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剑华
《鲁迅回忆录》中的几个疑问
宋剑华
许广平所撰写的《鲁迅回忆录》,曾作为学界研究鲁迅思想与生平的重要史料,几十年来一直被广泛引用,几乎很少有人去质疑其口述历史的真实性问题。然而,仔细对比一下《鲁迅日记》,发现许广平对于五四鲁迅的许多追忆,都是她的个人虚构或主观想象,与一个真实的鲁迅相去甚远。尤其是关于兄弟“失和”、鲁迅的身体健康情况以及鲁迅五四时期的精神状态,都与历史事实严重不符。其史料与史实价值也应大打折扣。
许广平 《鲁迅回忆录》 人为虚构 主观想象 史实错误
重读许广平的《鲁迅回忆录》,按照正常思维来说,许广平作为鲁迅的夫人,她与鲁迅曾经“十年携手共艰危”,无疑应做到“此中甘苦两心知”,①可实际情况却并非如此。《鲁迅回忆录》不仅充满着作者个人的主观想象,同时对于许多历史问题都缺乏严肃态度。
《鲁迅回忆录》中专门用了一节(即“所谓兄弟”),去暗示性地追述鲁迅与周作人之间的兄弟“失和”。由于许广平是鲁迅的夫人,她在书中又是转述“鲁迅说”,所以这种不容置疑的语言表达,也就具有了历史真实性的合法依据。许广平所给出的答案,无非就是经济问题:
有时茶余饭后鲁迅还会很随便,很自然地感叹出自己所遭遇的经过。他很凄凉地描绘了他的心情,说:“我总以为人不要钱总该可以家庭和睦了罢,在八道湾住的时候,我的工资收入,全行交给二太太(周作人之妇,名信子),连周作人的,不下六百元,而每月还总是不够用,要四处向朋友借债,有时借到手连忙回家。又看到汽车从家里开出,我就想:我用黄包车运来,怎敌得过用汽车带走呢?”原来家内人不断的大小轻重的生病,都常常要请医生到来,鲁迅就忙着应付这些差事。从没有计算自己的时间和精力。那么他们每月有六百上下(鲁迅三百,周作人二百四十),稿费在外,都哪里去了呢?鲁迅说:“她们一有钱又往日本商店去买东西去了,不管是否急需,都买它一大批,食的、用的、玩的,从腌萝卜到玩具,所以很快就花光了。又说没有钱用了,又得借债度日了。”……有时借款是辗转托他人,向银行纳高利贷来的。②
从许广平的叙述中我们不难发现,鲁迅曾经“告诉”她为什么兄弟会“失和”,原来是周作人的妻子羽太信子,因“花钱”一事在他们中间挑拨是非,尽管鲁迅一再妥协,还是不能挽救悲剧的发生。情况果真如许广平所转述的那样吗?答案自然是否定性的。
细查史料,许广平之言,有很多地方都是站不住脚的,只要我们稍加分析,就能发现疑点重重。首先,许广平说鲁迅每月的工资收入三百元,全部都交给了周作人的夫人羽太信子掌管,这肯定不符合历史事实。据《鲁迅日记》记载,从1919年到1923年,他每周都去“留黎厂”一、两次,而每次都会花去很多大洋购买古物,比如1920年6月29日就记有:“往留黎厂买元譿、元恩、元顼、李元姜墓志各一枚,计泉五元。”③又1921年12月21日记有:“在德古斋买《伯望刻石》共四枚,五元。又《广武将军碑》并阴、侧、额共五枚,六元。”④此外,鲁迅还经常邀请朋友吃饭饮酒,如“午邀孙伏园饭,惠迪亦来”等。⑤如果鲁迅真把工资全部上缴了,他购买古物和请客吃饭的钱,又是从哪里来的呢?其次,鲁迅购买八道湾那套大四合院,总共才用去了四千大洋,难道民国初期的生活费用,要比房屋的价钱高出许多,像“腌萝卜”和“玩具”等一个月的生活用品,就要花去七分之一的房屋购置费用?恐怕稍有点经济头脑的人,都不会相信这种幼稚的说法。陶孟和在《北平生活费之分析》一文中曾记载,由于银元贬值,1929年的北平,一块大洋可买15斤米面,或4斤半猪肉,或3斤3两羊肉,或150斤煤球。⑥那么,在银元相对值钱的1919至1923年,购买力应该绝不止这个数字。但有一点却可以肯定,“腌萝卜”无论如何也是贵不过大米白面或猪羊肉的。再者,许广平说鲁迅为了满足羽太信子的奢侈欲望,维持入不敷出的家庭开支,经常去向外人借钱甚至于高利贷,这也不是客观事实。在1919年至1923年的《鲁迅日记》里,确有鲁迅借钱与还钱的事实记载,比如1920年10月27日“上午从齐寿山假泉二百”,11月16日“还齐寿山二百”,⑦完全是熟人间的友情借贷,根本就没有什么利息,更何来高利贷之说呢?另外,鲁迅究竟为何借钱?绝不是为了满足羽太信子,而是因为自己与家人的看病之需。尤其是1920年,周建人的儿子得了重病,5月去医院12次,6月更是看病或住院达18天之多。住院治病肯定要花大笔钱的,鲁迅作为一家之主,自然要担当起责任,故才会有6月23号“在医院托二弟从齐寿山假泉一百”的日记记载。⑧把鲁迅因侄子生病借钱,说成是为了满足羽太信子之需,显然大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之嫌。
问题的关键还并不在此,鲁迅和周作人之间的兄弟“失和”,是一个除了他们二人之外,外界迄今仍一无所知的私密家事,那么许广平到底又是怎样知道的呢?这才是问题的症结所在。众所周知,1923年7月18日,周作人给鲁迅送来一封断交信:
鲁迅先生:
我昨日才知道,——但过去的事情不必再说了。我不是基督徒,却幸而尚能担受得起,也不想责谁,——大家都是可怜的人间,我以前的蔷薇 色的梦原来都是虚幻,现在所见的或者才是真人生。我想订正我的思想,重新入新的生活。以后请不要再到后边院子里来,没有别的话。愿你安心,自重。
七月十八日,作人。⑨
作为鲁迅的夫人和知己,许广平在《鲁迅回忆录》中,对于鲁迅糟糕的身体状况,也做了比较详细的叙述,字里行间都流露着作者本人的关切和焦虑,读罢的确令人十分感动。比如:
许广平1925年与鲁迅恋爱,1927年与鲁迅同居,为什么她不提自己所知道的鲁迅重病在身的真实情况,反倒要从鲁迅日记中去寻找线索呢?这说明许广平对于鲁迅,还是了解不深的,在此,我可以举出三个关键证据。
这段话虽然诙谐幽默,但却说明鲁迅早已知道自己病情的严重性,他说自己是个已经“死了”五年的病人,其实何止是“死了”五年?肺结核在青霉素诞生以前,基本上是属于不治之症;所以鲁迅从得了肺结核开始,就已经知道了它的严重性。故许广平说鲁迅“长期患牙痛、发热、肠胃病”,同鲁迅自我感知的身体状况大相径庭。
许广平不仅无知鲁迅的身体状况,恐怕她对五四时期鲁迅的思想状态,也不一定是十分地了解。比如《鲁迅回忆录》中这样写道:
细读这段文字,无非包含有四层意思:一、五四以前鲁迅埋头去钞古碑,完全是因为他对时局倍感失望所致;二、五四以后鲁迅积极参与思想启蒙运动,已不再留恋古碑古贴之类的古物收藏;三、从1925年起,鲁迅开始大量阅读欧洲和苏联文学;四、晚年因社会环境所迫,鲁迅又间或去收集古碑古贴。实际情况果真是如此吗?我个人却不敢苟同。
回忆录作为一种非常珍贵的历史资料,它应本着实事求是的科学态度,真实而全面地向读者去展示作者的历史见闻,绝不能抛弃历史去主观叙事。但作为鲁迅夫人的许广平,却以虚构的方式撰写了一部《鲁迅回忆录》,其中许多史实都是经不起考证的。对此,我只能发出这样的一声叹息:相濡以沫约十年,同床未必真相知。
①《题〈芥子园画谱三集〉赠许广平》,《鲁迅全集》第8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379页。
⑥李文海主编:《民国时期社会调查丛编·城市(劳工)社会卷》(上),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20~27页。
⑨《周作人致鲁迅信》,北京:《鲁迅研究动态》,1985年第5期。
广州 510632
[责任编辑 韩 冷]
I20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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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114X(2016)06-0168-07
宋剑华,广东技术师范学院特聘教授,暨南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广东社会科学 2016年第6期