极其琐碎而又极其亲切动人的故事,都是以福州为背景的。
我母亲说:我出生在福州城内的隆普营。[1]
今天福州隆普营的冰心先生出生地谢家大宅——由冰心祖父谢銮恩租来的房子仅存一面高高在上的女儿墙——压檐墙。不过,与隆普营相距公共汽车一站远的杨桥东路17号,则是冰心先生在福州生活过的另一处谢家宅院。而且,隆普营对出生只有七个月即离去的冰心而言,不可能留下丝毫印象,倒是福州杨桥东路17号给11岁才从山东烟台重返故乡的冰心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这所房子很大,住着我们大家庭的四房人。祖父和我们这一房,就住在大厅堂的两边,我们这边的前后房,住着我们一家六口,祖父的前、后房,只有他一个人和满屋满架的书,那里成了我的乐园,我一得空就钻进去翻书看。我所看过的书,给我的印象最深的是清袁枚(子才)的笔记小说《子不语》,还有我祖父的老友林纾(琴南)老先生翻译的线装的法国名著《茶花女遗事》。这是我以后竭力搜求“林译小说”的开始,也可以说是我追求阅读西方文学作品的开始。[2]
如今,每天川流不息的游客都会好奇地看见,由福州著名“三坊七巷”之杨桥巷扩建的杨桥东路17号,同时挂着“林觉民故居”和“冰心故居”两块牌子。因为这个谢家宅院原是黄花岗72烈士之一林觉民家的老宅。
1911年春,林觉民提前从留学的日本经香港回国,与族亲林尹民、林文等一起参加推翻封建满清王朝的广州起义。4月24日深夜,林觉民在香港写下绝笔《与妻书》《禀父书》后,即随黄兴等革命党人攻打广州总督衙门,受伤被俘不降,于4月27日从容就义。林觉民烈士被害后,躲到乡下的林家人为避祸,忍痛卖去老宅。冰心的祖父谢銮恩遂从林觉民家人那里购得了这个宅院,供谢家老小居住。这是今天福州杨桥东路17号同时挂着“林觉民故居”和“冰心故居”两块醒目牌子的缘由。
1865年1月3日,冰心的父亲谢学朗(字葆璋,号镜如)在福州出生。1884年11月,19岁的谢葆璋以第一名的优异成绩毕业于天津水师学堂(恩师是总教习严复)。谢葆璋先上“威远”练习舰实习,后随邱宝仁等一道赴德国伏耳铿厂接收北洋水师购进的“来远”舰,不久由驾驶二副升任枪炮官。中日“甲午海战”战败后,侥幸从击沉的“来远”舰上死里逃生的谢葆璋被清政府任命为从英国新购 “海圻”巡洋舰帮带(副舰长),“海圻”舰的管带(舰长)则由谢葆璋的老师和福州同乡——北洋海军帮统(副司令)萨镇冰兼任。而4300吨重舰“海圻”与“海天”巡洋舰同为其时中国海军最大战舰。这段经历在冰心的散文《我的故乡》有明确记载:
在我父亲十七岁那年,正好祖父的朋友严复(幼陵)老先生,回到福州来招海军学生,他看见了我的父亲,认为这个青年可以“投笔从戎”,就给我父亲出了一道诗题,是“月到中秋分外明”,还有一道八股的破题。父亲都做出来了。在一个穷教书匠的家里,能够有一个孩子去当“兵”领饷,也还是一件好事,于是我的父亲就穿上一件用伯父们的两件长衫和半斤棉花缝成的棉袍,跟着严老先生到天津紫竹林的水师学堂,去当了一名驾驶生。
父亲大概没有在英国留过学,但是作为一名巡洋舰上的青年军官,他到过好几个国家,如英国、日本。我记得他曾气愤地对我们说:“那时堂堂一个中国,竟连一首国歌都没有!我们到英国去接收我们中国购买的军舰,在举行接收典礼仪式时,他们竟奏一首《妈妈好糊涂》的民歌调子,作为中国的国歌,你看!”[3]
1927年6月,62岁的谢葆璋升任第七任海军部次长——北洋政府最后一任海军部次长。1930年,因爱妻杨福慈在上海病逝,退休后的谢葆璋由上海迁居北京。晚年的谢葆璋多数由冰心的大弟,回国后一直在交通部门工作的长子谢为涵负责照料生活。而谢为涵娶的妻子则是母亲杨福慈大哥杨子敬的长女杨建华,可谓亲上加亲。1940年8月4日晨,谢葆璋在北京家中病逝,享年75岁。
冰心的母亲杨福慈是一个出身书香门第,能诗善文的开明女子。1871年,杨福慈出生于福建省侯官县(今福州市),祖籍福建省连城县芷溪村。杨福慈的祖父杨际春(又名庆琛),乃清嘉庆年间进士,钦点刑部山东主事,与林则徐是密友。杨福慈的父亲杨维屏历任甘肃省隆德、中卫及河北束鹿等县知县,与冰心祖父谢銮恩是至交。早在杨福慈9岁那年,杨、谢两人就缔结为“儿女亲家”。杨福慈的家族是典型的“书香之家”“进士门第”。在杨氏前六代,出了以两江总督杨簧为代表的12名进士,12名举人。从第六代开始又出了以海军部部长杨树庄上将(冰心表侄)为代表的“海军世家”。14岁时,杨福慈的父母相继去世,她跟随曾任河北、山东道台的堂叔杨维宝一道生活。1890年1月3日,19岁的杨福慈如约嫁给25岁的北洋水师军官谢葆璋为妻。婚后连生两个儿子都夭折了,10年后才在今天的福州市隆普营生下了长女谢婉莹并存活,接着生下了三个健康的儿子谢为涵(笔名冰仲)、谢为杰(笔名冰叔)、谢为楫(笔名冰季)。1930年1月7日夜,相夫教子、辛劳一生的冰心母亲杨福慈在上海家中病逝,享年60岁。
特意从北京赶去的冰心日夜劳顿、精心侍候——陪伴母亲走完人生因病痛折磨的最后一程。巧合的是,这一年冰心的公公吴文藻的父亲吴焕若先生也去世了。与母亲生死相依、母女情深的冰心,在1931年6月30日夜于北京燕南园完稿的祭奠母亲的20000多字长文《南归——贡献给母亲在天之灵》里写道:
关于母亲,我并没有写下半个字。虽然有人劝我写哀启,我以为不但是“语无伦次”之中,不能写出什么来,而且“先慈体素弱”一类的文字,又岂能表现母亲的人格于万一?母亲的聪明正直,慈爱温柔,从她做孙女儿起,至做祖母止,在她四周的人对她的疼怜、眷恋、爱戴,这些情感,在我知识内外的、在人人心中都是篇篇不同的文字了。受过母亲调理、栽培的兄姐弟侄,个个都能写出一篇最真挚、最沉痛的哀启。[4]
在1987年怀念母亲的930字散文《我的母亲》里,冰心先生又写道:
母亲常常教导我们“勤能补拙,俭以养廉”的道理。她自己更是十分勤俭,我们姐弟的布衣,都是她亲手缝制的……她是个最“无我”的人!我一直努力想以她为榜样,学些处世做人的道理,但我没有做到。[5]
1901年5月,冰心出生七个月后就在襁褓中随母亲离开福州前往上海,住进虹口区昌寿里。谢葆璋任副舰长的“海圻”巡洋舰大多时候在沪驻泊,一家人可以在谢葆璋休假时得以团聚。1902年冬,37岁的谢葆璋出任烟台海军练营管带(营长)。1903年冬,北洋政府创办一所新的海军学校,即烟台海军学堂。海军学堂将就在海军练营的简陋潮湿的营房里开课,38岁的谢葆璋出任首任监督(校长)。冰心随父母来到了烟台。因此,3岁的冰心打小就在烟台海军学堂的海滩上玩耍,成长。
1910年,在烟台海军学堂春季运动会上,互相仇视的满汉学生爆发激烈冲突。事发后,上峰要求校方严惩汉族学生,谢葆璋却不肯偏袒满族贵胄学生,据理力争,进而愤然辞职。
1911年,谢葆璋辞去烟台海军学校首任校长的职务,举家返回故乡福州,冰心也依依不舍离开她生活了8年的烟台。一家人先乘轮船从烟台到上海,住在虹口区租界的旅馆里,恰逢辛亥革命在武昌爆发,进步的上海市民纷纷捐款慰劳革命军。11岁的冰心受到进步思想的影响,也把平日节省下的十块压岁钱送到《申报》报馆去捐献了。时隔68年后,在1979年7月4日,79岁的冰心为此事在《我的童年》中追忆:
我们在回到福州的中途,在上海虹口住了一个多月。我们每天都在抢着等着看报。报上以黎元洪将军(他也是父亲的同班同学,不过父亲学的是驾驶,他学的是管轮)署名从湖北武昌拍出的起义的电报(据说是饶汉祥先生的手笔),写得慷慨激昂,篇末都是以“黎元洪泣血叩”收尾。这时大家都纷纷捐款劳军,我记得我也把攒下的十块压岁钱,送到申报馆去捐献,收条的上款还写有“幼女谢婉莹君”字样。我把这张小小的收条,珍藏了好多年,现在,它当然也和如水的年光一同消逝了![6]
1911年秋,冰心从烟台重返久违的出生地福州,住在城中南后街杨桥巷口万兴桶石店后面——就是今天的杨桥东路17号“冰心故居”。冰心对福州美好的印象从这里开始:“就在这一年,也许是第二年吧,福州有了电灯公司。我们这所大房子里也安上电灯,这在福州也是一件新鲜事,我们这班孩子跟着安装的工人们满房子跑,非常地兴奋欢喜!”(《祖父和灯火管制》)1912年,冰心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福州女子师范预科读书。
据冰心自己多次讲过写到:一生中只回过两次福州,第一次在1911年冬天,第二次在1955年冬天。她在1955年11月第二次回福州后,于1956年春写下近18000字的散文《还乡杂记》(部分发表于1956年6月号《人民文学》,全文由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于1957年4月初版,后收入《小橘灯》一书)。在《还乡杂记》的第一章《从北京到福州》中,冰心这样赞美她的出生地:
那是一九五五年的十一月中旬,北京已经是树叶黄落,朔风飕飕的了。我们坐着火车从北到南,穿过六个省份,就是:河北、山东、安徽、江苏、浙江、江西,一路上越走越暖。到了江西省的上饶,我们换坐汽车,在黎明的微雨中,上了紫鸡岭,直到分水关;这个山头,是江西和福建交界的地方,从这时起,我就踏上故乡的土地了!
我的父母都是福建人,但是我的一生中,只到福建去了一次,那是四十多年以前的事了,而且走的是水路。那时我从山东的渤海,走进福建的闽江,觉得江水实在比海水安静温柔得多!
……福州本是个有山有水有温泉的城市,而且是四季绿叶不落,繁花不断。外宾来到,都惊奇地夸赞福州是一座花园。[7]
1912年,临时大总统孙中山任命黄钟瑛为中华民国首任海军部总长兼海军总司令。1913年8月,黄钟瑛任命同是福州长乐老乡加同是驾驶专业毕业的谢葆璋为海军部军学司少将司长,让时年48岁、办事认真的谢葆璋主管海军教育。冰心于是跟随全家从福州迁居北京,在铁狮子胡同中剪子巷14号院住了整整十年,这是冰心完成中学教育和大学教育的关键十年。1914年,冰心入北京教会学校贝满女中就读直至毕业。1918年,冰心入协和女子大学理科(后转文学系)。
在中剪子巷14号,冰心开始了最早的文学创作。1919年,借“五四”东风,19岁的冰心公开发表了第一篇短篇小说《两个家庭》(9月18日至22日北京《晨报》连载),还发表了小说《斯人独憔悴》《去国》《庄鸿的姊姊》等,都收入冰心的第一部小说集《去国》(北新书局1933年10月初版)。同时,冰心还写出了轰动一时的组诗《繁星》。由此,谢婉莹出自于中剪子巷14号的笔名“冰心”在文坛一炮打响。因此,北京铁狮子胡同中剪子巷14号可谓中国现代文学大师冰心的诞生地。
冰心终其一生在出生地福州的生活总共只有两年多的时间,有1979年初冰心应《福建文学》编辑之约写出的散文《我的故乡》为证:
我这一辈子,到今日为止,在福州不过前后呆了两年多,更不用说长乐县的横岭乡了。但是我记得在一九一一年到一九一二年之间我们在福州的时候,横岭乡有几位父老,来邀我的父亲回去一趟。他们说横岭乡小,总是受人欺侮,如今族里出了一个军官,应该带几个兵勇回去夸耀夸耀。父亲恭敬地说:他可以回去祭祖,但是他没有兵,也不可能带兵去。[8]
1986年初夏,适逢横岭村修订谢氏族谱,6月初谢氏宗亲派专人去北京请冰心先生作序。本来,循旧例,族谱家谱只列男性,女性是不入谱的(仅记在夫家族谱家谱中)。但横岭村谢氏乡亲一反旧例,率先将冰心列入本姓族谱,还破例请冰心作序。冰心先生特别感动,于6月7日在横岭谢氏族谱的《族谱序言》认真写道(全文):
1986年6月4日,有福建省长乐县横岭乡的三位乡亲谢振瑜、谢尊仙、谢捷先带着许多故乡的史迹相片和记录专程来京,要我为即将修订的族谱作序。这使我感到光荣而又惭愧!我自幼离乡,对于乡土乡人极少接触。但我认为族谱是承上启下的家族历史。对家史的注重和关怀,是爱祖国爱人民的起点!我祝愿谢氏男女子孙,继承我们农民祖先勤劳勇敢的劳作精神,加以发扬光大,精研各种科学技术,面向现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来,为我族的繁荣昌盛,为祖国的飞跃振兴,而尽上自己的最大的力量![9]
冰心先生固然对应邀为横岭村谢氏族谱作序“感到光荣”,但对一生“没有回去过”祖籍地即今长乐市金峰镇横岭村(冰心写作横岭乡),感觉很遗憾。1990年8月22日冰心在北京家中为新修《长乐县志》作序时,继续写道:
福建长乐是我的父母之乡。我的曾祖父谢以达公就是从长乐县迁到福州去的。我虽然没有回去过,但我知道长乐地处东海之滨,和台湾隔海相望,和海外各地来往频繁,因而在文化、科技、经济各方面,历来都在突飞猛进。[10]
不惟如此,冰心更早在怀念福州的散文《我的故乡》里根据祖父谢銮恩的回忆写到:
原来我的曾祖父以达公,是福建长乐横岭乡的一个贫农,因为天灾,逃到了福州城里学做裁缝。这和我们现在遍布全球的第一代华人一样,都是为祖国的天灾人祸所迫,飘洋过海,靠着不用资本的三把刀,剪刀(成衣业)、厨刀(饭馆业)、剃刀(理发业)起家的,不过我的曾祖父还没有逃得那么远![11]
总之,冰心先生一直认为自己没有回到过祖籍地长乐市金峰镇横岭村,冰心子女也一直信以为真。可这不是事实,有人亲眼看见冰心回到过横岭村。
2015年4月12日上午,阳光明媚,一扫前一天不停下雨的阴湿,冰心的小女儿吴青教授、女婿陈恕教授和外孙陈钢重返横岭村,由此纠正了冰心先生的一个重要记忆错误。就在冰心生前题词的“横岭敬老院”前,迎候多时的横岭村谢氏宗亲联谊会会长谢国平带领冰心的小女儿吴青一家三口等,前往已经倒塌无存的冰心祖屋探访路上,遇见了83岁的谢长宝老人——他是冰心先生的表侄,也是1975年出生的谢国平会长的父亲。同时遇见了冰心先生的侄孙谢如坚(1960年出生)和谢如强(1962年出生)兄弟俩;还有谢如坚的长子谢志敏(2008届福州大学数学与计算机学院毕业生)和谢如强的长子谢文涛。
双方寒暄之际,站在母亲故乡土地上的吴青教授感慨地说,她在1993年2月和1997年从北京回横岭村省亲过。1997年5月回乡是参加福建省冰心文学馆——全国第一个以个人命名的文学馆,当年在长乐市区落成典礼的缘故,这次回乡是第三次。可惜母亲在世时一直遗憾这一生没有回到过横岭老家。就连冰心女婿陈恕教授在1997年由冰心先生题词的“横岭小学”举行落成典礼时,也应邀与妻子吴青一道代表冰心先生从北京到横岭村剪彩过。至于冰心先生十分疼爱的外孙陈钢则是第二次回到姥姥的故乡了,第一次在1993年2月。1966年出生、留学美国归来的陈钢至今不忘27岁为姥姥捐款资助横岭村办学之事,第一次返乡时的深刻印象:“那次回去,特别激动。姥姥的老家到处是绿的,水是滑滑的。”
陈钢还由笔者陪同、经冰心先生的侄孙谢如坚带路,专程祭扫、拜谒了位于横岭村西坡的冰心先生祖父谢銮恩的祖父谢顺云的祖父谢永泰之墓(笔者为陈钢拍摄多张照片留念)。就在冰心先生高祖谢永泰之墓左前方十几米处,还有冰心先生祖父谢銮恩的祖父谢顺云之墓,规模较谢永泰之墓要小。据横岭村谢氏族谱记载,当年就是谢顺云带着儿子——冰心先生的曾祖父谢以达从横岭村迁到福州城中做裁缝艰难谋生的。冰心先生祖父谢銮恩的祖父谢顺云去世后,叶落归根,迁葬回了横岭村陪伴在谢顺云祖父谢永泰之墓的侧畔。
有意思的是,在听完吴青代母亲冰心再次遗憾一生没有回过横岭老家的感叹后,谢长宝老人却用浓重的长乐话(类似福州话)纠正道:“冰心回来过啊,只是她那时还小,应该不记得了。”
大家一听都来了精神,围拢过来听谢长宝老人“讲古”。原来,谢长宝很早就听父亲和村里长辈说过,1903年清明节,谢銮恩带着儿子谢葆璋、孙女谢婉莹(冰心)回横岭村扫墓过。那时,冰心不满3岁,还是个小不点的女孩子,走不了远路,乡亲们——包括谢长宝的父亲亲眼看见,都是祖父谢銮恩心甘情愿地像老黄牛似的一直背着孙女谢婉莹(冰心),走在通往横岭村崎岖不平的小路上。接着谢长宝老人继续用浓重的长乐话强调:“1911年清明节,谢銮恩也回乡扫墓过。”
说到冰心的祖父谢銮恩,由于冰心的曾祖父谢以达是个福州城里的穷裁缝,因为目不识丁被人赖账过,拿不到工钱过不了年,曾祖母气得上吊,差一点自杀身亡,幸亏被丈夫谢以达救下。因此,谢以达夫妇省吃俭用送儿子谢銮恩上学读书,为的是将来会记账不受人欺。谢銮恩也特别争气,读书成绩特别好,曾任福州尊孔兴文会会长,毕生讲学于福州市内光禄坊道南祠,所收皆为闽县、侯官、闽清等福州郊县及坊间邻里的儒生。在谢銮恩培养的得意门生中,有民国海军总长萨镇冰(曾代理国务总理)、清末民初著名东南亚侨领黄乃裳等。
1921年,最为疼爱冰心的祖父谢銮恩逝世了,享年87岁,在那一辈人里,算是相当高寿了,但仍然让已经长成21岁大姑娘的冰心无比伤心:
我很爱我的祖父,他也特别的爱我,一来因为我不常在家,二来因为我虽然常去看书,却从来没有翻乱他的书籍,看完了也完整地放回原处。一九一一年我回到福州的时候,我是时刻围绕在他的身边转的。[12]
根据谢长宝老人的说法,冰心生前确实是回过祖籍地横岭故乡的,只不过确实是因为冰心其时才两岁多,没有留下一星半点的印象罢了。如此说来,冰心先生一生没有回过横岭老家的记录应当改写,这可是中国文学史上一个重要的史实变更——这也是笔者撰写这篇论文的缘起。请看2015年4月15日福建省冰心文学馆网站发表岑帆以《冰心女儿吴青一家访问横岭村》为题做的报道:
2015年4月12日,冰心女儿吴青携丈夫陈恕、儿子陈钢赴母亲冰心祖籍地长乐横岭村,考察祖居、祖厅、祖墓并看望族亲。我馆书记、常务副馆长陈国勇,副馆长练建安,福州大学教授施晓宇,冰心文学馆办公室主任李清、学术部主任邱伟坛等陪同。
横岭村族亲谢国平、谢如强兄弟等热情带领吴青一家先后考察谢氏祖厅、祖屋和祖墓,介绍了横岭村的历史和目前的情况。乡亲们特别口述了村里上辈人相传在1903年清明节时,谢銮恩携儿子谢葆璋和女儿(施注:应为孙女)谢婉莹回来祭祖的事情。据横岭村老人口述,那年清明,谢銮恩一家人从福州回到横岭祭扫祖墓,由于山村小路不好走,那个小女孩总是爷爷背着她上山和下山。那时村里人只知道这个女孩是谢葆璋的女儿,许多年后才知道那年回来的小女孩就是后来的大作家谢冰心。据说,那次祭完祖谢葆璋就去烟台上任,任海军训练营营长。1911年,谢葆璋卸任海军校长后,又回到横岭祭拜祖上。根据父亲口述,冰心还创作了小说《还乡》。
关于小冰心曾随爷爷和父亲回横岭祭祖一事,如得到印证,将改写冰心从未回到长乐横岭的历史。[13]
这则官方报道,可以算作冰心先生童年时回返祖籍地横岭村的一个重要实证。其时20岁上下的冰心最初创作的几篇小说之一《还乡》,连载于1920年5月20日至21日的北京《晨报》上。结尾是:
族长的影儿,去得远了。以超才慢慢的自己走到他曾祖墓前,坐在树下。这时那小村野地,在那月光之下,显得荒凉不堪。以超默默的抱膝坐着,回想回乡后的这一切事情……对着这一抔一抔的祖先埋骨的土丘,只觉得心绪潮涌,一直在墓树底下,坐到天明,和大家一同归去。[14]
在近5000字的短篇小说《还乡》中,冰心设计的以超和以棠兄妹对话,以超与母亲对话,包括家人与乡亲间的故事交待,不难看出冰心与三个弟弟日常说话的原型,以及冰心与母亲的对话交流情景。年纪轻轻的冰心,早早表现出她对故乡乡亲——社会最底层百姓艰难生活的同情、关心和体恤。冰心一生同情底层人,厌恶势利人,具体表现在冰心对生在祖上是横岭村一个贫苦农家深表认同,毫不避讳,并在《族谱·序言》中加以强调:“继承我们农民祖先勤劳勇敢的劳作精神,加以发扬光大。”这与一个爱慕虚荣的势利眼堂哥形成鲜明的对比:
假如我的祖父是一棵大树,他的第二代就是树枝,我们就都是枝上的密叶;叶落归根,而我们的根,是深深地扎在福建横岭乡的田地里的。我并不是“乌衣门第”出身,而是一个不识字、受欺凌的农民裁缝的后代……当我把这段意外的故事,告诉我的一个堂哥哥的时候,他却很不高兴地问我是听谁说的?当我告诉他这是祖父亲口对我讲的时候,他半天不言语,过了一会才悄悄地吩咐我,不要把这段故事再讲给别人听。当下,我对他的“忘本”和“轻农”就感到极大的不满!从那时起,我就不再遵守我们谢家写籍贯的习惯。我写在任何表格上的籍贯,不再是祖父“进学”地点的“福建闽侯”,而是“福建长乐”,以此来表示我的不同意见![15]
本文前面已经提到,1903年冬,38岁的谢葆璋出任烟台海军学堂首任监督(校长),3岁的冰心随父母来到了烟台东山。于是冰心一家先后在会英街的海军采办厅、海军医院、海军练营、海军学堂等地居住过。而每一个住处都紧邻大海,这使得冰心从3岁到11岁,在烟台海边度过了美丽的童话般的童年,小丫头冰心则每每以小男孩的装束出现在军营里——冰心在《梦》一文中自述“她男装到了十岁”。自然而然的,冰心不止一次在自己的回忆文章里将烟台称作故乡,而且是“我灵魂上的故乡”和“我真正的故乡”等——童年的记忆总是最美好的。请看冰心在1962年9月18日写于北京的2200字散文《海恋》的记述:
在沙滩与我之间,有一簇依山上下高低不齐的农舍,亲热地偎倚成一个小小的村落。在广阔的沙滩前面,就是那片大海!这大海横亘南北,布满东方的天边,天边有几笔淡墨画成的海岛,那就是芝罘岛,岛上有一座灯塔。画上的构图,如此而已。但是这幅海的图画,是在我童年,脑子还是一张纯素的白纸的时候,清澈而敏强的记忆力,给我日日夜夜、一笔一笔用铜钩铁划画了上去的,深刻到永不磨灭。[16]
冰心还在1984年11月15日写下600字散文《忆烟台》,表达对烟台生活和童年趣事的向往:
一提起烟台,我的回忆和感想就从四方八面涌来……村北的海军练营、村南的海军学校,都已不复存在了,但是中间的金钩(施注:应为沟)寨这个村落,一定还在山陬海隅安息着。这个我所熟悉的、一想起就感到亲切的、百十来幢偎倚着的村舍,里面生活着、劳动着我的淳朴勇敢的乡亲。他们如今一定和全国的农民一样,进步而富裕起来了。请你们接受我从千里外送去的祝福![17]
1992年3月3日早晨,冰心先生因为读到杨健写的关于烟台的散文《走向大海》,再次引发冰心对烟台的思念,又写下一篇以烟台为题材的830字散文《牵动了我童心的一文一画》。开头写道:
《人民文学》1991年12期有一篇杨健(这位作者我不认识)写的《走向大海》,他主要讲的是烟台港务局局长朱毅的政绩。我却从这篇文章里知道了我童年奔走游戏的烟台港湾的许多历史事实,如烟台山上那座灯塔是建于1905年,就是我到烟台生活的同一年!还有我每天向南仰望的那座大山,原来叫做“岱王山”,人也称为“山岱王”。我常看见这座大山的左边山岩里有一道墙,不知道那是什么古建筑?文章里说那是“田横兵败之后,曾在此处屯驻”,那可真是一个古迹。
文章里还说“芝罘湾有岸线14公里,尚有3.8公里的自然岸线可供建筑”,原来本来是静寂的只供我一人奔走游戏的地方,竟是那么宽大,而且要兴起许多建筑了![18]
这篇十分罕见、不为更多人知的散文,字里行间掩饰不住晚年冰心先生对童年时期在烟台快乐成长的真挚情感和美好记忆。目前,冰心先生用三张《人民文学》240格稿纸写成的《牵动了我童心的一文一画》手稿珍藏于福建省冰心文学馆。
难怪冰心的小女儿吴青教授于2001年2月的一天晚上,在北京中国民族大学宿舍区家中,对来自烟台、商议筹建冰心公园及冰心纪念馆的三位客人说:妈妈太爱烟台了,甚至胜过爱她的故乡。妈妈说大海在她的思想中占有很重要的位置。正是在烟台妈妈认识了大海,认识了大自然。我曾经问过妈妈,问她为什么喜欢海,妈妈说大海使人心胸开阔、包容一切,大海给予别人的都是爱。[19]
令人欣慰的是,位于烟台山海关税务司官邸旧址内的烟台冰心纪念馆已于2008年8月3日建成开馆。
注释:
[1][2][3][8][11][12][15] 冰 心:《我的故乡》,《福建文学》1979年第4-5期合刊。
[4] 《冰心全集》第二册,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296页。
[5] 冰 心:《我的母亲》,原载《人民政协报》1988年3月8日,收入《冰心全集》第七册,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113页。
[6] 《冰心全集》第五册,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510页。
[7] 《冰心全集》第三册,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433页,第435页。
[9] 《冰心全集》第六册,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470页。
[10] 《冰心全集》第七册,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290页。
[13] 岑 帆:《冰心女儿吴青一家访问横岭村》,2015年4月15日,冰心文学馆网站http://www.bxwxg.org/index1.asp。
[14] 《冰心全集》第一册,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104页。
[16] 冰 心:《海恋》,《人民文学》1962年10月号。
[17] 冰 心:《忆烟台》,《旅行家》1985年第3期。
[18] 冰 心:《牵动了我童心的一文一画》,《散文天地》1992年第1期创刊号。
[19] 郝风利:《冰心与烟台及大海》,2004年5月18日,文化烟台http://www.shm.com.cn/yantai/2004-05/18/content_5081.htm。
[责任编辑:陈未鹏]
2016-06-22
施晓宇, 男, 江苏泰州人, 福州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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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2-3321(2016)06-007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